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以你之名
陸天長看着依舊篩糠不止的陸大江,臉色鐵青。陸大江被嚇得不輕,從他連滾帶爬地衝進屋子開始,他的手就一直在抖。捧在手裏的一杯熱水,有一半都灑在了身上。
“叔啊,”陸大江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經過說完,哭喪着臉加了一句,“我差點就把命丟在城裏了。”
陸天長咬着牙沒說話。大春已經廢了,梁四海還要幹掉大江——斬斷你陸天長的左膀右臂!
看來,現在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
陸天長看看放在炕桌上的黑色皮包,那是陸大江帶回來的。他打開皮包,把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炕上。
東西不多,一個黑色牛皮錢包、一個咖色牛皮鑰匙包、一把彈簧刀、兩支圓珠筆、幾張發票,還有一個灰黃相間的塑料小玩意。
“這是個啥東西?”陸天長拈起它,陸大江也湊過來看,同樣不明就裏。
“哦,這玩意我見過。我給海燕買電腦時,商場裏也賣這東西。”陸大春陰沉着臉走過來,從父親手裏拿過那個塑料玩意,“好像叫什麼盤。”
這個“什麼盤”兩寸多長,一端還蓋着塑料帽,拔下來,露出一截扁扁的長方形鐵頭。陸天長翻來覆去地端詳着,轉頭問陸大春:“這東西是幹啥用的?”
“好像是錄東西的吧,就跟磁帶似的。”陸大春興趣不大,懶懶地回答道。
“哦。”陸天長想了想,這東西是從梁四海那裏拿來的,也許裏面會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那……咋能知道這裏面存了啥?”陸天長看看“什麼盤”,似乎想找個螺絲刀拆開它。
“甭費勁了。”陸大春看出父親的意圖,冷笑一聲,“得用電腦看。”
話音未落,他就和陸天長對視了一眼。電腦?
十幾分鐘后,陸天長和陸大春、陸大江齊齊地圍坐在陸海燕房間裏的書桌旁,緊緊地盯着亮起來的筆記本電腦屏幕。
電腦是找到了,可是這玩意該放在哪裏呢?陸天長看看那個扁扁的長方形鐵頭,又看看電腦側面的若干接口,挨個試了起來。終於,在一個畫著三尖叉子的接口裏插了進去。
電腦發出咚的一聲,隨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框框。
陸天長把臉湊過去,鼻尖幾乎都要碰到了屏幕上。眼前是一個奇怪的小玩意,似乎是三本被皮帶捆在一起的書。
“錄像。”他低聲念着那三本書下面的文字,想了想,轉頭問一直沉默不語的陸海燕,“啥意思?”
“意思是這裏面有錄像。”陸海燕手握鼠標,垂着眼皮。
“那打開看看。”陸天長緊張起來。錄像,什麼錄像?
陸海燕在電腦上敲了幾下,一個對話框彈了出來。
“請輸入密碼。”陸海燕低聲念道,“看不了——需要輸入密碼。”
陸天長“哦”了一聲,眉頭緊鎖,他直起腰來,看看陸海燕,又看看陸大春。
加了密碼的東西,一定是不可告人的東西。只是,不知道這錄像究竟會要了梁四海的命,還是陸天長的命。
不管它會要誰的命,現在這東西在我陸天長手裏。
陸天長把塑料玩意拔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貼身衣袋裏,感覺腰板硬了許多。他揮手示意陸大春和陸大江離開,想了想,轉頭對陸海燕說道:“熬點雞湯拿過來,給大春補補。”
陸海燕低着頭,嗯了一聲。
陸天長三人一同離去。陸海燕看着他們消失在門外,轉身坐回電腦前,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另一隻手在電腦桌面上點擊了幾下。
那個壓縮文件又出現在屏幕上。
陸海燕盯着那個要求輸入密碼的對話框,笨拙地按動着鍵盤。
梁澤昊的右手已經徹底保不住了,醫院在和梁四海反覆溝通之後,最終決定實施截肢手術。
梁澤昊在手術前大鬧了一場,連打了幾個醫生和護士,最後跪在梁四海面前,淚流滿面地苦苦哀求:"爸,爸,想想辦法,我不想當廢人,爸,求求你……99
梁四海硬起心腸,讓保鏢把梁澤昊拖進手術室。一陣乒乒乓乓的打砸聲音,夾雜着梁澤昊絕望的嘶吼在走廊里回蕩。漸漸地,那聲響越來越輕微,最後,手術室里恢復了平靜。
手術進行得很快,看來切掉一隻手,遠比修復一隻手要容易得多。還在麻醉中的梁澤昊被送入特護病房。主刀醫生拿來一個醫用托盤,上面是被切下來的那隻手。梁四海看看那幾乎被砸扁的手指,破碎不堪的手掌,渾身顫抖起來。
那是兒子的手,用自己的骨血凝聚而成的手。現在,這隻手要被當做醫療廢物,扔進焚燒爐里。
他揮手示意醫生把那隻手拿走,轉身對保鏢問道:“帶傢伙沒有?”
