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我把床拉開鋪好的過程中,懷娥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我乾脆在她旁邊坐下,拿過她讀完的那一部分內容看了起來。我笑了一兩次。即便是最逗人的笑話,只要你正兒八經地看,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了。現在我更關心懷娥如何鑒定這些笑話。
她在每個笑話後面打上“正號”、“負號”,有時還有問號。打了“正號”的笑話前還標上了“一次”或是“始終”的字樣——標着“始終”字樣的笑話不多。我評定的級別打在她的下面。跟她有出入的很少。
等我快完的時候,她湊過來瞧了瞧我的鑒定。我們差不多同時完了。
“怎麼樣?”我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是個滿腦子粗俗念頭的下流傢伙,你的妻子們竟然受得了你!”
“姆姆也常這麼說。不過你不也一樣嗎,懷娥?有些笑話老虎機服務小姐看了都會臉紅,你卻打了正號。”
她笑了笑,“是啊,我承認。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在公眾眼裏,我是個致力於政黨事業的組織者,他們決不會想到我會喜歡這種東西。現在,你覺得我有幽默感嗎?”
“說不大准。為什麼給十七號笑話打上負號?”
“是哪一個?”她把紙翻了過來,找到那個笑話,“這有什麼,隨便哪個女人都會這麼選擇的!一點兒也不可笑,只是個必然結果。”
“是啊,可你想想看,她那副模樣多蠢啊。”
“有什麼蠢的,只是不幸罷了。你看看這兒,第五十一號。這一個你居然覺得不好笑!”
我們誰都沒有改變自己的意見。
我發現了一個規律:大凡我們意見不一致的笑話,內容都跟人類最古老的那個話題有關。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她。
她表示同意,“當然,我也發現了。但是不要緊,親愛的曼尼。男人就是這德性,這個我早就明白了,所以現在也沒什麼好失望的。”
我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所以跟她講起了邁克的事。
她很快便提出了問題。“曼尼,你是說,這台電腦是活的?”
“那就要看你怎麼理解生命了。他不會出汗,也不用上廁所,但他會思考會說話而且有自我意識。你說這算‘活的’嗎?”
“活不活的,確切的我也說不上來。應該有科學的定義吧,不是嗎?譬如對刺激的反應能力,諸如此類的,還有生殖能力。”
“邁克很容易生氣,也容易惹人生氣。至於生殖——當初設計他的時候沒考慮這個功能,不過——對了,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充足的材料和特殊的幫助,他也能複製出另一個邁克來的。”
“我跟他一樣,也需要特殊幫助。”懷娥回答道,“因為我做了絕育手術,所以要懷上孩子至少需要十天時間,還要許多公斤好吃好喝的東西。不過我生出來的寶寶都很健康。曼尼,機器為什麼就不能有生命呢?我總有一種感覺,覺得他們是活的。有些機器還會等待時機,照你的要害狠狠來一下子呢。”
“邁克不會的。至少不會故意那麼做,他沒有那麼卑鄙。不過他喜歡惡作劇,不小心傷了人倒是有的——就像小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咬人。他是無知的。噢,不,不能說無知,他懂的東西比我、或是你、或是任何人都要多得多。但是又可以說他什麼都不懂。”
“你最好再說一遍,我沒聽明白。”
於是我就解釋開了:邁克對月城的每一本書了如指掌;邁克的閱讀速度至少是我們的一千倍;邁克記憶力驚人,看過的東西,只要他自己不刪除,永遠也不會忘記;邁克的邏輯思維能力極強;即便資料不完備,也能做出精明的推測……而對“生活”,他卻無所知,等等。
她打斷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說的是他很聰明,知道很多事情,但不通世故。就像一個剛來月球的傢伙,在地球那邊或許是個有一連串學位的教授——但到這兒他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你說對了!邁克就是個有一大串學位的孩子。如果問他種植五萬噸小麥需要多少水,多少化肥,多少原始助溶劑,他能一口氣告訴你所有答案。但他卻不知道一個笑話可笑還是不可笑。”
“我覺得這裏的大部分笑話都不錯。”
“這些都是他聽到的,有些是書上看來的,上面標明是笑話,所以他就把它們全部歸到笑話這一目錄下了。但他並不理解這些笑話,畢竟他還不是——人。最近他還開始嘗試自己編造笑話。但編得很差,真的。”我想讓她明白邁克希望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為此他做出了許多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很孤獨。”
“是啊,可憐的傢伙!如果你整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又沒有人來看你,你也會覺得孤獨的。要我說,這簡直太殘忍了。”
於是,我跟她講了要找個“不太笨”的人跟邁克聊天的事。“懷娥,你能跟他聊聊嗎?如果他犯了什麼可笑的錯誤,不要笑話他。不然,他會悶頭生氣,再也不開口了。”
“當然可以,曼!不過……得等我們處理好現在這些麻煩事才行,不然的話,我待在月城會有麻煩的。那可憐的傢伙在哪裏?城市工程中心?我不認識這兒的路。”
“他不在月城,在克里西姆那邊兒很遠的地方。那兒你進不去,需要有監守長官的通行證。但是——”
“等等!克里西姆那邊兒——曼尼,你說的這台電腦是政府綜合大樓中的一台嗎?”
