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陽山
用殭屍肉入葯,這是古來就有的偏方。過去有不少人認為殭屍肉有奇效,到處挖冢掘棺只為求一片來做葯。特別在道家的概念裏頭,殭屍肉若是煉丹得當,甚至能化出長生不老的飛升葯。我們摸金校尉下地只為求財,對毀壞屍身、打擾苦主的事,向來是能避就避的。所以聽阿松說林家草堂用殭屍肉入葯,心裏頭頓時生出一些反感來。阿松見我面色有變,苦笑道:“胡爺何必大驚小怪,取財或是取葯,還不都是擾人清靜的買賣?我就不信,你們做古玩生意的,手裏頭還沒沾過腥?”
被他這麼一說,我頓時心中一虛。這番話聽着雖不痛快,卻都是大實話。阿松見我不說話,也不敢再多嘴,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開車。
“既然那地方危險,光我們三個人上去,是不是太唐突了點?”秦四眼大概是想起在林子裏遇到的那些黑皮老僵,他從後座探上頭來問我,“咱們連把獵槍都沒有,真這麼上去了那不是自投羅網?”
阿松逮住了話題,立馬解釋道:“哎喲喲,一聽各位就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黑皮老僵,那是用蠱物淬鍊過的邪氣玩意兒。尋常屍地里怎麼會有?墳頭村周圍在明成祖那會是有名的亂墳崗,有一些古屍因為掩埋的方式和特殊的地理環境,百年不腐,進而成僵。名義上叫殭屍,也不過乾癟脫水的普通屍體罷了,跟那些會撲人吸髓的紅毛凶僵可大不相同。秦爺要是真不放心,車座底下還有兩隻黑驢蹄子,只管拿去防身。”
“驢蹄子?”
秦四眼嚇了一跳,“你們把驢蹄子砍下來了,放在車上?”
四眼兄一改往日鎮定自若的大律師模樣,一屁股坐回後面不再多話,嘴裏叨叨着上帝阿門。我只得說了許多好話來給他解釋黑驢蹄子對付殭屍的奧妙。最後他還是半信半疑地宣佈要看了效果再說。我說:“呸,呸,呸!那還不如不看,就我們三個赤手空拳進陽山,遇上殭屍哪還有命回去。別說兩隻黑驢蹄子,兩筐都不頂用。”
三人一路閑話,一個鐘頭不到,已經進了陽山地界,周圍荒石鋪野,滿地沙石,連一棵草都沒有。阿松指着頭頂上灰不拉嘰的天空說:“乘着正午時分陽氣重,咱們趕緊進村找人,這地方等太陽落山之後,除了當地人,連鬼都不願意待。”
我一下車就踩了滿腳的沙土。放眼望去,天空和遠處的石山連成一片,沒有個盡頭。阿松從車底下取出兩捆包得嚴嚴實實的長物件挎在身後。
“這地方荒了有段日子,常年沒有人住。政府早就不管了,路也沒通,再往裏只能靠步行。你那金牙兄弟可真會找地方,要不是收藥材的夥計提起來,估計再藏個一年半載也沒人能找到他。”
我看了看插在路邊的路牌,薄薄的鐵牌早已經銹得支離破碎,唯有一個“墳”字還算勉強能看個大概。阿松將兩隻水壺分別丟給我們:“陽山看着矮,爬起來可不是那麼回事兒,路上到處都是石頭,得翻過南麓才能進村。咱們輕裝上陣,起碼兩個鐘頭才能見着人煙。”