保鏢愣了一下,梁四海臉上出現如此兇狠的表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帶了。”他想了想,“車裏還有一把。”
“嗯。”梁四海伸手從保鏢腰間拔出槍,插進自己后腰,然後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對方沒有接聽,而是直接掛掉。
梁四海沒有等待,連續按下重撥鍵。對方掛斷四次后,終於接聽了。
“我在局裏。”聽筒里傳來肖望壓低的聲音,“有事?”
“跟我去一趟陸家村。”
肖望沉默了幾秒鐘,低聲說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
“你去不去?”梁四海語調平靜,卻不容辯駁。
足有半分鐘后,肖望說道:“半小時后,高速公路入口集合。”
“好!”梁四海掛斷電話,走到特護病房前,隔着房門看着依舊昏睡的兒子。
睡吧。等你醒來,爸爸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陸海燕蹲在灶坑前,面前的大鐵鍋里咕嘟咕嘟地燉着雞肉。她不時看看腕上的手錶,一邊心不在焉地向灶坑裏添着柴火。
雞肉燉好后,她盛出兩碗,伺候陸天長父子吃完。默默地刷洗完畢后,她又盛出一碗雞肉,拿了一瓶酒,放在一個提籃里。
陸天長看着她披好棉襖,戴上頭巾,開口問道:“你要幹嗎去?”
陸海燕把提籃捏在手裏,低着頭說道:“去拜拜海濤。”
陸天長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給他燒點紙。”
陸海燕沒有答話,抬腳出了門。
兩輛車停在陸家村村口。肖望關好車門,幾步追上一直在前面大步行走的梁四海,“老闆,你到底想幹什麼?”
“了斷這件事唄。”梁四海說得輕描淡寫,臉上的肌肉卻一直在突突跳動。肖望看看他后腰處時隱時現的槍柄,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想了斷這件事,我沒意見。”肖望四處看看,“但是先干哪樣,后干哪樣,怎麼干——總得計劃一下。”
“是啊。”保鏢在一旁隨聲附和,“貿然行事,恐怕不妥。”
梁四海的腳步慢下來,最後停住了。他看看肖望,又看看保鏢。肖望抽出一根煙遞過去,又替他點燃。梁四海默不作聲地抽着煙,嘆了口氣。
“陸大春的手殘廢了,我承認,這是我的責任。但這是個意外。澤昊的手可是被他們活活打殘的。”梁四海聲音喑啞,“就算他們想報復,行,我認了。但是聯合老金整我,這無論如何不能忍……”
“他怎麼聯合老金整你?”肖望打斷了梁四海的話。梁澤昊的手是否殘廢,肖望並不關心。他在乎的是這個。陸天長和金永裕聯合整倒梁四海,自己也許會受到牽連。
“老金那裏……”梁四海斟酌着詞句,“有一些他不該有的東西。”
“什麼東西?”肖望立刻追問道。梁四海撇撇嘴,扭過臉,不再說話了。
肖望默默地盯着他,眉頭越皺越緊。老金手裏的東西,是針對梁四海的,還是針對自己的?
