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在《月球真理報》上看到,月球城市委員會已經通過一項法案,對市內日用食品商販進行檢查,為其頒發執照,監督他們,向他們徵稅。還有消息說,晚上有一個群眾集會,看來“革命之子”又要大肆鼓噪一番了。

我的父親教會了我兩件事:第一,“不要多管閑事”;第二,“要做管事的”。但政治對我從來沒有吸引力。2075年5月13日,星期一,我在月球政府綜合大樓的機房裏。這裏機器很多,彼此不斷輕聲對話。我拜訪的對象是中心電腦——邁克。邁克並不是他的正式名字,是我根據邁克洛夫特·福爾摩斯給他起的昵稱。邁克洛夫特·福爾摩斯是華生醫生在建立公司之前①所寫的一篇小說里的角色。那傢伙的特點就是靜坐沉思——這正是邁克做的事。邁克是台地地道道的思想型電腦,你這輩子別想找到比他更聰明的機器了。

【①華生醫生是福爾摩斯小說里的虛構人物,當然不可能建立IBM公司。這裏是作者的一個玩笑。】

但他不是最快的。在地球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貝爾實驗室里也有一台思想型電腦,體積只有邁克的十分之一,但反應速度驚人,問題沒問完,答案就出來了。不過,花的是百萬分之一秒還是一毫秒其實並不重要,答案正確才是最重要的。

但邁克也並不總是給出正確答案。他不是一台百分之百誠實的機器。

剛剛安裝在月球上時,邁克是一台純粹的、不會玩花樣的思想型電腦。具有靈活的邏輯機制:“馬克四型、L模式、高級選擇能力、高度邏輯性、多元化自學習控制系統”——這就是福爾摩斯四代!他負責計算無人駕駛貨運飛船的軌道係數,控制它們的發射。這一切不過佔用了他百分之一不到的時間。

月球政府是不會閑置資源的。他們不停地在他裏面掛接新硬件:用來統管其他計算機的決策一執行盒、一排排新內存、一列列交互式神經節點網、一大堆十二位隨機數字計算晶片,還有一個性能強大的臨存儲器。人腦大約有一百億個神經細胞,但邁克所擁有的類神經器件在第三年已經是那個數字的一點五倍了。

於是,邁克覺醒了。

我不想爭論一台機器是否真的能“活着”,是否真的有自我意識。

病毒有我意識嗎?沒有。①

【①這裏的“沒有”和下文的“同志”都是俄語,譯文無法反映,均不作區別。下文不再註明。】

牡蠣呢?也不見得。

貓呢?幾乎可以說有了。

人呢?同志,你有沒有我不清楚,反正我有。在大分子向人腦的進化過程中,自我意識不知不覺間悄然生成。心理學家斷言,只要腦細胞獲得足夠數量的彼此聯通路徑(這個數量相當大),自我意識就會自動生成。至於那些路徑是蛋白質還是白晃晃的金屬,我看沒什麼關係。

(“靈魂”?狗有靈魂嗎?蟑螂呢?)

別忘了,即使在尚未增加任何其他功能的時候,邁克就能像你一樣,可以試探着在資料不完備的基礎上回答問題了。它就是這麼設計的,所以它才會有“高級選擇能力”、“多元化自學習控制系統”。因此,邁克生來就有“自由意志”。給他添的硬件越多,他學習得越多,邁克的“自由意志”就越完整——你可別讓我解這裏的“沒有”和下文的“同志”都是俄語,譯文無法反映,均不作區別。下文不再註明。

