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迦科莫的秘密
Giacomo'sSecret
腳步聲越來越近。開始是遙遠而快速的,咚咚咚地震響在樓梯上;然後就越來越輕,越來越慢。像狩獵的貓兒一般,爪子小心翼翼地踏在柔軟的肉墊上,一步步逼近圈套中的獵物。
遊戲一旦開始,就沒有人能夠從中逃脫。
這是一座極大的宅子。捉迷藏的男孩們屏住呼吸,藏在床底下、柜子裏、雕像的陰影中和簾幕後面。他們都十分習慣於這種遊戲,每個人都很聰明,在遊戲開始的時候,總是為了理想的藏身地點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但又總是能夠在倒數結束之前把自己完美地隱藏起來。
除了那個年紀最小的孩子。
他穿着鮮艷的酒紅色織錦小外衣,領口和袖子的邊緣上綉着金線。雪白的襪子上套着一雙鋥亮的黑色小牛皮鞋,威風凜凜,一看就是嶄新的。只是與上衣同色的綢緞褲子上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凌亂的線頭和紅腫的膝蓋,明顯是剛剛摔了一跤給扯破了,大概家裏人還不知道。小男孩緊緊咬着嘴唇,一對深棕色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似乎要哭。
倒並不是因為膝蓋的撞傷——雖然對於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孩子來說,那確實已經十分疼痛;小男孩哭是因為他還沒有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而扮演"鬼"的人已經來了。
男孩緊緊靠着樓梯拐角處的牆壁,他的嘴唇哆嗦着,滿頭都是汗水。樓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無助地死死貼着身後的磚牆,恨不得能將自己整個身體嵌入牆內。
"……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啦!"樓上扮演"鬼"的孩子發出歡樂的叫喊,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男孩還只是虛張聲勢,他抓住樓梯的扶手快步跑下來。
同樣光鮮的小皮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咚咚咚的。
就好像男孩越來越快的心跳。
他抓住身後的牆壁,發白的指尖幾乎摳進了那些並不存在的磚縫。這是二層樓梯拐角處的一個凹槽,周圍都是結實的磚牆,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匿。
汗水從額頭上滴下來。又濕又癢。但是男孩顧不得擦,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似乎急得要哭出來了。
"讓我進入牆壁吧!"這個瘋狂的想法剛剛在男孩頭腦中成型,有什麼地方立即就傳出了回聲。但那並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是千萬顆灰塵的顆粒,千萬點壁掛上織錦的線頭,千萬條看不到的觸手,嗡嗡地轉動、絞纏,發出無法分辨的鳴響,燥熱的空氣在這裏扭曲。
身後牆壁的堅實觸感驟然消失,男孩失去了平衡,向後跌入一片溫暖而柔軟的虛空,彷彿跌入了母親的懷抱。
眼前剎時一片黑暗。
"哈,我看到你了!抓住……"
聲音嘎然而止。從樓梯上奔下來的孩子直挺挺地愣在了原地。面前一排整齊空曠的磚牆和平整的壁掛,自己遙遙從樓梯上看到的那個穿着鮮艷紅色衣裳的小男孩,就在一眨眼間,消失了。
扮演"鬼"的孩子哇地一聲哭出來。彷彿就在白日正午,看到了真正的鬼怪。
當迦科莫·波德林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他睜開眼睛,首先看到頭頂上粗大的木質房椽,年代日久,木頭上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裂紋,而且被濕氣熏成一股模糊的、辨不出紋理的赤褐色。整個房間充斥着一股不堪忍受的霉爛和塵土混合的味道,一線細弱的金色陽光正從破損的木頭窗格子外面透進來。
男孩躺在一張窄床上,身上勉強蓋着一條薄被。他坐起身子,扶住猶自隱隱作痛的腦袋,眯起眼睛望向四周。身上的衣服聞上去有股劣質肥皂的味道,很乾凈,但是布料很粗,因為他的動作產生了不舒服的摩擦,蹭得皮膚有點發癢。
"少爺,您總算是醒啦!"隨着迦科莫的動作,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窗邊升起。"少爺"兩個字的音調被拖得很長,毫無尊敬之意,倒像是赤裸裸的諷刺。
說話的人是一個倚在牆邊的小個子,歪戴着一頂泛着油光的三角帽,上面還裝模作樣地插了兩根不知是什麼鳥的黑色短羽毛。他長了一張圓圓的娃娃臉,遠遠看過去像個發育不全的男孩,身子又矮又瘦。他的頭髮從那頂總不離身的尖帽子下面亂糟糟地伸出來,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還有兩個圓圓的酒窩。但是他已經絕對不再是個孩子。
他的臉赫然是一張成年男人的臉。
小個子男人伸手把帽子轉了個圈,對着迦科莫裝腔作勢地行了個禮,動作極其誇張,看起來就像是馬戲團中引人發笑的小丑。
面對此人明顯的諷刺,迦科莫也不以為忤,他看着對方,用右手爬梳着頭頂睡得一團混亂的捲髮。"怎麼了?我怎麼會在你這裏?"
