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摸清目標的全部生活規律,是幹掉目標的前提和基礎。
這工作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細緻且艱巨。
陳進一開始想用直接跟蹤的方法,但他稍微試了一下,發現不靠譜。
跟蹤時,你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太近容易被發現,太遠容易跟丟。尤其是陳進的作案時間選擇晚上,冬天晚上路上行人少,如果你發現和你隔個一兩百米,總有一個人在後面走,你再笨也該覺察出情況不對勁。
這可不像古裝電視劇的標配情節,目標感覺身後有人跟蹤,他一回頭,你忙湊到個水果攤前買梨,就這麼躲過去了。大半夜的,陳進去哪找那麼多水果攤?
更加上陳進是個胖子,目標太大,行動沒法敏捷。就算他是運動健將,一路能輕鬆地跟隨目標,現在的路上到處都有監控,這無疑是騙自己。
他對跟蹤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採用最笨最繁瑣,但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守株待兔。
比如找江小兵下手時,假設他家到學校共有三條路,你事先不知道他會走哪條路線,該怎麼著手?
很簡單,第一天,你躲在第一條路上,發現從頭到尾江小兵沒出現過,那麼表明他走的不是第一條。第二天,躲在第二條路上,重複這個過程。如果你連續多天這樣守株待兔,就會統計出他每天從各條路線走的概率是如何,每天出現在某條路的時間範圍大致是如何。有了這兩項數據的支持,你的犯罪成功率和安全性才會提高。
而這種跟蹤方法,警方調監控是不可能注意到你的,因為你在一個點壓根沒動。
凡事都要進行數據分析,不管是從事化學研究,還是犯罪,這是他的職業習慣。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分,陳進坐在一輛二手奔馳里,手邊的車窗搖落下一條縫。
車子是他一個月前買的,牌照落戶杭州,之所以挑中這輛,一方面原因它是奔馳,任何人包括辦案的警察,潛意識裏都會想開奔馳的不可能去殺人吧。另一方面,如果新買一輛奔馳,可能會吸引眼球,犯罪可不像混演藝圈,還是低調點吧。
這時,離他不遠處的金縣一中,最後一節晚自習的下課鈴響了,隨後教學樓傳來一陣喧囂,學生們成群結隊地離開教室,有些邁向寢室方向,有些走往自行車棚。
一中是省重點中學,已經被甘佳寧炸死的街道主任陸衛國,他的獨女陸晴就讀於這所中學。
一定是買讀進去的。陳進心裏想着,嘴上發出輕蔑的一聲哼。他不相信官二代里也有上進的孩子。
他只知道陸晴在一中讀書,具體讀高几不太清楚,是個走讀生,不住校。他對陸晴的跟蹤工作沒進行過幾天。
不住校,呵呵,挺好。
過了五六分鐘后,開始有學生騎車從他的車邊經過,他細心搜尋着陸晴的身影。
這個女生……挺像的。他拿出手機里偷拍的照片,再比對了一遍,嗯,就是她了。
還沒等陸晴經過,他發動車子,先開到前頭,從另一條遠路先行繞過去,來到了一條非主幹道上。他需要積累多次的數據,判斷陸晴從這裏經過的概率和大致時間點。
不多一會兒,後面陸晴騎着自行車進入了這條路。
陳進仔細地觀察了片刻,不會運氣這麼好吧!今天她一個人回家,身旁沒有同學,更巧合的是,現在這條路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而且他也知道,這條路附近沒有監控探頭。
原本只想着跟蹤摸清規律,今天就直接給了下手機會?
動手嗎?
我的朋友,這次機會太好了,不用你來幫忙了。
他心裏有點激動,忙掏出藥片灌了一口水,他知道他一激動,很容易植物神經紊亂,必須先吃抑製藥。
這時,陸晴的自行車正在不緊不慢地接近,陳進眼睛緊緊通過車窗上的一段縫隙觀察着,一隻手悄悄搖落了一點窗戶,另一隻手,已經摸向了副駕駛座下方。
十米……五米……三米……
這時,陸晴口中的聲音傳入了陳進的耳朵里。
她在背英語單詞!
認真地背着英語單詞。
儘管她的英語在陳進這位美國生活十多年的人耳里,顯得多麼撇腳幼稚。
可是,陳進卻笑了。
他的手鬆開了,他的心軟了。
或許,陸晴永遠不會知道,在她十七歲冬天的一個夜晚,一生中最危險的一刻在她不知覺中擦肩而過。
死神,就這樣微笑地望着她遠去。
徐增今天一直心中忐忑,昨天林傑找過他后,不久又打來電話,說他們局長約他今天來局裏聊聊。
已經找自己談過了,還要找自己聊聊?
是不是刑偵隊後來又發現什麼新線索了?
是不是他們已經鎖定陳進了?
再次找自己,莫非想試探出自己是知情人,一併拿了?