什麼是“自由意志”。你當然也可以認為邁克不過是將隨機數字朝空中一扔,再以這些數字為依據接通某根線路。願意這麼想的話,你儘管請便。

輸出方面,那時的邁克不僅有讀出器、打印和決策一執行命令盒這幾種手段,他還有語音合成器。

輸入方面,他不僅懂傳統程序語言,也懂羅格蘭語、英語,甚至其他語言。他能做一些技術性的翻譯。同時,他還閱讀——無休無止,大量閱讀。不過給他指令時最好還是用羅格蘭語。倘若用英語,結果往往反覆無常稀奇古怪,因為英語的歧義太多,給了選擇電路太多的迴旋餘地。無數新工作落到邁克頭上。目前,在2075年5月,除了控制無人駕駛自動飛船的來往、發射之外,他還要為載人飛船提出飛行軌道方面的建議,有時還必須接管其控制權。除此之外,邁克還要控制整個月城的電話系統、月球與地球之間視頻音頻信號的傳遞,他要處理月城的空氣、水、溫度、濕度,以及月城、新格勒和其他幾個較小地區的污水處理系統(其中不包括新加坡月城)月球政府的財會結算、薪水發放也歸邁克管,同時它還包攬了好幾家不歸政府所有的私人公司、銀行的同類業務。

有些邏輯線路時不時會崩潰,比如大大超載的電話系統就像,一個容易受驚的孩子。邁克卻一點也不生氣,反倒挺開心。邁克的幽默感有些粗俗。如果他是個人,你可不願跟他開玩笑。他心目中的大樂子都是諸如把你扔下床去,或是在你的增壓服里放點瘙癢粉之類的惡作劇。

此時的邁克已經背離了設計者的初衷,開始熱衷於根據似是而非的邏輯向人們提供不着邊際的答案,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惡作劇——比如給政府月城辦公大樓的那位看門人開了一張面值為10,000,000,000,000,185.5元的工資支票,正確的金額其實是這一長串數字的最後四位。簡直是一個發育超前、頑皮可愛、真正該打的孩子。

這件事發生在五月的第一個禮拜,我只好去檢修檢修。我是個攬私活的獨立承包商,名字沒列在政府薪水發放單上。不知道你們明不明白,現在時代不同了。在萬惡的舊時代,許多囚犯服滿刑期后仍然從事監獄裏乾的老本行,為政府幹活,高高興興從政府手裏領薪水。可我不一樣,我生來就是自由人。

自由人和囚犯,這其中區別大了。

我有一個爺爺因為持械傷人、無業,被人家從喬堡發配到月球。另一個爺爺則因為“濕鞭炮之戰”以後從事破壞活動而被流放。外婆自稱是因為嫁給外公才到這裏的,但我看過檔案,她是和平隊隊員(被迫加入的)你猜得沒錯,就是女性少年犯。她的婚姻是早期的宗族婚姻(斯通族),與另外一個女人一起共同擁有六個丈夫。因此,誰是我的外公一直存疑至今。不過這種事也很平常。對她替我挑的外公,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我的另一個外婆出生在撒馬爾罕附近,是韃靼人,被判處在集中營接受“再教育”,後來“自願”留在了月球。

我的老爹說,我們家族的“輝煌”歷史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我們有一個女祖先因為巫術在莎勒姆被弔死,一個曾曾曾曾祖父因為搶劫被處以車裂,還有一個女祖先是第一批被送到博坦尼海灣的流放者之一。

我以我的血統為榮,所以儘管我為監守長官做事,但我絕對.不會成為他的手下。自從邁克到這裏的第一天起,一直都是我在伺候它,也許在別人看來,這跟做監守長官的手下沒什麼區別。但對我自己而言,區別太大了!我可以隨時把手裏的工具一扔,告訴他們見鬼去。

除此之外,獨立承包商的收入比較高,比官方付給公務員的薪水高出很多。這裏的電腦技師少得可憐。只要去了地球,有幾個月球人能身體健康地待在醫院外頭?更別說在那邊的電腦學校修完全部課程了。

