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蹤的女生
“你要打電話是吧?小妹,沒帶錢沒關係,明天經過時帶給伯伯就可以了。”老張笑眯眯地說道,伸手打開了通話按鈕鎖。
女孩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張,緊接着迅速拿起話筒,用顫抖的手指撥打了一個固定號碼。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電話那頭剛有回應,女孩立刻就嘶啞着嗓門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好,我……我是東山學院的……的學生,我想,我認識你們《認屍啟事》中的那個女孩子,她應該就是我失蹤了三天的室友,你們快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劉春曉一直默默地關注着這個似乎不太合群的女孩子,她文靜得讓人有些擔憂。十六七歲正是女孩子愛打扮愛笑的日子,可是在章桐的臉上,劉春曉卻找不到快樂的影子。
後來,劉春曉才聽住在章桐家附近的同學偶然說起,章桐的妹妹從小就失蹤了,沒多久,父親也跳樓自殺身亡,如今家裏只有一個時常會瘋瘋癲癲的母親和章桐相依為命。
劉春曉這才明白為何自己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到的只有孤獨和冷漠。幾次三番,劉春曉徘徊在章桐家樓下,他很想主動幫助章桐分擔一點生活中的艱辛,可是,性格內向的他卻一直沒有將自己的心意說出口。直到高考發榜,班裏的同學們各奔東西,劉春曉都沒有勇氣向章桐吐露心聲,為此,劉春曉後悔不已。
後來,因為父母離異,劉春曉就跟着母親遷居鄰市,從此再也沒有見過章桐,直到今天……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趙俊傑注意到劉春曉的失態,皺了皺眉,“你小子好像丟了魂?”
“沒,我沒事!”劉春曉定了定神,兩人走出了電梯,來到五樓。因為和趙俊傑是大學室友,所以劉春曉的這一次基層之行,趙俊傑自然而然就充當起了陪同。而能有機會暫時離開法醫辦公室透透氣,趙俊傑正巴不得呢。
又到了一天之中晚報上市的時間,天長市的街頭巷尾密集如雲的報刊亭里很快就擺上了一份份還隱約散發著陣陣油墨香味的報紙。下班的人們用不了多久就會在回家的途中順道把這些晚報買走。
老張是東山學院門口2042號報刊亭的攤主,在這兒已經賣了十年的報紙雜誌,也送走了很多批東山學院的畢業生。每每提起這些每天經過自己簡陋報刊亭的孩子們,老張的臉上總是會流露出感慨的神情。
老張也賣晚報,只是訂得不多,因為來買他晚報的人,幾乎清一色都是東山學院的老師,數量有限。而那幫老張口中的“孩子們”,他們的興趣無非就在流行服飾和軍事之類的雜誌上,有時候還會捎帶着把報刊亭中的漫畫統統一掃而光。每當這個時候,老張的心裏總會很矛盾,有錢賺,他當然開心,但是看着這些孩子動不動掏出來的就是百元大鈔,老張就會暗自嘀咕,這幫小子,一點都不心疼錢!
今天下雨,老張的生意清淡了許多,把晚報擺上貨架后,老張看着報刊亭外麵灰蒙蒙陰沉沉的天,皺着眉嘟囔着:“這該死的天!”
“伯伯,買份晚報。”說話的聲音帶着點稚嫩,還有些猶豫。
老張好奇地轉過頭,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十七八歲年紀,一條簡單的白底藍花裙子,胸前別著東山學院的校徽。此刻,女孩子的手中握着一張一元錢的紙幣正遞向老張。
“你要什麼?”
“今天的晚報,剛到的!”女孩子的聲音變得堅定了許多。
“好,你等一下!”老張迅速轉身從貨架上拿下了一份剛到的晚報,伸手遞給女孩,“收好了,剛到的報紙!下雨,要不要拿個膠袋裝一下?別淋濕了。”老張好意地叮囑道,他注意到女孩子沒有帶傘,濛濛細雨把她的劉海都打濕了。
女孩子沒有反應,她做了個奇怪的舉動,迅速打開報紙,旁若無人地在報紙上尋找了起來,確切點說是在報紙的中縫部位。
老張對那個地方很熟悉。常年賣報紙,沒事幹的時候,老張幾乎把所有的報紙都看了個遍,他知道那個地方最可能出現的是兩種東西,那就是《尋人啟事》和《尋物啟事》。登這些啟事的大多是私人,但是有時候公安局的《認屍啟事》也會刊登在那裏,只不過幾率並不是很大。難道這小姑娘丟了什麼東西,以至於這麼著急要在晚報中碰碰運氣?老張的心裏暗暗泛起了嘀咕。
突然,女孩子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報紙中縫處的一個地方,臉色頓時變了,雙手漸漸地開始發抖,呼吸急促。
“嘩啦!”女孩子合上了報紙,轉身來到老張身邊的那台公用電話機旁,看上去像是要打電話,可是翻遍了全身,又沒有找到錢。她回頭看了看報刊亭外越來越密集的雨絲,臉上寫滿了焦急。
“你要打電話是吧?小妹,沒帶錢沒關係,明天經過時帶給伯伯就可以了。”老張笑眯眯地說道,伸手打開了通話按鈕鎖。
女孩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張,緊接着迅速拿起話筒,用顫抖的手指撥打了一個固定號碼。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電話那頭剛有回應,女孩立刻就嘶啞着嗓門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好,我……我是東山學院的……的學生,我想,我認識你們《認屍啟事》中的那個女孩子,她應該就是我失蹤了三天的室友,你們快來吧!”