他不敢打電話給陳進,甚至不敢找公用電話打,誰知道警局是否派人跟蹤自己了呢。
猶豫再三,徐增還是如約來到縣局。
王格東親自接待,領他到一間會議室后,閑話幾句就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找徐科過來,也沒其他事,就是想問你些情況。江平的老婆和兒子被殺的案子你清楚的吧?”
徐增道:“大致有過了解,現在還是你們偵查階段,還沒移送到我們院來,具體細節我不是很瞭然。”
王格東笑了笑:“兇手毀了三百萬,又殺了王麗琴和江小兵,實實在在的仇殺。江平這傢伙相信你也有耳聞,不是個好東西,結仇的人不少。不過仇最大的,還是上次爆炸案的何家了。這次的謀殺案,兇手手段很高超,而且用了幾個頗有技術含量的化工手法,據此判斷,兇手對化工行業很了解。而甘佳寧十幾年前是浙大化學系的高材生,這不免讓我懷疑,兇手是甘佳寧的熟人,為她復仇來了。”
徐增喝口茶掩飾自己的焦慮,點頭道:“王局分析得有道理。”
王格東拿出煙,給徐增遞了支,徐增搖搖頭說正在戒煙。王格東笑笑,隨後話鋒一轉:“聽說你和甘佳寧很熟?”
徐增只好道:“很熟算不上,我們是大學校友,金縣裏面大學校友不多,所以平時過年過節有走動。”
“嗯,你好像讀的是法律吧?”
“對的。”
“我沒記錯的話,浙大是1998年才四校合併的,你讀書那會兒和甘佳寧不是同個學校吧?”
“我是杭州大學的法律系,她是老浙大的化學系。”
“那你們怎麼認識的?”
徐增道:“大三時剛好四校合併,所以我們算得上半個校友。”
王格東道:“我的意思是,你們是在哪種場合下認識的?”
徐增又喝了口茶,道:“我一個發小朋友跟甘佳寧是同個專業的,後來大家彼此間走動就認識了。”他不想透露陳進,忙補充一句,“因為那會兒我看到甘佳寧,挺有好感的,所以準確地說,是我刻意去認識她的。”
王格東笑了笑,道:“我看了甘佳寧的照片,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聽說性格也不錯,工科專業里出個美女,自然會受追捧。對了,既然你也喜歡甘佳寧,應該知道她有哪些追求者吧?”
“這個嘛……那時都快畢業了,不太關注男女問題。大學畢業前,我跟甘佳寧的接觸很少,反而是畢業后我到了金縣,發現她也在金縣,因為……因為我對她有點好感,這才多了一些聯繫。”
“就是說你對甘佳寧的了解,還是在工作后才更深入的?”
“可以這麼說。”
“他們專業里誰喜歡過甘佳寧,你一個都不知道嗎?”
“我對他們專業其他人不熟,我學法律的,不管是上課還是以後的工作,和他們都沒交集。”
王格東無奈吐口氣:“甘佳寧畢業后做了幾年化工行業的研究工作,這期間有誰追求過她你知道嗎?”
徐增點頭道:“這我倒是知道一些情況。她丈夫何建生是後來才出現的,之前聽她說,她所在部門的一個研發主管,喜歡她,不過她嫌對方年齡大,沒有接受。”
王格東眼睛一亮,道:“這個研發主管叫什麼名字?”
“名字我不清楚,似乎記得姓葉,具體叫什麼我想不起來了。”
王格東在本子裏寫上了“葉先生”這三個字,隨後道:“好吧,既然是她工作過的單位的人,一定能查得到。還有其他你知道的情況嗎?”
徐增搖搖頭:“後來她認識了何建生,以後的情況你們都知道的。至於她大學期間的人際關係,我不太曉得,也沒有多過問。”
王格東咋咋嘴,道:“甘佳寧的親戚或者是何建生的親戚里,有從事化工行業的人嗎?”
“據我所知,應該沒有。”
王格東點點頭:“你之前說的那位發小朋友,跟甘佳寧同屬化學系?”
“是的。”
“化學系是個小專業,人不多吧?”
“可能就三十來號人。”
“小專業里通常大家彼此關係都不錯,你朋友和甘佳寧熟不熟?”
“他比較內向,他們小專業的同學間彼此多少應該都有了解,但到底有多熟,我說不上來。”
“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徐增喝了口茶,無奈道:“陳進。”
“他現在在哪,做什麼的?”
“在美國,是個公司的科學家。”
“還是從事化工行業嗎?”
“嗯,是的。”
“你和他平時聯繫多嗎?”
“這十幾年很少聯繫了,他本科畢業就去了美國,至今一直留在美國。他父母跟着他弟弟移民去了澳洲,所以他十年沒回國了。這些年相隔遠了,時差也相反,除了偶爾網上恰巧遇到問候幾句外,很少聯繫。”
“你有他的美國電話吧?”