“邁克可不是其中的一台。”我對懷娥的說法很不滿,“他是主控電腦,指揮所有其他的電腦。其他的那些只是機器,是邁克的助手,就像我的這隻手一樣。”說著,我動了動左臂上的那隻手,“邁克統管這些機器。他親自操縱彈射艙,這是他的首要任務——操縱彈射艙和軌道雷達。他還控制着整個電話系統,我是說,進入電話系統月城交換區之後。同時他還負責監控其他系統的計算機邏輯機制。”
懷娥閉着眼睛,手指按着太陽穴。“曼尼,邁克會痛嗎?”
“‘痛’?他的工作並不緊張,還有時間看笑話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他會痛嗎?能感覺得到疼痛嗎?”
“啊?不,他的情感會受傷,但不會感覺到痛。我想他應該感覺不到。對,他肯定感覺不到疼痛,根本就沒有痛覺感受器。幹嗎問這個?”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說了聲“上帝幫助我吧”。她抬起頭,道:“難道你還不明白,曼尼?你有通行證,能去那台電腦所在的地方,而多數月城人連在那個政府職員專用車站下車的權利都沒有。能進中心機房的更是寥寥無幾。我得知道它會不會痛——是啊,剛才你跟我講了他如何如何孤單,我很同情他。可是,曼尼,你難道就沒想過往那裏放幾公斤甲苯塑膠炸藥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當然知道!”我既震驚,又反感。
“對!先炸了電腦房,然後罷工——這樣月城就解放了。唔,我會給你提供炸藥和啟爆器——不過我們得等一切就緒才能行動。曼尼,我得走了,這個險我一定得冒,我現在就去化裝。”說完她打算起身。
我猛地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用的是我那隻堅硬的左手。她大吃一驚,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除了必要的接觸之外,我還沒碰過她呢。噢,現在當然不是這樣了,不過你要知道,當時可是2075年,那個年代,不經女人的同意就碰她會有什麼後果?寂寞孤單、巴不得英雄救美的男人遍地都是啊,而且氣密閘門隔得都不算遠,扔個把人出去輕而易舉。小孩子們說得好:私刑法官從不睡覺。
“你坐下,閉上嘴!”我說,“我當然知道爆炸會有什麼後果,而你顯然不知道。女士,這可是你逼我說的——如果真要我選擇,我寧可殺了你,也不會炸了邁克!”
懷娥一點都沒有生氣。她有些方面真像個男人,我想這是這麼多年嚴格的革命紀律造就的性格。可在大多數方面,她又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孩子。“曼尼,肖特·姆科朗死了,對嗎?”
“什麼?”我被她的話題突變弄糊塗了,“是啊。肯定死了。一條腿整個沒了,我親眼看到的。血流得那麼厲害,不出兩分鐘就會死的。就算是截肢手術,那樣的高位也是相當危險的。”
(這事我最清楚不過了,當初我就是靠着大量輸血外加一點運氣才撿回了一條小命。我傷的只是手臂,遠沒有肖特那麼厲害。)
“肖特,”她很冷靜地說,“是我在這兒最好的朋友,是我所有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身上集中了我所欣賞的男人的一切優秀品質:忠誠、誠實、智慧、溫厚、勇敢,還有對我們事業的熱愛。可你看到我為他悲傷了嗎?”