三個人站在雪地里,全都一言不發。最後,肖望扔掉煙頭,笑了笑,很快又板起面孔。
“先找找老金吧。”說罷,他就自顧自地向村裡走去。金永裕應該就躲在村裡。陸家村雖然只有十幾戶人家,但是也不可能挨家挨戶去搜,一來會打草驚蛇,二來如果這些村民撒起野來,他們手裏的三支槍也應付不了。最好先確定金永裕的確切位置,直接按住他。
梁四海和肖望都認為,金永裕藏在陸天長家裏的可能性很大。他們三個人之中,只有梁四海去過陸天長家,於是就由他來帶路。
村子裏靜悄悄的,雖然天還沒黑,路上卻一個行人都看不見。梁四海只去過陸天長家一次,而且是幾年前的事了。面對那些外觀相似的瓦房,梁四海有些拿不準。走到一個岔路口,三個人徹底迷路了。正在東張西望時,遠遠地看見一個穿着碎花棉襖,戴着頭巾的女人走過來。
梁四海三人迎上去,保鏢上前問道:“大嫂,去村長家怎麼走?”
女人一直低頭走路,突然有人問話,似乎被嚇了一跳。她扯扯頭巾,大半張臉都藏在頭巾里,“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找村長有點事……”保鏢的話還沒說完,肖望揮手攔住了他。
“大嫂,你這是幹什麼去?”肖望看看女人手裏的提籃,目光灼灼地盯着女人問道。
“送飯。”女人脫口而出。
“送飯?”肖望伸手去掀提籃上的蓋布,“給誰送飯?”
蓋布被掀掉一半,一碗雞肉和一瓶白酒露了出來。女人嚇得向後一躲,再不敢和他們說話,急匆匆地走了。
肖望等她走出一段距離,才快步跟上。女人似乎意識到他們在身後跟蹤,腳步越發急促,又拐了一個彎之後,女人忽然不見了。
肖望看看女人剛才前往的方向,那應該是村子的東北角,不遠處,有一座高約六米的建築,看起來像是個祠堂。
肖望和梁四海對視了一眼。
金永裕就在那裏。
陸大江剛坐到桌旁,就聽見院外的鐵門嘩啦一聲響了。陸天長揮揮手,示意陸大江出去看看。陸大江剛拉開堂屋的門,就和衝進來的陸海燕撞了個滿懷。陸海燕手裏的提籃落在地上,白酒瓶碎裂開來,濺出一屋酒香。
“海燕你幹嗎?”陸天長皺起眉頭,“撞到鬼了?”
“叔!”陸海燕氣喘吁吁,“村子裏來生人了。”“嗯?”陸天長立刻站起身來,
“三個男的,都像城裏人。”
“幾個人,什麼樣?”
