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靈魂出竅
願長如靜水沉魚,隔岸觀燈火;奈何似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徐沫影用毛筆飽蘸了濃墨,揮毫寫下這幅對聯,然後裝裱起來,掛在自己的卧室。回憶數日來的感情經歷,他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那些紛亂的人事,讓他理不清頭緒。不過,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樣,總有些突然的悲喜。
桃花濃艷。正如同屍靈子所說,他真是莫名其妙的“桃花處處開”了。但是由屍靈子的預言畫聯想到夢境中的“第六爻”,就好像冥冥中命運非要在他身邊安排五個女子,讓他們來毀滅自己或成就自己,這,絕不只是單純的“桃花”那麼簡單。其實命運中的每個元素,又有什麼不是勾勾連連的?整個人生,就是錯綜複雜的一盤棋,只是棋子太多,你的目力有限觀察不到,棋局太深,你在圍追堵截中迷失,控制不了。
時間是九點半,這已經是七月七號的晚上。下午,在藍靈的堅持下他們去過了醫院,經過一番煩瑣的身體檢查,醫生給出的結論是“健康,無任何問題”。但剛剛在藍靈那邊吃晚飯的時候,徐沫影也切切實實感覺到了自己味覺的不正常。因為藍靈故意炒了一道沒有下鹽的菜,而他竟吃得津津有味,覺得鹹淡正好。
突然就亂了味覺,毫無徵兆。
隔壁琴聲斷斷續續,中間夾雜着一個男孩的說笑聲,徐沫影聽得出,那男孩應該就是昨天早上給柯少雪送狗的那個年輕人。想來是柯少雪放棄了徐沫影,終於不再封閉自己。照理說,徐沫影應該感到高興,但他卻覺得心煩意亂。翻了兩頁爺爺的筆記卻看不進去,於是他合上筆記,快步到陽台上,打開陽台窗戶想看一看外面的夜色。
他一眼就發現花圃邊上模模糊糊站着一個人。這倒不是因為他目力太好,如果你刻意去尋找你也會看到她。不遠處是圍坐吃燒烤的人們,炭火照亮了一張張笑臉,她就孑然站在燈火闌珊處,一動不動,彷彿身外的世界與她完全無關。
徐沫影轉身返回卧室,在抽屜里拿出柯少雪的幾幅畫,出門下了樓。
徐沫影走近花圃的時候,柳微雲還在那站着。夏日的晚風並沒有因為燈火昏暗而捨棄她,輕輕吹動着她的裙裳。她靜謐深邃,一如夏夜的星空,又如同花圃里的月季,在幽暗處無聲息的開放,楚楚動人。
“柳小姐!”徐沫影站在柳微雲背後,輕輕地叫了一聲。
柳微雲好像料到他要來,緩緩地轉過頭,應了一聲:“徐先生。”
“一個人在這裏散心嗎?”
柳微雲並未回答徐沫影的問題,而是淡淡地問道:“你找我有事?”