一路上我們三人並沒有過多地交談。一來,山路崎嶇,走起來相當費勁,有力氣閑聊還不如好好看着腳下的路;二來,我對林家草堂又有了新的看法,取僵入葯,這絕不是尋常鋪子敢做的買賣,當初林老太太聽說我是被通緝的人,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這說明什麼,這隻能說明,林家在暗地裏也做過不少見不得人的交易,根本不拿走私當回事兒。我早就金盆洗手發誓不再盜墓,現在若是與林家深交下去,保不準又要出什麼紕漏,那還不如當一個露水朋友,好聚好散。
就這樣爬了好一會兒工夫,直把一壺水都耗光了,終於看見山壑中一點兒零星的建築物。阿松搓了一把鼻涕:“這就到了。你看那邊還有炊煙,咱們下去問問,這裏藏不住生面孔的。”
我環視四周,只見墳頭村被一大片畸石怪峰懷抱谷中,四周既無蓋頂之木,亦無通江活水。整個村子成一個巨大的“囚”字格局。最敗的要數那股子掩都掩不住的腐臭味,我們站在山尖上都能聞見。這裏以前又是停屍葬骨的亂墳崗,建村住人,那不是找埋嗎?秦四眼體力一直不太好,此刻顧不上體面,兩手撐住膝蓋在一邊大喘氣。我說眼看村子就在跟前了,要不你在這裏休息,屁大的地方,估計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大金牙揪出來,你就別湊着熱鬧爬上爬下了。四眼不肯,他說來都來了,自然要見識一下。阿松說周圍有不少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都是些不講道理的蠻漢子,萬一見財起意傷了秦爺,那多不合適。還是一塊兒進村吧,圖個安心,咱們腳程放緩就是。入壑的山路大概是因為經常有人出入,比上山那會兒平滑了許多。有些特別陡立的地方,還被有心人用木樁打下一溜兒做工粗糙的扶欄。阿松說這是當地流民所為。我看墳頭村深處山壑,周圍又不便耕種務農,也找不到任何基礎設施。就問他為何有人願意久居此地,他們靠什麼生活,難道當地政府對村民們不管不問?
“咳,都是一些遊手好閒的無業游民。政府前幾年打算在這裏搞一個旅遊項目,施工隊來了,又走,換了又換,始終搞不起來,地基白天打下去,晚上就自己填平了,跟沒動過土一樣。不瞞各位說,這地方真邪性,我們常年在此處取‘葯’,知道的自然比外人多一點兒。大前年夏天,我來這裏辦藥材,遇上大暴雨,不敢冒險翻山回城,就打算在村子裏湊合一夜。你猜怎麼著,起夜的時候啊……”阿松正說得帶勁,山壑里忽然響起了一聲殺豬一樣的慘叫聲,跟剝皮剔肉似的,聽得我牙齦一陣酸痛。阿松和四眼懵了一下,齊刷刷地朝村子裏看了過去。四眼眉一緊道:“不好,下面失火了!”
我往下邊一看,只見才眨眼的工夫,剛才那一縷輕飄飄的炊煙已經化作了衝天的火焰,卷着黑得嚇人的煙霧鉚足了勁頭直往天上躥。
“先下去,救火要緊。”我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可心裏頭忽然敲起了一陣沒由來的急鼓,總覺得要出大事。也不等四眼和阿松反應過來,我兩腿一緊,跨開了大步,直奔墳頭村而去。跑起來才發現,這一段入村的下坡路不是一般的危險,有好幾次,我險些翻了跟頭衝下坡去。四眼在我身後高喊掌柜的,讓我等等他。沒一會兒聲音就不見了,我回頭一看,他已經成了山坡上的一個小點,就大喊道:“阿松,替我看着他,別亂跑。”
“胡爺,您悠着點,村子裏就那麼幾棟破草房,燒光了火自然也就滅了,犯不着拚命!”
