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十七日晨八點十五分,星期日,S市。
馬路旁的積水映出天空中飄過的白雲,昨天持續了一夜的梅雨終於停了。雨後的空氣清新宜人,整個S市在清晨陽光照拂之下顯得格外恬靜。
小諾斜挎着淡青色的雨傘走在大街上,嘴裏哼着孫燕姿的《月光光》,不時故意踩進積水裏用力跺腳,濺起一片片水花。每當她穿上雨靴的時候,總喜歡這麼走路。這是她從小學時代就養成的習慣,一直到了上大一的年紀卻還是如此。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自己卻樂此不疲。
她今天是去做阿姨家裏做家教。她的表妹唐靜今年高二,明年就要面臨高考,她這個以高分考進本市外語學院的表姐自然責無旁貸。所以每周的周日,小諾都會去唐靜家裏,給她進行兩個小時的英文與數學輔導。
小諾與唐靜從小玩到大,兩人情同姐妹,無話不說,唐靜的媽媽又特別喜歡小諾,所以這份家教做起來也格外輕鬆,沒什麼壓力。與其說是家庭輔導,倒不如說是兩個女生湊到一起學習更合適。
今天是第三次輔導,於是小諾早早起來,吃過早點后就離開了家門。她沒備課,對她來說,教高中程度的英文比在大學逃課還簡單。正好清晨雨剛停,空氣清爽,她索性連自行車也不騎,穿上雨靴一路踢踏踢踏地朝唐靜家走去。
走到唐靜家樓下,小諾停下腳步,她感覺氣氛有點異樣,就好象發生了什麼事情似的。她左右看看,沒發現什麼奇怪的東西,聳聳肩,按下電梯的按紐。
那個破舊的老電梯不知道是公元前哪一年出土的文物,噪音極大,一邊移動還一邊悠然地搖擺着,纜繩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讓人一點安全感也沒有。小諾站在電梯裏,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
唐靜家住在七樓702,這個老電梯走了將近一分鐘才晃悠到。鐵門一開,小諾就趕緊跳出電梯,吐吐舌頭。
她來到唐靜家門前,剛要伸手去敲門,忽然發現門是虛掩着的。小諾一楞,把門輕輕推開,一邊脫雨靴一邊把頭伸進去說:
“阿姨?姨父?唐靜?”
沒人回答,只聽見一陣哭聲從屋子裏傳來。小諾聽出那是阿姨的聲音,心裏一驚,連忙脫好靴子,三步並兩步跑進客廳去。
在客廳里,小諾最先見到臉色鐵青的姨父站在窗檯邊上,一手握着電話,一手用力捻着燃燒的煙頭;而阿姨則跪在沙發旁邊,雙手抱頭痛哭,雙肩劇烈地顫抖着。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躺着的,正是唐靜!
“……這……這……究竟怎麼了?”
小諾驚愕地說不出來話,僵在原地,連雨傘都忘記放進傘筒里。
“小靜……她出事了。”
姨父從窗檯轉過臉來,聲音低沉嘶啞,三十多歲的人一下子臉孔竟蒼老了許多。
“咣鐺”一聲,小諾手裏的雨傘掉在了地板上,臉色大變,疾步跑到沙發旁邊。只見唐靜平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雙目緊閉,表情扭曲,臉色蒼白的嚇人,死前似乎受過極大的恐懼,全身一點也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
“唐靜!!”
小諾握住她的右手,發現那隻手冰冷僵硬,全無平時溫軟滑嫩的觸感。她再仔細一看,發現在右手手腕處,有一道狹長且深的傷口,傷口邊緣整齊,象是被利刃割;一道血痕從傷口蜿蜒直下。
“昨天,我和你阿姨出去應酬,因為弄的很晚,所以就給家裏打電話告訴一聲,但是沒人接,我們以為小靜早就睡覺了。今天早上我們也是十分鐘前才回到家裏。一回家,我們就看到小靜趴在電腦桌前,左手拿着把刀,右腕被切開,流了好多血……”
姨父說到這裏,哽咽地說不下去了,而阿姨的哭聲又大了起來。
“那,那趕緊叫救護車呀?!”