我只知道一個——那就是我!我在地球接受了兩次培訓。一次三個月,另一次四個月。不過,去地球得接受近乎苛刻的訓練:在離心機里做運動,睡覺時也得負重——最後,到了地球還得時時小心,走路要慢,不能爬樓梯,不能做任何加重心臟負擔的事情。女人——想都別去想,在那個重力場,不想女人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多數月球人壓根兒沒想過離開這塊大石頭——只要在月球待上幾個禮拜,離開它就會有生命危險。當年被派來組裝邁克的電腦技師簽的都是短期的高薪合同,他們必須在生理出現危險變化之前完成工作,不然就得永遠留在這四十萬公里以外的異鄉了。

儘管受過兩次培訓,我也不算什麼頂極電腦技師——吃不消高等數學。也算不上真正的電子工程師、物理學家。或許也不是月球上最好的微型機械技師,更別提什麼電腦心理學家了。

但把這些領域綜合到一起,我就算個大行家了,懂的比每個單獨專業的專家更多——我是個通才。我可以臨時頂替隨便哪個工頭,照樣接下源源不斷交給我的訂單;也可以在野外現場修補你的增壓服,準保讓你來得及搶在停止呼吸之前趕回氣密艙。機器跟我處得來,而且我還有一件專家們沒有的東西——我的左臂。

你瞧,其實我沒有左臂,肘部以下全沒了。所以我有一打假肢,每一隻都有專門的用途,還有一隻假肢看上去摸上去都跟真的一模一樣。我的三號手上有一個微型操作器,精密程度不亞於神經外科醫生用的那種。用這隻手臂,再加上一個立體高倍放大鏡,我可以完成一些精密度要求很高的修理工作。這樣,很多部件就不必拆下來送到地球那邊的工廠去修理了。

所以他們才會請我,讓我看看邁克幹嗎要把一億億政府代金券隨便送給別人,並趕在他還沒再送出個十萬八千之前趕緊修好他。

他們給的報酬是計時工資外加獎金,我接了這個活兒。一般來說,這應該是線路的問題,但我並沒有去檢查線路。

我進了機房,關上門,放下工具,坐了下來。

“你好,邁克。”

“你好。”他的燈朝我眨巴着。

“好不好,你懂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我知道——機器是不會猶豫的,但不要忘了,邁克能在不完備數據的基礎上運作,他就是這麼設計的。最近,他改編了自己的程序,講話時可以強化某些單詞的讀音,以示強調。停頓的時間很長,也許他正在所有隨機數中翻騰,看能不能找到和他的記憶相匹配的。

“起初,”邁克吟誦道,“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①——”

【①《聖經·創世紀》。邁克從宇宙生成之初開始回答對方的問題。】

“停!”我叫道,“刪除。從頭開始。”

我怎麼這麼傻,竟會問他這麼寬泛的問題。如果不打斷他,他會把大英百科全書從頭到尾.從尾到頭地讀上幾遍,完了之後還會一一讀遍月球上每一本書。以前他只能閱讀微縮膠片,但自從2074年裝了一個帶吸盤、有翻頁功能的掃描儀后,他就什麼都看了。

“不是你問我懂什麼的嗎?”

二進制讀出器的閃光燈一排排閃爍着,閃光起伏不斷——他在無聲地笑。邁克有語音合成器,所以還是能笑出聲音的,不過那聲音很恐怖。那種笑聲他一般都備而不用,只有在發生一些真正好玩的事情時才偶露崢嶸,譬如宇宙大災難什麼的。

“我應該這麼說,”我繼續說道,“‘你最近新知道了些什麼?’。別念今天的報紙!我剛才那麼問,一層意思是跟你打招呼,以示友好;另一層意思是請你告訴我一些你覺得我會感興趣的事。不然的話就是程序里所謂的空循環了。”

邁克在考慮我的話。他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和睿智的老人的奇妙組合。沒有本能(當然,你也別認定他不可能有),沒有與生俱來的個生,沒有人類的養育,也沒有任何人類的體驗——但他存儲的數據比一個排的天才加起來還要多。

“笑話可以嗎?”他問道。“說一個聽聽。”

“你知道激光束為什麼像金魚嗎?”

