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惡魔的遺產
艾西這一段時間特別忙,之前忙於案件而耽誤的不少工作,都要撿起來重做。不過他還是抽空參加了方茗的葬禮。對他來說,方茗曾經是他的病人,也是個讓他欽佩的父親,他自然不能不來。
對於警方來說,方茗既是個兢兢業業的法醫,同時又是連續殺害兩條人命的兇手,他們實在無法給他辦一場轟轟烈烈的追悼會。可在葬禮現場,他們也不約而同地趕到了。方先生的葬禮上沒有家人,一個也沒有——甚至連他的女兒也沒來參加。現在她被收治在艾西的心理中心,精神狀況仍不穩定,不方便安排她出席。麥濤也來了,站在離艾西挺遠的地方,整個儀式過程中他倆都沒有說話。
遺體照例是需要火化的,之後剩下的那些碎骨頭,由劉隊親自挑揀了幾塊,安葬在公墓里。艾西一看到麥濤,忽然笑了笑。他想起另一件事來。這件事正是當初讓好人古德曼律師頭疼的事情。起初,為了麥濤和唐彼得的繼承問題,古德曼律師還特地來找自己聊過。現在,唐彼得,也就是方茗的分身死了,那麼遺產自然要落在麥濤的頭上。以麥濤的個性,他八成還是不會繼承那些財產的吧?看來老好人律師的巨額律師費又要泡湯了。葬禮結束時,他想找麥濤聊聊,沒想到對方先過來找他了:“走,找個地方喝點什麼吧。”
“行啊!”艾西痛快地答應了。
兩個人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找了個小地方坐下來,只不過這是咖啡館而不是飯館。參加了壓抑的葬禮,兩人都沒有食慾。“其實我們應該去唐彼得的咖啡廳里坐一坐。”艾西打趣地說,“或者應該說,那馬上就是你的咖啡廳了?”“我可不想要!”“為什麼呢?”艾西好奇。
麥濤沒說話。“算了,你老先生把這些全當作身外之物,我也就不問了。”“要不然你接手咖啡廳吧?”“扯淡,我才不幹呢!”“為啥?”“不為啥,總之我不願意。”艾西倒不是嫌麻煩,其實也不麻煩,更不是沒時間,他是真的不願意。冥冥之中,他覺得這咖啡廳很晦氣。“呵呵。”麥濤聽了艾西那幾句挺孩子氣的話,也笑了,“哦,我給你看一份東西。”他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幾頁紙。“這是啥?”艾西一邊問,一邊接。
不過麥濤沒着急交給他,“這是我和劉隊在方茗的家裏找到的。不,不能說是找,有個小信封就放在茶几上,很顯眼。”“哦,你別繞圈子了,給我看看吧!”艾西一把搶了過來。
拿在手中仔細觀察,這是一封打印出來的信件。因為是打印的,也就無從看出那人的字體來,不過在信件最後的簽名位置,卻赫然署上了“艾蓮”這個名字。
艾西嚇了一跳:艾蓮?不就是傳說中那個神奇的遺囑製造者嗎?他迫不及待地去看信中的內容。
親愛的麥濤兄弟,別來無恙啊?