看着女孩幾乎要急哭了的表情,老張驚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亞楠帶着自己的搭檔趙雲匆匆忙忙開車趕到東山學院門口時,離接到報警電話才過去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這個碎屍案的影響實在太大了,都驚動了市裏的領導,下午的案情分析會議上,李局陰沉着臉,再三強調要儘快破案。案情性質太惡劣了,不管怎麼說,把人的屍體就這麼隨意丟棄在人流如織的大街小巷裏,就已經是一個令人髮指的犯罪行為。儘管李局已經盡量和媒體通了氣,要求近期暫不報道這件案子,但是,誰都知道這顆定心丸吃不了多久。
“到了,前面就是東山學院!看,王隊,那邊有一個老人在向我們招手。”趙雲伸手指着警車前方五十多米處的一個報刊亭門口,“他身邊還站着個女孩子,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王亞楠把車乾淨利索地穩穩停靠在報刊亭的門口,打開車門,兩人下車后緊接着就走了進去。
“大伯,是你們給我們辦公室打的報警電話嗎?”趙雲問道,同時亮出證件,“我們是公安局的。”
老張點了點頭,然後指了指身邊情緒激動的女孩子,在等警車來的時候,他已經大致弄明白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是這個小姑娘報的警,她的室友在三天前失蹤了,失蹤時穿的衣服跟你們登的《認屍啟事》上的一模一樣。”
王亞楠和趙雲面面相覷,趙雲接着問道:“小姑娘,叔叔拿兩張相片給你看一下,好嗎?報紙上我們沒有刊登。”
女孩猶豫了一會兒,隨即點點頭。
趙雲從隨身帶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張章桐復原的死者模擬畫像和拍有死者衣物的相片,遞給了女孩:“沒關係,你慢慢看。”
老張趕緊伸手打開了報刊亭里最亮的那盞燈,足足有六十瓦,頓時,小小的報刊亭里被照得亮堂堂的。
女孩盯着相片看了很久,然後咬着牙點點頭:“沒錯,是晶晶,睡在我下鋪的!這相片里的人就是她!”
站在一邊的老張也湊過來看了看,皺眉嘀咕了一句:“這女孩我也好像見過……對了,我想起來了!她前幾天來我這兒充過一次手機話費,還落了一本書在我這兒。我正想着什麼時候等她再來充手機話費時還給她呢。嗨!真可憐!多年輕的孩子……”說著,老張彎腰到貨架底下翻出了一本有些破舊的《歐洲藝術史》,順手拍去了書上的灰塵,遞給了女孩:“看看,這上面的名字是不是你同學?是的話你就替我帶回去吧!”
女孩欲言又止,最終默默地接過了書,掃了一眼封面后,一聲不吭地用手摩挲着書,滿臉悲傷。
“能帶我們去你的宿舍看看嗎?”
女孩點點頭:“就在學院進門左拐第一棟大樓的三樓。跟我來吧。”
在謝過老張的熱心幫助后,王亞楠和趙雲一起跟在女孩的身後走向了不遠處的東山學院大門。
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學院裏,老張有些發獃,女孩剛才說的話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我總覺得晶晶肯定出事了,她不是那種對自己的生活不負責任的女孩子,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她不會放棄的……別人都不相信我,我就自己來找,我還以為她出了車禍,所以就來看看晚報上的啟事,看看能不能有她的消息……”
“真可憐啊!”老張嘟囔了一句,一邊伸手關燈,一邊悲傷地意識到,那個叫晶晶的女孩子,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和眾多大學女生宿舍一樣,打開門后,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溫馨可愛的空間。房間並不大,但是乾淨整潔,在屋子的兩個角各放着一張雙層鐵架床,上面用漂亮的花布做了一個別緻的圍簾,四張學習桌上,擺滿了書籍的同時,盡量擠出一點空間來擺放主人鍾愛的小飾物。
“你們這邊住四個人?”王亞楠問道。
“對,”這個叫王艷的女孩點點頭,伸手指了指左邊的那個鐵架床,“我睡上鋪,晶晶就睡下鋪,她失蹤后,床鋪就沒有動過。我只是把圍簾拉上了,我知道她不喜歡別人亂動她的私人用品。”
“宿舍里別的人呢?”趙雲嘀咕了一句。
“都吃飯去了,我吃不下,總是擔心晶晶……”王艷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的情緒顯得很低落。
見此情景,王亞楠伸手拍了拍王艷瘦弱的肩膀:“和我們說說晶晶的具體情況吧,特別是她失蹤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王艷點點頭。
晚上,新街口清逸茶樓。
“小桐,能再次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此時的劉春曉換上了一身簡單的休閑裝、輕便的軟底皮鞋,和在公安局裏見到的判若兩人。
兩人面前的小桌上擺了幾份茶點、一壺剛沏好的碧螺春。
章桐微微一笑:“老同學,這話你就見外了,這麼多年沒見,我該好好請你才對!”
“你母親身體好嗎?”
“還行,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不過人年紀大了都這樣。”章桐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的表情,“你呢?”
劉春曉尷尬地笑笑:“我爸媽離婚後,我跟着媽媽過,她去年走了,是心肌梗死。”
“對不起。”章桐咬了咬牙。
“沒事,她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痛苦。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日子也就那麼一天天過了!”
“那你怎麼會想到調回天長來呢?”
劉春曉的心裏微微一動,差點脫口而出自己之所以回來就是為了章桐。怕她看出自己內心的秘密,劉春曉刻意把目光移到了面前桌上的那朵鮮艷的紅玫瑰上,故作輕鬆地掩飾道:“哦,這裏是我的家鄉嘛,我不回來幹什麼,哈哈!”
“對了,小桐,你今天出來喝茶,家裏人不會說嗎?”
章桐一臉的苦笑:“我把母親拜託給舅舅了,晚一點回去沒關係。老同學邀請,我要是不來,那不是太不給你面子了?”
“你還沒結婚?”劉春曉的眉毛微微一挑。
“我們干法醫這一行的,結婚挺難的。”章桐下意識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無奈地一笑,“這雙手,一天到晚摸死人,嚇都能把人家嚇跑了!”
那一刻,劉春曉分明在章桐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失落。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章桐迅速打開手提包,掏出手機接聽了起來,同時向劉春曉歉意地點了點頭。
“嗯……好的……我馬上到!”掛斷電話后,章桐站了起來,“真不好意思,劉春曉,我負責的一個案子有線索了,要馬上回局裏,下次我請你吃飯!”
“沒事的,要我送你嗎?”劉春曉也站了起來。
“不用了,我打的過去。”章桐淡淡一笑,轉身迅速走向了茶樓的樓梯口。
看着章桐的背影,劉春曉的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失落。他本來想好了很多話要對她說——他這次回來不光是為了再次見到章桐,更重要的是,他要把自己的驚人發現告訴章桐,他深信這個發現很有可能就此解開章桐心中那個隱藏了多年的可怕的秘密!
