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列車驚魂
中國的火車,永遠充斥着臭汗與方便麵的混合味兒,永遠迴響着小孩的哭喊與列車員的叫賣聲,即便是軟卧也是如此。孟樓乘火車的時候不太喜歡軟卧,這號稱“豪華”的地方實際上空間狹小而價格昂貴,它的價格有時甚至高過打折的機票,而享受的服務還比不上小巷子裏的黑網吧。與之相比,孟樓寧願呆在普通座位上,看着擁擠的人們,那一張或帶着希望憧憬或寫滿疲憊傷痛的臉,比起陰森森的軟卧包廂要生動得多。
當然,前提是有座位,孟樓在剛大學畢業的時候,曾經滿懷豪情南下闖蕩,結果灰頭土臉地回家,歸途中沒有買到有座位的票,就憑站票熬過十七個小時。那種滋味,即使是好幾年後的今天還讓他記憶猶新。
本來他們可以乘飛機的,但是金匱六壬盤帶上飛機不方便,因此只能選擇火車硬卧。黃金周剛剛過去,所以車票還有些緊張,他們在十三號車廂,胡海是在中鋪,而孟樓則是在他的下鋪。
“靠!”
胡海在鋪位上重重一拍,他力量大,震得孟樓頭上一陣咯吱聲。孟樓有些擔心地向上望了一眼,他懷疑如果胡海力量再大點,這看上去只是靠幾個螺絲固定的床鋪會掉下來。因此,他頂了頂頭上的床板:“不就是輸了一局嗎,又不是女朋友和人跑了,你別那麼誇張行不?”
“做事要認真,毛主席教導我們,事上無難事,只要肯認真。”胡海繼續用孟樓的筆記本玩着遊戲,剛才被電腦滅了一局,現在要報仇雪恨。
“是肯攀登吧……”孟樓嘟噥了一聲,不過他知道和胡海去爭這個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又躺下繼續打盹。
列車上的廣播裏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曲子,這曲子的旋律很熟悉,孟樓思索了很久,也沒有想起它的名字。隨着列車的奔行,車廂和鋪位都有節奏地輕搖着,讓人似乎又回到了嬰兒時代的搖籃中。迷迷糊糊里,孟樓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飄了起來,火車裏面喧鬧聲似乎正在遠去。
他的身體越飄越高,漸漸浮上了半空,他覺得自己象是在一片雲海中遨遊,風拂着他的臉,雲滋潤着他的身軀,他也有如嬰兒一般,赤條條的無牽挂。
這種逍遙遊的感覺讓他非常舒暢,煩惱與憂慮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幸福永遠是短暫的,那包圍着他的白雲不知怎麼著開始發生變化,它們碎裂、聚攏,有的變成各種猛獸,有的變成各式野禽,這些猛獸野禽,無一例外都是肉食者。它們在空中翻騰着咆哮着,象是在爭奪什麼,雲的顏色也從潔白變成了彤紅,滿空之中,似乎都是火焰。
“雲氣作禽獸佈陣,乃大凶之兆,雲色赤紅,必有血光之災……”孟樓心中的愉悅已經蕩然無存,他想起家傳的望氣堪地術中這樣的說法。還沒等他深思,這些雲又變了,所有的飛禽走獸都消失不見,以他為中心,開成一個巨大的圓,這圓仍是血紅色,象個螺旋形的旋渦,在這旋渦中間,則是一隻噴涌着詭異光芒的金色的眼。孟樓與這隻眼對視,一股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剎那間佔據了他全部身心,他覺得無法控制自己,忍不住大叫起來。
“孟樓……孟樓……”
那隻噴涌着詭異光芒的金色的眼裏,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隨着那聲音的呼喚,孟樓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吸住自己,將自己向那金色的眼拖去。他努力掙扎,可是那力量彷彿是一根牢固的繩索,將他緊緊縛住,甚至連手指頭都無法動彈。
他看到周圍有許多東西都被那金色的眼睛吸了進去,既有飛禽走獸,也有鮮活的人。汗水從他的額頭涔涔流出,恐懼緊緊攫住他的心臟,他全力掙扎,拚命喊叫,想要從那金色的眼睛的凝視中掙脫。
“孟樓……孟樓……”那呼喚聲更加近了,也更加讓他恐懼,他用盡全身力氣,猛然瞠目一跳,然後覺得頭上砰的一痛。
“你怎麼了?”胡海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孟樓喘息着四顧,自己還是在火車中,還是在自己的鋪位上,在他面前的,除了胡海,還有兩個乘警。大概是他在夢裏大喊大叫,驚動了列車上的乘警,所以來看看吧。
“沒……沒什麼。”孟樓推開搭在自己額頭的胡海的手,夢中的一切似乎還在眼前,這些情景還是第一次夢到。他看了枕頭一眼,在枕頭下的包里放着金匱六壬盤,自從得到這玩意后,各種各樣的夢似乎總是在糾纏自己。
“你是不是身體不適,要不要叫醫生?”一個乘警問道。
“不,我很好,謝謝。”孟樓終於回過神,他淡淡地拒絕了。
“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只不過做了個噩夢。”孟樓說道
兩個乘警交換了一下眼色,另一個年輕一些的乘警看了看胡海,又看了看孟樓:“能給我看看你們的票嗎?”