"您說呢?"小個子男人咧開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如果現在您不在我這裏,那恐怕只有去和屍體或警察做伴了。"
"那件事又發生了?"迦科莫皺了眉頭。
"我說少爺啊,您就不能小心點嗎?要不是我喜鵲碰巧發現您,大名鼎鼎的波德林家族的名聲可就全完嘍……"
"這次是……?"迦科莫截斷了對方,突然拋出句不着邊際的話。
"您自己府上的人。"叫喜鵲的小個子立即接口。這句回答和剛才的問句一樣莫名其妙。
"沒有線索?"
"完全沒有。和以往完全一樣,也沒有傷口。"喜鵲加上一句。
"沒有人看到?"
"等我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喜鵲說,"您像往常一樣倒在旁邊,人事不知。地點仍是卡納爾喬區的貧民窟。您知道那邊一向冷清得連只鴿子都見不着,更別提什麼人了。"
迦科莫點了點頭。他伸手拿起枕邊的錢袋,也沒有看裏面有多少錢,直接扔給了對方。喜鵲喜不自勝地一把接住,發出一聲歡呼。
"謝了!我仁慈慷慨的少爺!喜鵲願隨時為您效勞——!"他的尾音又拖得很長,雖然話語恭敬,卻在音調裏帶出了一副幸災樂禍的腔調。緊接着,他摘下三角帽,右手在空中挽了幾個花,然後躬身一揖到地,行了個誇張至極的紳士禮。和他髒兮兮的一身粗布衣服相配,這個禮顯得尤為諷刺。
起身的時候,喜鵲順帶撿起地板上迦科莫那套沾了血跡的白色織錦外套,捲成一團抱在懷裏。"這些就由我來為您處理吧。少爺您請自便,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迦科莫揮了揮手,小個子男人隨即離開了房間。
待男人走後,迦科莫推開了窗戶。他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抱着衣服走出大門,然後拐到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裏,很快就消失了影蹤。男孩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喜鵲辦事他完全放心——因為他確定喜鵲為了錢絕對會出賣一切,甚至自己的靈魂。他甚至不用擔心喜鵲會為更多的錢財而出賣自己——畢竟這是威尼斯,波德林家族的威尼斯,有誰能付得起比波德林家族更高的價碼呢?
與此同時,迦科莫也逐漸習慣,莫名其妙地失去意識,然後一次又一次在陌生的地方蘇醒。而喜鵲,這個不知道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貧民區的小混混,總是帶着諷刺為他料理一切。
他們從未出現過任何差錯。
金色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在迦科莫臉上,遠遠傳來烤麵包和奶沫咖啡的香氣,微涼的晨風送來了早起稀疏的人聲,還有手推車的木頭輪子碾過石磚路的吱呀作響。迦科莫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服,推開房門走下樓梯。
這是里亞爾托橋西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迦科莫下了樓,幾步穿過小巷,經過清晨熱鬧的海鮮市場走向里亞爾托橋。相熟、或者根本不熟的路人爭先恐後地和他打着招呼。波德林少爺一一回禮,點頭微笑,儘管身上穿的是廉價的粗布衣裳,但他俊秀的臉龐和優雅的舉止明顯讓人們忽視了這一點——不管發生了什麼,他仍然是富甲威尼斯的波德林少爺,威尼斯風度翩翩的萬人迷迦科莫·卡薩諾瓦。
自中古世紀以來,里亞爾托橋就是威尼斯城的貿易中心。它原先是一座木橋,因不堪重負坍塌后改為現在的石橋。橋身全部用白色大理石砌成,是威尼斯本島上橫跨大運河最宏偉的橋,也是威尼斯的標誌。里亞爾托橋下有繁華的蔬菜瓜果市集,吆喝叫賣不絕於耳;橋上兩側的店面則鱗次櫛比,各種各樣新奇的小商品、藝術品和綢緞布匹琳琅滿目。
其中最大的一家店面,東方式的紅木多寶格把威尼斯特有的彩色玻璃窗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塊,上面擺滿了昂貴的瓷器。有淡雅傳統的中國青花瓷,也有描繪着繁複歐洲圖案的現代瓷器。大門口一塊無比招搖的酒紅色木刻牌匾,上面盤卷着醒目的金色大寫字母"波德林瓷器"。
迦科莫推開門走了進去。
"小姐,您好眼光,這個瓶子是真正產自中國的……您看這胎色,這釉質……我敢說,這整個威尼斯,不,連這整個歐洲,都找不出第二隻這樣的瓶子!"