我朝他們招了招手,表示自己明白。不過腳下依舊馬不停蹄,很快就獨自衝進了村子裏面。剛才山上離得太遠,也分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到了跟前才發現大事不妙,着火的地方遠不止一處,十來分鐘的工夫,大半個村莊已經蔓延成一片火海,濃滾滾的黑煙熏得人睜不開眼。這火勢沒有消防車根本壓不下來。周圍有不少人,光着膀子,端着臉盆四處澆水。我沖他們喊道:“這點水救不了火,都往山上跑保命要緊。”
可惜沒一個答理我。
慌亂中,不知道從哪鑽出來一人,慌慌張張地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我罵了一聲親娘,身上立刻挨了好幾腳,都是叫那些急着逃命的人給踩的。那個將我撞倒的傢伙,自己也滾在眾人腳底下被急於逃命的人群一通亂踩。發生火災的時候,最怕的就是發生擁擠踩踏,出村的路又只有這麼一條,我當下就地一滾,抱住那人一路滾到了路邊。那人咳嗽了好一會兒,一抬頭,滿臉黑灰,鼻孔不斷地張合著。我看他情緒有些激動,剛想安慰兩句,沒想到他倒拖着哭腔,用一口極熟悉的京片子喊道:“胡爺,快跑,快跑,村子裏鬧鬼了。”
他就着一把眼淚朝自己臉上這麼一抹,我當即跳了起來:我肏,大金牙!我尚未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身後轟隆一聲,一座草屋居然憑空爆炸,捲起駭人的熱浪。本就慌亂不堪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陣呼天搶地的尖叫。我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子甲醛味,心中大驚,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大金牙順着來時的路便逃起命來。大金牙身上的衣服早被殘火烤得破爛不堪,我們兩人雖是劫后重逢,可眼下要命的節骨眼兒,誰都沒閑情停下來說話。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屁股後邊的熱浪漸漸退去,我們才稍微放慢了腳步。我甩下他汗滋滋的臟手,回頭看山坳里的荒村,此刻已經被濃煙和烈火包圍,看不真切。那些搶先我們一步逃出來的“村民”早就跑得不見蹤影。
“胡爺,胡爺!”阿松和四眼快步從山上跑了下來,秦四眼滿頭大汗,見我身上被熏得黑不溜丟的,一個箭步衝上來扯開了我的衣領。
“快脫,背上都灼出洞了,等血凝上去,比剝皮都疼。”
經他這一提我才發覺背上一股刺痛,扭過頭去瞅了半天,只知道肩膀上破了一大片,衣服都燒爛了,剛才逃得太急,根本沒發覺,現在一靜下來,後背火燒火燎地疼。被四眼這一扯,直接撕了半塊皮下來,四眼拿自己的外衣給我捂了幾下,沾了滿手血,疼得我眼角泛淚,差點問候他全家。
“脫了好,脫了好。”阿松在一邊幫腔,“等到皮肉和衣服粘在一起再脫,那麻煩可大了。胡爺,你救火怎麼救出一身傷,這位小兄弟是?”
阿松沒見過大金牙,我說這就是咱們要找的那個倒霉催的。說完我就給了大金牙一腦袋刮子:“你小子怎麼回事兒,看店還能看出毛病來,老子現在給人攆得滿大街跑,差點沒進去。”
大金牙破天荒地沒給自己辯白,一臉孫子樣,兩行貓尿一撒,抱着我大聲痛哭道:“老胡啊,我的親哥哥,我對不起你啊,我對不起你,你打死我算了,哎喲喲,我的親哥哥哎……”
他那眼淚蹭在我傷口上,別提有多難受,我扭了好幾下,愣是沒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再看他這副熊樣,也不忍心再說什麼。只得安慰他說人沒事就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秦四眼說:“火勢還在擴大,光靠我們幾個也成不了事,還是先出去再說吧。”
我一想也對,現在咱們幾個身份敏感,萬一待會再碰上救火的消防官兵上來問話,那有幾條舌頭都說不清楚。大金牙貌似有許多話要對我說,可他結巴了很久,似乎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看樣子事情絕不簡單,居然連他這麼一張八哥嘴都被難住了。我說你把思路理一下,慢慢說別急,咱們現在下山,有車在下邊等着呢。
不想大金牙拚命搖頭:“走不得,我有東西在村子裏。”
“這都什麼時候了,”我光着膀子教訓他,“命都快沒了。你還有什麼寶貝疙瘩好惦記的!”
“不是寶貝,是證據。我是被陷害的,有人暗地裏給一源齋下絆子。”
大金牙揮着拳頭大叫,“就是那個殺千刀的竹竿子!”
