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咖啡、香煙和洗手間

一、咖啡、香煙和洗手間

“喂,你有小刀嗎?”我問老威。

“啊?小刀?”老威是個大塊頭,擋在我身子前面,幾乎遮住了我的視線。

“對,就是那種瑞士軍刀,你不是喜歡到野地去玩嗎?那叫什麼……哦,對,戶外運動,我記得你總是隨身揣着。”

“有倒是有,你要幹嘛……”

老威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我已經從他的褲袋裏,把瑞士軍刀掏了出來。

“你……”他恍然大悟,“你小子該不會又要逞英雄吧?!”他的一雙大手橫在我面前,“聽我說,夥計,你今天已經救過一個女人的命了,現在這事輪不着你出風頭,一把小刀,可對付不了眼前這傢伙。”

是啊,我由衷地點點頭,翻出軍刀最長的那條刀刃;用膝蓋,猛地從後面撞向老威的小腿肚子,他沒留神,一時間站立不穩,我趁機一把扳住他的腦袋,冰涼的刀鋒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沒錯,這小刀對付不了他,不過能對付你就足夠了。”

“你吃錯藥啦?”他掙扎着扭動了兩下,動作不大。

說得對,我真的吃錯藥了,五分鐘之前,我站在廁所里喝咖啡的時候,命運的齒輪,就已經開始轉動了。

五分鐘之前,即2007年7月最末一天的凌晨一點整,醫院搶救室外側向西40米的洗手間內,我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一邊聽着嘩嘩的流水聲。

在經歷了一整晚撲朔迷離的尋找自殺者疑團之後,我已經身心俱疲,喝下一口星巴克瓶裝咖啡,那股子濃郁的味道沁人心脾,似乎順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真是說不出來的舒服,於是心滿意足地長吁了口氣。

直到喝下了第三口,我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喂,老威,”我推了朋友一把,“為啥我非要在洗手間裏喝咖啡?!”

“哎!別推我啊,尿手上啦!”他仍在暢快淋漓中流連忘返,“這叫做一舉三得,你沒聽說過嗎?這兒是醫院,你想抽煙,就得來洗手間,順便還可以在這裏撒尿,還能喝咖啡,這不是很愜意嗎?”

愜意嗎?我不覺得,我以為愜意就是和自己的大姑娘躺在荒無人煙的草坪上滾來滾去……比起喝咖啡,眼下我更在意的是,這洗手間裏,似乎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人。

在一扇虛掩着的隔間門口,時不時傳來了陣陣細細簌簌的響動。

老威恍惚也聽到了,他拉上褲鏈,沖我努努嘴。

“你過去瞧瞧,那裏面是啥?”我打趣地說。

“別東張西望的!”他挺嚴肅地告誡我,一張胖臉上肉褶嘟嘟的,分明直晃動。可他嘴上這樣說,身子卻湊到門邊,蹲了下去,想要瞧個究竟。

我樂得看熱鬧,於是悄悄溜到他身後,想要趁其不備踹他一腳,開個玩笑。可我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那虛掩着的門,忽地一下子從裏面推開了。門框正磕在老威的額頭,害得他險些摔個屁墩。

門后閃出來個男人,三四十歲模樣,穿着藍汪汪的病號服。他額角兩端的頭髮,禿得特別厲害;面色一片潮紅,帶着近乎瘋狂卻又超然的微笑;他的手指貼在褲縫處,不停地敲打着某種節奏;口中還念念有詞——只是我卻聽不明白說的是哪國語言;最讓人難忘的,是他那一雙眼睛,紅彤彤地含滿了血絲,眼眶又黑又腫,似乎很久沒有睡過。

他既沒有道歉,也不覺得我擋了路,輕輕地從我身子前面擠過去。在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瞧了我一眼,目光空洞無神——不,應該說他並沒有看着我,而是將目光投向身後某個地方。

我沒有回頭,也知道背後除了骯髒的黃白色的牆壁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

直到這詭異的男人走出了洗手間,老威這才站穩身子,眼前似乎還是金星亂冒的,“操了,剛才過去個什麼東西?”