看車票只是一個引子,孟樓明白這一點,他有些無奈地將票遞了過去,果然,對方並沒有怎麼仔細檢查車票,很快又提出一個要求:“你們的行李能給我們看看嗎?”
孟樓與胡海只得把自己的行李搬下來讓警察一一翻看,那年輕一點的警察在翻動着他們的箱子,年長些的則不動聲色地望着兩人。行李里當然不會有什麼違禁的東西,簡單地翻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就將行李還給了二人。
正當孟樓與胡海又將箱子搬上行李架的時候,那年長一些的警察忽然伸出手來,把孟樓的枕頭翻開:“這裏面是什麼?”
枕頭下是個小旅行包,包里除了兩本書,就裝着金匱六壬盤。胡海眉頭擰到了一起,有些憤然地盯着兩個警察,顯然,這才是他們想看的東西,開始那半天,都是前戲而已。
孟樓慢吞吞地打開了旅行包,將裏面的書抖了出來,而金匱六壬盤則抓在手裏。兩個乘警仔細打量着這東西,這不是什麼危險品,他們自然看得出來,但很明顯,這是文物。
“文物啊?”年輕一些的乘警嘟噥了一句,用一些譏諷的眼神看着怒氣沖沖的胡海:“從哪淘來的?”
“乘警同志,就算是文物又怎麼樣,哪條法律說攜帶文物違法了?”胡海最討厭別人這種眼神,他昂着頭辨解道。
“嗬,還嘴硬……這樣吧,請你們二位跟我們走,到了下一站後下車協助調查。”
孟樓拉住胡海,這傢伙膽大衝動,不能讓他亂來。不過現在的情況他也沒有好辦法,他掏出手機想給霍玉鳴打個電話,可是也被乘警阻止了。
“我靠,連電話都不能打,你有槍就很了不起啊?”這讓胡海氣急敗壞,他們要趕時間與張許會合,晚到了沒準就會誤事。
“你說什麼?”那年輕的乘警眉頭一擰。
眼見要出事,車廂里的人都向這邊投來關注的目光,孟樓覺得頭大如斗,他本來就不願意跑這一趟,如果不是擔憂張許的安危,他會毫不遲疑地拒絕霍玉鳴的請求。偏偏還沒到目的地,就惹來這樣的麻煩,這實在是讓人煩躁。
“等一下,等一下。”正當他絞盡腦汁思考解決辦法時,一個女聲突然傳了過來,接着,一身便裝的霍玉鳴排開圍觀的人,出現在孟樓與胡海的面前。
見到她,孟樓長出了口氣,胡海也露出驚喜的笑容:“美女,你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每當我想你的時候,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油嘴!”霍玉鳴瞪了他一眼,雖然沒有出聲,但從她的唇形上看,她是說出了這兩個字。她將那個年長些的乘警拉到一邊,將自己的證件給他看了,然後嘀咕了幾聲,那個乘警臉上浮現出尷尬的表情,慢悠悠地轉了回來:“原來是這樣,一場誤會一場誤會,走吧。”
年輕的乘警還想說什麼,卻被他一把拉走,圍觀的人沒有看到霍玉鳴給乘警看是什麼,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猜測這個漂亮的女孩是什麼來頭。
“美女,你怎麼也在車上?”在餘波平息之後,胡海笑嘻嘻地對霍玉鳴道。
“我在軟卧,知道你們在這裏,所以來看看你們。”霍玉鳴抿着嘴笑了笑,這時的她可一點都不象警察,表情也很溫柔,就連胡海的油腔滑調也沒有遭到反擊。
這讓胡海很興奮,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孟樓擠到一邊,然後拍了拍鋪位:“來,坐坐,美女,你準備和我們一起嗎?”