陸海燕頓了一下,“他們……要找你和大江”
陸天長和陸大江對視了一下,陸大江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
“他們現在在哪裏?”陸天長沉吟了一下,又問道。
“我把他們引到祠堂了。”
陸海燕的話音未落,一直在床上躺着的陸大春翻身而起,直奔牆角處擺放的一排瓦罐而去。
他似乎等不及揭開封泥,直接把瓦罐砸碎,從裏面掏出兩個油紙包,緊接着,又從牆上摘下一把土銃。
他把兩個油紙包塞迸父親和陸大江手裏,自己用左手拎起土銃,深吸一口氣,說道:“走吧。”
梁四海三人小心翼翼地向祠堂靠攏。保鏢蹲在牆根下,伸手去推木窗,紋絲不動。肖望彎着腰挪到門前,透過門縫向祠堂里張望了一下,又試着伸手推了推,門開了。
他向梁四海和保鏢揮揮手,“這邊。”說罷,他拔出手槍,率先走了進去。
三個人站在祠堂空曠的大廳里,四下打量着這殘破陳舊的地方。祠堂里光線很暗,視線所及之處雖然模煳,卻也一覽無餘。三個人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慢慢地向祠堂深處走去。
整個祠堂里似乎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肖望把視線投向大廳北側那個木檯子,用手向那裏指了指,同時示意梁四海和保鏢拔槍。
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走到距離戲台十米左右的地方,屏氣凝神,仔細觀察着周圍的動靜。
然而,大廳里一片死寂。
梁四海忽然喊了一聲:“老金。”
空曠的祠堂把梁四海的喊聲放大,在牆壁間撞來彈去。一陣寒風不合時宜地從窗縫間灌進大廳,牆上的族譜和字畫嘩啦啦地抖動起來,大團的灰塵撲簌簌落下,又隨着寒風捲動,瀰漫在三人身前。
沒有人回應。
梁四海又要開口,就聽到身後的木門被人嘩啦一聲推開了。
梁四海三人急忙回身,只見三個模煳的身影站在門口。
是陸天長、陸大春和陸大江。
他們並不急於走過來,而是站在門口默默地盯着梁四海三人看了十幾秒鐘,然後才緩步走近,最後停在梁四海身前三米左右的地方。
梁四海注意到陸天長和陸大江的手始終揣在衣袋裏,陸大春的左手則一直背在身後。
六個人,十二雙眼睛,彼此上下打量着。沒有言語,卻各自握緊了手裏的槍。.
陸天長打破了沉默,“你來這裏幹什麼?”
梁四海盯着陸天長看了足有五秒鐘,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心裏清楚。”
陸天長哼了一聲:“我不清楚。”
梁四海的眼睛幾乎要凸出眼眶,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卻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能再小看他們了,這鄉巴佬在引我說出不該說的話,他的衣袋裏不是槍就是錄音機。
梁四海欲言又止的表情讓陸天長驟生警惕:難道對方又要錄音或者錄像?
沉默在雙方之間豎起一道屏障,彼此隔着這道屏障小心翼翼地窺視着,試圖從對方臉上捕捉到最危險的信號。
梁四海的目光落在陸大春的手腕上,本該長着一隻健壯的手的地方空空如也。他盯着那裏看了很久,腦子裏是依舊躺在床上昏睡的兒子。
陸大春意識到梁四海的目光所在,呼吸急促起來。
你看什麼?很得意是么?
他上前一步,左手要從身後抽出。陸天長一把拉住兒子,視線始終不離梁四海的臉。
梁四海沉着臉,低聲說道:“老陸,談談?”
“談吧。”陸天長同樣壓低聲音,“你到底想怎麼樣?”
“把人交給我。”梁四海斟酌着詞句,“還有,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陸大江聽到這句話,渾身抖了一下,整個人向陸天長身後縮了縮。陸天長咬咬牙,不由得心頭火起。
上門來要人——欺負到家了。
“想趕盡殺絕?”陸天長的嘴角緊抿,“把他交出去?你別做夢了。”
梁四海的臉扭曲起來,正要開口,肖望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陸,人我們可以不要,你自己留着好了。”肖望盯着陸天長一直不肯拿出來的手,“但是,我們的東西必須交出來。”
“你們的東西?”陸天長想起那個“什麼盤”,冷笑一聲,“在我手裏,就是我的東西。”
你當我是傻子么?無論那錄像對你還是對我不利,我都不會隨便交給你。
“好,痛快點。”梁四海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你要多少錢?”
“錢?”提到錢,陸天長几乎失控,“十塊錢吧。”
梁四海和肖望面面相覷,都愣住了。足有半分鐘后,肖望才勉強笑笑:“老陸,別開玩笑。”
陸天長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他的臉色已經變成可怕的灰黑色。
“十塊錢。少么?已經不少了。”陸天長咆哮起來,“一隻手,也就值十塊錢!”
梁四海的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了。
床單上的斑斑血跡。梁澤昊跪在地上的苦苦哀求。托盤裏那隻毫無血色的手……
他一把推開肖望,舉起手裏的槍指向陸天長。
“交出來!把我的東西交出來!”梁四海從胸腔里發出狂吼,“把錄像帶交出來!”