我知道你最近的心情也許不太好,因為我另一個親愛的兄弟唐彼得死了。
雖然你和唐彼得兄弟見面的次數並不多,彼此也算不上了解,不過我認為你還是會為他的去世而難過吧。那麼,請節哀順變,我相信你的心情會很快好轉起來的,因為我將送給你一份大禮,而你馬上就會看到這件禮物了。不過,這是后話。以我對你性格的了解,你大概更想知道某個問題的答案。這個問題你我心知肚明,那就是為什麼我可以指引着你,找到那小孩子行兇的地址。我又一次搶先於你,你一定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吧?在說這件事情之前,我想問一個問題:麥濤兄弟,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作Kriegspiel的遊戲呢?哦,這個問題也許是白問了,我估計你不知道。在18世紀,Kriegspiel被軍事學校當作教育科目之一。這個遊戲的遊戲板上有一張地圖,包括法國—比利時邊界。地圖被縱橫分成三千六百個小格子,棋子可以跨過邊界前進或者後退,就像軍隊那樣。原始的Kriegspiel後來引出了許多變種,最後統一為一個相同的遊戲版本,在普魯士軍官學校里流行起來。而在最後確定的版本中,是用真正的軍事地圖來替代遊戲地圖的。1824年,德軍總司令提起Kriegspiel時說:“這完全不是遊戲,這是為戰爭準備的訓練!”這是一個民族的痴迷,這遊戲在當時德國的流行程度,絕對比現在的魔獸世界還要廣泛得多。普魯士的高級軍官對這個遊戲如此痴迷,給每個團部都發了很多套,後來甚至下令每個軍人都要玩它,還舉行了Kriegspiel的比賽,皇帝全副武裝親自臨場觀看。在明顯的軍國主義的影響下,德國的人民都開始玩它。由於認為普魯士軍事上的勝利背後有Kriegspiel的功勞,這就刺激着國際上對這個遊戲的興趣。普魯士用Kriegspiel演習了對奧地利的戰爭,於是就導致了1866年七星期戰爭中奧地利毫無機會,戰敗的他們只好也跟着玩Kriegspiel。1870年普法戰爭中法國敗北,被說成是Kriegspiel的又一次勝利,結果法國也風行起這個遊戲。1905年日俄戰爭中日本獲勝,使得俄國全民玩Kriegspiel的風氣走到了終點。其他國家也是同樣的,他們開始意識到玩這個遊戲並不一定能保證戰爭的勝利,於是這個遊戲迅速地衰落了。隨後,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擊敗,則為Kriegspiel敲響了喪鐘。我本人有幸玩過一次,卻不停地抱怨:這個遊戲無法讓數學家之外的任何人毫無困難地進行下去!這東西的特殊規則和實踐方法太多了,簡直到了繁瑣得令人髮指的地步,基本上等於學會說一門外語了。我不是數學家,語言能力又很差,所以我連想都不想去玩了。這說明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真正的戰爭不是像地圖上的錫制小棋子那樣廝殺,它們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而戰爭的理論也同樣不是在模擬遊戲中可以得到完全驗證的。戰爭是如此,你我之間的鬥爭更是如此。麥濤兄弟,你比我更有學識,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那為什麼在你我的鬥爭中,你總會慢上一步呢?我認為,那是因為你缺少冒險精神,這使你錯失了一些機會,忽略了一些細節。相比之下,你新結識的那位小兄弟艾西就強得多了。偵破犯罪案件是一種超乎知識的實踐,沒有人確定沿用哪種犯罪理論是正確的,也沒有哪個人了解獨一無二的罪犯的內心。分析固然是可以的,不過在那之後,還要加上複雜的外在因素,甚至是運氣。我在這一案中的運氣成分就比較多,當然,也因為我原本就掌握了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呵呵,我得承認,這一次比賽並不公平。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一早就知道唐彼得是什麼人,而你是不知道的。我最關心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自然就是唐彼得。這在我的遺囑中也體現了,不是嗎?即使是在我失蹤之後——哦,說自己失蹤可真奇怪啊!是的,即使在我失蹤之後,我仍然沒有忘記時刻觀察你和彼得兄弟的動向。