三十一、被掏空的男人
我喝了不少酒,踉踉蹌蹌地穿梭在夜晚的小巷子裏。越是走,就越覺得孤單;越是感到孤單,就越覺得靜謐的小巷子裏,四周的景物都會朝我碾壓過來,顫顫巍巍的,讓我感到害怕。
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可信。路過小巷中的一處院門時,有個也不知道是男還是女的少年倚着門。少年剃着個禿頭,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對我笑:“哥哥,哥哥,你身後的姐姐是誰啊?”
“滾,滾蛋!他媽的SB幻覺,去你媽的。”我粗魯地罵著,卻不敢去招惹他(她)。也許在平時,我會認為自己遇見了個瘋子,然後驚出一身冷汗來,落荒而逃;可是這一晚,我沒啥反應,依舊晃晃蕩盪的,像個孤魂野鬼。
也許,我對於那一天的記憶都是紊亂的,當時大街上什麼都沒有,路燈映射出我那歪歪斜斜的影子。沒有了時間觀念,也不知道幾點,我回到家。
打開門,雪糕在沖我狂叫。一邊叫着,一邊往後直縮。
“怎麼,連你也不認識我了?”我哼哼着,按了半天大燈開關,才恍然想起來家裏沒電了。
“咱倆睡覺吧。”我歪倒在床上,可躺下了,卻了無困意。腦袋裏像針扎似的疼,眼前花白的雪片亂飛。
窗外的燈光映出些造型奇特的影子,我氣鼓鼓地把窗帘拉上,還覺得不過癮,又把狗窩豎起來,擋住光線。
房間好不容易全黑下來,可我的眼睛很快又適應了黑暗——屋子裏有些東西晃來晃去,是我晾着的衣服嗎?我的電腦桌會動?我扔在桌上的硬皮書自己打開了?
去他媽的,現在簡直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無法在房間裏待下去了。
“走吧,雪糕,我們出去過夜……”
“雪糕”興奮起來。在我家,有兩個詞是禁語——“出去”還有“玩”。只要說出這兩個詞,“雪糕”就會把它的尾巴飛快地搖動起來,上躥下跳、坐立不安。所以,除非你帶它出去玩,否則絕無片刻安寧。
於是,一人、一狗,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雪糕”一開始還挺高興的,使勁地跑,用狗鏈子拽着我,也不知道是誰遛誰;半小時之後,它的勁頭就小多了,時不時地停下來看我;一小時后,它累了,慢慢地挪;再過一會兒,它乾脆坐在地上不動了,可憐巴巴地驟起小眉頭,擰着小豆眼瞧着我。
“走不動啦?那咱們就歇會。沒法子啊,家裏沒有燈,我害怕。”我坐在馬路牙子上,“雪糕”趴在我的腳邊,嗚嗚地哼叫。
夏夜並不冷,只是刮著風,“雪糕”在我的腳邊越縮越近。太晚了,我不能帶着它去打擾我父母,何況我老爸老媽還得伺候我九十四歲的奶奶;我也不能帶着狗去賓館開房,這太可笑了。沒轍,我買了盒午餐肉喂它,當作彌補。
我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回想兩年前,我因為師姐跳樓自殺辭了職。那時候有人罵我,有人勸我:罵我的是父母,勸我的是親友。我都不以為然,為了生存,也為了事業,我依舊找到了從事老本行的出路——我變成了走家串戶的江湖游醫。
一晃兩年過去,我接了多少病例,治療過多少人,這數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心裏念念不忘的,依舊是因為我出差不在現場,而沒能救助的師姐。在辭職后不久,可能由於自責過度,我產生了幻覺。
我看到上吊而死的病人;看到浴缸里漂起一塊紅暈;可沒準就像簡心藍說的那樣,我治好了他們,從此改寫了他們的未來。當事人因此不必再彷徨下去,可我呢,到頭來我變成了什麼?
我的病情在加重,短短几年內,我從對病人產生幻覺,進化到了對病人家屬產生幻覺,而現在,我把真實世界也給當成了幻覺。如果今天不是乾爹乾娘在場,後果不堪設想。這樣的我,如何再去幫助別人?
為什麼我不能幻覺出自己的死呢?假如讓我看到了,就像判了我的死刑,我反而會解脫。總比現在這樣無能為力要強許多!
誠然,每個人在不同的階段,都會存在某種程度的心理問題。我這幻覺可不是什麼心理問題!它要嚴重得多!鬼使神差般,我放下了尊嚴,給簡心藍打了電話。在電話這頭,我哭了……
簡心藍嚇壞了,她也顧不得問清到底出了什麼事,急急忙忙地開車來找我。她的速度很快,等她趕到的時候,我也不哭了,雪糕拿它濕乎乎的舌頭正在舔我的臉,黏黏的唾沫迅速被風吹乾。
“怎麼還帶着個小寶貝呢?”她的臉上分明是帶着驚喜,馬上把疲憊的我們弄上了車,“去我家過夜吧。”
我沒反抗,靠在後座上,抱着狗。
“雪糕”很乖,很滿意。它非常感激簡女士的救助,作為報答,便在她車子裏撒了一泡尿。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簡心藍上了樓。“你想睡床還是睡沙發?”她拿了塊墊子給狗狗鋪上。
“我可不睡床,有你的香味,我會想入非非的。”
“哦,就像它這樣?”她指指自己的腿。
作為一隻公狗,“雪糕”同學很不要臉地處處彰顯着它的性別。此時,它正抱着簡心藍的腿,胯部動個不停……
“呃……”我挺不好意思,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把“雪糕”拖開。
“它有女朋友沒?”