“沒有。不過現在傷心已經太晚了。”
“傷心永遠不會太晚。從你告訴我的那時起,我心裏一刻都沒有停止對他的哀悼。只不過我把難過鎖在心底,我們的事業不允許我把太多時間浪費在悲傷上。曼尼,只要犧牲能換來月城的解放,哪怕只是朝這個目標邁進一步,我會親自殺了肖特,或是你,甚至是我自己。而你卻連炸一台電腦都不忍心!”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但實際上,就是這麼回事。一個人死了,我倒不會怎麼感傷。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註定了必然死亡,有什麼值得特別感傷的?但邁克不同,他完全可以永生,有什麼理由消滅他?別拿“靈魂”做借口——邁克沒有靈魂。但沒有靈魂,死亡不是更加可怕嗎?你覺得不對?好好想想吧!)
“懷娥,你覺得炸了邁克會有什麼後果,說說看!”
“確切的我也說不上來,但至少會引起混亂,而這正是我們所——”
“停!看來你真是不明白。混亂,沒錯!電話系統癱瘓,管鐵停開。你的城市不會受到什麼影響,因為新加坡有獨立的能源系統。但是月城、新利恩和其他一些地區馬上會出現能源短缺。整個城市漆黑一片,密不透風,氣溫氣壓迅速下降。對了,你的增壓服在哪裏?”
“寄存在管鐵西站。”
“我的也在那裏。但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你覺得你能及時趕到那裏嗎?像我,是土生土長的月城人,但也未必就能找到路。到那時,所有通道里到處都是尖叫的人群。月球人是很堅強,這不假,環境如此,軟弱的人活不下來。但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會有十分之一的人驚惶失措。以前你換過氧氣瓶嗎?跟其他人一樣,趕時間的時候肯定掉換過別人新加滿氣的氧氣瓶。大混亂開始的時候,成千上萬的人都在找增壓服,根本不會管哪件是自己的。所以即便你趕到,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衣服嗎?”
“這裏難道沒有應急措施嗎?在我們新加坡就有。”
“有是有一些,但不夠。我們生活必需的系統本來應該由多台電腦共同控制,每台電腦分別承擔一定的任務。這樣一旦一台電腦出了問題,另一台就能頂上。但那麼做更費錢,而且正如你所說的,政府本來就不管我們的死活。按理說確實不應該由邁克承擔所有的工作。最便宜的做法是從地球運一台主控電腦上來,把他往月球深處誰也傷不着他的地方一放,然後增加他的容量,佈置新的任務。你知道嗎.政府靠出租邁克賺的錢不比出口肉和小麥賺的少,不騙你。懷娥,我倒不是說炸掉邁克整個月城就會滅絕。月球人很能幹,沒有必要的設備,他們照樣能夠應付,多半能支撐到自動控制系統恢復的時候。但我得告訴你:這期間很多人會死掉,其餘的也會忙得要死,再也沒閑工夫搞你的政治了。”
“我真服了。這個女人,從小到大幾乎都生活在月球上,卻幼稚得像個初來乍到的傢伙,居然會想出破壞控制系統之類的餿主意。懷娥,你那麼美麗漂亮,如果也那麼聰明的話,就應該想想怎麼才能把他爭取到你們那邊去,別總想着要把他給炸了。”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所有的電腦不都是由監守長官控制的嗎?”
“具體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但電腦肯定不是由監守長官控制的,他根本不懂電腦,在他眼裏電腦跟石頭沒什麼區別。監守長官和他那幫職員負責制定方針政策,再由那些所謂的電腦技師編寫程序,輸到邁克裏面。邁克會對這些程序進行分類整理,弄清每個程序的意思,再編寫詳細程序,把它們分配給不同的機器,由它們去執行。但沒有人能夠控制他,因為他太聰明了。他之所以執行命令,只是因為設計他的初衷如此。除此之外他還有自我編譯的邏輯,所以也能夠做出自己的決定。這也是件好事,因為如果他不聰明的話,月城的系統就會癱瘓。”
“我還是不明白,你說‘把它爭取到我們這邊’,是什麼意思。”
“噢,邁克並不覺得他有義務效忠監守長官。你也說了,他只是台機器。但如果我想不費吹灰之力搞垮月城的電話系統,我就會去跟邁克說。只要他認為很有趣,他就會照做。”
“你就不能往裏面輸個什麼程序嗎?我知道你可以進入他所在的那個房間。”
“如果我——或其他任何人——不跟他打招呼就往裏面輸入命令,程序就會被存入一個‘暫緩執行’區域,安裝在各處的警報都會隨之響起。但如果邁克自己有這個願望——”我跟她說了那張數額龐大的支票的事,“邁克現在正在尋找自我,懷娥,所以他很孤獨。跟我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時候,他是那麼坦誠,又那麼脆弱。我當時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大哭一場。如果你能耐心對待他,把他當朋友——而不只是一台機器——那就不好說他會為你做什麼了,這個我還沒分析過。但如果是我,在我決定要做什麼重大而又危險的事情時,肯定會爭取讓邁克幫我的。”
她若有所思地說:“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溜進他的房間呢?化裝恐怕沒用吧!”