因此,我很早就了解到,彼得兄弟的幾重分身出了問題,他急於尋求幫助,於是我給他的建議是,找那個叫艾西的年輕人。為什麼會找他呢?我在媒體上看到過他幾回。那是個充斥着銅臭味、一門心思想要往上爬的人,不遺餘力地爭取最大的利益。不過這傢伙還是挺聰明的,並且很有原則,這比一切混吃混名然後等死的傢伙好得多。可是,唐彼得去找過艾西之後,我發現他的狀況並沒有好轉。這是為什麼呢?我開始注意艾西的診所。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直到某一天,我無意間碰上一場劫持案。這劫持案並沒有什麼特殊,至少我這麼認為。可是接下來,艾西的行動卻變得很古怪,彼得兄弟的情況也變得很奇怪。我就想起幾年前咱們討論過的那宗懸案來。毫無疑問,我也是要看電視的,因此知道當年那傢伙又出動了。不過面對這個問題,我仍然不可能把事情聯繫在一起。我覺得艾西是解決本案的關鍵,於是就開始跟蹤他。看到這裏,艾西嚇得驚出了一身冷汗——好嘛,被人跟蹤了還渾然不覺呢!他只好接着往下看。我跟蹤你新結識的這位小兄弟可是一點都不困難。奇怪嗎?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出了門,坐上了公交車。那也沒關係,我開車跟着一輛公交車,有什麼問題嗎?直到他停下來到了D縣,我也跟着到了D縣。他走進了那片玉米地,可我沒有跟進去,而是留在附近查看。很快地,你猜怎麼著,我找到了一輛車。哦,我想,既然艾西是不開車的,那麼這會是誰的車呢?我想答案應該很明顯了。接下來,我要跟蹤的目標就從艾西轉移到了開車的那人身上。當然,這並不困難,只是我需要回到D縣H村的村口,繼續進行監視。當然,我並不知道那時候艾西會與兇手來一場廝殺,請為我不能及時出手相救向他致以最真誠的歉意。跟蹤兇手比跟蹤艾西還容易,因為他根本就沒想要甩開我,而是筆直地帶我回了他的學校。這就讓我不得不產生了一些很直觀的聯想。我仍然要繼續跟蹤他。到了第二天,這壞小子沒上學,而是開車出去了,我就知道他一定要幹些什麼。他也的確是這麼做的。他帶走了一個女孩。令我驚訝的是,這女孩為什麼長得很眼熟呢?我馬上想起來,那正是唐彼得失蹤的女兒。於是我的目標就非常明確了,接下來的事情你自然也都知道了。
呵呵,可以說,在這個案子中,我幾乎不用作出任何分析,因為答案是現成的。當然,這件事本身絕不能說明你的腦子不夠好,或者你的策略不正確。要知道,有的時候,人只是需要一點點運氣而已。那麼,說完了這些,咱們就要回到禮物的話題上來了。這禮物是什麼我先不說,先跟你講一個故事吧。你也知道,我是開了一家咖啡廳的,平時沒有應酬不需要寫書的時候,我常去那裏待一會兒。我親自給顧客沏茶倒水,很多顧客是我的讀者,自然也對這份待遇受寵若驚。三年前的某一天,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來到了咖啡廳。他的態度很惡劣,像是要隨便找個人打上一架似的。這一晚,他待了很久,直到我都打烊了還不肯走。我當然也不願意招惹他,就陪着他坐下,還請他喝了幾杯我自留的龍舌蘭。龍舌蘭的味道,麥濤老弟你還記得吧?他本來就喝了不少,這一來自然是酩酊大醉。我扶他躺下,就在我店裏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沒說什麼,只是感激地朝我望了一眼,就走了。接下來,他每隔一天便來一次,照例喝得酩酊大醉。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個多月。有一天,在他還沒有喝得那麼多的時候,我坐在他邊上問:“兄弟,有什麼為難的事,願意跟我聊聊嗎?”這一下,他就打開了話匣子,他的苦悶、悲傷和憤怒一下子傾瀉出來。我由此知道,他的悲傷是因為女兒的失蹤,他的憤怒是因為妻子的失職。隨後,他同時失去了妻女,因為他和妻子分居了。在這個時候安慰別人,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雖然從那以後,我們成了好朋友,不過我還是很少勸他什麼。橫遭家庭不幸之後,失魂落魄的他無心工作。起初醫院還是同意的,但畢竟是個外科大夫,不可能長期休假。他最後選擇了辭職,也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辭職以後,他比原來更糟糕,常常不洗頭不洗澡,鬍子拉碴地就來我的店裏。我倒是不介意什麼,可是客人們漸漸不幹了。他們不願意在這個安靜舒適可以放鬆的地方成天看見一個叫花子坐在旁邊。