“是的。”徐沫影樂得柳微雲如此直截了當,他把手中的畫卷遞給她,說道,“想請你看看這個。”
柳微雲伸手接過畫卷,略帶驚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柯小姐的畫,畫的是她所看到的鬼魂。”徐沫影答道,“關於這些畫,我有不少問題想請教你,我們不妨找個燈火明亮的地方細談。”
“好吧!”柳微雲略一思量,便答應下來,輕輕地說道:“去你那。”
徐沫影不禁一愣。他本想出去找一家茶室或者咖啡屋之類的地方,沒想到柳微雲這麼乾脆地決定去他那裏。他點了點頭。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樓上走,都不說話。徐沫影性格偏於內向,再加上柳微雲沉默寡言,於是便沒了閑聊的話題。二樓爬到一半,迎面說說笑笑地走下來兩個人。徐沫影抬頭一看,女孩正是自己的鄰居柯少雪,她身後則跟着一個非常帥氣的大男孩。男孩有一頭惹眼的捲曲長發,背後還背着一把吉它,一副流浪歌手的打扮。
徐沫影看柯少雪,而柯少雪也正在看他。兩個人四目相對,柯少雪玉一般的臉頰馬上飛起了片片紅暈,看起來更加艷麗奪人。很快,她把慌亂的眼光挪向了徐沫影背後,羞怯的神態間更多了几絲驚訝和羨慕。
柳微雲並不是那種張揚的女孩,甚至跟一群長得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在一起,你也會是最後一個看到她。但你看到她便再也不會挪動眼睛。她的美清麗絕俗,自然優雅,越看越是驚心,彷彿一個無窮無盡的寶藏,被你的眼睛不斷地發掘出來。
柯少雪看到了柳微雲,也看到她手中那捲畫。本來殘留在她嘴角的笑意便一下子消散殆盡。她複雜的眼神與柳微雲靜謐的目光相觸,便又倏然分開。她微微低下頭,輕輕說了聲“徐先生好”,便緊走幾步,與兩人擦肩而過。
徐沫影也禮貌性地問候了一句,匆匆地上了樓。柳微雲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看得出,她很喜歡你。”進門之後,柳微雲終於開口。
“是有一點,”徐沫影答道,“但我想,她跟那個男孩更合適。”
柳微雲定定地看了他一陣:“你打算怎麼對藍靈?”
“我不知道。”徐沫影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現在沒心情想那些。女朋友去世沒多久,讓我去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很困難。”
“你覺得內疚?”
“不僅是內疚。”徐沫影突然覺得,他跟這個交往並不夠多的女孩說了過多的心裏話,於是連忙岔開話題:“好了,感情的事我們先不提,我現在對那些畫裏的鬼魂更感興趣。”
柳微雲看了他一眼,便將手中的畫卷展開,平攤在書桌上。
一共三幅畫,每一幅都畫得相當精細逼真,全不像柯少雪自己所說的那麼不堪。
第一幅,畫上一個女孩,單手支着下頜坐在書桌旁。桌上攤着一本書,但她的眼光卻不在書本上,而是微微側着頭望向室內的一角。不遠處的角落裏,站着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的東西,青黑色,像被一團雲霧籠罩,看不清本來面目。臉上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似乎就是眼睛。看那個樣子,他似乎也在望着畫上的女孩。
整幅畫最惹人注目的便是女孩的身後,那裏站在一個龐大的藍幽幽的怪物,一樣地籠罩着一層煙霧,但由於視覺距離較近,畫的更加逼真。那怪物側着身子,在女孩的背後盯着她,而女孩卻好像渾然不覺。徐柳兩人注意到,那怪物張開的左臂上淡淡地勾勒着三條線,兩條紅色,一條白色,從手指伸向腰背部。怪物的腿上也能看到三條線,顏色各異,從腰背伸向腳趾。
徐沫影伸出右手,指着那怪物手臂上的三條線,問道:“這些線是什麼意思?看她畫出來的線的走向,有點像中醫學上的經脈。”
柳微雲點了點頭:“你猜對了。這條是手陽明大腸經,這條是手少陽三焦經,另外這條是手太陽小腸經。她畫的不是很標準,但大體是正確的。除了這三條陽經,還有三條陰經在胳膊內側,沒有畫出來。腿上這三條也是一樣的道理。”
“果然是這樣。”徐沫影側過臉看着柳微雲問道,“這說明什麼?”