剎那間,大廳里響起一陣鐵器撞擊的聲音。每個人都亮出了武器,直指對方。
除了肖望。
他正在發愣。
錄像帶?
突然,肖望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舉起雙手高聲喊道:“大家別動手,有誤會……”
話音未落,祠堂里就爆出一聲槍響。
梁四海心想壞了,自己中了埋伏。
陸天長心想壞了,對方不止三人。
於是,子彈橫飛。
陸家村寧靜的傍晚被這一陣密集的槍聲打破。隨後,受驚的犬吠就在村子的各個角落裏響了起來。每個村民都在疑惑,不過年,不過節,為什麼要在祠堂里放鞭炮呢?只有陸海燕死死地盯着祠堂的方向,淚流滿面地念叨着一個人的名字。
槍聲只持續了幾秒鐘,隨即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祠堂里硝煙瀰漫,空曠的大廳里再沒有任何一個站立着的人。
那麼,那沙沙的腳步聲,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木檯子盡頭的夾牆處,一支還在冒煙的槍管輕輕地掀起髒兮兮的棉布門帘。
方木把警官證仔細地別在胸前,慢慢地走了出來。
站在戲台中央,方木看着台下橫躺豎卧的幾個人,忽然覺得自己正在上演一場即將落幕的戲。
是的,這是一場好戲。
銀行里。梁澤昊不耐煩地填寫着匯款單,裴嵐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默記着賬號。
萬寶街。方木摘下口罩和兜帽,一邊從右手上解下白紗布,一邊看着在麻袋裏不住扭動的金永裕。邰偉冷冷地注視着方木的動作,突然開口問道:“槍是從哪裏來的?”
“一個朋友留給我的。”方木看看夜空,月光如洗。同樣的一個夜晚,丁樹成的屍體卡在百鑫浴宮的窗戶里默默燃燒。
“你真敢開槍?”邰偉眯起眼睛,“你就不怕傷到自己人?”
“呵呵,空包彈。”方木卸下彈夾給邰偉看。
邰偉的目光始終集中在方木的臉上,幾秒鐘后,苦笑着搖了搖頭。
“我覺得我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這不是壞事。”方木垂下眼睛,抽出一根煙遞給邰偉。
邰偉沒有接,依舊皺着眉頭看着方木,“你……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方木低下頭,把那根煙塞進嘴裏點燃,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后,轉頭面向邰偉,笑笑,“你相信我么?”
邰偉盯着他看了幾秒鐘,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就辛苦你和你的兄弟了。”方木拍拍邰偉的肩膀,“找個地方關他幾天,時機到了,我會給你打電話。”
邰偉沒做聲,轉身示意手下把金永裕抬上車。想了想,他向已經走進黑暗深處的方木說道:“自己保重。”
方木沒有回頭,舉起手來揮了揮,手中的煙頭在夜色中搖曳出一串光點。
“喂?”手機里傳來杜宇的聲音,“那個賬號有人預約提款了。明天,南京街支行。”
“好的。”方木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多謝。”
“老兄,你可得快點。”杜宇壓低了聲音,“擅自把客戶賬戶里的資金轉走,我要丟飯碗的。”
“你放心,明天對方查詢賬戶后,就把錢再存回去。如果出了問題,就推到我身上。”
“靠,那多沒義氣。”杜宇笑罵道,“我儘力而為。”
般若寺。
心事重重的梁四海躬身告別靜能主持。靜能主持還禮,然後目送梁四海出了大殿,微嘆口氣,轉身去了內堂。
內堂的茶桌旁,方木靜靜地坐着,盯着那個黑色皮箱出神。靜能主持把方木面前的茶碗倒滿,又在他對面坐下,“方施主久等了。”
“大師不必客氣。我只是在想,我對您說了梁四海的事情之後——”方木把目光從黑色皮箱轉移到靜能主持的臉上,“——你為什麼還要接受這些不義之財呢?”