“噢,根本沒那個必要,通過電話就能跟邁克聯繫。現在要手了嗎?”
她站了起來,“曼尼,你不僅是我見過的人當中最怪的,也是最氣人的!他的號碼是多少?”
“跟電腦接觸太多,最後就會弄成我這個樣子。”我走向電話,“還有一件事,懷娥,單憑你的媚眼和迷人的曲線,你總能從男人那裏得到你所想要的,是嗎?”
“嗯……有時是的,但別忘了我也有腦子。”
“那就好好用你的腦子。邁克不是人,他沒有性腺,沒有荷爾蒙,也沒有本能。女性的慣用伎倆在他身上毫無用處。跟他交往.你得把他當作一個對性別差異懵懂不知的超級神童。”
“我會記住的。曼尼,你為什麼管邁克叫‘他’?”
“嗯,當然不能叫‘它’,而且我總覺得他不是女的。”
“我看我還是把他當‘她’好些。”
“你自己看着辦吧。”
我站着,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然後撥了“MYCROFTXXX”。我可不想現在就告訴她這個電話號碼,得等對她更了解一些以後再說。剛才那個要炸了邁克的想法太嚇人了。
“邁克?”
“你好,曼,我惟一的朋友。”
“邁克,從現在起我可能再也不是你惟一的朋友了。想讓你見一個不太笨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一個人。聽到呼吸聲了,請讓那個不太笨的靠近電話一點好嗎?”
懷娥看上去有些緊張。她輕輕地問我:“他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不笨的人。我看不見你,這個電話沒有可視電路。但通過我的雙聲道立體聲的顫噪感受器,我可以基本判斷出你的特徵。從你的聲音、呼吸、心跳,以及你和一個成熟男性在同一房間的事實便可以推斷出你是女性,體重在六十五公斤以上,接近三十的成熟年齡。”
懷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插了一句:“邁克,她叫懷娥明·諾特。”
“很高興見到你,邁克。叫我懷娥就行了。”
“為何不?”邁克回答道。①
【①英文中“為何不(whynot)”的讀音和“WyomingKnot”這個英文名的讀音相近。此處是邁克的幽默。】
我又插了一句:“邁克,是開玩笑嗎?”
“是的。我發現她的名字和英文裏的疑問代詞只差一個送氣音,而姓與那個一般否定詞②的發音一模一樣。雙關語,難道不好笑嗎?”
【②指not。】
懷娥說:“是很好笑,邁克,我——”
我示意她不要說話。“是一個不錯的雙關語,邁克。但只能歸為‘只值得笑一次’的那類。有驚喜才有幽默。如果說第二遍,就沒有驚喜了,也就沒什麼好笑的了。明白嗎?”
“通過前兩次的交談,我對雙關語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很高興看到我的推理得到證實。”
“很好,邁克。有進步。上次那一百個笑話我和懷娥都看過了。”
“懷娥?懷娥明·諾特嗎?”