“沒?”
“你不給它找?”
“嗯。”
“那就去做絕育手術吧。”
“幹嗎,狗狗被做了,在狗群里,會被瞧不起的!”
“留着那東西,又不讓它用,太殘酷了,還不如做了呢!”
我倆的理念不同,這倒沒關係。我趕緊呵斥“雪糕”:“老實點!”
雪糕能說啥,不讓干就不幹唄,於是哼哼唧唧地到墊子上趴下了。
“你不想像它這樣?”簡心藍突然問。
“啊?”
“真逗,你臉都紅了,你多大了,還不好意思呢!”
“是你太豪爽了吧?跟個爺們似的。”我不服氣。
“是嗎?”她饒有興趣地盯着我,“到現在,你心裏仍然不承認我是你的心理醫生啊。如果你承認,就會相信,我和你一樣,是沒有性別的。”
“蒙誰啊!你多穿兩件衣服再說!”我低聲說。
簡心藍很有意思,聽到我的話,她把空調降到十六度,真的就多穿了一件衣服,至少把腿裹住了。她小腿的曲線挺好看的,現在看不見了,我反而覺得安心……
“你睡會吧。”她遞過來一條毯子。
“睡不着……”
“睡不着也躺下,我哄着你睡唄。”
誰不把她當心理醫生啊,是她自己說話太曖昧了!我覺得很好笑,可還是躺下了。
“要不要來個催眠?”簡心藍問道。
“不要,我信不過你!”
“好吧,那你說說,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於是,我便把去乾爹家賀壽的經歷,以及乾爹那“弄傢具”的說法講了一遍。
“真奇怪啊!我倒不是說你奇怪,”她趕緊解釋,“在那種情況下,你完全想不到倩倩會自殺,所以把它當作是你的幻覺,這倒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是說,她為什麼要割腕呢?”
簡心藍很聰明,那確實是困擾我的問題;與我探討這個問題,能夠最大限度把我從對自身的關注中解放出來。
“我不知道。等一下,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是那個虛構的第三者出現了,因此給她造成了某種刺激。因為今天晚上,院子裏只有我們四個人,不可能有第三者。”
“是啊,她說過她瘋了,對吧?”
“是。”
“這個瘋了是什麼意思呢?她老是看見那個女人?”
“話說回來,這女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還不好說呢。我不敢替乾爹打保票。不過很有可能,壓根沒有第三者這碼事!”
“那就是說,她從一開始,就為父親編造出一個第三者來。理由是什麼?”
“我說不好,也許是我乾娘招人討厭。至少我爸媽和我一樣,都不太喜歡她,相反的,乾爹人緣特別好。由於倩倩也否定自己的母親,但畢竟是她親生的,所以就在自己腦海中,自行偽造了另一個女人?”
“這不太合理。從她的口述中,對這個第三者,懷有敵意。如果是她自己創造出來的,幹嗎要去仇視這個女人呢?”
“除非她還有戀父情結,因為長期為乾爹鳴不平,所以這份同情產生了畸形的轉化。”我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由得一愣。
簡心藍也沒認同這個觀點,她靠在沙發上思索良久,才說:“我們太着急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而忽略了本質問題。不論如何,她父親有沒有第三者,都不太可能促使她自殺。如果她輕生,一定還有和她自己相關的理由。”
“你說得對,我要了她男友的電話,你說問題會不會出在他身上?”
“有可能,你什麼時候約見他?”
“明天,最遲後天吧。”
“好,我跟你一起去!”
“為什麼?”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你要聽理由,那我就告訴你。第一,這不是你正式接診的病例,因為事關你乾爹的家庭,親友問題最好不要由自己經手,這是行業規矩;第二,我不反對你繼續處理這個問題,是因為本案關係到你的病情,所以我要求同行,是為了更好地觀察你;第三,由於你現在出現了區分真實和幻覺的困難,所以我在旁邊幫忙,也算助你一臂之力。”她兩眼眨也不眨,直視着我。
我不可救藥地疑視着她淺紫色的眼影,說:“那麼同理,楊潔的案子,你也想參與?”
“不,那個你獨自處理,我相信你能做好。”
“是嗎?理由呢?”
“理由是你在兩起病例中所投入的感情不同。你投入的感情越多,你的病情越糟。”
“哼,我還以為你是在意我和倩倩的曖昧呢。”
“嗯!我確實挺在意的!”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竟然說:“小艾,你多久沒了?”
“你——是不是應該說我多久沒交女朋友了?!”
“別裝蒜,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一回事!”
“兩年!”
“你在禁yu吧?”
“你呢?”
“五天?”她很高興地俯下身子,鼻尖與我不過咫尺之遙,忽然,她又馬上把身子坐直了——這女人真討厭啊!饞我,又不讓我“吃”。
“滾吧你!”我一翻身,復又躺下,扭過臉去看着沙發背。
“怎麼?吃醋了?”她把一隻手輕按在我腰上。天!我感到全身麻酥酥的。
“你……”我不得不轉過身,驚恐地看着她。
“雪糕”不開心了,兩隻後腳站着,用兩隻前腳去推簡心藍,像是在說:“你幹嗎?躲開!”
我和簡心藍都被逗笑了,一場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危機,算是度過了。
“真是條忠心的小狗呢:”簡心藍站起來,把燈關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好睡吧。”
咔嗒一聲,門關上了。
那是忠心嗎?我茫然——那是嫉妒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