天長市公安局會議室里,燈火通明。儘管擠滿了人,但是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咳嗽以外,現場卻聽不到一點嘈雜的聲音,大家都在耐心等待着重要人物的到來。
作為當班法醫,章桐坐在最靠近門的位置上,她抬頭掃視了一眼整個會議室,發現王亞楠和趙雲不在其中。
很快,門口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隨即被推開了,王亞楠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她徑直走向會議室前面的白板,拿起吸鐵石,“”,一口氣貼上了六張放大的相片,然後迴轉身向大家介紹說:“屍源已經找到了,是咱們市裡東山學院財會專業大一的新生,叫王婭晶,今年剛滿十七歲,老家是凱里縣的。”
說著,她伸手指了指左面第一張相片,呈現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個瘦弱文靜的女孩子,皮膚黝黑,目光堅定。
“王婭晶與章法醫的屍檢報告中所提到的死者身高年齡和體重大致相符,體型偏瘦,而她原籍凱里這個地方正屬於嶺南地帶,所以人種方面也完全相符,可以認定她就是本案死者。”說到這兒,王亞楠又指了指剩下的五張相片,“這幾張都是剛剛從死者所居住的宿舍拍攝的,由此可以看出,死者的失蹤並不是刻意的,大家注意看她的床鋪。”
眾人的目光順着王亞楠的手指看向了第四張相片。相片所拍攝的是一個簡單的雙層鐵架床下鋪,鋪着粉紅色的床單,薄薄的毯子鋪開了,一個毛絨玩具正隨意地放在床頭,這是一個典型的女孩子的床鋪。
“你們看這本書,打開了,書背朝上,擺放在毯子上。她這個舉動非常隨意,可以得出的結論是,這本書的主人當時正看到一半。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平時也會有這樣的習慣,躺在床上看書,看到一半,因為臨時有事打斷了看書,就會下意識地把書往身邊一放。
“而根據報案的王婭晶的室友提供的線索,王婭晶當時聲稱要去看一個朋友,很快就會回來,還要求她的室友晚上替她留着門。可是就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王隊長,根據法醫報告,我們已經沒有辦法進行死者的DNA比對了,僅憑體貌特徵來確認死者,是不是不太嚴謹?”李局皺着眉詢問道。
“章法醫給我提供了死者的人像復原圖,死者的室友也認出了死者失蹤時所穿的衣服正是我們在現場蛇皮袋中發現的衣物。為了保險起見,法醫那邊正在進行死者牙髓的提取,報告要明天才能出來,希望我們能找到有用的線索。我也已經派趙副隊長和學校的保衛處老師一起前往凱里縣了,他們明天一早就會把死者的父母親接過來進行認屍和善後工作。
“在此期間,我要求治安組幫我調來王婭晶失蹤那天從東山學院開始的沿途所有監控錄像,並一一作出梳理,盡量還原死者那晚離開學院后的所有動向。”
治安組的負責人點點頭:“沒問題,我們馬上處理!”
散會後,章桐在走廊里叫住了王亞楠,兩人一起走下樓。
“亞楠,你真確定是那女孩子?”
王亞楠一臉沉重地點了點頭:“對了,小桐,死因還沒有辦法確定嗎?”
章桐遺憾地搖了搖頭:“我跟你說過了,屍體被肢解得那麼散,平均一片只有零點五厘米的厚度,我沒有辦法查找死者的體表傷痕,更別提屍體都經過了高溫水煮,很多有用的線索都被破壞了,我目前無能為力。再說了,屍骨上也沒有明顯的傷痕。現在唯一的推論只有一個,即死者很有可能是中毒或者窒息死亡。”
“中毒?”
章桐點點頭:“我的助手潘建已經申請了作毒物檢驗。他採集了一些死者的骨髓標本。高溫水煮會破壞脫氧核糖核酸的分子構成,但是對於一些毒物來說卻做不到,這些有毒物質,特別是化學毒素會很快沉澱在死者的骨頭上,浸入死者的骨髓中。”
“要多久才會有結果?”
章桐搖搖頭:“毒素有很多種,我們要進行系統篩查,這需要時間。”
王亞楠皺眉了:“這個兇手很狡猾,懂得很多病理知識!”
“我也這麼認為。這個女孩雖然說身材偏瘦,但是也有將近一百斤的體重,而在我們法醫看來,要把一百斤體重的人在短短三天時間內分割成這麼均勻的一片片,並拋屍到各處,那就必須要一個精通人體結構分佈,身強力壯,心理素質非常過硬,甚至還要冷酷、無動於衷到一定程度的人不休息一口氣干九個小時以上才能完成!”
“天吶!這簡直不是人!”王亞楠叫了一句。
章桐點了點頭,把包往肩上提了提,轉頭嚴肅地對王亞楠說道:“這個人的心理很不正常,死亡在他眼裏根本就不算什麼,所以,亞楠,你要小心!”
“我會的,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抓住這個混蛋的!”
走出電梯,章桐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她拖着沉重的腳步來到家門前,掏出鑰匙,剛想打開門,眼前一亮,門被打開了,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舅舅焦急的面孔:“快進來,累壞了吧,孩子!”
章桐笑着搖搖頭,一邊換鞋子,一邊問道:“辛苦你了,舅舅,我媽怎麼樣?”
“她還好,睡了。”舅舅指了指章桐母親的卧室,“我在九點的時候給她吃的葯,應該可以睡到明天早上。你有什麼情況以後儘管找我,我反正也沒有什麼事。”
章桐很過意不去:“舅舅,讓你費心了!”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還說那麼見外的話幹什麼!我走了。我留了點吃的東西在冰箱裏,你自己熱一下吃吧。”
章桐點點頭。
送走了舅舅,章桐輕手輕腳地來到母親的卧室。
屋裏開着一盞淡紫色的小燈,朦朦朧朧的燈光中,母親像一個嬰兒般蜷縮着安詳地躺在床上,嘴角掛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章桐站在母親的床前,默默地注視着睡夢中的母親。她知道,也只有在睡夢中,母親才會感覺到那一份已經遠離的深深的愛。
她抬頭看向牆上掛着的那幅父親和母親的合影,已經有些發黃的相片中,年輕的父親的生命定格在了那逝去的歲月間。自從父親打定主意從樓上縱身一躍從而徹底解脫自己的那一刻開始,母親就永遠活在了她自己的世界裏。
看着父親的笑臉,章桐哭了,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龐……
“老朋友,難道你真的不給面子,一點口風都不肯透露?”雖然看上去趙俊傑已經有點醉了,臉紅彤彤的,但是劉春曉清楚得很,趙俊傑的酒量可不是區區一瓶啤酒就能夠打發得了的。
“你拉倒吧,我就知道你今天突然請我喝酒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劉春曉笑眯眯地搖搖頭,“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小桐家裏的事情,真正算起來,我和她只不過同窗兩年而已。話說回來,你又怎麼會對這麼老的案子感興趣?難道你的時間很多嗎?你們干記者的不是一直都很忙的嗎?”