“我們剛打了電話給110,他們馬上就到……不過已經太晚了……”
小諾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緩緩放下唐靜的手,轉頭向卧室望去。現在本該是她們兩個坐在那裏有說有笑學習的時間,可是其中的一個已經永遠地消失了,沒有絲毫的預兆。
卧室的門大開着,小諾站起身來,擦擦眼淚,朝裏面走去。她也說不清楚想做什麼,大概只是想再看一眼她的生活,感受一下她的氣息。
一進屋子,小諾就聞到一陣淡淡的血腥味。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電腦桌前。電腦屏幕漆黑一片,下面的桌面與大半個鍵盤都被染成紅色,幾個鍵位上還清楚地留着血紅的指紋,同樣的血漬在鼠標上也有,叫人觸目驚心;從血痕的走向可以看出,血從手腕流進鍵盤裏,又順着鍵盤間的縫隙淌向桌面,然後滴到地板,在椅子下形成一大攤血。一把水果刀擺在旁邊,刀刃上隱有血跡。很明顯唐靜割腕——或者被別人割腕——后趴到了鍵盤上,最後以這樣的姿勢死去。
忽然小諾聽到低沉的嗚嗚聲,她左右張望一下,發現這是機箱裏的風扇發出的噪音,機箱的指示燈還是亮的。小諾心念一動,小心地把手伸向鼠標,輕輕地推動一下,還在血跡已經凝固了,不會沾到手上。隨着鼠標的移動,二十九寸的顯示器“啪”的一聲亮了起來,WINDOWS界面出現在屏幕上,牆紙是F4四位帥哥燦爛笑容的合影。
唐靜的電腦系統等待時間是10分鐘,也就是說如果10分鐘內沒有任何操作動作的話,機器會自動啟動關閉顯示器,以節約資源。但整個系統其實仍舊在運作中,只消移動一下鼠標就能恢復屏幕顯示。唐靜的父母都不懂電腦,看到屏幕是黑的以為已經關機了,加上女兒猝死一時慌亂也顧不上想別的,所以這系統就一直以節能狀態運轉到了現在。
忽然,小諾想到,鍵盤與鼠標上還殘留着血色指紋,這說明在唐靜在割腕后血液流進鍵盤的一段時間裏,她或者其他人用浸透着鮮血的鍵盤與鼠標操作過電腦,所以才會留下血紅的指紋留下來。
“在已經快要死去的時候還在操作電腦,那究竟會是為了什麼呢?”
小諾覺得,無論這指紋是不是唐靜的,這個舉動一定有着非比尋常的意義。昨天她還與唐靜通過電話討論暑假去黃山旅遊的事,完全看不出她有什麼要自殺的預兆,所以她根本不相信唐靜是自殺。
於是她抬頭去看屏幕,如果唐靜死後沒人動過電腦的話,那麼現在系統應該保持着使用者最後一次操作的痕迹。
屏幕右下角兩個小電腦的圖標兀自亮着,表明仍舊是在線狀態;網絡螞蟻持續下載着MP3;三個IE瀏覽器的窗口最小化在下面的任務條中,內容分別是新浪首頁、榕樹下文學站以及一個手機鈴聲站;QQ的對話框懸在屏幕中間,顯示出QQ里最後一條別人發過來的訊息。這頭像模糊不清,鉛灰中隱約泛紅,而且在本該顯示名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2001-06-1700:01:20)
上路吧
……
小諾看到這條信息,心裏升起一陣惡寒,又想到身旁塗滿血污的鍵盤,不禁打了個寒戰。
這是QQ上的某個人發過來的,是最後的信息,那麼之前他或者她與唐靜一定還有一段對話。小諾謹慎地推動鼠標,把箭頭移動到“聊天記錄”的選項前,想查閱一下之前的記錄。
她剛要點擊,就聽到屋外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和喊聲,110們已經趕到了。小諾平時喜歡看推理小說和漫畫,知道命案現場要保持案發時的狀態,於是她趕緊放開鼠標,走出屋子去。
警察們來到卧室里,開始分頭有條不紊地進行勘測工作;一位警官手拿筆記本和園珠筆向姨父問話,一名法醫對唐靜的屍體進行初步的檢查,而小諾則在阿姨的身邊不斷地安慰她,一時間屋中亂鬨哄的擠滿了人。鄰居們聞訊,都在窗里或者門裏一邊向這邊張望一邊竊竊私語。
很快法醫就做出了初步的結論:死亡時間大概是在夜間11點到1點左右,死因是右臂大動脈被割,失血過多,而且死者死前似乎受到過相當大的驚嚇。
“夜間11點到1點左右?”