"喲,這麼貴重我可買不起,"女子笑,"還是再給我看看其它的吧。"
"不不,這個瓶子雖然確是極品,卻是一點都不貴,"賣家急忙湊到女子跟前,壓低了聲音,"因為它本是一對,現在只剩下一隻,所以價格就打了折扣。"
"哦?那另一隻在哪裏?"女子來了興緻,她把玩着這隻瓷瓶,饒有興趣地看着對方。
"這個……"賣家面有難色,良久,他才開口道,"……叫我們少東家不小心給打碎了。"
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賣家和女子同時回頭。"是你?"女子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驚喜。
"我們還真是有緣,塞萊娜小姐,"迦科莫眨了下眼,"早上好。"
"你這是……"塞萊娜轉過身子上下打量着他,眼中露出了驚訝。男孩的頭髮雖然仔細整理過,身上的衣服也還算整潔,但是與昨天的打扮已經是天上地下。那件綉着卷葉花紋做工精美的白色織錦外套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灰藍色的粗布短外衣,扣子少了一顆,領口翻出來的上衣領子上面不但沒有蕾絲,而且似乎還皺巴巴的。
"我親愛的卡薩諾瓦先生,難不成威尼斯的獵人今天變成了獵物?"女子挑起了一邊眉毛,話音隱有笑意。
順着對方的目光,迦科莫低頭扯了扯不服貼的領子,"再優秀的獵人也有失誤的時候啊,"他抬起頭,對着女孩咧開嘴做了個鬼臉,"因為我的心似乎已經被一位更優秀的獵人給俘獲了。"
"哦?"塞萊娜眯起了眼睛,"不知那位幸運的女士是誰?"
"難道這整個威尼斯還有比我面前這位美麗高貴的淑女更有魅力的女性嗎?"迦科莫微微一笑。
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凝視着女孩榛子色的眼睛,然後慢慢躬身,抬起對方的手背輕輕一吻。他的視線從沒有一刻離開女孩的眼睛。
"塞萊娜小姐,您謙卑的僕人迦科莫隨時為您效勞。"
然後他用另一隻手,把那隻貴重的青花大瓷瓶重新推回到女孩手中,"難得塞萊娜小姐喜歡我家的東西,這隻瓶子就算作我的見面禮好了。"
"波德林少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們非親非故,這麼貴重的禮我可不敢收。"女孩的眼睛嫵媚地彎了起來,她在微笑。
"他都說了,"迦科莫沖店夥計努了下嘴,"自從我把另一隻摔了之後,這瓶子就貶值了。所以我這份禮可一點都不貴重。"
當那個臉色發青的夥計把瓷瓶包好,迦科莫拎起盒子拉着塞萊娜出了門。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夜晚凍得生硬的大地就在這和煦的陽光里逐漸變得溫暖而膨脹。灰鴿和白色的海鷗不時從頭頂掠過,掃下雲朵間斑駁的暗影。從里亞爾托橋遠眺大運河,天空很藍,海水是透明的綠色,灰色與粉紅色的哥德式建築從運河兩岸一字排開,夾雜着文藝復興時期的立柱和圓頂,還有更老的拜占庭東方風格的尖拱頂和迴廊。燦亮的陽光下,貢多拉鳳尾船在碧綠水面激起細碎金波,歌唱家浮顫的高音從小船上遠遠地漾開。
"這就是威尼斯……"塞萊娜喟嘆。
"這不是威尼斯。"迦科莫輕笑一聲打斷了她。塞萊娜抬起了問訊的眼睛,她把頭轉向男孩。
"看到那些倒影了么?"迦科莫指向水面,"那些在環湖礁水中越來越弱的城市的倒影。真正的威尼斯位於水下,纏繞在綠色與黑色的水草間,沉睡千年。"