趙俊傑不由得一陣苦笑:“不瞞你說,老弟,我是很忙,但是一輩子當一個碌碌無為的記者真的不是我的夢想。領導的一根指揮棒指到哪兒,我就得屁顛屁顛地跟着去報道,我趙俊傑是什麼人?將來的普立茲獎得主!這才是我追求的目標!我喜歡舊案子,特別是那些還沒有破的舊案子,要是能夠因為我的報道而破了這個案子的話,我就滿足了!大丈夫死而無憾了!”
聽着老同學藉著酒勁兒的一番豪言壯語,劉春曉不由得笑出了聲,隨即又長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把面前的啤酒杯端了起來,仰頭一飲而盡,緊接着神情嚴肅地說道:“我也只是聽說而已,至今好像還沒有找到那個失蹤的女孩子,也就是小桐的妹妹章秋。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趙俊傑點點頭:“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我仔細看過了案子的卷宗,孩子失蹤時已經八歲了,而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應該已經有了自己固定的記憶。如果還活着的話,那麼,二十多年過去了,她肯定會來找自己的家人!聽說章法醫她們家至今還住在原來的老房子裏?”
“對,她們沒有搬家。她爸爸沒多久就自殺了,現場很慘,好像是跳樓的。”
“老弟,那你有沒有注意到你這個同學別的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趙俊傑一邊幫劉春曉把面前的啤酒杯斟滿,一邊冷不丁地問道。
劉春曉想了想:“沒有啊,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她好像很不合群,很孤獨。”說到這兒,劉春曉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了那個瘦弱卻又堅毅的背影。
“案卷中記錄說,章法醫當時也在她妹妹失蹤的現場。令人惋惜的是,章桐當時被兇手注麻醉藥,差一點兒就成了植物人,清醒后卻忘記了那一段記憶。”趙俊傑抽出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后,緩緩地吐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煙圈,“老朋友,我真的無法相信,那些在美國大片兒里才出現的場景,竟然在我們的身邊也能夠找到,你說奇怪吧。”
劉春曉沒有吭聲,只埋頭喝着酒,漸漸地陷入了沉思。
天長市公安局技術中隊法醫實驗室,一台台精密的化驗儀器正在無聲地交替閃爍着紅色和綠色的燈光,數據顯示儀在不斷地更換着最新檢驗出來的數據結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突然,檢驗儀發出了異樣的嘀嘀聲,緊接着,連接着化驗儀的打印機在一聲沉悶的“咔噠”聲后,開始了“吱吱嘎嘎”的打印工作。將近一分鐘后,打印終於結束了,早就等在一邊的潘建迫不及待地撕下了報告單,興沖沖地打開門向樓上跑去。
“章法醫,報告出來了!”潘建把打印好的毒物檢驗報告遞給了正在仔細查看顯微鏡底下的人骨橫切面標本的章桐。
“哦?這麼快!”章桐摘下眼鏡,揉了揉發酸的鼻樑,隨即認真地一行一行讀了起來。
“真沒想到,這小子竟然用的是河豚毒素!也忒可怕了點吧?”潘建站在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着,“不知道究竟還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懂的。”
章桐神色嚴峻,迅速拎起電話,撥通了王亞楠辦公室:“亞楠,馬上過來一趟!有進展!”
“河豚毒素?”王亞楠一臉的疑惑不解。
“對,河豚毒素!”章桐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報告單,繼續解釋道,“河豚毒素是一種神經性毒劑,我們人類攝入零點五毫克至三毫克就會致死。多則四個小時,少則十分鐘,受害者就會手指、口唇、舌尖發麻,緊接着嘔吐、腹痛、腹瀉。隨着中毒時間的加深,受害者開始漸漸地出現語言障礙、意識模糊、呼吸困難、血壓下降、昏迷,直至最終的呼吸循環系統衰竭死亡!”
“那你們究竟是怎麼查出死者是死於這種特殊的動物毒素的呢?你不是說死者的屍體都已經經過水煮了嗎?”
章桐微微一笑:“兇手的計劃再怎麼縝密,總是百密必有一疏!河豚毒素非常耐高溫,一百攝氏度的水接連煮上八個小時都不會破壞毒素的殘留,只會加深毒素在人體骸骨上的逐漸堆積。你想想,一百攝氏度的水,那些死者的肉片切得這麼薄,隨便熱水中一燙就行了,他沒有想到這小小的河豚毒素耐高溫的特性卻暴露了他的馬腳!”說到這兒,她神色一正,“亞楠,這人不光是個外科手術的高手,而且懂得生化毒素,看來他的文化程度不會低!而且人很自負,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刻意把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切成這麼多片的!”
“兇手這明擺着是在顯擺自己!”潘建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王亞楠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法醫辦公室的門剛剛關上沒多久,門口就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咚”的一聲,門被撞開了。章桐吃驚地抬起頭,立刻皺起了眉,沒好氣地說道:“趙大記者,你既然這麼忙,我這兒就不浪費你的時間了!你還來這邊幹什麼?”
趙俊傑尷尬地笑了笑。他自知理虧,不敢告訴章桐自己昨晚和劉春曉喝酒,到頭來稀里糊塗地就在劉春曉家的沙發上躺了一晚,因為醉得太死,今天早上兩個人都遲到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腦門,到現在還疼得要命呢!