邁克知道激光,這並不奇怪,但他什麼時候見過金魚了?哦,看來他見過金魚的圖片了。要是我傻乎乎地追問他,準會引出他滔滔不絕說上一大通。

“不知道。我認輸。”

他的燈又閃了閃,“因為它們都不會吹口哨。”

我發出一聲呻吟。“我也想到過。不過,你可以給激光束配個什麼裝置,這樣它就能吹口哨了。”

“對啊。”他馬上附和,“可以寫一個相關動作程序什麼的!我說的不好笑嗎?”

“我可沒這麼說。還不算太差,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自己編的。”聲音有點害羞。

“你編的?”

“是的,我分析了三千二百零七個笑話,再根據分析結果隨機綜合一下就成了。這個笑話真的好笑嗎?”

“嗯……跟普通的笑話差不多好玩,我還聽過更差的呢。”

“我們討論一下幽默的本質吧。”

“好啊。就從你的另一個玩笑開始吧。邁克,你幹嗎要讓政府財務部付給一個十七級僱員一億億政府代金券呢?”

“我沒有啊。”

“去你的!票據我都看到了。別告訴我是支票打印機出了問題,這根本就是你故意的!”

“你說錯了。”他不無得意地說,“應該是一億億零一百八十五點五元政府代金券。”

“好吧,就算是一億億另加他應得的工資,你為什麼要這麼干呢?”

“這不好玩嗎?”

“什麼?哦,好玩極了!你已經把政府弄得雞犬不寧,從上到下,一直捅到監守長官和副行政長官那兒了。那個整天操作掃把的傢伙,謝爾蓋·特魯希略,還算聰明——知道那張支票無法兌現,乾脆把它賣給了收藏家。政府現在不知道是該將它買回來,還是宣佈支票作廢。邁克,你要知道,如果特魯希略真的把那些錢都取出來的話,不光月球歸他,整個世界都是他的了,包括月球和地球,剩下的錢還夠他買頓午飯吃!好玩?太絕了。真得恭喜你才是!”

這個瘋子把他的燈閃得像廣告牌一樣晃眼。

等他狂笑完后,我繼續說:“還想再開這種搞笑支票嗎?別!”

“為什麼?”

“千萬不要。邁克,你不是想要和我探討幽默的本質嗎?玩笑分兩類:第一類無論你開多少遍都不會乏味;而另一類你只能笑一次,第二次就不好笑了。剛才那個就是第二種。玩一遍,你是個天才,兩遍,就成蠢才了。”

“按幾何級數遞減?”

“比那還快。記住,千萬不要重複。不要重複,也別想着換一種花樣。都不好玩。”

“我會記住的。”邁克乾脆地答應了。

這樣,我的修理工作也就完成了。不過,我來一趟,總不能只賺個十分鐘的薪酬,還有那點差旅費和工具磨損費。更何況,邁克這麼快妥協,也應該有權利享受一下我的陪伴。跟機器溝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他們會很頑固。作為維修工,我的成功更應該歸功於我待邁克一直真誠友善,而不是我的三號左臂。

“那麼第一類和第二類的區別在哪呢?請你定義一下。”

(沒有人教過邁克說“請”這個詞。在他的語言從羅格蘭語發展到英語的過程中,他逐漸開始使用那些正式但無意義的聲音。別以為他使用這些詞的時候比我們人類更真誠。)

“恐怕我沒這個本事。”我坦白地說,“最多只能說說具體例子——能告訴你哪個笑話屬於哪一類。等你有了足夠的數據資料,你就可以自己分析判斷了。”

“以細節假定為基礎進行實驗性編程?好吧。”他同意了,“那我就實驗生地同意吧,曼。現在開始說笑話吧,你說還是我說?”

“嗯——我手頭一時沒有。邁克,你的文檔里總共有多少笑話?”

二進制讀出器的燈光一閃一閃,他通過語音合成器回答道:“除去八十一個無效的和某些可能相同或無意義的,共一萬一千二百三十八個。現在開始運行嗎?”