金色的波紋在翡翠一般的水面上歡快地跳躍來去,晃着塞萊娜的眼睛。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水下的倒影。那些紅、白、黃和灰色的建築被浸染成海水一樣透明的綠,仿若凝固進了一塊碩大明艷的青紫色水晶,歷史驀然回溯。那是想像中一座最翠綠的島嶼,是水中一個奇異而蠱惑的夢。
在夢中,威尼斯全城都是翡翠一樣的碧綠,那些細碎動蕩的金波為她的大門、迴廊、陽台和立柱鑲嵌了黃金絞花的盤紋。不是拜占庭,更不是哥特或者文藝復興,也不是巴洛克和洛可可,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度也無法雕出這些精緻的細紋,翻遍所有書本也找不到一個精準的定義和描述。這些驚為天人的華麗裝飾彷彿天國盛開的花朵,完美得不似人工。那是世上所有建築風格的起源,是現存所有裝飾流派的集成。
"……好一座愛莫洛之宮。"
"你說什麼?"迦科莫轉頭望向塞萊娜,他沒有聽清。
"翡翠之宮1,"塞萊娜重複,"這些水下的倒影,猶如一座沉睡的翡翠之宮——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威尼斯?哪一個又是她的影子?"她輕嘆。
"這隻怕是造物主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搭住雪白的護欄,迦科莫遠眺大運河,"人們對着虛假的幻景誇耀陶醉,卻不知真正的威尼斯,水下那個碧綠斑斕的翡翠之宮,才是被歷代畫家和游吟詩人無數次描摹和歌詠的對象。"
"你是一個好導遊,"塞萊娜微笑,她歪過頭看着這個徹頭徹尾的威尼斯男孩,眼中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光,"也許我在威尼斯的這幾天,你可以帶我觀光。"
"榮幸之至。"迦科莫點頭,年輕的臉上同樣掩不住一絲仿若得逞的微笑,"我是您的。"他說。
橋上的行人多了起來,狂歡節的遊客從四面八方趕來,大家穿戴起節日的盛裝,戴了復古的假髮,把里亞爾托橋寬敞的台階圍攘得水泄不通。
"實在抱歉,波德林少爺,"過了一會兒,塞萊娜轉身,從迦科莫手中接過了那隻裝着瓷瓶的盒子,"我還有些其它的事情,請允許我失陪了。非常感謝您今天的禮物。"
"那我也回去了,"迦科莫隨手展平身上的衣褶,隨風擺了擺他那頭金棕色的小捲髮。他看着塞萊娜,試探着問了一句,"改天……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您共進晚餐?"
"難道曾經有女士拒絕過卡薩諾瓦的邀約?"塞萊娜眨了眨眼睛。
"嗯……"男孩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您的意思是?"
"如果沒有人拒絕過您,那我也就不打破這個先例了。"塞萊娜微微一笑。
"那麼明晚七點,聖馬可廣場?"
塞萊娜點點頭,男孩歡呼一聲,然後一個翻身躍過下面的橋欄,在人群的驚叫聲中穩穩落在了橋下正在等候的一條鳳尾船上。狹窄的船身猛烈搖動起來,船夫晃了兩晃,勉強沒有落水。他張口想罵,卻一眼認出了來者,只能低下頭悶不吭聲。
"多索杜洛區,波德林宮。"
男孩清晰的聲音傳到岸上,引起了一陣騷動。立刻就有悉悉簌簌的聲音從人群里傳了出來。"那個就是波德林家的少爺么?怎麼穿成這樣?"
"是啊,那就是我們威尼斯的卡薩諾瓦,"一個男聲接口,"不管他穿了什麼,抬頭看看頭頂上這些窗戶,有一半都是為他敞開的!"
"你嫉妒了吧,哈哈!"另一個聲音大笑,伸手勾住先前男人的肩膀,"你這個大老粗,也想和人家有錢有勢的小白臉比?你還是認了吧!"