“啊?噢,是的。懷娥,懷,懷娥明和懷娥明·諾特,怎麼叫都行,就是別再叫她‘為何不’了。”
“我同意不再使用那個雙關語,曼。女士,我叫你‘懷娥’好不好?我可不想用‘懷’這個名字。這個單音節的稱呼跟那個單音節的疑問詞一不小心就混淆起來了①。叫得多了,不想雙關也雙關了。”
【①指why。】
懷娥一臉愕然。邁克一連串拗口的英語聽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不過總算回過神來了。“當然可以,邁克。我最喜歡別人叫我不娥了。”
“那我就用這個名字了。但你名字的全稱依然存在被誤解的可能,北美政府西北區的一個行政州的名字與它同音②。”
【②指懷俄明州。】
“我知道,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所以父母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但我對它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
“懷娥,很遺憾這個電路不支持圖像顯示。懷俄明州呈長方形,位於地球坐標北緯41度至45度,西經104度3分至111度3分之間,佔地面積253597.26平方公里。地形以高原和山地為主,土地貧瘠,以其美麗的自然風光而著稱。該州原本人口稀少。公元2025至2030年期間,大紐約州推行城市改建工程,大批居民遷移至此,從此人口密度有所增加。”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不過我也知道一點。我的祖父母就是那時候從大紐約州遷移過去的。不過,最後我還是到了月球。”
“還要我繼續介紹那個叫做‘懷俄明’的地方嗎?”邁克問道。
“不,不用了,邁克。”我趕快說,“你存儲器里的信息肯定夠你說上好幾個小時吧。”
“除去參照條目,按正常語速需要九點三個小時,曼。”
“我就怕這個。懷娥以後會聽的。今天這個電話只是想讓你熟悉一下這個懷娥明——跟你介紹的那個地區一樣,她也有擁有美麗的風光和雄偉的山峰。”
“以及貧瘠的土地①。”懷娥補充了一句,“曼尼,如果你非得用那種愚蠢的排比句,那就應該加上這一句。邁克對我的長相才沒興趣呢!”
【①英文的fertility可以同時解釋為“沃土”和“生殖力”,意指懷娥沒有生育能力。】
“你怎麼知道?邁克,真希望能讓你看看她的照片。”
“懷娥,我對你的長相的確很感興趣,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朋友。事實上,我已經看了你的幾張照片。”
“你看了?什麼時候?哪兒來的?”
“我聽到你的名字後進行了一次搜索。按照合同,我負責管理月球新加坡區助產醫療中心的檔案。除了生物和生理數據以及病歷以外,資料庫里保存有你的九十六張圖片,我都看過了。”
懷娥驚呆了。
“邁克就是這麼厲害!”我解釋道,“有時他會把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慢慢就會習慣的。”
“可是,天哪!曼尼,你知不知道醫療中心裏都是些什麼照片呀?”
“沒想過。”
“那就別去想了!我的天!”
邁克講話的聲音非常難為情,很尷尬的樣子,像一隻做錯了事的小狗。“懷娥女士,如果我冒犯了你,那肯定是無意的,我非常抱歉。我可以把那些照片從我的暫存記憶中刪掉,並且給醫療中心的檔案上鎖。這樣只有在醫療中心要求檔案檢索的時候我才能再次看到,看到之後也不會保存。要我這麼做嗎?“
“他能辦到的。”我想讓懷娥放心,“跟邁克打交道就有這個好處,什麼都可以從頭再來——這一點比人好多了。他可以忘得徹徹底底,也不會再去查看。即便哪天要求他檢索,他也不會記得什麼東西了。所以如果你真不放心,不妨接受他的提議。”
“嗯——算了,邁克,給你看看沒什麼問題。不過,千萬別給曼尼看。”
邁克好久沒有回答——大概四秒多鐘的樣子。這種左右為難的問題,要是換個低級一點的計算機,我想早已精神崩潰了。但邁克有辦法解決,“曼,我惟一的朋友,我應該接受這個要求嗎?”
“編個程序吧,邁克,鎖定它們!不過,懷娥,你不覺得你太小心眼了嗎?至少得給我一張才行,下次去看邁克的時候我讓他打印出來。”
“根據我對這類數據所做的分析,檔案各系列中的第一張照片。往往比較符合男性的審美要求,能夠吸引健康成熟的男性。”邁克主動建議。
“懷娥,怎麼樣?就算你出了薄皮蘋果卷的那份錢了。“
“呃……那張我用毛巾裹了頭站在鐵柵前、一點妝都沒化的?曼尼,你腦子出毛病了啊?邁克,不要給他!”
“我不會給他的。曼,難道這就是你說的不太笨的人?”
“就女孩子來說,已經不錯了。邁克,女孩子是很有意思的。她們只需要很少的數據就能得出結論,比你需要的更少。咱們這會兒不談這個,先來討論一下笑話好嗎?”