靜能主持含笑不語,示意方木喝茶。看他呷了一口之後,靜能主持問道:“茶還不錯吧?”
“哦,還不錯。”方木有些莫名其妙。
“你知道這茶是由何人採摘的么?”
方木皺起眉頭,“大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誰也不會在意這茶究竟是由好人還是壞人採摘的,因為茶就是茶。”靜能主持緩緩說道,“錢財也是一樣。貧僧以前不知道梁施主的取財之道,現在雖然知道了,可是又有什麼分別呢?所謂不義之財,乃是俗世的說法。梁施主把錢財捐於本寺,本寺又把這些錢財拿去給那些需要的人。幾番流轉之中,誰又能辨清它是善財還是惡財呢?”
方木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起身鞠了個躬。
“我不是佛家弟子,但是大師的話,我也聽懂了幾分。”方木一臉誠懇地說道:“剛才我在後堂聽了大師和梁四海的對話。無論如何,我要感謝大師幫了我的忙,還害大師為我犯了不妄語戒,打了誑語。”
“梁施主是什麼樣的人,是你們的看法。在我看來,如果他一心皈依我佛,原本是善是惡,沒有分別。貧僧對他講的那番話,是希望他明辨是非,早日洗心革面,給他一個向善的機會。”靜能主持笑道,“而且,貧僧並沒有打誑語。”
方木一怔。
陸大江暈頭轉向地走出銀行,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發愣。老鬼豎起衣領,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一撞之後,陸大江的錢包已經到了老鬼手裏。
轉彎處,方木坐在吉普車裏,一邊吸煙,一邊看着陸大江慌慌張張地打電話。老鬼拉開車門鑽上來,把錢包甩到方木身邊,然後爬到後座去換衣服。
方木打開錢包檢查了一下,又甩到後座上。“給你了。”
老鬼也不客氣,拿出現鈔揣進衣袋裏。換好衣服后,他拿着那個黑色皮包爬到前座,盯着正走進那家醬骨頭館的陸大江。
“什麼時候行動?”
“再等會兒。”方木發動汽車,開到飯館的窗戶附近。透過車窗,能清晰地看到陸大江在大吃大喝。
半小時后,陸大江一臉驚慌地摸着身上的衣袋。
“幹活吧。然後等我電話。”方木拍拍老鬼。
方木捏着手機,眯起眼睛看着老鬼和陸大江交談,然後起身去衛生間。他不時瞄瞄手腕上的表,隨即,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窗戶里,陸大江四處看看,猶豫再三,終於拿起了桌面上的手機。
麗晶酒店十四樓。
方木靜靜地站在樓梯間裏,眼睛半閉,面色安詳。這時,老鬼拉開樓梯間的鐵門走進來,遞給方木一張門卡。“在樓層服務員那裏拿來的。”
“你先走吧。”方木掏出錢包,卻被老鬼按住了手。
“那次,我帶我兒子去買了雙鞋,很暖和。”老鬼說罷,沖方木擠擠眼睛,轉身下樓了。
方木愣了一會兒,衝著空無一人的樓梯間笑笑。
1408號房裏。方木喘着粗氣,把沾滿鮮血的鐵鎚塞進背包里,轉身向衛生間走去。一陣女人的尖叫聲后,一絲不掛的裴嵐被拖了出來。
一關上衛生間的門,方木就鬆開了揪住裴嵐頭髮的手,同時扭過臉去。裴嵐倒絲毫不在意自己正赤身裸體,看到昏迷在床上的梁澤昊,表情複雜。
方木掏出一張打印紙遞給裴嵐,想了想,又問道:“你自己可以么?”
