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我就是個騙子
我知道有些人把心理醫生當作騙子,特別是像我這樣行走江湖的游醫。
面對這樣的誤解,我常是不屑一顧的。套用一句俗話來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你覺得心理諮詢有效,那你就用;你覺得扯淡,我也無法阻止你。
可是,更多的時候,我以及我的同行,深切地體會着一種身為騙子的悲哀。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也的確會欺騙病人,雖然這欺騙行為,經常是被迫的。
我們的欺騙,並不是指利用病人達成私人目的。也許有些行業垃圾會這麼下三濫,但大多數有良心有職業道德的心理醫生還算潔身自愛。
可我們的欺騙,往往從一接觸病人,就開始了。
最直接的表現就在於我身份的不確定性,特別是在接治青少年案例時,這種現象特別明顯。
我是誰呢?這是家長們往往頭疼的一件事——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向自己需要幫助的孩子進行解釋。
直截了當說我是個心理醫生吧,似乎不妥,孩子們很難接受。在這個心理宣傳還不普及的年代,心理問題患者還是被人們聯想成為變態或瘋子,如果傳了出去,也會造成孩子自尊心受傷。特別是,在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之中,我們並未讓孩子意識到心理問題如此常見,也並不像傳言中那麼可怕。
那麼,如果不說是心理醫生,該怎麼介紹我呢?一位好心的有能力的有教育背景的叔叔嗎?可這樣的一位叔叔憑什麼去干涉孩子的私事?這麼定位似乎也有不妥。
於是,我還是叔叔,只不過成了家長口中各式各樣的叔叔。有時候,我被稱為一個作家,撰寫心理學著作;另外一些時候,我是個大夫,擁有心理學背景;還有些情況下,我被當作老師,帶出過優秀的學生。總之,我不是我,可能是任何東西。
關於我身份的最複雜的謊言,是這樣說的:我是一個賣咖啡豆的,因此和那些身為咖啡店老闆的父母們交情莫逆,但這不足以解釋,我為什麼會走進家庭,關心孩子的問題。所以,我又被宣稱為:並非本地人,因為外地人的身份,所以我在北京也就沒有一個安定的家;由於沒有安定的家,作為獨身男人的我,當然不可能總是勤快地給自己做飯,於是就老去外面吃;吃的次數太多了,因而覺得外面的飯菜油太大,很不爽;繞了一個大圈子,總算回歸主題——這對咖啡店老闆夫婦,因為總是從我那裏低價買到咖啡豆,所以,心懷感激的他們,決心請我吃飯。又因為上面的條件,所以不好意思請我在外面吃,於是熱情地要求我來家裏做客!這就給我接觸孩子製造了便利條件。
怎麼樣,聽起來和上學時候做的數學題差不多吧,一步一步的,推理挺嚴謹。
“可是,”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不了解咖啡豆啊,萬一孩子問到怎麼辦呢?”
“那我教給你唄,知道些基本的就行!”於是,孩子父親開始教我辨識咖啡豆。
“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可我並不是外地人呀,說話不帶口音,咋辦?”
“沒事,我是天津人,我教你。”於是,孩子母親開始教我地方話。
拜這些熱心腸的家長所賜,我不得不在工作之餘,增添五花八門的知識儲備。為這份無奈的騙局也平添了許多增長知識的機會。
然而,我畢竟是以欺騙開始的,這對於病人來說,也許是不合適的。因為心理諮詢最重要的一條原則就是公平和信任。
我扮演着兩個角色,長此以往,樂此不疲。
當然,這一類的欺騙,大多用在青少年病例中;我可從沒有想到,在楊潔的自殺諮詢中,也要用到這一點。
事情要從當晚八點鐘,我和李詠霖的會面說起……
我吃了餛飩睡了傍晚覺,起床,和李詠霖約好八點鐘見面。
照例是茶樓雅間,不必贅述。8點整,我們都到了,楊潔的姐姐楊穎作陪。
說完了開場的寒暄,我們直奔主題。
掏出一份六頁紙厚的協議,我說:“請看一下,如果有問題,咱們討論,如果沒有,簽字生效。”
李詠霖有些吃驚,從昨夜忙碌至今,他只睡了幾小時,看起來還不如不睡,眼睛有些迷離,反應也很遲鈍:“哦?這個,艾先生,我們絕對信得過您,有必要簽協議嗎?”
