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鴉廣場像被盜的贓物似的藏匿在黑暗之地的西南角里。四排豪華的房屋依坡而建,包圍着一個小小的花園,尖銳的鐵柵欄把普通民眾隔在了外面。這裏的富人們在黑暗之地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比起在下弗利特住着小屋,世世代代忍受着盜竊和搶劫的人的地位要高得多,只要他們下定決心,絕對能在野人街上買棟豪宅。
凌晨三點鐘,這種體面的寂靜被嗒嗒的馬蹄聲打破了。一輛馬車飛奔進廣場裏,在廣場北面的一棟房子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了,兩個年輕人爬下馬車,站到了行人路上。其中一個——是個女孩,她簡短地對車夫說了幾句話,就走上了房子前面的台階。馬車飛快地離開了,另一個年輕人——那個男孩——藉著街燈的光芒環視着周圍。
“很好,”喬納森說,“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讓馬車離開。”
芮奎拉在門邊回過頭來:“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宣揚他們跟我的主人有來往,尤其是在晚上的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跟這裏的某個人談談。”
這個人究竟是誰?看來她並不是很想說。當他們走到喬納森家所在的那條路盡頭,登上等候在那裏的馬車后,小女僕就緊閉着嘴巴,拒絕回答他的問題。根據車廂側面的紋飾來看,喬納森猜測他們坐的是溫德塔的私人馬車,但返回黑暗之地的路線卻很神秘。他試着透過車窗往外看看行進方向,但芮奎拉伸出手去,把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
“喂!為什麼要這樣?”
“我的主人到光明之地辦事時,經常會走這條路線。按理說我不該知道這件事——要不是因為情況特殊,我會走另一條路。這麼說的話,你沒必要知道。”
馬車在夜色中行進,喬納森坐在溫暖的車廂里,覺得有些不適應。這趟返回黑暗之地的旅程太過舒適,簡直超出了他的預想。即使百葉窗被拉下來了,但在進入那片墮落的市鎮時,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瞬間——那種感覺滲入了他的骨髓:他感到頭暈目眩,就好像起身太猛了,但這並不讓他討厭,反而還有些興奮。他癱倒在座位上,合上眼睛,露出了微笑。過去,從現代的倫敦都市穿越到黑暗之地會讓他難受又噁心,但他的身體早就適應了,並且正渴望着這種改變。他們繼續在黑暗之地穿行,喬納森能感受到這個市鎮熟悉的氣息:下水道里散發出濃重而陳腐的氣味,尋找着脆弱的鼻孔和嬌嫩的胃;模糊的尖叫聲和警報聲;瀰漫在空氣中的刺鼻的煙霧。
隔着馬車,喬納森還是逐漸意識到了某種新的東西,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緊張氛圍。如果沒有更好的說法,他會將其稱之為恐懼。
此刻,他仍然沉浸在穿越的喜悅里。他跑上台階,站在芮奎拉身邊,觀察着前門旁邊的青銅銘牌。
“雨果-拉-莫特醫生,”他大聲念道,“這個人是誰?”
“我主人的一個朋友。溫德塔每次去光明之地前都會來找他。他可能知道些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喬納森瞟了芮奎拉一眼:“‘朋友’?”
“算是吧。”她有些保留地回答。
小女僕拉了拉繩子,屋子裏響起了一串鈴聲。他們靜靜地站着,期待着能聽到腳步聲,但前門毫無預兆地打開了。
“你好!”一個平和的聲音用法語在門縫裏說。
“拉-莫特醫生?”芮奎拉問道,“我是芮奎拉——溫德塔的女僕。請原諒,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您,先生,但事情緊急,我想知道您是否能為我提供些幫助。”
“時間並不重要,孩子,”黑暗中傳來了溫和的回答,略微帶着歐洲口音,“我還在工作。死亡和疾病可從來不會睡覺;所以,我也是如此。進來吧。”
門打開了,門后是一個長相怪異的男人。他個頭很矮,蛋形的大腦袋上覆蓋著幾縷稀疏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兩條瘦弱的腿艱難地支撐着碩大的肚子,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個俄羅斯玩具娃娃。他的袖子卷得高高的,正用一條毛巾擦拭着雙手。他把喬納森和芮奎拉迎進屋裏,在他們身後鎖上門,從上到下,依次推上了好幾道沉重的門栓。
“還請你們原諒我這些防範措施,在這個地區生活,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對不對?居住在一棟好房子裏不僅需要英鎊和先令,還需要時刻保持警惕。”
說著,拉-莫特醫生就帶他們走上台階,往三樓走去。樓上的書房是生物學的聖地:陳舊的醫學教科書壓彎了書架;牆上掛滿了黑白相間的解剖圖表;窗戶附近,陳列櫃裏擺滿了玻璃廣口瓶,裏面盛着黑乎乎的液體。房間另一頭,帘子直垂到地板上,鋪展在兩面牆之間。
和外面的寒冷比起來,房間裏熱得異乎尋常。喬納森解開了外套,拉-莫特醫生熟稔地坐到了扶手椅上,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就像是個玩雜耍的人要介紹自己的下一個把戲。
“好了,孩子,”他對芮奎拉說,“你生了什麼病?需要拉-莫特醫生為你提供什麼幫助?”
“我的身體狀況很好,先生。我來找您是因為我的主人。您和他關係很密切,是嗎?”