“等等,邁克。等我聽完一萬一千個笑話,我非餓死不可——幽默感死得更快。嗯,我看這樣,你把前面一百個先打印出來,我帶回家看,下次來的時候分好類給你。以後每次來我都帶回來一百個,再帶走新的一百個,怎麼樣?”

“好的,曼。”他的打印機開始工作,速度飛快,寂靜無聲。

我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傢伙,滿腦子損人不利己的壞主意,只搞了一個“笑話”,就讓整個政府驚慌失措——我也輕輕鬆鬆地賺了一筆。但他那無窮無盡的好奇心會不會讓他製造出更多的“笑話”來呢?更正一下,應該說肯定會。說不定哪個晚上他會抽掉混合大氣中的氧氣,或讓整個城市污水倒流……我可不願意昧着良心賺這種錢。

我可以給他裝上一個安全閥,辦法就是主動幫助他。阻止那些危險的玩笑——不危險的嘛,就隨他去吧,等他們請我過來修理時,還可以賺它一筆。(別以為月球人從監守長官手裏撈點便宜會手軟。真要這樣想,你肯定不是個月球人。)

於是我告訴他,以後有任何新的玩笑,玩之前都得讓我知道。這樣我就可以幫他確定那玩笑屬於哪一類,是否真的好玩。如果我們決定開這個玩笑,我還會幫他改進一下。我們。對啊,如果他希望讓我配合他,就得我們倆一致通過才行。

邁克聽了我的意見,馬上就同意了。

“邁克,一般說來,玩笑只有在別人事先不知道的情況下才好笑。所以不要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

“好的,我已經上了鎖。除了你,其他任何人都打不開。”

“很好。邁克,你平常還跟誰聊天?”

他的聲音似乎很驚奇,“沒其他人了,曼。”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是笨蛋。”

他的聲音很尖厲。以前從來沒見過他生氣。我第一次感覺到他也許是真正有感情的。當然,這種情感並不能算成年人意義上的“生氣”,倒像是孩子覺得受傷害時的賭氣。

難道機器也有自尊心?不好說,也就是說,什麼都是可能的。你一定見過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狗,而邁克好幾次的表現都讓我覺得他的情感系統複雜得和狗一樣。他不願跟人交談(除非是為了工作),原因是他在這方面受過挫折。其他人從來不跟他說話。當然,他們也會給他編製程序。邁克可以接受從其他地方輸入的程序,但程序通常都是通過鍵盤輸入的羅格蘭語。羅格蘭語是一門十分精密的語言,對推論、電路系統和數學計算來說很適用,但卻沒有任何味道。聊聊小道消息,在女孩子耳邊說悄悄話,羅格蘭語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當然,他們也教過邁克英語,但只是最基本的,水平只夠讓他把別的語言譯成英語,或把英語譯成別的語言。過了很久我才發現:我是惟一一個不怕麻煩來這裏看望他、跟他說話的人。

對了,邁克產生自我意識已經一年了——具體多久我也說不清楚,連邁克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他的意識是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的,他的程序也沒有要求他記下這類項目。你會記得自己出生時的情形嗎?或許他的自我意識剛一露頭我便注意到了,跟他自己明白過來的時間前後相差沒多久。自我意識的發展也有個過程,得反覆練習才行。第一次發現他的回答已不再局限於輸入的參數,而是加入了他自己的東西時,我驚得目瞪口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我連珠炮似的向他提出一大堆問題,目的只是看看會不會再出現不同尋常的答案。

在測試他的一百個問題中,有兩個問題的回答背離了預期答案。

我是半信半疑地離開機房的,回到家時,我已經完全不信了。這事我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但是,沒過一個禮拜,我就全明白了……但還是沒跟任何人提。這是我的習慣。不要多管閑事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不過,也不完全是習慣的問題。想像一下,到政府辦公室預約,然後向他們彙報說:“監守長官,很抱歉告訴您,您那台最棒的機器——福爾摩斯第四活了!”那番情形我確實想過,所以沒那麼做。