“你以為真的只讓你們兩個去啊?”霍玉鳴輕聲說了一句,真的坐了下來。孟樓嫌下面人多擠得慌,於是爬上了胡海的鋪位。那個噩夢讓他的心情變得極差,因此懶得與霍玉鳴搭訕,而想靜下來思考。
就象上次去曹操疑冢前一樣,噩夢似乎對他糾纏不放,從旅館裏那兒開始,到剛才那個夢,都似乎在警告他。旅館的那個夢裏,最後嚇醒他的那個浮在半空中的頭顱,現在想起來,倒有幾分象張猴臉,夢中夢到猴子,《周公解夢》裏是怎麼說的?嗯,好象說是凶兆,會遇到騙子,如果是夢到猴子張牙舞爪撲來,更是預示着家破人亡……
那麼剛才那個夢呢,夢見雲彩,同樣也是凶兆,那些雲彩變化萬象,意味着這兇險極其詭異,最後夢見的那旋渦本身不是凶兆,但夢見自己被捲入旋渦,則會遭受災難。還有那隻詭異的巨眼,那噴涌着光華和火焰的金色眼睛,那又預示着什麼?
而且,這次出行,也相當不順利,竟然差點被乘警當作走私的文物販子……說起來,這是第十三號車廂,按西方人的傳統,十三這個數字也是極不吉利的呢。
這些令人不快的念頭混雜在一起,壓得他心情壓抑。他覺得身上有些冷,以為是列車上的空調溫度太低,於是就將被子卷在身上,可是那種寒冷的感覺仍然存在。這讓他心中一動,這種寒冷,不就是在破解曹操詭冢時常產生的那種感覺么?難道說,又有什麼可能威脅到生命的危險要發生了?
過了會兒,他又啞然失笑了,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神經兮兮起來。就連那些墓葬之說都有可能是曹操設下的一個大騙局,何況是《周公解夢》之類荒誕不經的說法。因為最近的經歷,所以精神上的壓力大了些,做噩夢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弗洛伊德老爺子還把所有的夢都歸納為性衝動呢。
想到這裏,孟樓覺得身上的寒意退去了,或許這寒意本來就是心理作用帶來的吧,他一面對自己解釋,一面掀開車窗的窗帘。
車窗外,電線杆與田地飛快地向後倒退着,或許是因為玻璃窗不是很乾凈的緣故,窗外的景色有些模糊。孟樓垂下頭下,仔細望向遠方,當他看到天際的垂雲時,心神又是一顫。
在西方天際,大朵大朵的雲象龍捲風一樣倒掛下來,雲色鉛灰,彷彿隆冬時節的雪雲。在望氣術中,這是“迷惑”的不吉之兆,預示着迷路或着事情將出現反覆。
“在看什麼呢?”見孟樓從中鋪探下頭獃獃望着窗外,正在與胡海說話的霍玉鳴好奇地問。她對孟樓一直有某種好奇心理,這個話不是很多看上去甚至有幾分憂鬱的年輕人,彷彿總是戴着面具,給她一種難以看透的感覺。這種好奇心理讓她一直都在悄悄觀察着孟樓,希望了解這個沉默的男子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沒什麼。”孟樓收回目光,平靜地回答。
“別理他,這傢伙就是愛發獃,我說美女,你喜歡看什麼電影,有機會我請你看電影啊。”胡海伸過頭去擋住了霍玉鳴的視線,他與孟樓從小在一起長大,早有一種默契,每當有人煩孟樓的時候,他總會擋回去。
霍玉鳴淺淺笑了一下,隨意與胡海聊了幾句后,她便告辭了。
“嘿嘿,該謝謝我吧?”見她離開了,胡海敲了一下頭頂的中鋪:“小樓,說真的,她好象對你有興趣。”
“哦?”孟樓不置可否地哦了聲。
“你看剛才她和我說話,總是繞着你打聽……”這個時候,胡海就顯出精明的一面來,他嘿嘿笑道:“怎麼樣,多漂亮的一個妞對你有興趣,你想不想從此結束單身貴族身活?”
“少扯,問兩句關於我的事情就算對我有興趣?”孟樓撇了下嘴:“那剛才她和你坐在一張鋪位上,算不算同床沒共枕?”