“沒問題,你要相信我的演技。”裴嵐把目光轉到方木的臉上,前所未有的堅毅表情取代了之前的柔弱無力,“我說過,我要為小美做點事。”
陸海燕看着電腦屏幕上那個壓縮文件,心口仍在劇烈跳動。
他又回來了。
昨天晚上,當方木的臉從黑暗中慢慢浮現,輕聲呼喚她的名字的時候,陸海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回來了,帶着生的希望。
陸海燕定定神,在對話框裏笨拙地鍵入陸海濤三個字。
弟弟,你的名字,就是密碼。
名為“錄像”的文件夾,裏面卻只有一個word文檔。陸海燕默默地讀着,心裏先是恐懼,又從恐懼里慢慢地滋生出無限的勇氣。
硝煙混合著灰塵,在祠堂里暗暗浮動。方木拎着五四手槍,慢慢地走下戲台,走向那些躺卧的人體。
保鏢胸口中彈,已經悄無聲息。
陸大春身中四槍,其中一槍打斷了頸動脈,人斷了氣,鮮血仍在不斷噴涌。
陸天長眉心中彈,整個頭部已經像碎裂的西瓜。
陸大江身中兩槍,腿中兩槍,最重的傷在右胸,靠坐在一根柱子上不住呻吟着,看到方木走過來,驚恐地大叫起來。
方木踢走陸大江旁邊的槍,不再理會他,轉身蹲在梁四海身邊。
梁四海仰躺在地上,左半張臉已經被轟飛——想必是陸大春手裏的土銃所為。
除了頭部的重傷,梁四海的左胸和右腹部都有彈孔,身下是一攤越來越大的血泊。他的呼吸急劇而短促,嘴裏不時有泛着氣泡的血沫湧出。
方木盯着那張筋肉骨骼畢現的臉,直到梁四海僅存的一隻眼球緩緩地轉向自己。
“你……”梁四海被血堵住的咽喉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
“不是我,是他們。”方木用丁樹成的槍指指自己胸口的警官證,持證人的照片上,邢至森的臉栩栩如生。
“哦,哦哦……”梁四海明白了,渾濁的眼球中暴出一道光芒。他似乎心有不甘,掙扎着抬起一隻手去抓方木胸前的警官證。可是,這個動作只做了一半,那隻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梁四海唯一的眼球定住不動了,那道光也徹底消失。
方木的心底一片平靜,緩緩站起身來。
突然,余光中卻有異動。
一個人從地上翻滾而起,幾乎是同時,兩顆彈頭從方木身邊呼嘯而過。方木轉身還擊,那個人卻已經滾到一根柱子後面了。
方木急忙躲到陸大江靠着的那根柱子後面,心裏已經知道那是誰了。
兩人相距不過五米左右,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清晰可辨。
“心理戰,對吧?”肖望大聲說道,緊接着,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聰明,讓他們自相殘殺。”
方木沒有做聲,繞着柱子尋找射擊角度,可是肖望全身都躲在柱子後面,毫無破綻。
陸大江意識到自己處在兩個對射的人中間,卻無法動彈,大為驚駭之餘,哭喊起來。
“閉嘴!”肖望歇斯底里地喊起來,“讓他閉嘴!”
吼聲似乎消耗了肖望的大部分體力,他大口喘息着,過了半分鐘才重新開口。
“我不該與你為敵——我應該一早就殺了你。”肖望每說一句話,都要喘上好一陣,“梁四海提到錄像帶,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那一槍也是你開的,對吧?”
方木笑笑,伸手去拽陸大江,想把他轉移到一個安全點兒的位置。方木的動作牽動了陸大江的傷口,他又鬼哭狼嚎起來。
“讓他閉嘴!”肖望吼道,“我要和你安安靜靜地說話!”
肖望一字一頓地吼完,隨即又是一陣劇烈的喘息。
“你為什麼不說話?”肖望的聲音越發古怪,似乎在拚命提升行將耗盡的底氣,“你手裏的所謂錄像帶不可能是真的——是鄭霖做的那些假帶子,對吧?”
方木突然笑了,“對。”
鄭霖和小海、阿展的工作沒有白做,方木從那些假錄像帶里截取了一張圖片,讓裴嵐交給了梁四海。
肖望也呵呵地笑起來,似乎很得意:“知道我怎麼猜到的么?因為景旭的錄像帶在我手裏。”
方木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失聲叫道:“你說什麼?”