看着趙俊傑因為頭痛難忍而齜牙咧嘴的樣子,還有那紅紅的眼睛,章桐立刻明白這是宿醉后的典型癥狀。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脫下工作手套隨手放在顯微鏡邊上,走到靠牆的鐵皮櫃旁邊,拉開櫃門,取出一個小紙包,從裏面倒出了兩粒白色藥片,又把紙包放了回去。隨手關上櫃門后,章桐來到趙俊傑的身邊,伸手把藥片遞給了他。
“你這是?”趙俊傑有點糊塗了,他猶豫地一會兒看看章桐手掌心中的藥片,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面前緊鎖着眉頭的章桐。
“看什麼看,吃吧,吃不死你的,對你頭痛有好處。如果你今天還想干正經事的話,趕緊給我吃下去!水在那邊,自己倒去!”說完,章桐頭也不回地返回了工作枱,再也不搭理他了。
趙俊傑突然感覺鼻子酸溜溜的。他緊緊地握着拳頭,看看章桐,又低頭攤開手掌,看看掌心中的藥片,愣了半天,隨後向牆角的飲水機走去。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章桐抬頭朝潘建看了一眼,淡淡地說了句:“你接下電話。”
“好的。”潘建很清楚,肯定章桐今天的耐心已經到了一定的極限,要不然的話,她不會連電話也懶得接的。
“你好,這裏是法醫辦公室,請問找誰?嗯……好的,我和她說一下,你等等!”潘建轉過頭大聲說道,“章法醫,那個趙副隊長打來電話,說王婭晶的父母想辨認一下女兒的屍體,方便嗎?”
一聽這話,章桐急了,丟下手裏的東西三兩步來到電話機旁,伸手從潘建的手中接過電話,“趙副隊長,你有沒有和家屬說過死者的屍體已經被嚴重毀壞?”
“我說過,但是她父母親執意要求辨認。心情嘛,我們也是可以理解的。章法醫,你安排一下吧,我們半個小時後過來。”
章桐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死者的衣物整理好後放在不鏽鋼解剖台上,然後拿出死者的頭顱,放在另一張靠裏面一點的解剖台上,最後把兩個解剖台之間的圍簾拉上,這才算了事。雖然說家屬認屍的要求,她作為法醫沒有辦法阻止,但是,她打算盡量給死者的家人留下一點精神上的承受空間。如果有可能的話,章桐真的不想打開那道冰冷的灰色塑料圍簾。
半個小時后,法醫解剖室的門被準時推開了,趙雲第一個走了進來,在他的身後緊跟着一對面色慘白的中年夫婦。他們進來的時候,章桐注意到這對中年夫婦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目光中閃爍着難以掩飾的恐懼。章桐知道解剖室的溫度是比外面要低很多,這些都是因為要保證屍體有一個良好的存放環境,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裏和死亡太接近了,第一次來的人幾乎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說不出的冷!
章桐走到第一個解剖台前。她沒有抬頭看這對中年夫婦臉上的表情,不過,那耳邊隨之響起的啜泣聲已經證實他們認出了女兒的衣物。章桐微微嘆了口氣:“還要繼續嗎?”
“要!我想看看晶晶!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了,她都是我的女兒!”聲音異常堅定,說話的是死者的父親,“警察同志,我一定要看看晶晶!”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死者父親的嗓音帶起了哭腔。
章桐咬了咬牙:“那你們要作好心理準備!”
夫婦兩個面面相覷,然後用力地點點頭。
天長市公安局浴室,章桐每天下班的時候一定會到這裏來洗個澡,這麼多年以來她已經養成固定不變的習慣了。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她不想再把太多的屬於死亡的味道帶回自己那個本就已經支離破碎的家。
送走前來認屍的死者父母親后,章桐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手頭的工作只要一停下來,當初陪着母親前去認領跳樓身亡的父親遺體時的場景就會立刻浮現在眼前,面目全非的父親和悲痛欲絕的母親在章桐的記憶中刻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記。
章桐亦深知,多年來糾纏不休的夢魘和自己的職業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是每天面對死亡時正常的反應,很多時候,章桐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不止一次想要換個職業,可是,每當看見受害者親人的眼淚,章桐心裏就會湧出一股子勁頭,一定要盡自己所能協助辦案,將犯罪之人繩之於法。
下班了,章桐拎着替換衣服推門走進了公共浴室,由於忙着整理組織樣本,所以今天來得有點晚。門口的看護阿姨笑眯眯地抬頭打了聲招呼:“章法醫,看來你是今天最後一個了!”章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點點頭,領了拖鞋和牌子走進了浴室隔間。
浴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人,昏黃的燈光下,只有滴滴答答的水龍頭漏水聲,眼前霧氣濛濛,章桐一邊脫衣服,一邊感覺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她抬頭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一臉的憔悴。
霧氣彷彿越來越濃,一種熟悉的恐懼感漸漸地瀰漫全身。她皺了皺眉,搖搖頭,肯定是今天幹得太累了,神經綳得太緊,所以精神上難免會有些恍惚。
章桐深吸了一口氣,穿上拖鞋,帶上洗澡用具,繼續往裏面走。
整個女浴室有八十多平方米的空間,左右兩排全是淋浴隔間,中間是一排長凳子。此刻浴室里空蕩蕩的,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章桐選了左手第一個隔間,打開淋浴噴頭調好水溫后,就把自己整個放在了溫暖的水流下,任由水流沖刷着身體。她隨即閉上了雙眼,盡量讓自己放鬆。
突然,隔着嘩嘩的水流聲,她的耳邊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個小女孩的嗚嗚哭泣聲,聲音嘶啞,撕心裂肺,分明是一個女孩子被捂住了嘴巴后拚命發出的求救和掙扎。章桐的心咯噔一下,這聲音很熟悉!她猛地睜開雙眼,眼前卻依舊是淋浴間淡黃色的木門。而小女孩的哭泣聲仍然在耳邊徘徊。她迅速關上水龍頭,抓過浴巾披在身上,然後推開木門,探頭四處張望。哭泣聲戛然而止,偌大的浴室里一點動靜都沒有,除了淋浴噴頭裏滴答滴答的漏水聲。