於是我就和他談了談,試着邀請他來我的咖啡廳做事:“既然你這麼願意來我店裏待着,不如就來幫我的忙吧,反正我這裏也缺人手。”說了幾次之後,他同意了。於是我便給他起了一個我原先書里用過的名字,叫作唐彼得。我教會他煮咖啡,又教會了他功夫茶,他學得很用心。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他的問題解決了,時間總能讓一切淡忘的,可惜我錯了。有一天他和我商量,說想去做個法醫。我有些驚詫:“為什麼呢?”“因為我放心不下女兒的案子,我想去內部接觸一些當時的資料。”“是嗎?”我說,“以你的才能,做個法醫倒是不成問題,我可以幫你安排。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條:做法醫就是做法醫,調查女兒的案子就是調查案子,這兩件事可不能混為一談,不然介紹人也會很為難的。”看起來他是把我這句話聽進去了。原本我店裏也並不缺人,所以他有時間就來,沒時間就去法醫辦公室上班,無所謂的。差不多又過了一年,一次他邀我去家裏喝酒,我欣然前往。進了他家,我卻有些意外地看到客廳里擺着他和妻子的合影。“哦,原來你早就原諒她了,那麼我來說服她跟你和好吧?”我這樣說道。“哦?艾老闆。”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你在說什麼呢?我們已經和好啦!”“是嗎!你這個傢伙,這種事也不告訴我,罰酒三杯!”於是我們大喝了一場,可我總還是有些疑惑的:為什麼這家裏並沒有女人生活過的氣息呢?一進屋門口的架子上確實掛着女人的大衣,不過這天氣並不冷啊,而且大衣上還積了一層土……帶着這樣的疑惑,我心裏也有些疙疙瘩瘩的,很不舒服。於是,很快我也喝醉了。睡到大半夜,你也知道,迷迷糊糊的就醒了。啤酒啊,白酒啊,洋酒啊,摻和了那麼多,夜裏是要起來撒尿的。我當時也還沒完全睡醒,迷迷瞪瞪的,只覺得膀胱撐得很大,急着一瀉千里。我這是第一次來唐彼得家,黑糊糊的也摸不着燈,隱約記得右邊是洗手間,就衝到門前。拉開門我探身就往裏進,沒想到腦袋撞在一面牆上,咚的一聲,磕得我眼冒金星。
“這、這是什麼玩意兒?鬼打牆啊?”我罵了一句,可是仍舊不太清醒。我在那門后伸手去摸牆,摸來摸去,似乎想要從上面摸出個洗手間來似的。我實在憋不住了,差不多就要尿在牆上了。我難受到了極點,人反而清醒了一下,又回頭看看,這才發現睡夢中自己記錯了方向——原來洗手間是在對面。我趕緊拉開門衝進去,算是解決了問題。酣暢淋漓之後,我完全清醒了,不禁很納悶:如果這是洗手間,那剛才的門後面是什麼玩意兒呢?為什麼要在牆上加裝一堵門,這是什麼意思呢?唐彼得這時候還在熟睡中,鼾聲均勻。我沒吵他,自己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照着亮。在那扇門前,我照着那堵牆,驚訝地發現那是后砌上的。雖然泥灰已經幹了,但是沒經過太長時間,還微微有些發潮呢!這個時候我就明白了。那麼,麥濤兄弟,你明白了嗎?送給你的禮物,就在那堵牆裏。
此致敬禮關心你的艾蓮兄弟P.S.祝願你和你新結交的艾西小朋友一切順利,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這……”艾西看完了,不由得瞠目結舌,“這牆裏面砌着的,莫非是……”“是啊。”麥濤點點頭,“劉隊隨後就叫人挖開了。你也知道的,既然你曾是唐彼得的心理醫生。”“唉……”艾西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不出話來。“走吧?”麥濤站起身,準備結賬。“怎麼?”艾西略感失望,“都還沒聊呢!怎麼,你又要去忙了?”“忙什麼啊。我說了,這案子一結束,我做警方顧問的工作也就同時結束了。現在是假期,我當然不忙。”“那是?”“呵呵,走吧,去唐彼得的咖啡廳看看。”“你打算接手了嗎?”“是啊,為了紀念逝去的朋友。”
艾西也笑了。
這樣挺好,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那轟然倒下的傻大黑粗的身影,不至於從腦海中消失吧。
順便說一句,艾西的心理中心隨後也有一位心理諮詢師離職了。因為沒有必要再偽裝下去,那人便離開了。艾西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陣錯愕。那人臨走的時候還帶走了一位病人,當然了,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