小諾忽然想起來,那最後一條奇怪的留言就是在零點零一分時發出的,不過她並沒有對警察說。
“……是的,我發現的時候,我女兒的眼睛還睜的大大的,是我把它合上的。”
唐靜的父親對警察說道,小諾聽到這句,想到唐靜那張蒼白的臉和驚恐扭曲的表情,不禁眼淚又掉了下來。
小諾的父母這時候也聞訊趕過來了,唐靜的母親已經哭的有些神智不清了,於是小諾和母親把她帶回自己的家,父親留下來幫姨父處理善後的工作。
回到家裏,已經接近中午,小諾的母親弄了點紫菜湯麵,但唐母什麼都不吃,小諾也沒心思吃東西,拿起筷子,眼圈就又紅了。她媽媽嘆了口氣,把唐靜她媽攙進房裏,接着安慰。
小諾一個人回到卧室,心緒亂到極點,什麼事情都沒心思去做。這間屋子裏關於唐靜的東西太多了,她送的花瓶、兩個人的合影、一起通宵疊出來的紙星星,甚至小諾手機上的流氓兔,也是她和唐靜一起上街時候選的。小諾抱着枕頭,回想着那一切,剛才一直拚命壓抑着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到了傍晚,小諾的爸爸一臉疲憊地回來了。小諾這時候已經哭好了,紅腫着眼睛詢問具體情況。
“門窗什麼的都沒有被撬過的痕迹,又是七樓;水果刀柄和整個卧室里也只找到唐靜的指紋。警察的初步結論是自殺。”
“不可能!!”小諾在心裏喊,怎麼可能會是自殺,她清楚地記得唐靜的電腦里,網絡螞蟻還在下載東西,一個要自殺的人怎麼可能還會做那種事。還有,唐靜死前,為什麼會有那麼驚恐的表情?為什麼割腕后還要用QQ跟別人聊天?憑直覺,她覺得這一切都與那個神秘的QQ信息有關。
整個晚上大人們都在屋裏關上門談話,小諾一點也不想上網。她雖然也經常在網上聊天,但遠沒唐靜那麼瘋狂,尤其是這件事發生之後,更加沒心思。於是她就一個人斜靠在客廳的真皮沙發上,兩眼看着不斷變化的電視屏幕發獃,腦子裏卻反覆想着那句詭異的“去死”。
“今天本市發生一起自殺案件,死者是一名高中女生……”
小諾忽然聽到電視裏傳來這麼一句,不禁一驚,連忙轉頭去看,發現那是九點檔的本市新聞節目,新聞主持人正在用純粹事務性的冷漠口氣報道:
“……死者名叫蘇雪君,女,今年17歲,高中二年級學生。昨天夜間十二點左右,死者自家十四層樓的窗檯躍下,墜地后當即死亡。據調查,當時死者正在使用INTERNET。專家分析說,很可能由於死者上網時間過長,極度疲勞,結果產生幻覺,在某種感官方面的刺激之下,誘發神經性輕微躁狂症,一時精神失控,釀成悲劇。有關部門提請各位家長注意,在鼓勵孩子利用互聯網學習知識的同時,要留意其負面影響,對上網時間要適度的節制……”
接着主持人的右邊出現了蘇雪君的照片,那是個普通的女孩子,短髮,小眼睛,嘴唇很薄,臉上很多青春痘。
小諾忽然覺得這女孩子很面熟,自己不認識她,但肯定在哪裏見到過。她也是昨天十二點左右死的,而且也是在上網的時候……這之間,難道只是巧合?還有那個留言,蘇雪君是否也收到過?小諾想到這裏,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這一切只是沒有證據的瞎猜,也許死去的這兩個人是完全沒關係的。小諾試圖這樣說服自己,但是疑問始終在心頭盤繞揮之不去。她是個有着旺盛好奇心與韌勁的女孩子,對於有疑問的事情,總要追查到底才罷休。
何況這次是關係到表妹唐靜,小諾想起她那張蒼白的臉,覺得自己這麼做是出於一種使命感。
她暗自下了決心。
於是小諾從沙發上跳起來,從電話機下的櫃廚里翻出上海市黃頁,很快就找到本市電視台的對外號碼,然後她拿起了電話。
突然,她對自己想進一步確認的事情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既然已經下了決心,就索性做到底吧。”
她把頭髮向後攏了攏,開始按照黃頁上的號碼撥號。
電話響了七、八聲,對面才有人接起,懶洋洋地“喂”了一句。
“喂,您好,我是一名剛才觀看過你們新聞節目的觀眾。我想請問一下,關於剛才那個墜樓高中女生,是否有更詳細的資料?”
“這事不歸我們管。”
對方的語氣很不耐煩。
“那麼,請問哪裏可以知道呢,求求您了,這事對我特別重要。”
小諾懇求道。大概是女生特有的柔美嗓音無法粗暴回絕吧,對方想了一下,對她說:
“你去問問看采編室好了,這裏是電話……”
小諾拿筆記下號碼,然後撥打,這次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
“您好,剛才新聞里播放那個墜樓高中生蘇雪君,您知不知道她的地址或者家裏電話呢?”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是她朋友,不過沒聯繫很久了,剛才從電視上我才知道竟然出了那種事,嗚……”
小諾帶着哭腔說,這傷心也並非全是假裝的,一想到蘇雪君,她就會想到唐靜。
“你等一下……”
小諾聽到電話那邊,接電話的人在對同事喊:“喂,墜樓這新聞是誰採訪的?”