醫生斜斜地抬起一根眉毛:“要我說,你的主人並沒有很多朋友。當然了,詹姆士-開膛手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們都知道他出了什麼事。那可真是太悲慘了。沒錯,我是溫德塔的醫生,有時候,我們還會一起喝杯白蘭地,聊聊天。從很多方面來說,他是個偉大的人。鑒於他的人體學知識,他能夠在醫學界聲名大振。”
吸血鬼醫生這個怪異的概念讓喬納森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他忍了又忍,才沒笑出聲來。
坐在房間對面的拉-莫特醫生目光犀利地看了看他:“孩子,這讓你覺得很好笑嗎?醫學可不是拿來開玩笑的。”
“請原諒我的朋友,”芮奎拉插嘴說,“他對溫德塔的了解不多,不足以欣賞他的天賦。我今天晚上到這裏來是因為我的主人意外失蹤了。當然了,我很關心他的下落,希望您能給我一些指點。”
這個長相奇怪的小個子男人坐在椅子上,雙手合十,陷入了沉思。喬納森的眼睛被身邊的展示櫃吸引住了,他漫不經心地敲了敲一個玻璃罐子,液體裏面有東西動了幾下,嚇了他一跳。他本能地後退了一步。無論裏面裝着什麼東西,都還是活的。
“對啊,”拉-莫特醫生終於說道,“兩個晚上之前,溫德塔來找過我。他要了一些我特製的藥水。”
“藥水?”芮奎拉問道。
“有時候,一些黑暗族民希望到本區以外的地方去逛逛。只要付一點點錢,他們就可以獲得我提供的藥物,來幫助對抗旅行的副作用。”
“您是說他想去光明之地?”芮奎拉追問道。
拉-莫特醫生搖了搖頭。“這麼問好像不太對,是不是?他非常急躁——要求我就在他面前配製藥水。他一拿到想要的東西就沖了出去,幾乎沒有跟我告別。我只能告訴你,孩子,不管你的主人去了哪裏,都是出於非常緊急的原因。”醫生站了起來,“好了,請恕我無禮,但我必須要回去工作了。”
他微笑着把手伸到帘子後面,拿出一隻白瓷碗。喬納森低下頭,看到裏面放着一套鋒利的工具,沾染着斑斑點點的血跡。他的胃抽搐起來。醫生仔細地在碗裏翻找着,拿出一把大號手術刀。柔和的燈光下,刀鋒上的血跡泛着溫潤的光澤。
拉-莫特醫生緩緩把手術刀放到喬納森鼻子底下,輕聲說道:“告訴我,孩子,一個醫生——即使是像我這麼技術高超的醫生——如果沒有這些工具,怎麼能夠奢望獲得成功?有這麼一段時期,很多年以前,我把黑暗之地最好的醫學器械弄到了手。於是,所有的手術都不再複雜了。我是個藝術家,而現在,我卻不得不像屠夫似的砍砍切切!”
喬納森緊張地吞了口口水,芮奎拉扯住他的袖子。
“多謝您的幫助,醫生,”她匆匆忙忙地說,“我們該走了。”
“你們不想再留一會兒嗎?”醫生湊向他們,“我可以向你們展示幾個人體的奇迹。”
“下次吧,也許……”
“時間太晚了……”
“當然了,你們想什麼時候走都可以,”拉-莫特醫生喃喃地說,他對着窗外做了個手勢,“但很快就要變天了。你們待在這裏要舒服多了,不是嗎?”
順着醫生的手勢看去,喬納森的心一沉:迷霧籠罩了寒鴉廣場,灰濛濛的霧氣遮擋住了視野內的其他房屋。唯一能分辨出來的就是街燈微弱的光芒。
“沒事的——這裏離家不遠。”喬納森撒謊說。他開始往門邊退去。
“我們自己出去,不用送了。”芮奎拉補充道。
兩個人走出書房,抑制着奔跑的衝動,慌慌張張地下了樓梯。拉-莫特醫生小心地邁着腳步,跟着他們走到了樓梯間。他手裏還拿着手術刀,眼神依舊兇狠。喬納森感覺醫生的目光像鑽頭似的,從他的脖子後面鑽進了身體裏。當他去拉前門的門栓時,發覺自己的手正在顫抖。
“快點兒呀,喬納森。”芮奎拉翕動着嘴角,小聲抱怨道。
頂上的門栓卡得緊緊的,他用更大的力氣又拉了一次,還是沒有反應。
“有問題嗎,孩子?”拉-莫特醫生朝着下面叫道,“我來幫幫你們吧。”
“不用!我們沒事的,真的……”喬納森向他保證說,“沒有我解決不了的麻煩。”
拉-莫特醫生慢慢走下樓梯,向他們走來,手裏高舉着手術刀。喬納森拋棄了所有鎮定的偽裝,用肩膀撞着門,想用全身的重量撼動門栓。
“喬納森!”芮奎拉叫道。醫生踩上了最後一級台階。
伴隨着又一次猛撞,門栓滑開了。他們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飛跑着離開了那棟房子。霧氣像城堡的吊門那樣迅速地落了下來,喬納森張開雙臂,發現連手指都看不到。他意識到自己正像只沒頭蒼蠅似的亂跑,就在一堵牆邊停下了腳步。
“芮奎拉?”他大叫道。
他的聲音在寒鴉廣場上空回蕩,但小女僕沒有回答。喬納森正要提高嗓門再叫一次,卻聽到身後傳來了刺耳的響聲。他驚恐地轉過頭去,霧氣中,牆上的磚塊隆隆作響,變換着形狀。他本能地後退了一步,但是太遲了。忽然間,磚塊形成了一隻大手,伸向喬納森,扼住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