“誰?誰在那兒?有人嗎?”章桐的嗓音有些顫抖。
沒有人回應,章桐的恐懼感越來越濃烈了,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呼吸逐漸變得艱難起來。沒有絲毫猶豫,她立刻收拾好東西,穿好衣服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浴室。
夜深了,章桐依舊坐在電腦旁邊,緊張地注視着面前的屏幕,“幻覺、幻聽、幻視……”一個個熟悉的字眼不斷地在眼前閃過,章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終,她的手無力地從鍵盤上滑落下來。靠在身後的電腦椅上,她閉上雙眼,長嘆一聲。
章桐不無悲哀地意識到,自己深藏了整整二十年的記憶正在一步步地被無情地喚醒。她不知道這究竟意味着福還是禍,儘管有時候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有勇氣去直面這一段黑色的記憶,因為至少這段記憶能夠解開一個困擾了她很久的謎團,但是,她又很害怕,彷彿這段記憶是一隻潘多拉的盒子,一旦貿然地打開,很有可能自己從此後就將被它散發出的黑霧永遠地吞沒。
章桐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強者。
天長市公安局三樓監控室,王亞楠隊長正緊張地注視着面前的監控屏幕,她已經在這裏待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了,除了眼睛有些發酸發脹外,她的雙腿也幾近麻木。但是這些在她看來都不算什麼,看着身後白板上越來越多的線索記錄,她除了一步步接近真相的興奮以外,沒有別的感覺。
死者王婭晶失蹤那晚的行走路線就像一幅正在逐漸變得完整的拼圖一樣,漸漸地揭去了神秘的面紗。
六點三十二分,死者身穿白襯衣、藍色牛仔褲離開了東山學院女生三號宿舍樓。(死者所穿的衣着和案發現場發現的完全相同。)
六點四十分整,她走出了東山學院的大門,向右面方向拐彎,走上了海天路。
六點五十六分,她進入乍浦路,繼續向前走。期間她曾經停下來掏出手機接了個電話。時間是六點五十九分零七秒,通話時間只持續了短短十三秒鐘就掛斷了,所用的時間最多只能夠說上一句話而已。如果按照死者室友所提供的線索來推論,和王婭晶通話的那個人,正在詢問她此刻的具體行程。
手機?王婭晶的宿舍里並沒有找到有關手機存在的任何線索,比如說充電器之類,她的幾個室友也一致反映說沒有見過她有手機,就連她的家人也同樣否認了自己女兒有手機,理由是家境並不太好,平時每月只給女兒三百塊錢的生活費。而王婭晶的生活習慣也一貫節儉,那麼她的手機究竟是哪兒來的呢?是那個神秘的朋友送的嗎?還有,最重要的是手機現在在哪兒?
想到這兒,王亞楠緊鎖着眉頭,在面前的白板上用紅色的筆重重地在“手機”兩個字上打下了一個醒目的問號。
手機要使用的話,那麼肯定要繳費!繳費?繳費?王亞楠的腦海中不停地閃爍着這兩個字眼,突然,一個老人無意之間說過的一番話讓她恍然大悟。王亞楠猛地轉身,來到辦公桌前,迅速撥通了助手趙雲的電話:“你是不是還在東山學院?”
在得到肯定答覆以後,王亞楠立刻吩咐道:“你馬上去門口那個報刊亭,找攤主……對!就是報案那天我們見到的那個老人,叫他盡量回憶那天死者前去他那邊充手機話費時的情景,能找出號碼來最好,我記得他的報刊亭是手動的電話話費充值器,當月應該會有備份的!快去!我馬上到!”
掛上電話后,王亞楠抓起外套剛要衝出監控室,腦子裏一下閃過了什麼,趕緊叫住還在低頭忙着查看監控錄像的同事:“盡量幫我找出從死者失蹤那天起向前倒退的那幾天中,她在報刊亭出現的具體時間!我要確切時間!我現在去東山學院跟線索,你一有結果就馬上打我電話!”
在趕往東山學院的路上,王亞楠緊咬着嘴唇,雙眼死死地盯着前面的路面,車子在飛速地行駛着。她很清楚,只要拿到這個失蹤的手機號碼,然後調出通話記錄,那麼,自己離兇手也就更靠近了一步!死者是一個非常內向的女孩子,口風也很緊,她幾乎跟自己周圍所有的人都隱瞞了這個神秘的朋友究竟是何許人,包括這部手機的存在!現在看來,這部手機顯然是打開這個九連環迷宮的第一把鑰匙!
章桐正在辦公室里埋頭寫着屍檢報告,突然,門口傳來了敲門聲,她抬頭一看,竟然是劉春曉!他穿着一身筆挺的檢察官制服,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來了!”章桐的臉上也洋溢出了平日裏來很少見到的笑容。
劉春曉點點頭:“出公差,順道來看看你。在樓道里碰到了趙俊傑,知道你在辦公室寫報告。”
“他啊,整個一大閑人,說是在這兒蹲點體驗生活,可是我看他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章桐沒好氣地笑道,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隨即關上了電腦,站起身,“不管他了,走吧,我請你吃飯去!”
來到職工餐廳,現在來吃飯的人還不是很多,所以整個餐廳顯得有些空蕩,人們零星地四處找位子坐着,頭頂的幾台吊扇在有氣無力地旋轉,試圖驅散一點餐廳空氣中的悶熱。
劉春曉左右看了看,不由得感慨道:“你們基層公安局的餐廳看上去還真不錯!裝修得很好!”
章桐一陣苦笑,“我每次來吃東西卻都沒有什麼胃口,其實也沒有多少時間,尤其是手頭有案子的時候,沒辦法,職業的緣故!在我看來,飯菜再怎麼香,都是味同嚼蠟,只要能夠填飽肚子就行。”
劉春曉尷尬地笑了笑。
兩人排隊領了餐盤后,分別點了吃的,隨即來到靠近窗口的桌子坐下。
章桐一坐下來,就習慣性地把手伸向桌子上的辣椒瓶子,劉春曉看見了,不由得啞然失笑:“小桐,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這個愛吃辣的習慣還保持着啊。”
章桐無奈地聳聳肩:“有時候一些老習慣還是挺不錯的。”
接下來一兩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劉春曉幾次想開口,但是看着一臉平靜的章桐,他有些不忍心。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劉春曉的心裏越來越糾結,他皺了皺眉,終於鼓足了勇氣,“小桐,我看了那個案件的老卷宗。”
“什麼案子?”
“就是你妹妹失蹤的那個,我看了。”劉春曉認認真真地說道。
章桐手中的勺子立刻僵住了,停在了半空中,她臉上的表情極度複雜,遲遲沒有開口說話。
“趙俊傑找過你了?”