“哦,小韓,他在那邊呢。”
“小韓,過來一下,有人找你。”
然後電話里立刻換了一個年輕的男聲。
“喂,我是韓非,哪位?”
小諾把請求又說了一遍。
“哦,這樣啊,請節哀順便,我這就給你找一下。”
“謝謝了,對了,我還想問一下,蘇雪君真的是在上網的時候跳樓的嗎?”
“應該是那樣沒錯,據她父母說,當時他們兩個都在客廳里看影碟,她一個人在屋裏上網。後來母親走進屋子,才發現電腦開在那裏,而窗戶大開,往下這麼一看……嘖嘖嘖……”
韓非把事情簡要說了一遍,聲音抑揚頓挫,象是說評書一樣。
“是這樣呀,真是謝謝您了。”
“沒事,應該做的,呵呵。”
這位姓韓的記者倒是很熱情,一聽小諾的要求,很爽快地就將蘇雪君家的電話號碼以及地址告訴了她,末了還不忘加一句:“如果有什麼新聞,請別忘記告訴我,我的手機是……”
雖然小諾對這人最後一句話有些不滿,但還是把他的手機記到了電話本里。
放下電話,小諾回到自己卧室,扭亮枱燈,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和鋼筆,仔細地給筆灌好水,用吸墨紙將多餘的墨水擦拭乾凈,丟進廢紙簍里,然後把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她決定把目前所知道的線索整理歸納一下,好決定下一步的調查方向。別看小諾平時大大咧咧,其實做起事來有條不紊,極有條理和邏輯性,有着和她開朗性格不大協調的冷靜。
一、唐靜最後收到的留言。發送人不明,發送內容是“去死”,時間為十六日零點零一分。
這是誰?
二、從鍵盤上的血手印來看,唐靜從割腕後到死亡這段時間曾經操作過電腦。
是什麼事情如此重要?
三、唐靜死後的表情,非常驚恐,以至於死不瞑目,最後還是她父親將她的眼睛合上。
她看到了什麼?
四、蘇雪君,同一時間死亡,同樣也在上網。
是否她也收到過類似的信息?她和唐靜之間有什麼聯繫?為什麼我看到她會有很面熟的感覺?
(附:蘇雪君的家庭電話與地址)
五、唐靜絕不可能是自殺。
寫到第五點,小諾重重地在後面打了一個勾,頭情不自禁地點了點。
她重新審視了一下這開列的五點線索與疑問,不禁一聲嘆息。目前所掌握的線索實在太有限了,除了第五點以外,其他四點線索彼此之間都沒什麼必然聯繫,只是些散亂的痕迹罷了,串起它們的只是小諾沒來由的恐懼感與直覺。反而是這四點所帶來的疑問,卻是每一個都非得到解答不可,否則根本無法進行下去。即使是第五點,也只是小諾自己這麼覺得罷了,警方判定“唐靜自殺”的證據近乎完美。
關於第一點和第二點的疑問,看來只有再去一次唐靜的家裏,打開她的電腦才能找到線索,哪怕只是把硬盤拆下來也好,小諾可以裝到自己的機器上再查找。
關於第四點的疑問,蘇雪君家裏的電話和住址都已經知道了,拜訪她家裏人,應該能夠從中得到解答。如果夠幸運能接觸到她的電腦,就更好了。
至於第三點,只能有待於其他兩條線的疑問解開后才能知道了。
所以結論就是,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取得唐靜的電腦與蘇雪君十五日晚最後一次上網時的情況。
小諾寫到這裏,放下鋼筆,打開電腦,熟練地連接到網上,然後打開了自己的QQ,幾個好友紛紛向她打招呼。在網上,她叫貝利亞。
“昨天唐靜也是這樣坐在椅子上,看着電腦,與網友們聊天的吧。”
小諾試圖把自己代入到唐靜的感覺里去,但始終格格不入。
她在網上有很多朋友,但是她始終感受不到那種朋友真實的存在感。每個人在網上,都與真實的自我不同,整個互聯網就是每個人的面具。網絡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限扯近,但是也在之間營造起無形的藩籬與扭曲。
“在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所以,小諾始終無法象唐靜和其他朋友一樣,以結交網友為樂趣,因為她對此始終無法投入全部的信任,唐靜總是笑她是老古董、道學家,不過這個笑她的人如今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