“有,這不只是為了保護我的利益,也是為了保護你們。所以還是請看一下。”
任何時候,我都不能放鬆警惕,今天的朋友,也許就是明天的敵人。工作是工作,私交是私交,對於這一原則,我始終堅定不移。
老威說得沒錯:“希望是我的敵人!”這的確是我的觀點。
在治療之初,家屬是走投無路,低聲下氣地來求你,無意之間就把你的地位給抬高了。可隨着治療,你會發現一大堆的問題:家屬不了解諮詢的緩慢過程,總覺得你是刻意拖延;或許家屬認為你的收費標準有問題,之前又不好意思討價還價;也可能他們懷揣的希望太高,而你能力不夠,等等,等等。
在諮詢進程之中,這樣那樣的問題比比皆是,與其事後翻臉,還不如把話都說在前面。一份協議,既顯得專業,也很有必要。要銘記在心的是,不管家屬的希望是不是太高,是不是不切實際,只要接手了,而你又沒有給他作出說明,等到無法滿足他的目標時,你就真的成了騙子!
這份六頁的協議,包括前三頁的基本原則,以及後面各一頁的醫患雙方的特別權利,以及最後一頁的附錄和出勤表。需要雙方簽字的地方有許多,敘述也有些枯燥。大多數家屬用不了三分鐘就草草簽字了事,購房協議,你會這麼做嗎?!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我們的民眾,對於心理問題和心理治療,視如兒戲。
無所謂了,我還是耐着性子作出了必要的解釋。
比如,正本第一條,俗不可耐的,就是我的保密原則。不過相應的,在家屬權利的第一條,也標註了家屬可以享有知情權,即我必須將病人的當前狀況,如實地作出彙報,只隱去病人當作私隱的部分。
逐條逐句地,我不厭其煩地解釋了一遍,最後說:“如果沒問題,就簽字吧。”
這時,李詠霖沒急着簽字,而是掏出一個信封:
“按照您的收費標準,”他溫和地笑了,那麼自然而然,令我讚賞,“艾先生,這是預付給您的五次費用。”
“先不忙。”我喜歡錢,可是還不至於見錢眼開,“付費是在簽字之後。”
“這……”他顯得有些為難,“請您容我解釋,這個字,我不能簽,要由楊潔的姐姐,楊穎來簽。”
我把視線移到對面的楊穎身上,前面提過,她並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美人,不過風韻獨具,很有氣質;她已經回家換了衣服,略施粉黛,給人一種職業化的美感。
在之前說話的時候,她始終靜靜地聽,我能看出她的好奇,不過經過控制,她沒有打斷談話。
現在,焦點轉移到她身上了,楊穎這才有條不紊地開了口:“艾先生,我先解釋一下吧。因為李詠霖和我妹妹楊潔的婚姻關係已經終止,所以我們覺得,如果由他來簽字,也許不太合適;另外我的父母,思想比較守舊,不懂心理諮詢的必要性,所以他們也不行;我這個做姐姐的,就代為簽字,您看這樣做成嗎?”我懷疑這話她事先練習過幾遍,以至於說得那麼流暢,絲毫也沒有談話內容裏帶出的那種為難情緒。
當然沒什麼不成的,只是……我有話直說:“簽字的是你,付費的卻是他。”
李先生把話茬兒接過來:“該怎麼說呢?艾先生,希望您不要見怪。我比你大幾歲,可是很敬重您。我也可以私下裏把錢交給楊穎,這樣更省事。可我不願意這樣做,就是為了解釋清楚。是這樣的,楊穎剛剛買了房,手頭不寬裕;楊潔就不用說了,她也不懂心理學,也許覺得花這個錢不值,沒準兒她還不把自殺當回事,認為自己沒病呢。雖然她通過離婚,得到了不少財產,不過她沒什麼特長,也缺乏就業機會,這筆錢還不夠下半輩子用。就當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雖然也有困難,可是還能盡一份責任。”
這應該不是老威口中的打腫臉充胖子,李詠霖的確責任心很強,並且在接人待物上,算得上光明磊落。
“可是,你卻不願意讓楊潔知道,是你在背後為她付賬。”
“艾先生說得很對。您也看到了,我前妻她並不理智,為了和我復婚,這一次她割腕,差一點兒把命丟了。不怕您笑話,我也盼着早點兒解脫,不願意再和她扯上什麼關係。雖然我盼着她好,也願意幫她治療,但最好在她看來,我對她不聞不問,也好讓她死了復婚這條心。所以艾先生,請您務必諒解,千萬別說我和這事有關。”
唉,人人都有苦衷,我點點頭,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只好如此。但是,欺騙的問題由此產生了:“那我該怎麼出場呢?”
“哦,這事您不必擔心,我跟星星商量好了,就說您是她的一位朋友,搞心理的。知道楊潔自殺的事情,很關注,願意給免費治療。這說法星星下午告訴了楊潔,她也同意了。”
免費治療,誰不同意呀……唉,合著大家商量好了,這才告訴我。沒關係,反正習以為常。
就這樣,我直愣愣地跳進某些人給我下好的圈套里,還自以為大義凜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