“精神病患者吧……”我想,除了瘋子,再沒有什麼更好的解釋,“為什麼精神病人會跑到急診區的搶救室這邊來,走,咱們出去瞧瞧。”

“等一下!”老威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是我眼花了嗎?你看看這個!”他指着門后說。

除了便便,廁所門后還能有什麼好看的!可好奇心驅使我還是把腦袋伸了過去。

這一看,卻叫我大吃一驚。廁所門后的地面上,不知道是用香灰還是什麼東西,畫了一個人頭。

不……那不能說是人頭,更像是熊的腦袋,可又長着貓的眼睛,還吐着蛇的信子……

大半夜一個瘋子在廁所地上作畫,無論怎麼想,都有些像是恐怖片里的情節。我倆誰也不願意在此久留,老威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腳,似乎完成了報復。

“你幹嘛!又不是我撞了你的頭!”我不滿意地嘟囔着着,與老威前呼後擁地趕緊跑出了洗手間。

由於已是夜晚,狹長的走廊里只亮着一半燈,也沒什麼人走動。我一眼望見走廊那頭的四名男女,他們都是自殺者的親友,而今,也都成了我的朋友……大約半個多小時以前,我們找到自殺未遂的女人楊潔,並送至這裏。他們正在搶救室門外焦急的守候着——奇怪的是,那個神秘的精神病患者卻不見了蹤跡。

他走了最好!謝天謝地,我和老威沿着走廊往前走。來到走廊的中間位置,凹陷進去的一片區域,正是護士台,沒想到那精神病患者,站在護士台的後面,目不轉睛地打量着我們。

他起初是獃獃地看,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身子機械般地抖動着。當然我倆也能好到哪兒去,只覺得從腳部一陣陣地往上直冒涼氣。好半天,老威和我沒敢動地方。

終於,他從護士台繞了出來,趿拉着鞋,開始往搶救室那邊走。他的動作很僵硬,有些步履蹣跚的,可是出人意料,步子邁得飛快,而且毫無聲息。幾乎是像個殭屍般,一扭一扭地朝搶救室走去。

自殺者的親友抬頭看着他,他也看着他們。似乎雙方都嚇了一跳。

我和老威,傻乎乎地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誰也鬧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搶救室門口的燈亮了,一名戴着口罩的護士從裏面走出來,她摘下口罩,正準備說些什麼。

“不好!”老威眼尖,大叫一聲。然而聲音的傳導速度,似乎還沒有那人的動作快。只見他突然一伸手,把護士小姐抓進自己的懷中,不知從哪兒找來的一枚玻璃片,對準了護士的脖子。

搶救室內外,一片大亂!

屋裏的醫護人員,很快注意到這危機事件,也許聯繫了保安人員;門外的四位親友,都直挺挺地站起身,又弄不清什麼情況,跑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人架住護士,自己卻顫抖不停,口中依舊念念有詞,好像他倒是受害者般的,害怕不已。由於他的手哆哆嗦嗦,玻璃片刺破了護士的肉皮,陰出點點鮮血。而那位可憐的小護士,早就嚇得魂飛天外,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也就是兩三分鐘的模樣,我和老威的身後,響聲大作,保安人員衝進了樓道。他們手裏拿着警棍,恕我是個外行,也看不出來那上面會不會帶電。

“放開護士,把你那玻璃片扔了!”保安人員的命令此起彼伏。

可他們越是叫嚷,男人就顯得越是害怕,他把自己的身子縮在牆角里,一個勁兒拿玻璃片在護士喉嚨上比劃。

“別……別過來……你們都滾遠點,我,我不怕你們。”他這樣叫道,尖刻的聲音極具穿透力。

“看來語言能力沒有喪失,思維水平也還好。”我小聲念叨了一句。

“你說啥?”