徐增腦中閃電般浮現過一系列想法,如果把電話告訴王格東,警方一定會打過去找陳進,當得知陳進已不在美國時,傻子都該懷疑兇手是他了。
怎麼辦,說還是不說?
還是改號碼的末位數,告訴王格東?
電光火石般的一剎那,徐增想了很多,但王格東就坐在他面前看着他,一旦猶豫,不但陳進保不了,自己也將拖進這痛苦深淵裏。他只好吸了口氣,無奈道:“有的。”
王格東倒不會想到在他一個呼吸間,會想了這麼多事,只是道:“是否方便告訴我?我這邊想多找幾個甘佳寧的同學問問情況,所以跟你要他的號碼。”
徐增抿抿嘴,心裏嘆息着,陳進,我是逼不得已,不要怪我。他只能把陳進美國的家裏電話寫在便紙條上,給了王格東。
王格東收下便條,滿意道:“徐科,先謝謝你了,最近事情多,改日破了案請你一起吃個飯。”
從公安局走出來,徐增強裝鎮定,掩飾着滿腹的心事。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陳進,當警方得知陳進已不在美國,以王格東的腦子,一定會查下去,那將發現他在不到兩個月前,也就是甘佳寧死後沒多久,就搭乘航班回國了,又加上王麗琴母子被害一案如此明顯的犯罪動機和犯罪手段,傻子都知道是陳進做的了。
哎,陳進啊陳進,就算你要報復,你不是會下毒嗎,為什麼不弄些稀奇古怪的毒藥,把你仇人一個個毒死,弄成意外死亡的模樣。為什麼你偏偏要整出一起聲勢浩大的綁架案,不但殺人,還廢了江家的財產,有必要嗎?
你為了自己的一時氣憤,殺人直接把犯罪動機露出來,你跑得了嗎?
該怎麼辦,要不要現在通知陳進?
徐增陷入了苦思。
窗帘緊閉,房間裏燈光通明。
陳進穿着專業的工作服,戴着口罩、頭套、手套,全身皮膚無一寸暴露在空氣中,他耐心地等在桌子旁,看着酒精燈緩緩加熱着某種無色透明液體。
昨天差一點殺了陸晴,想起來他還是心有餘悸。
今天他打聽了一番,陸衛國是個難得的好官,周圍老百姓對他評價都很好。雖然身為街道主任,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不但從不貪污,對來辦事的老百姓態度也很好,遇人有困難時,多會悉心幫助。
甘佳寧炸死陸衛國,實在不應該呀!陳進暗暗嘆息。
陸衛國一家至今住的還是九十年代購置的商品房。十多年前的商品房質量普遍差,外牆已經斑駁開裂了。他妻子是超市的收銀員。只要陸衛國願意,他妻子進事業單位當個工作人員毫無阻力,可是他沒有。陸衛國生前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他家裏也沒有購置汽車。女兒讀書成績很好,品行俱佳,在附近也是有口皆碑的。
甘佳寧炸死三個人後,李剛和江平家屬常來找何家麻煩,但陸家從來沒有,她們娘倆只是自認倒霉,也同情何家,並沒找上門過。
就這樣一個正直本分的老好人,在這場變故中卻不幸陪葬,陳進想着心裏也十分難受。好官本就不多,從此又少了一個。
更何況他昨天差一點在沒調查清楚前,就害了陸晴。如果他真這麼做了,他一定無法原諒自己,說不定現在燒杯里的東西,他就會一飲而盡了。
他嘆息一聲,思想重新回到當下,還是繼續準備吧,下一個李剛一家滿門了吧。
李剛生前是公認的壞蛋,口碑比江平不會好哪裏去,他身為副鎮長,兼管治安,聯防隊就掛在他名下。他死後,沒一個老百姓為之嘆息。他兒子李啟明也不是個好東西,在縣電視台掛職,平時開跑車,帶美女,招搖過市。還有他老婆也如王麗琴一般。
誰讓這對母子也是那天找何家麻煩的人呢。
陳進笑了笑,甘佳寧,對於李家的滿門陪葬,你一定也會如江家一般開心的。
當然了,這案子最後動手的不是他,而是那位朋友,那位朋友這回要親自動手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這個手機號是他回國後用的,號碼只有徐增知道。這些日子來,除了詐騙促銷和打錯的外,從沒接到過一個電話。本想既然和徐增已經陌路了,這個手機號也沒有繼續使用的必要,或許是心裏潛意識中放不下朋友的舊情,他依然給手機充電,保持着開機狀態。
他拿過桌上的手機,顯示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
他拿着手機,打開門出去,重新合上門,這才拉下了口罩,接起。
電話接通后,對方沒有說話。陳進不知道對方是誰,心中謹慎,也沒有開口。
隔了十幾秒鐘,電話那頭傳來徐增疲倦的聲音:“你這個自己用的手機卡登記了你的名字嗎?”
陳進楞了一下,隨後道:“沒有。”
“你有用銀行卡給這手機號充錢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