“他是找過我,但是在他找我之前,我就看過了!”劉春曉從來都不會說謊,尤其是面對自己暗戀了這麼多年的女人的時候。
“為什麼?”章桐的聲音中透着冰冷。
劉春曉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溫柔地注視着章桐,緩緩說道:“小桐,我知道那對你來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但是,這種創傷后自我保護式的記憶性障礙會隨着年齡的變化而逐漸消退,小桐,我想你一定也很想知道在你妹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幫助你走過這個難關的。相信我!我對你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幫你走出心靈的陰影!”
此刻的章桐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座雕塑,但是劉春曉很清楚,雖然表面上她並沒有表露出什麼,但是她的內心世界裏肯定不會平靜。
正在這時,趙俊傑出現了,大大咧咧地一坐在劉春曉身邊的椅子上,伸出胳膊摟住了劉春曉:“喲,老弟,吃飯也不叫我一聲!”
劉春曉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章桐已迅速站起身,冷冷地說道:“你們忙,我先走了!”緊接着,她就端着還沒有動幾口的午餐,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看着章桐的背影,劉春曉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埋怨身邊的趙俊傑:“你這人,真是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現在冒出來幹嗎?”
“怎麼了?壞你好事了?”趙俊傑一臉的壞笑。
“哪裏!你別胡思亂想!”劉春曉瞪了他一眼,“我正說到二十年前的那個案子,現在只有小桐能夠幫我們解開這個謎團!”劉春曉眉宇間緊鎖着,“你知道嗎?她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在她妹妹失蹤后的二十年裏,在那片森林裏,還失蹤了八個孩子!”
趙俊傑的臉上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一直都在關注着這個案子,從我進入檢察院上班的那一天開始,就翻遍了失蹤人口相關的所有案卷。”說著,劉春曉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剪貼簿,打開后,把它轉到趙俊傑的面前,“你看看吧,我記錄了很多細節。”
趙俊傑吃驚地一頁頁翻看着面前這本明顯已經保存了很多年月的剪貼簿,從二十年前章桐妹妹章秋的失蹤案開始,任何相關的報道都可以在剪貼簿上找到。
“那你是怎麼發現之後的那八個案子之間的關聯的呢?你本身是司法部門的人,你也知道對於這種幼童失蹤案,咱們公安局一般來說是沒有那麼大的精力來每個案件都跟進的。還有,”趙俊傑換了一種口吻,面帶狡黠的微笑,“你愛上章法醫了!不然的話,有誰會這麼不要命地跟這個陳年舊案呢?當然了,除了我們做記者的!”
劉春曉點點頭,苦笑:“從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起,我就愛上了她。那時候我還不敢說,只是在暗中關注着她,還有這個讓她家破人亡的案子。她很與眾不同!”說著,劉春曉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種異樣的神采。
趙俊傑撇了撇嘴:“接着呢?”
“我那時候就開始留心着報紙電視上相關的被拐賣的小女孩的解救報道,可是,杳無音訊。我失望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也是小孩子失蹤,年齡差不多,也在那片地方,看着報紙上那張可愛的相片,我的心中真不是滋味兒。於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意識地開始收集在天長市報紙上刊登的有關孩子失蹤的《尋人啟事》,年齡都是未成年。”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覺有關聯的呢?”趙俊傑緊接着問道,記者的職業敏感讓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從第五個孩子開始。”劉春曉伸手把剪貼簿翻到後面,打開,然後指着一張有些模糊的相片。
儘管相片是報紙上剪下來的,看不太清失蹤孩子的具體相貌,但是那模糊的輪廓已經足夠分辨出孩子的大致年齡和長相。
趙俊傑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那你有沒有把這件事上報?”
劉春曉皺了皺眉:“失蹤案件跨度時間太長,多則兩三年,少則也要七八個月,最主要的是,在那片林子裏,甚至在外圍,在整個天長市,都沒有發現失蹤孩子的屍體,我沒有足夠的證據,所以我只能憑藉主觀猜測。”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趙俊傑憤憤然地嘟囔道。
“所以,我把突破口放在了小桐身上,因為她是我們目前為止唯一的現場目擊證人!”
“由於兇手在章桐體內注一種名為‘阿法甲基硫代芬太尼’英文名Alphamethylthiofentanyl的藥物,是外科手術常用的麻醉藥,如果超劑量使用的話,病人就會進入深度麻醉狀態。雖然經過搶救,章桐清醒了過來,但卻患上了選擇性失憶症,對那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完全想不起來了。”
劉春曉點點頭:“這是心理學中典型的一種有關我們人類自身的自我保護意識在起作用,一般來說,患者是在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后,因為無法面對,從而自然而然地產生的一種自我封閉逃避心理。她主觀地隔離了這段不愉快的記憶,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這段記憶會被喚醒,即便一個簡單的無意中的動作或者相關的場景,都能起到不可思議的作用。如果再加上專業的催眠的話,那麼,整個記憶就能清晰完整地再現。”
“那麼章法醫會同意你對她催眠嗎?”趙俊傑一臉的懷疑。
劉春曉搖搖頭,緊鎖着眉頭說道:“難說啊!她現在應該會有一些記憶片段的閃現,我擔心的是,如果她刻意抵觸卻又控制不了的話,那麼,後果將會是不堪設想的!”
屋子裏頓時一片寂靜,趙俊傑的心沉到了谷底。
“桐桐,明天是你爸爸的祭日,我想去看看你爸爸。你能請假和我一起去嗎?”這時候的章桐的母親一點都看不出精神上有問題的樣子,她一臉的慈祥,笑眯眯地溫柔地看着正在埋頭整理衣服的女兒。
“媽,我早就請假了,你放心吧!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去的,不然的話,爸爸會想我們的!”說這句話的時候,章桐的心裏一陣發酸。
“好!好!我去準備一下,多做一點你爸爸愛吃的糖糕……”母親站起身,嘴裏自言自語着走出了章桐的房間。
章桐抬起頭,看着母親越來越顯得憔悴瘦削的身影,傷心地嘆了口氣。每年爸爸的祭日和妹妹失蹤的日子是至今唯一還清晰地保留在母親腦海中的記憶了。可憐的母親,似乎活着對她來說就是一種折磨。她寧願把自己封閉在那遙遠的逝去的記憶里。
天長市公安局刑警隊辦公室,王亞楠焦急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掃一眼身邊辦公桌上的電話機。
終於,電話響了,她幾乎是立刻撲了上去,在第二聲電話鈴聲響起之前利索地把話筒接了起來:“小趙,說吧,移動公司那邊查到什麼了?”