“哈哈。”肖望更加得意,“還記得那天我陪你去買手機么?你去交款的時候,我在你手機里裝了一個很管用的小玩意——你和景旭在他家裏的對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惜你的手機進水后,又換了部新的,否則……”
方木打斷了他的話,“你殺了景旭,然後拿走了錄像帶?”
“對。”肖望乾脆利落地承認,“還要感謝你事後幫我打掃現場呢,哈哈。”
方木的牙齒幾乎要咬碎,他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出乎意料的是,肖望沉默了。
方木耐心地等了幾分鐘,肖望還是毫無聲息。
難道他逃走了?方木小心地挪動腳步,剛探出半個身子,就聽見“砰”、“砰”兩聲槍響。
方木急忙縮回身子,卻突然意識到腳下的陸大江已經癱軟下去。兩顆子彈分別打中陸大江的左側太陽穴和臉頰,腦漿和鮮血噴洒在柱子上,還在冒着熱氣。
這時,又是嘩啦一聲響。方木循聲望去,一支九二式手槍被扔在大廳中央。
“現在只有你和我了。”肖望的聲音微弱,“你過來——我沒有武器了。”
方木想了想,舉着槍走了過去。
肖望伸着兩條腿,靠坐在柱子旁,上身所穿的黑色皮衣上有兩個彈孔,裏面的咖色毛衣已經完全被血染紅。
“你那麼緊張幹嗎?”肖望歪着頭,看着方木手裏指向自己的槍,有氣無力地笑笑,“有煙么?”
方木想了想,從衣袋裏拿出煙盒,扔在他身上。
肖望勉強抬起一隻手,抽出一支煙叼在毫無血色的雙唇間,連打了幾次火才點燃。只吸了兩口,肖望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伴隨着咳嗽聲噴射到柱子上,緩緩流淌下來。
在那一瞬間,方木幾乎要上前扶他起來,可是,他只是晃了晃身子,沒有動。
肖望看出了方木的意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我真他媽喜歡你,可惜……可惜沒法一起共事。”肖望竭力坐正身子,又喘了幾口氣,“好歹相識一場,我是要死的人了,幫我個忙好么?”
方木默默地盯着他,點了點頭。
“我把那些錄像帶交給你。本來我打算將來萬一和梁四海翻臉,留作後手的,現在沒用了。”肖望苦笑了一下,“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方木點點頭,“你說。”
肖望艱難地從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遞給方木。
“北凱健身俱樂部,663號更衣箱。”肖望的臉色越來越白,他看看一片狼藉的祠堂,轉頭對方木說,“幫我想個理由,隨便什麼都行。只要把我的死解釋成殉職,讓我以一個警察的身份進火葬場就行。”
方木看看手裏的鑰匙,又看看肖望,緩慢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
肖望半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整個人似乎要撲上來。
“為什麼?”
“老邢、丁樹成、鄭霖、小海和阿展,”方木的眼中漸漸盈滿淚水,“他們都是為拯救他人而死——而你不是。”
方木緩緩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肖望。
“你不配像他們那樣,以一個警察的名義死去。”
說罷,方木就把鑰匙捏在手裏,轉身離去。
“不,方木,求求你……方木……求求你!”
肖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方木身後歇斯底里地喊着。
方木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下腳步,一步步向門外走去。
那呼喊聲漸漸微弱,當他推開祠堂大門的瞬間,身後的呼喊聲完全消失了。
祠堂門口站滿了村民,看到方木走出來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
方木看着他們,這些曾經兇狠如群狼的人,此刻卻像一群驚恐萬狀的綿羊。
是原諒,還是懲罰?方木的心中沒有答案。
他只知道,十幾個小時后,重升的太陽會再次照亮這片土地。
他只希望,那陽光會照進遠山中的龍尾洞,讓盲魚睜開雙眼,讓那條暗河平靜如初,再無波瀾。
方木疲憊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