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二○○一年元月中旬,我因健康狀況惡化住進高雄市區的一家醫院休養。

高雄市是我出生的地方,然而,由於工作之故,我有十幾年沒有回來了。記得當時於中山大學畢業以後,少不更事的我在滿是理想抱負的驅策下,毅然孤身北上發展。而今,我即將邁入不惑之年,起初只是個雜誌社內跑龍套的小弟,經過出版業界長久的磨練及洗禮,現在已是個年收入四、五百萬的暢銷書作家。

結縭七年多的妻,苦勸我返回家鄉全心靜養。她的理由是唯有暫時蟄居南台灣,才能遠離台北市氫彈引爆般信息轟炸的工作壓力。而妻還得照顧兩個小孩上學,所以無法陪我一起南下打點我住院時的生活起居。

我的壓力確實很大。自從兩年前寫出一部談論兩岸關係的預言小說之後,我便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所有的媒體開始瘋狂追查我寫作素材的來源,是否牽涉真正的國家領導人或政府首長。他們像狗仔隊那樣一路跟蹤我,想從我的日常行動找出我隱而未現的交友關係。

為避免不必要的困擾,我很乾脆地辭掉新聞周刊編輯的工作。靠第一部小說所賺得的版稅,沒有工作的我亦能暫保全家生活無虞。

在家中足不出戶,我決定更弦易轍不再提及政治議題,改寫柔性的都會男女情色小說。原以為應該不會再製造麻煩了,沒想到藝文界的評論家替我為故事中的人物對號入座,說我是換個方式在影射某幾位現任閣員。

儘管我曾撰文否認,但無事造謠的風風雨雨,反而助揚了我毀譽參半的名氣。有許多人向我邀稿、請我演講,一夕之間我搖身變為博古通今的思想新貴、言論尖兵。

我受誘於名利,終至迷失。宛若天天戴上光鮮亮麗的假面具,我不停說著違背良心的話,不停寫着不合意志的文章。在這種雙重人格的生活下,我時而感覺焦慮,時而感覺麻木。

就這樣我病了。這是身體承受不了壓力的反彈。媒體們均議論紛紛地研究,我下一部作品將暗藏何種玄機,這使我痛苦萬分,因為我根本不想在故事裏暗藏任何玄機。

我只想寫一些單純的故事,單純能讓讀者喜歡的故事。我沒有含沙射影、沒有指桑罵槐、沒有信口雌黃,更沒有沽名釣譽。

懷着心力交瘁的憤慨辦妥住院手續后--我遇見了吳劍向。

吳劍向是一個刑警,與我並不同住一間病房,卻成為我休養期間日常的說話對象。吳劍向雖然年輕,與我的年齡相差七、八歲,但由於職業性質的緣故,自警校畢業后即開始和社會上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打交道,再加上辦案經驗也相當豐富,從未接觸過警界朋友的我,倒滿喜歡聽他侃侃而談。

事實上,從我首次聽到他介紹自己是個刑警,就對他充滿興趣。我無可否認自己企圖在他身上挖掘寫作的新素材。我既不曾讀過推理小說,日後也沒打算去碰它,對推理小說的印象,就僅止於偵探在刑警與跟班的協助下,經歷各種冒險后將兇手繩之以法而已。

面對偵辦過真實罪案的刑警,我並沒有將這種膚淺、偏頗的看法說出口。從言談之間,我可以輕易判斷吳劍向是個熱愛工作的人,偵辦刑案極為堅持執着,無論如何也要揪出那些刁鑽狡猾的犯人。

『小吳,我覺得……』在我們結識半個月後的一次聊天中,我忍不住開口:『現實生活中的殺人兇手,絕大部份甚至連最基本的想像力都沒有。』

『殺人需要想像力嗎?』吳劍向微笑。

『當然需要。否則他們不會這麼輕易就逮。你跟我說過的竊車、製造偽鈔與詐欺的案件,我覺得他們的犯罪手法就極富想像力,讓人在驚訝之餘,還多了一絲佩服。可是,殺人犯卻多屬衝動下手,毫無計畫可言,只要警方稍加威嚇訊問,就立刻俯首認罪了。』

『說得倒沒錯。謀殺是一種精神壓力最為沉重的犯罪類型,作案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暴露自己情緒不穩的破綻。』

『難道你沒有碰過事前策劃縝密、心防難以突破的兇手嗎?』

『有是有。』吳劍向此時搖搖頭,『但那個案子是由我的學弟接手,我並未直接參与,我所知道的部份都是聽來的。』

『告訴我那個案件的詳細經過好不好?』我知道自己的語氣中透出喜悅。

『我不知道案子的偵辦過程,只記得兇手的名字。』吳劍向反問,『這樣也能寫成小說?』

『啊?』

『王大哥,我知道你是個作家,一定想從我這裏獲得一些寫作題材。』

『是這樣沒錯……』我有點不好意思。『小吳,你不會介意吧?』

『沒關係。但是,你應該沒有閱讀推理小說的習慣……你怎會想寫推理小說?』

我誠實地回答他:『正如你說的,我完全不懂推理小說。不過,我認為只要從你這裏問到一件過程曲折的謀殺案,據此所寫出來的故事,應該就是好看的推理小說了。』

『不一定,』吳劍向再次搖搖頭,『這是不一定的。』

『這話怎麼說?』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其實,你可以寫竊案或經濟犯罪事件啊?』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謀殺案。小吳,剛剛你也提到了,命案給人沉重的壓力、不穩定的情緒,我認為唯有這種題材能真正激起讀者的共鳴。』

『好吧。』吳劍向離開窗口,坐回座位。『王大哥,你看過這個東西吧?』

他從枕頭下取出一塊黃黑相間的固體。

固體本身的體積不大,約略只有人的手指頭大小。質地堅硬、表面粗糙、紋理複雜,像是一塊自異國陌土掘出帶回的小石子。

此時我突然想起吳劍向謎樣的另一面。他在白天的言談舉止一切正常,是個十分溫和、開朗的青年。特別是他對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獨特的觀點,也是我喜歡找他聊天的主因。然而,不知何故,只要一入夜,他就會變得沉默寡言,連出房到外頭透透氣、吹吹晚風的興緻也沒有。

在這種時候,他的身上就像是掛起『禁止接近』的招牌,不必說話就讓人退避三舍。

我無法得知他是如何製造出這種氣氛的。

他會一個人坐卧在自己的病床上,低頭專心把玩觀覽着那個小石塊。直到醫院熄燈,他仍沒有就寢的打算。有一次我在三更半夜因尿急而醒來,竟發現他靜悄悄地端坐在我的病床邊緣!我嚇了一跳,連忙問他究竟怎麼了,而他則沒有出聲,默然地站起身離開我的病房。

我早就對他這種行為感到十分好奇,但卻一直引不出話頭問他。沒想到他居然主動提起那顆奇特的石頭。

『如果你真的要寫謀殺案,我願意告訴你一個我親身體驗的事件。』他將小石塊舉到我面前說:『和這個東西有關的奇特案件。』

『真的嗎?那太好了!』

『不過,這個案件沒辦法寫成推理小說。』

『沒辦法寫成推理小說?』我一時滿頭霧水。

『嗯,那不可能變成推理小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不是非寫推理小說不可,只要有讀者愛看,什麼都好。』我的神態有點棄老還童,像小孩子即將拿到聖誕禮物般興奮。心念稍轉,我隨即脫口而問:『但,既然是謀殺案,為什麼沒辦法寫成推理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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