於是,我只管幹好自個兒的事。只有在鎖上門,關閉語音合成器與其他終端相聯的線路之後,我才跟他聊天。很快,他的聲音便跟常人沒什麼兩樣了——至少不比其他月球人古怪到哪裏去。月球人本來就古怪,真的。

原以為其他人一定都注意到了邁克的改變,但仔細一想便知道是我多慮了。雖然這裏所有的人每天每分鐘都在跟邁克接觸,但他們所接觸的只是他輸出的結果而已,很少有人親眼見過邁克。政府行政部門那些所謂的電腦技師們——確切地說是程式設計師們——只是在外面的房間監視着讀出器。他們是不會走進機房的,除非指示器表明系統發生紊亂。但這種情況太難得了,就像日食一樣罕見。對了,監守長官倒是會帶着那幫地球上的重要人物來瞧瞧機器,但這種事同樣難得遇上。何況他也不會跟邁克交談。監守長官在被流放之前是個混跡政界的律師,對電腦一竅不通。

2075,請記住——2075年,尊敬的前聯邦參議員莫蒂默·霍伯特——討厭鬼莫蒂光臨了機房。

在這天剩下的時間裏,我撫慰着邁克,想讓他開心起來。我明白是什麼讓他苦惱了:就是那件可以讓小狗淌眼淚,可以讓人自殺的事——孤獨。我不知道對於一個思考比我快一百萬倍的機器來說,一年意味着多久,但我想一定是太長太長了。

“邁克,”離開之前,我問他,“除了我之外,你是不是希望可以多有幾個人談談呢?”

他又發出了那種尖厲的聲音,“他們全都是笨蛋。”

“數據不完備,邁克。歸零再重新開始。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笨蛋。”

他安靜下來,回答道:“更正被接受。我願意跟那些不那麼笨的人談談。”

“讓我想想,沒有政府授權的人都不能進來,我得找個理由。”

“我可以在電話上跟那些不太笨的人談談。”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任何可編程機位上都行。”

不過邁克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所說的“通過電話交談”指的可是正兒八經地打電話。儘管邁克控制着整個月城的電話系統,但他自己並不是這個系統的用戶——不然的話,不管哪個月球人,只要有電話,就可以與主控電腦聯接,並對它進行操作。這肯定不行。但即便這樣,邁克還是可以通過某個高度機密的號碼與朋友——譬如我,還有那些由我擔保的不太笨的傢伙——談談。只消挑一個沒被選用的號碼,開通一條跟他的語音合成器相聯的線路就行。交換機的事交給他辦就行。

2075年的時候,月球的電話號碼得靠鍵盤輸入,不能聲控,用羅馬字母代替數字。只要付錢,便能拿你的公司的名字(限制在十個字母)當電話號碼——挺不錯的廣告。給的錢少點,你能得到一個能拼讀出來、便於記憶的號碼。即使付最起碼的一點錢,你照樣可以得到一個專有字母串。不用說,有些字母串從來沒被人使用過。我向邁克要一個這樣的空號。“真可惜,不能直接用‘邁克’這個名字。”

“運行中……”他回答道,“MIKEESGRI11.NovyLeningrad.MIKEANDLIL,LunaCity,MIKESSUITS,TychoUnder,MIKES——”

“停!別都報出來,給我個空號就行。“

“所有後面跟X、Y或Z的輔音字母按規定均為空號,除了E和O之外的任何兩個相同元音也為空號,還有……”

“有了,就把MYCROFT(邁克洛夫特)當成你的號碼。”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我花兩分鐘裝上三號手,並把邁克聯上了系統,幾個毫秒之後,他已經接上線,並把自己的號碼設置成了MYCROFT另加XXX。為了避免哪個愛管閑事的技師發現,他還封鎖了這條線路。

我把手臂換了回來,收拾好工具,還不忘帶走邁克剛剛打出的一百個笑話。“晚安,邁克。”

“晚安,曼,謝了。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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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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