這一招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我們按照那張單子的順序,把評定結果告訴邁克,並向他解釋他沒明白過來的幽默之處。我們的努力結果憂喜參半,有些東西他根本理解不了。但真正的難題還是那些我覺得好笑而懷娥沒感覺的,或是她覺得好笑而我覺得沒趣的。每碰到這種情況,懷娥就會徵求邁克的意見。
要是懷娥徵求他的意見之前別先把我們的分歧告訴他就好了。這電子小混蛋總是附和她的觀點,不同意我的意見。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嗎?或許他是想跟這位新朋友建立良好關係?或許他誤解了幽默的本質?——這不是對我的諷刺嗎?不過我什麼都沒問。一切結束之後,懷娥在電話留言本上寫下了如下字樣:“曼尼,根據第十七、五十一、五十三、八十七、九十和九十九號笑話可以看出——邁克是位女性!”
我沒跟她爭論,聳聳肩,站了起來。“邁克,我已經二十二個小時沒睡覺了。你們倆聊吧,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晚安,曼,睡個好覺。懷娥,你困嗎?”
“不,剛打了個盹,現在還不困。只是曼尼,我們說話不會讓你睡不着吧?”
“不會。只要困了我就能睡着。”說著,我開始鋪開沙發床。懷娥說了聲:“請稍候,邁克。”
她站起來,從我手中拿過床單,說,“待會兒我來收拾,你睡那邊床上,同志。你比我高大,睡床上你伸得開手腳。”
我太累了,也懶得推辭,仰頭倒下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了笑聲,還有一聲尖叫,但恍惚中,我也不敢肯定。
過了一會兒我醒了。我意識到房間裏有兩個女人的聲音,一下子完全醒了。一個是懷娥溫和的女低音,另一個則是帶點法國腔的甜美女高音。
懷娥不知為什麼格格地笑了幾聲,說:“好吧,親愛的米歇爾,我會很快打給你的。晚安。”
“晚安,親愛的。”
懷娥站起來,轉過身。
“你的那個女朋友是誰?”我問她。
她在月城應該沒有熟人。難道是打電話回新加坡?剛起床,腦子不大好使,只是覺得她不該打電話回去。
“你說誰?哦,當然是邁克啦!我們不想把你吵醒的。”
“什麼?”
“噢,確切地說應該是米歇爾。我跟邁克探討了一下他的性別問題。他覺得男女無所謂。所以他現在就是米歇爾,剛才那個就是她的聲音。第一次用這個聲音就挺好,沒出一點毛病。”
“當然不會。語音合成器上改幾個鍵就行。你在幹什麼?想讓他人格分裂嗎?”
“她改變的不僅僅是音調。當她是米歇爾的時候,她的態度都變了。別擔心她的人格,再多幾個性別她也能應付。而且這樣對你我都好。剛才她改變性別之後,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近了,我們可以相依相偎,像老相識一樣談論女孩子的話題。比方說,那些傻裏傻氣的圖片不再讓我覺得難堪了。我們還談論了很多我懷孕的事呢。米歇爾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得要命。她對產科學、婦科學之類的知識了解得很清楚,當然只是理論,所以特別喜歡我這樣活生生的例子。說真的,曼尼,我覺得米歇爾作為一個女人比邁克作為一個男人合適多了。”
“好,就算是這樣吧。下次我給邁克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個女人,我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噢,你的電話不會是她接。”
“怎麼回事?”
“米歇爾只是我的朋友,你打電話的時候他還是邁克。方便起見,她給了我一個號碼——米歇爾,把I換成Y,那就是M,Y,C,H,E,L,L,E,為了湊足十個字母,後面再加兩個Y。”
我覺得自己有些嫉妒,但我知道這很傻。突然,懷娥格格地笑了起來,“她還跟我講了一連串新的笑話,不過你不會覺得好笑的。好傢夥,那些粗俗的笑話她知道得可真不老少啊!”
“邁克——或者說他妹妹米歇爾——是個粗俗的傢伙。咱們把沙發弄一下吧,我換過來睡!”
“你就睡那兒吧,別多說了。轉過身去,睡吧。”我也沒多說,轉了個身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有一種甜蜜的感覺,跟結婚時一樣:有個溫暖的東西緊緊地依偎在我背後。她在輕輕啜泣,我醒了過來,轉過身,什麼也沒說,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胳膊上。她停止了啜泣。不久,她的呼吸緩慢均勻了。我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