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德克斯特-斯蓋博爾這一天過得糟糕透了。
鐘錶的指針指向了午夜,德克斯特踏上了黑暗之地的主街道格蘭德。他是個形容猥瑣的男人,長着鉛筆粗細的八字鬍,就像黃鼠狼一樣躲躲閃閃的。噗噗作響的煙囪聳立在地平線上,雲彩無精打采地飄浮在焦油般漆黑的天空中,空氣乾爽而寒冷,預示着又是一個漫長的嚴冬。通常在這麼晚的時候,行人路上會擠滿了粗聲大氣的騙子和飯桶。在這些人身上,斯蓋博爾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賺錢的機會:達成交易、完成詐騙,總有些粗心大意的傢伙上鉤。但今天晚上,他所看到的就只有一張怒目圓睜、殺氣騰騰的臉龐:伊萊亞斯-卡內基。
一開始時,斯蓋博爾的問題並沒有什麼危險性:有消息說,一批裝滿了外國絲綢的貨箱卸在了魔鬼碼頭的一個貨倉里,而且沒人看管。在他看來,這種行為幾乎就是過失犯罪。事實上,半夜溜進貨倉把箱子搬走,再在斯蓋博爾貿易公司那狹窄的後勤辦公室給它們找個新家,的確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批精美的絲綢質量上乘,斯蓋博爾很希望能夠賣上一大筆錢。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熟人當中竟然沒人願意接手——包括四指阿爾伯特在內,那個人可是黑暗之地最不挑剔的銷贓者。他們拒絕的原因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有人傳說,訂購那批絲綢的貴婦人委託了狼人卡內基為自己追回這批貨。私家偵探的野蠻手段在這個墮落的地區早就名聲在外了,還有人建議說讓斯蓋博爾把絲綢都丟進河裏,躲上一段時間,等到風頭過了再出來。
即便如此,當斯蓋博爾走上格蘭德,在馬車和雙輪出租馬車中間穿梭時,還是感覺到了狼人在步步逼近。他當了一輩子騙子,已經鍛鍊出了第六感:在有危險的地方,他脖子後面的汗毛會刷地一下豎起來。他感覺到有人正在監視自己,於是就扭過頭去,隱隱期望會看到卡內基標誌性的大禮帽在人群中晃動。
街道遠處,一輛公共馬車停到了金斯基死亡劇場外面,幾位乘客鑽出了車廂。斯蓋博爾直等到馬車離開行人路的那一刻才跳上去。他不理售票員憤怒的抗議,扔過去一個硬幣,掃視着身後的街道,讓他滿意的是,沒看到有人在後面跟蹤。公共馬車在格蘭德的車流中奔馳,斯蓋博爾並沒有放鬆警惕,從打量着別人口袋,想渾水摸魚的頑童;到坐在車夫旁邊,交流着復仇故事的老太婆,每個乘客都是潛在的威脅。當他確定卡內基不在附近時,就拉了拉乘客繩,讓馬車停下來,輕鬆地走上了石板路。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這條街通往本區南部,一盞盞路燈投射下令人安心的燈光,單身的路人在燈下疾行。從這裏可以直接步行到魔鬼碼頭,也意味着斯蓋博爾可以回辦公室去,在一點鐘之前處理掉貨箱。
就在他為聰明脫逃而沾沾自喜時,黑暗的小巷裏伸出了一雙孔武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按在了距離最近的牆上。眼前是一張長着灰斑的臉,黝黑的眼睛裏閃動着獸類的饑渴。
“你好啊,德克斯特。”這個人咆哮道。他咧開嘴巴一笑,露出了尖銳的犬齒,上面還卡着肉末。
“卡內基!”斯蓋博爾慌亂地說道,他試圖摘下禮帽來向狼人致意,“可真是沒想到!你究竟是怎麼找到我的?”
“跟着你的氣味。”
“對啊,是的。”斯蓋博爾默默地咒罵著自己的愚蠢。難怪他甩不掉卡內基——對狼人來說,追蹤他的氣味就像是小孩子玩遊戲那麼簡單,“你找我有什麼事?”
“今天早上,有位名叫克里斯特爾-黛拉-羅莎的女士來拜訪了我。我很肯定你知道這個名字。這位可憐的女士飽受憂慮的折磨——據說是一批託運的昂貴絲綢不翼而飛了。出於某種原因,我一想到東西是在魔鬼碼頭神秘失蹤的,你的名字就蹦到了我的腦海里。好了,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卡內基——這太讓我傷心了!”斯蓋博爾氣憤地說,“我一直都很誠實,太陽可以作證!”
“太陽幾個小時前就落下去了,而且跟聽你撒謊比起來,我有更好的事情要做。告訴我你把克里斯特爾女士的絲綢藏到哪裏去了,否則我的心情就沒這麼好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發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狼人仰起頭,怒吼一聲,爪子陷進了他的皮膚里。斯蓋博爾閉上眼睛,恐懼地嗚咽着,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還沒等那隻爪子打下來,他們頭頂上就響起了一個聲音——緩慢而宏亮的鐘聲。
斯蓋博爾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看到狼人正在發愣,臉上顯出了痛苦的神情。
“我不相信!”他咆哮道。
斯蓋博爾也無法相信。根據法令,黑暗之地只有一口鐘,一個多世紀過去了,它就只敲響過兩次。那口鐘在市鎮西部的布萊克切波爾,被安置在龐大的王宮裏的一座高塔上,俯瞰着鱗次櫛比的屋頂。開膛手家族——黑暗之地的統治者就棲息在那裏。
“布萊克切波爾大鐘!”斯蓋博爾如釋重負地尖叫道。
“嗯,顯然是。一定是托馬斯-開膛手死了。”
“而且死得很及時,”斯蓋博爾連忙補充道,“感謝他敬愛的逝去的靈魂。”
狼人放開他,後退了一步。鐘聲在四周的房屋間回蕩,窗帘被飛快地拉上了,鑰匙堅定地在鎖孔里轉動。倉促的腳步聲傳來,斯蓋博爾抬起頭,循聲望去:一個夾着貨箱的小販沿着街道跑遠了,貨物撒了一地。
“看來大家都忙着找地方躲起來,”斯蓋博爾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猜這並不讓人吃驚。開膛手一死,弓街警察就會到街上來,如果他們就跟傳說中的一樣刻薄,那人們最好是待在家裏。”
“他們的名聲可不是蓋的,”卡內基意味深長地說,“他們上次到這裏的時候我也在場。”
“那你應該知道,沒有開膛手掌權,他們是多麼熱衷於維持秩序。也許目前不是對無辜的市民施暴的最好時機,你說呢?”