“沒啥,喂,我是說,呃,你有小刀嗎?”我問老威。

“啊?小刀?”老威是個大塊頭,擋在我身子前面,幾乎遮住了我的視線。

“對,就是那種瑞士軍刀,你不是喜歡到野地去玩嗎?那叫什麼……哦,對,戶外運動,我記得你總是隨身揣着。”

“有倒是有,你要幹嘛……”

老威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我已經從他的褲袋裏,把瑞士軍刀掏了出來。

“你……”他恍然大悟,“你小子該不會又要逞英雄吧?!”他把一雙大手橫在我的身前,“聽我說,夥計,你今天已經救過一個女人的命了,現在這事輪不着你出風頭,一把小刀,可對付不了眼前這傢伙。”

沒錯,我由衷地點點頭,翻出軍刀最長的那條刀刃;拿膝蓋,猛地從後面撞向老威的小腿肚子,他沒留神,一時間站立不穩,我趁機一把扳住他的腦袋,冰涼的刀鋒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是啊,這小刀對付不了他,不過能對付你就足夠了。”

“你吃錯藥啦?”他掙扎着扭動了兩下,動作不大。

“別動!”我壓低了聲音,“別他娘的跟殺豬似的亂喊亂叫,我刀刃是朝着外面的,傷不着你。聽我說,我推着你,咱倆慢慢地向前走,如果不出差錯,誰都不會受傷,護士沒有危險,你更不會有,而且這傢伙也不會失控。”

“不會失控嗎?我咋覺得你都不正常了呢?”老威哼哼唧唧。

我嘆了口氣,嘴上說得輕巧,心中卻是七上八下的。

精神病人殺人,是不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就即便他承擔,那麼護士的性命,該向誰去索要呢?!

這不是使用武力就能解決的事件,精神病人的手裏握有人質,稍有不慎,人質就會性命垂危。保安人員當然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就這麼拖下去,問題也不會得到解決:他越是害怕,越是絕望,就越可能傷害人質。

萬不得已,我決定鋌而走險。

實際上,我的手指,也有些哆里哆嗦的。

幸虧老威是我多年的玩伴,他腦子又快,馬上明白了我的意圖。

“孫子!你瞧着的!”他心裏明白,嘴上可不饒人,“等這事結束了,我跟你沒完!”

“閉嘴吧,”我眨巴眨巴眼睛,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老威,我說你能不能蹲下點,你個子太高了!”

“廢話,是你太矮了!”

……我開始有些羨慕綁匪的待遇,他臂彎里攬着的,是身高不過一米六,嬌小可愛的俏護士;而我前面推着的,卻是個一米九,體重二百斤的大老爺們。英雄果然不好當啊,我由衷地發出一陣感慨。

當然,感慨也不解決問題,“別過來,別過來,我不怕你們,滾遠點。”我學着他的口吻,一邊緩緩地駕着老威向前走。

我的這出鬧劇,對於保安人員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前面如臨大敵,後面又跑出來這一對活寶。震驚之餘,他們也分辨不出我的偽裝。

我倆一直往前走,我故意歪着腦袋,順着老威的腋下往前看(好在他沒有狐臭)。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我們,似乎顯得有些不可思議,只是眼睛還在滴溜溜亂轉。

從眾人面前經過的時候,我抽空使了個眼色——不過從保安人員的反應來看,我的眼神挺失敗的。好在中國保安不配槍,否則當我把背部亮出來的時候,保不齊從後面被人家爆了頭!

我與那人離得越近,希望就越大,當然我也就越是提心弔膽。我一面喳喳呼呼地推着老威,一面注意觀察那人的表情和動作。三米,沒有問題,兩米,也還勉強,再往前走了一步,那人身子一顫,攬着護士往牆角里縮了一下。

好了,該停下了,看來這就是安全距離。

我不該得寸進尺,也不敢這麼做,因為任何的失誤,都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等到完全停了下來,我才徹底把頭從老威的身後彈出來。與那人四目相接,我分明感受到了與自己一樣的恐懼眼神。只不過我的恐懼,是因為他;而他的恐懼,不見得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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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察者·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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