“死者王婭晶的手機號碼從開通那一天開始,自始至終只和一個號碼有過聯繫,最後一次通話就在失蹤的那一天晚上,時間為十三秒鐘。”
“那個號碼的機主姓名?”
“沒辦法查到,和死者的號碼一樣,都是那種不用身份證登記的神州行號碼,通話記錄顯示也只和死者的手機號碼有過聯繫。死者失蹤后,這個號碼也就沒有再用過,到昨天為止,因為欠費而停機了。”
王亞楠皺了皺眉:“你看一下上面有沒有和10086人工通話的記錄,因為向10086人工諮詢的話,會有通話錄音記錄的!我不能連這個混蛋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都不知道!”
掛斷電話后,王亞楠來到寫滿了線索的白板前,死死地盯着白板上貼着的那張已經放大的監控錄像中死者王婭晶的截圖。這應該是她留在人們視線中的最後的影像了,那麼,在這個女孩子的身上,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悲劇?王亞楠搖搖頭,她想不通,為什麼兇手要這麼殘忍地把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切成一片一片的,難道真的是在炫耀自己嗎?還是在完成什麼未了的心愿?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才會做出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案子來?
窗外,夜色漸漸地降臨,華燈初上,整個天長市頓時被籠罩在一片光彩奪目的絢爛之中。
王亞楠默默地走到窗前,伸手推開了窗,一股清新的空氣立刻撲面而來,夜晚的風溫柔地拂過她的臉頰,吹起了幾根散落的髮絲。
看着朦朧夜色中美麗的城市夜景,她卻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她知道必須讓自己的腦子儘快冷靜下來,因為正如好友章桐所告誡自己的那樣,自己正在面對的絕對不是一個智商低的人。王亞楠感到在自己肩膀上有一種無法言表的壓力。
第二天一早,章桐手裏捧着一束潔白的菊花,身邊的母親抱着一個飯盒,兩人下了出租車后,默默地走進了天長市驪山公墓。
由於不是清明時節,公墓里一片寂靜,除了養護花草的工作人員外,沒有見到別的前來拜祭的人。章桐攙扶着母親徑直來到了安葬父親的那個僻靜的角落。這裏依山傍水,對面就是美麗的蠡湖。父親在這裏已經靜靜地躺了十九年了,每年的今天,章桐都會陪着母親前來看望已經逝去多年的父親。而每次到這裏來,章桐的心都會感到說不出的疼痛,尤其是看到母親坐在父親墓碑前看着父親的相片時那一臉依依不捨的樣子,章桐的眼淚就會在眼眶裏打轉轉。
還有三個台階,跨上去后再轉一個彎,走五米左右的距離,就可以到父親的墓碑前了。章桐對這裏已經很熟悉,即使閉上眼睛,她都可以分毫不差地走到父親的墓碑前。
可是,還有五米不到的距離時,章桐卻突然站住了,雙腳就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了原地。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五米開外的地方,父親的墓碑前,竟然放着一束新鮮的菊花,還點着一支煙!煙頭還未燃盡……
“你能確定今天真的沒有人來看過我的父親?”章桐亮明身份后詢問身旁的公墓管理員。
公墓管理人員點點頭:“來公墓拜祭的人都必須先登記姓名以及所要拜祭的墓碑號碼。警察同志,”他尷尬地咽了口唾沫,“自從上次發生了骨灰被盜事件后,我們已經吸取了教訓,並且對於很多安保制度都重新制定了嚴格的章程,也特地安裝了很多攝像頭來對整個園區進行實時監控,從而得以杜絕那種惡劣事件的再度發生,所以呢,警察同志,這一點,你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公墓管理人員的話說得滴水不漏,章桐決定不再和他繼續理論下去,轉而問道,“我想看看今天早上的監控錄像,可以嗎?”
“當然可以!”為了顯示自己和警方的良好合作關係,公墓管理員連忙領着章桐走進了隔壁的監控室,指着監控屏幕說道,“你可以隨便看。”
章桐點點頭,在監控屏幕前坐下,搖動手柄把探頭旋轉到父親墓碑的所在位置,然後開始查詢。
電腦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先是一片漆黑,漸漸地,天色亮起來,但陰森寂靜的墓園裏仍看不到一點生命活動的跡象。紅外線探頭忠實地記錄著墓園裏的風吹草動。
章桐儘可能地快進鏡頭中的影像。沒多久,早上五點三十分左右,花工出現了,背着沉重的背囊來到墓園的花壇邊,放下背囊后,拿出大工具剪子,開始了每天的例行修剪工作。
這些正如墓園管理人員所說,沒有任何異常的跡象。
可是,八點過後發生的一幕,就讓章桐有些吃驚了。八點零五分,公墓對外開放沒多久,墓園小道上就出現了一個人影,身穿一件黑色風衣,手裏捧着一束菊花。他徑直來到了章桐父親章肖欽的墓前,獻花,點煙,然後默默站立……章桐的心怦怦跳着,由於這個人自始至終都背對着鏡頭,所以,章桐根本就沒有辦法看清楚他的長相,除了那一頭花白的頭髮和在一米七八至一米八之間的身高。
五分鐘不到的時間,這個神秘的掃墓人迅速離開了,只留下那一束後來章桐在墓碑前看到的菊花,還有那支燃了一半的煙。
這人究竟是誰?父親的朋友不多,自己唯一的叔叔也在去年因為腦癌去世了,因此父親去世到現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裏,除了自己和母親外,就幾乎沒有什麼人來拜祭過他。章桐死死地盯着這個神秘人的背影,期待着他能夠轉過身來,哪怕只是一個側面也好,可是,直到他消失在墓園小道的拐角處,留下的始終就只有一個背影。沒多久,墓園小道的另一頭就出現了章桐攙扶着母親的身影。
拜祭完父親后,章桐攙扶着母親走出了墓園,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在等出租車的時候,章桐實在按捺不住了,轉身面向母親,柔聲問道:“媽,你還記得爸爸在世的時候,有沒有什麼交情很好的朋友?就像陳伯伯那樣的?”
母親有點摸不着頭腦,愣愣地看着章桐,搖搖頭:“都這麼多年了,我記不太清了。”
“你再好好想想,好嗎?”章桐不想放棄。
母親依舊是茫然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