貢多拉順風而下,岸上的聲音漸漸遠了。迦科莫站在船頭,凝望着里亞爾托橋越來越小的影子,然後終於轉過一個彎子,看不到了。在大運河的盡頭,與朱提卡運河交匯處,為瘟疫死難者修建的安康聖母大教堂天神一般挺立在水天相接的碧藍背景之下,高聳的白色巴洛克穹頂塔尖在耀眼的陽光下閃亮。迦科莫仰起頭,閉上眼睛,溫暖的陽光霎時灑滿了他年輕的臉,溫潤的海風吹拂在耳邊,帶來一片溫柔的撫觸。
貢多拉搖擺着駛入朱提卡運河,遠遠地停靠在威尼斯港口。迦科莫跳下船,他揮手摒退前來接應的家僕,一個人偷偷潛入了海邊那座宏偉的白色建築。
他沒有直接回房間。
在前往東首側廳的旋轉樓梯二層拐角處,迦科莫看四下無人,蹲下身,從樓梯的地毯後面掏出了那柄暗金色的小鑰匙。他伸手摸到角落裏那幅壁掛後面的一個小孔,然後把熟練地把鑰匙插了進去。
彷彿魔法一般,牆壁上的幾塊方磚發出了軋動的輕響,迦科莫伸手推牆,一扇隱藏的小門,登時在磚牆上顯示出來。迦科莫小心地把鑰匙放回原處,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後面是一架更加狹窄的下行樓梯,旋轉着一直通往地心深處。在身後關上小門,迦科莫並沒有點燈,沿着腳下的樓梯一路走入黑暗。
眼前什麼都看不見。男孩的第一個反應是恐懼、迷惑,他想哭,但是又怕外面的人聽到,因為他可以聽到對方的腳步聲,隔着牆,有點發悶的聲音,正從樓上一步步走下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他嘗試着抬腳邁步,但是前面並沒有路。
一不小心,男孩摔下了樓梯。他的頭重重地撞在牆壁上,開始什麼感覺都沒有,男孩呆了一剎那,只有一剎那,然後,疼痛和恐懼感立即佔據了他全部的神經。男孩放聲大哭。
哭聲在黑暗裏回蕩。開始是一個聲音,然後四壁產生了共鳴,嗡嗡地震徹着男孩的耳膜。他什麼都聽不到,自己的哭聲、心跳、呼吸,甚至連剛才牆壁外面的腳步聲都一併消失了。四周一片嗡鳴,像遙遠天邊隱隱傳來的雷聲一樣,然後,整個空間在雷聲中震動起來。
男孩嚇得收住了眼淚,他伸手緊緊抓住牆壁,剪得短短的指甲摳進了潮濕的泥土。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一股腐朽的墓土味道在鼻端徘徊,男孩有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埋葬。他被拋棄,被凌虐,他想回到過去,他懷念陽光的溫暖以及家人的擁抱。
大地在震顫。男孩因為恐懼而失去了意識。額頭上有溫熱而濃稠的液體滑下來,滴進了眼睛,但是他顧不得擦。男孩無助地跪倒在地上,小小的手掌中滿滿的全是泥土。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裏跪了多久,直到,一雙冰涼的手臂伸到腋下,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男孩沒有反抗。他的嘴唇顫抖着,臉上的肌肉綳得很緊,目光空洞而渙散。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什麼都看不見。
記憶到此為止。
迦科莫不記得後來發生的事情。一個極其模糊的印象,是來人吻了他的額頭。額頭上一直在流血的傷口立刻就不痛了。就好像是一個奇迹。所有那些潮濕粘稠而溫熱的記憶都不復存在,男孩撲入對方的懷抱,強壯的小心跳在隱隱的雷聲中一聲聲撞擊,迎合四壁的回聲,漸漸合成一個,然後透過對方的身體傳送到自己的血液里,變成跳動的脈搏。
他聽到牆壁外隱隱傳來那個孩子驚恐的哭聲,聽到樓梯上下家僕忙亂的腳步,聽到管家低沉地安撫孩子的話語。
他看到一點星星般的燈光逐漸在黑暗中蔓延。
迦科莫恢復了視覺。
面前是一個寬敞的洞穴,位置是波德林宮的正下方。一個龐大的地下室。
燈光把迦科莫的影子長長拖在了青灰色凸凹不平的磚牆上。隨着他的動作,影子不停地變化,從一面牆上退下去,再從另一面牆上爬出來,看起來詭譎無比。地下室陰冷而潮濕,頭頂滴滴答答的似有水聲,一種不祥的泥土的氣味在四下里瀰漫,彷彿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地下墓穴。