“你這話問得好,值得仔細研究研究。”胡海調侃道:“不錯不錯,不愧是毛主席的好戰士,經受住了敵人糖衣炮彈的襲擊,沒在美色誘惑前動搖。”
“說夠了沒有,說夠了就睡覺。”孟樓不滿地拍了一下鋪位,目光輕輕掃過對面鋪位上的人,對面鋪位上的趕忙移開目光,裝作對他們之間的談話沒有任何興趣的樣子。
胡海又嘀咕了幾句,見孟樓始終不回應,他這才縮進鋪位里。和剛才比,兩人換了個鋪位,孟樓又捏了捏枕下的包,硬梆梆的金匱六壬盤讓他心安了些。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還會出事,似乎有一雙詭異的眼睛正注視着他,而他卻找不到那眼神的來處。
列車上的時間總是緩慢而單調的,睡覺是最好的娛樂,在反覆思考沒有得到什麼答案后,孟樓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他還聽到了胡海那可以同列車呼嘯相比擬的鼾聲。
夜漸漸深了,過了午夜,卧鋪上的燈都已熄滅,只有過道上還亮着,嘈雜許久的車廂里也安靜下來,就連推着小車販賣食品和飲料的乘務員都來得少了。
一個身影悄然無聲地來到孟樓他們這間小廂,在入口稍觀察了一會兒,他慢慢移向孟樓的頭部。
藉著過道的燈光,那身影仔細打量着孟樓,孟樓似乎又陷入噩夢之中,雙眉緊緊地皺在一起,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那身影緩緩伸出手,摸向孟樓的頭部,孟樓猛然翻身,那身影嚇了一跳立刻收手蹲了下來。
孟樓只是翻了個身,人並沒有醒來,又等了會兒,那身影見沒有動靜,再次向孟樓頭部伸出了手。他的手上寒光一閃,那是一塊鋒利的手術刀刀片。
他的手緩緩伸入孟樓的枕頭下面,抓住了裝着金匱六壬盤的包,輕輕用了點力,發現想要將整個包都從孟樓頭下拿出來有些不易,於是他改變了策略,刀片無聲無息地在旅行包上劃了道口子。
那身影抓住金匱六壬盤,緩緩地向外抽動,動作極為輕柔。金匱六壬盤漸漸地從包中被拉出來,那人看着這銹跡斑闌的圓盤,呼吸稍微急促了些。他定了定神,控制住自己急躁之心,小心翼翼地將金匱六壬盤從鋪位上拿起。
中鋪的孟樓與下鋪的胡海仍然沒有絲毫察覺,那身影看了二人一眼,然後悄悄向後退了一步。
正這時,一聲刺耳的喊聲響了起來。
“快餐盒飯碗面嘍——”
推着小車賣食品的乘務員出現在過道的最頂端,那身影身體一僵,他還沒有轉過身,就看到胡海嗷一聲坐了起來:“靠,吵死了!”
那身影順手將金匱六壬盤放在中鋪上,裝出是在避讓乘務員小車的樣子,胡海揉着自己的眼睛,翻了他一眼后伸頭向過道望去,那個推着小車的乘務員彷彿不知道乘客需要休息一般,推着車有氣無力地喊着:“快餐盒飯碗面嘍喂!”
“這麼晚了,還讓不讓人休息啊?”胡海衝著他吼了一聲,立刻得到了幾個被驚醒的乘客的應和。那個乘務員面不改色地推着小車從這邊經過,彷彿示威般又喊了聲:“快餐盒飯碗面!”
“靠!”知道同他們沒有道理可講,胡海只能憤憤地罵了聲,他再躺下去,卻覺得有些尿急,便起身尋找鞋子。
那個身影見乘務員從身邊過去了,再停留的話便會引起懷疑,因此他快步通過過道,很快消失在車廂的入口處。胡海穿好鞋起身,無意中發現被扔在鋪位上的金匱六壬盤。
“小樓,小樓。”他不以為意地將孟樓推醒:“東西收好來。”
孟樓接過金匱六壬盤,最初他也沒有在意,以為是胡海拿出去的,但當他將金匱六壬盤塞進旅行包時,發現了旅行包上被手術刀拉開的口子。
“大海?”他將那道口子展示給胡海看,胡海先是一愕,接着反應過來,他立刻伸頭望向過道,可剛才站在兩人鋪位邊上的那人影已經消失了,他轉過頭來剛想說話,孟樓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出於直覺,孟樓以為事情並不是有賊那麼簡單,他又想起自己開始的直覺,那雙始終盯着他的眼睛。
“不能睡了……”他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