“我們先看別的。”柳微雲說完,將第一幅畫揭在一邊,露出第二幅。
畫上還是那個女孩。她蜷縮着身子蹲在牆角,一幅恐懼顫慄的神情。在她身前,站在兩個高大的煙籠霧繞的怪物,一青一紅,他們背對着畫面,十分清晰地露出背上幾條平行的經線。
柳微雲看了兩眼,便又默不作聲地打開了第三幅畫。
小窗中升起一輪明月,女孩在窗內靜坐彈琴,窗外,明月之下,一排黑糊糊地腦袋在向裏面張望。女孩神色凄楚,臉上有兩行清晰的淚痕。
畫的左上角用黑色水彩筆題了四句詩:
不念君來不怨君,幾重花月幾聲琴。
閨房漫鎖丹青恨,不畫活人畫死人。
落款日期是“零九年七月”。
徐沫影看見這詩,不禁一陣發獃。
這卷畫,他之前也曾打開過,但是匆忙之間他只看了兩幅。他原以為第三幅的內容跟前兩幅大同小異,卻沒想到柯少雪竟畫的是自己彈琴的景象,並寫了一首抒情的打油詩。他一看到這詩這畫,便禁不住想起那兩晚所聽的琴聲,想到柯少雪孤苦的身世和凄涼的處境,心中便湧上一陣憐惜。
如果這裏只有畫,那徐沫影很可能什麼想法都沒有,但難得的是柯少雪還能寫這幾句簡簡單單的詩,這便足以深深觸動徐沫影對文字極具敏感的心。
柳微雲蘭心蕙質,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伸手把畫輕輕捲起。徐沫影這才由失魂落魄中抽身回來。
“呃,對不起!”徐沫影自覺失態,連忙道歉。
“沒什麼。”柳微雲轉身走了兩步,看到了徐沫影牆上掛着的那副對聯,仰起頭仔細看了一會兒,這才又轉頭看他。
徐沫影開口拉回了有關鬼魂的話題:“柳小姐,這畫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是靈。”
“你是說,靈魂?”
“不,那是靈,不是靈魂。”
徐沫影好奇地問道:“靈是什麼?跟靈魂有什麼區別?”
柳微雲想了想,問道:“你知道中醫學上所說的精、氣、神嗎?”
“聽說過一點。精、氣、神被稱為人身三寶,其中精是構成人體、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物質基礎,氣是生命活動的原動力,神是精神、思維活動的統領者。這種說法有一定醫學意義,但還是過於抽象了,不好理解。這跟靈魂有關嗎?”
柳微雲看了看他,點點頭說道:“精氣神的說法是正確的。它們分別對應着人的三體,身體,靈體和魂體。人們雖然認識了精氣神,卻把靈與魂混在了一起。”
“你的意思是說,靈就是靈,魂就是魂,它們是分開的?”
“嗯。身體是人的物質構架和物質基礎,靈主管人的身體狀況和命運,魂掌控人的思維記憶等精神活動。靈和魂都附在身體上面,實現他們的能力。他們就像各個政府機構,分別履行自己的權力和義務。而一旦離開了身體,靈跟魂就會分開,他們絕不會在一起。那些相信鬼魂的人都認為鬼魂可以思考可以危害人,實際這是錯誤的。所謂‘陰陽眼’所看到的鬼魂其實只是靈,靈沒有意識。他們看不到魂,而且,從沒有人能看到魂。”
“沒有人看到魂,為什麼會說魂是存在的?”
“這很難解釋。”柳微雲輕輕嘆了一口氣,“你有沒有聽說過‘瀕死體驗’?”
徐沫影搖了搖頭。
柳微雲解釋道:“媒體報道這是一種精神現象,指的是人們在瀕臨死亡時候產生的一種感覺或體驗。這種現象很廣泛,也有很多人進行過研究,甚至西方有專門的一家刊物來研究瀕死體驗。這個現象就可以證明,魂是存在的。”
這引起了徐沫影極大的興趣,他睜大了眼睛問道:“到底,人們臨死前會體驗到什麼?”
柳微雲緩緩地踱着步子,走到陽台上。她仰起頭望着蔚藍深邃的天空出神,好一會兒,她才又轉過身來,淡淡地問道:“你願意親自體驗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