迦科莫擎着油燈,直接走到了洞穴最深處,周圍泥土的味道愈發強烈。在洞穴盡頭是一個用磚石搭建的灰色祭壇。祭壇上空空如也,迦科莫把油燈放在了祭壇上。於是那點昏暗的光源順着祭壇後面的牆壁緩緩爬升,然後漸漸照亮了整面石牆。洞穴里又陷入了一片無盡的黑暗,而只有這面泥灰石牆是明亮的,上面古老的壁畫在四周溫柔黑暗的包裹中愈發的清晰而明艷。
那是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蛋彩繪畫,畫的是當時極為流行的殉教者題材——聖塞巴斯蒂安。圖中被縛的聖徒抬起虔誠而隱忍的雙眼凝望天空,黃金箭頭插入身體,整個畫面構圖哀艷而凄絕。在油燈昏黃光影的繚繞里,那些暗紅色的血液彷彿還在流淌,象牙色的皮膚下隱約透出了青紫的脈管,它們似乎還在微弱地跳動。
這幅壁畫顯見年日已久,應該是早期文藝復興時代的作品,但是上面的顏色卻鮮艷如初,這幾百年的歲月竟似沒有給它留下任何印痕。壁畫如同剛剛完成一般靜靜佇立在祭壇上方,上面的色彩在光影里流動,竟好像是活的一樣。
迦科莫退後一步看着壁畫。他嘆了一口氣。
"我實在受不了,"似乎自言自語一般,男孩突然開口,"那件事又發生了。今天早上我又像個乞丐一樣醒過來,身上還帶着血跡。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情,一點都想不起來!我受不了了!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
隱約的回聲從石牆後傳出來,在四壁之間相互撞擊。陰暗的洞穴里除他和面前的壁畫之外一無所有,地下室里只有迦科莫一個人。但過了片刻,空曠的洞穴深處卻清晰地傳來一聲輕笑,"我不是和你說過么,時候未到,到了的時候你自然便會明白。"
洞穴的盡頭便是石壁和上面的壁畫,這聲音竟似是從畫中傳出來的。
"時候未到!"迦科莫死死盯着壁畫中的塞巴斯蒂安,"這句話你跟我說了有十幾年了!"
壁畫中的塞巴斯蒂安垂下了仰望天空的眼睛,靜靜注視着腳下發怒的男孩。"你的生日在什麼時候?"他溫柔地發問。
"下周二,"迦科莫隨口回答,"狂歡節的最後一天。"
"那想必很熱鬧。"塞巴斯蒂安再次微笑了。
"父親和叔叔已經租下了孔達里尼宮,要在那裏舉辦一場盛大的狂歡節舞會。"迦科莫仰起頭,皺着眉看着壁畫裏的塞巴斯蒂安,"你問這個幹嘛?"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畫像微笑,又是那種莫測高深的晦澀笑容。
"到時候,到時候……"迦科莫喃喃自語,"你用這句話騙了我十幾年!你只不過是張牆上的畫,時間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可我卻是個活生生的人,用不着幾年我就會衰老死掉,然後變成墳墓里的一堆枯骨。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拿來給你浪費!"
"不會太久了,"正當迦科莫鬱郁地打算轉身離開,畫中的聲音再次響起,"當你二十二歲生日來臨的那一刻,你的命運將會指引你來到我的身邊。到了那時,你就會知道這一切的始末。"
"命運,又是命運!我已經受夠了你這個故弄玄虛的傢伙!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詛咒我的命運!詛咒它十年前讓我莫名其妙地掉進這個該死的地方,見到你這個被詛咒的靈魂!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平平靜靜過着普通人快活的日子!"
"因為你姓波德林。"畫像冷笑一聲。
"你什麼意思?!"迦科莫驚疑不定地抬頭,油燈模糊昏黃的光暈里,壁畫上的聖塞巴斯蒂安仰頭凝視天空,眼睛裏瀰漫著原先的霧氣,嘴唇緊閉,彷彿他就是一幅普通的壁畫,從未開口說過任何一個字。
注1:翡翠之宮(EmeraldPalace),諧音為愛莫洛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