卡內基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你肯定是在幸運標誌下出生的,德克斯特。”
斯蓋博爾恢復了鎮定,他撫平外套,漫不經心地掃掉了幾撮動物毛髮。狼人在一旁看着,似乎準備給他一拳,但還是改變了主意。
“哎呀,哎呀,”斯蓋博爾嘖嘖地說道,“你的脾氣還真是你的弱點,伊萊亞斯,記住我的話。我很願意讓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但下次我就會儘儘道德義務,和警察們談談。我可不會再這麼善解人意了。”
“我也是,”狼人突然間笑了,“家族血承儀式不會永遠持續下去。我可以等。”
說完這句恐嚇的話,狼人用長着爪尖的手拍了拍他的臉,就昂首闊步地走進了夜色當中。斯蓋博爾鼓起腮幫,長長地噓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黑暗之地統治者的死亡預示着家族血承儀式的開始——在這段時期內,為了確定由誰繼承王座,開膛手繼承人將會進行殊死搏鬥。在托馬斯的繼任者舉行加冕儀式之前,本區的秩序由弓街警察維持。平時,這些可怕的生物被關在布萊克切波爾里,只在最為緊急的情況下才會出動。有了警察這個不利因素,黑暗之地的例行活動,比如說鬥毆、偷竊和謀殺,甚至連伊萊亞斯-卡內基都得收斂一些。這下子,斯蓋博爾躲過了狼人的一頓暴打,而且還有了足夠的時間去處理掉那批該死的絲綢。就算是有警察,他也還是有可能零零散散地把它們在街上賣掉。也許到了最後,這件事終究還是會圓滿地收場,並且能讓他賺上一筆。
這次僥倖脫險讓斯蓋博爾飄飄然起來,他蹦蹦跳跳地往碼頭前面的辦公室走去。他大步穿過黑暗中的木製甲板,邊走邊吹着悠揚的小曲。斯蓋博爾貿易公司破舊的廣告牌在帶着鹹味的微風中吱吱作響,他摸出前門的鑰匙,正要走進屋子,脖子後面的汗毛今天晚上第二次豎了起來。
斯蓋博爾往碼頭尾端望去,防霧燈的光芒照不到那邊,只有濃濃的黑影。一個高個子的人影靜靜地注視着他,斗篷獵獵飛舞,在水邊翻滾。
“誰在那邊?”斯蓋博爾叫道。
“真的要我做自我介紹嗎?”那個人走到了燈光下。
斯蓋博爾抽了口冷氣。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相貌英俊的男人,他拄着昂貴的象牙拐杖,透過敞開的斗篷,能看到他裏面穿着血紅的天鵝絨馬甲。雖然他臉上帶着微笑,但他的表情就跟北極風一樣冰冷。斯蓋博爾的心一沉,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什麼更高層次的力量,才會攤上這樣的運氣。
“溫德塔先生,哦,先生!”他叫道,“看來今天是我遇到顯貴人士的好日子,先是卡內基,現在又是您!”
“我不會把那個雜種劃到顯貴階層里去。”溫德塔尖銳地說。
溫德塔到這裏來要幹什麼?這個黑暗之地最富有的人屬於斯蓋博爾夢想中的特權圈子。他不止是個商人;長期以來,他也是本區最有威脅性的人之一。有謠傳說他擁有黑暗的力量——人們都在私下議論,說是在溫德塔山莊的院子裏發現過俯卧的屍體,脖子都被咬穿了。不管他是不是吸血鬼,斯蓋博爾只知道一件事情:如果溫德塔來了,他就有大麻煩了。
“在這種粗鄙的地方看到您太意外了,先生。”
溫德塔歪了歪頭,似乎被逗樂了。
“您聽到鐘聲了嗎,先生?”斯蓋博爾再次嘗試着說,語氣裏帶着一點點絕望,“托馬斯-開膛手去世了。我敢打賭,弓街警察已經跑到街上去了。”
溫德塔陰森地笑了幾聲:“好了,好了,斯蓋博爾,你沒必要害怕。你不需要他們的保護。如果我想讓你死,你早就死了。碰巧,我需要你幫我個忙。”
“幫您的忙,先生?我嗎?”
“緊急關頭需要採取緊急措施。他們並不比你強多少,斯蓋博爾。托馬斯在這個時候死了,他的死所帶來的影響比你想像中要大得多。這就意味着我的一個長遠計劃變得很緊迫,我發覺自己需要一個你這樣……有特殊才能的人。”
“當然了,先生,”溫德塔的靠近讓斯蓋博爾哆嗦了一下,“如果能為您略盡綿薄之力,那是我的榮幸。”
“我也這麼認為。好了,給我仔細聽着……”說著,溫德塔就用斗篷裹住了斯蓋博爾的肩膀,把他攏進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