我一聽“竹竿子”三個字,腦袋一下子炸開了。秦四眼瞪起眼問他怎麼回事兒。我早就覺得封店一事有異,卻不料與竹竿子有關。看來非得聽大金牙當場說完不可,只是司機阿松並非我們店裏的夥計,叫人家平白無故跟我們幾個在荒山野地里耗着,實在太不仗義了。於是我便叫他先行下山,去車上等,順便給我們把風。
“不妥,你們幾個對這兒地形不熟悉,萬一在大山裡走失了,那可不是鬧着玩的。再說,這裏又不通車,消防隊想進來,起碼得花三四個鐘頭,我還是留下來與你們幾個一道比較妥當。”
我見阿松態度誠懇,也就應了。四眼追問大金牙到底發生了什麼,大金牙索性盤地而坐,吐着唾沫星子給我們痛訴起革命家史。大金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把腸子都哭青了。原來古玩節那一日,他的確高價收了新疆佬帶來的東西。那是一塊兒開瓢古玉,但凡玉器,只要是古土出產,必有水銀沁入,行家往往通過水銀的老嫩分辨玉器年代。若是三代以上的舊玉,內部必然有水銀結塊,乾澀老滯,參差錯落;若唐宋時期的舊玉,水銀雖入其膚,卻未老,稍加熱氣就會自行流出;至於秦漢時期入土的古玉,水銀則明晃活潑,成片而結。這些特徵都是仿不來的天成品,大金牙精通此道,一眼就看出新疆人手上這塊玉,是塊百年難見的上等貨色。他給的價不低,盤算着古玉的行情最近一路上漲,這東西盤在手裏,不出兩年收成就能翻上數十倍。這樣一想,他出的價,不高反低,占足了便宜。
“壞就壞在事後,”大金牙哭喪着臉,對我說道,“古玩節過後沒幾天,有三個中年人上門看貨,瞧裝束打扮,十足的暴發戶。我先遞了幾樣花哨玩意兒上去,沒想到居然藏了一個懂行的小夥子跟在他們身後。”
那個年輕人個子奇高,身形消瘦,說話間不露半點神色,把大金牙那點坑拐人心的小伎倆都點破了。“我一看,再不拿點東西出來鎮住場面,回頭哪有臉面在夫子廟裏做買賣。心一狠,就把前幾日收的新疆古玉給祭了出來。”
說到此處,大金牙抽了抽鼻子,拿袖口一抹,死爹葬娘地繼續說道,“你們猜怎麼著,領頭的大胖子眼前一亮,刷地從懷裏掏出一副手銬,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兒,幾個彪形大漢一下子就撲了上來……”
“打劫?”
“公安……”
大金牙捶胸道,“他們說那是兩年前,故宮博物院失竊的文物。熱心市民報案,說在我店裏看見了。胡爺,你聽聽,這像話嗎?”
我點點頭,事情發生得太蹊蹺。那麼多巧合都湊到一塊兒,實在很難不懷疑這是個陰謀。兩年前被盜的東西,為何平白無故出現,又好死不活,叫大金牙撞在槍杆子上。他口中那個高瘦青年,我怎麼聽着這麼熟悉。四眼嘆了一口氣,估計是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又問大金牙是如何逃出來的。
“哎,幸虧有孫秘書,真是夠義氣。全憑他暗地裏多方打點,我才有機會乘着保外……”
“你不該逃的。”
我批評大金牙,“你這一跑,等於不打自招,還給孫秘書惹了一身腥。”
“胡爺,我不比你和胖爺,個個都是大英雄。以前出點事,交倆錢,關幾天也就過去了。這次弄不好,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我不跑,不跑能行嗎!”
大金牙對我的提議嗤之以鼻。四眼說:“這就是你不對了,你買玉的時候並不知道那是國家文物,為什麼不把那些新疆人供出來?你這一跑,正中竹竿子下懷,順水推舟把掌柜的也坑了。”
“我那時候實在是慌了,顧不了那麼許多。本打算連夜逃回北京,哪想到各大交通點都貼了通緝令,我一看走長途是躲不過去了,就輾轉到了湯山附近,本來是打算找個偏遠一點兒的地方,然後再等機會混出去。沒想到,這地方實在太破了。躲了兩個多月,毛都快熬白了,一輛過路的車都沒有。胡爺,有煙嗎?埋在這個鬼地方我都快憋死了。”
我看大金牙這副狼狽的模樣實在好笑,就問阿松討了一包煙遞了過去。大金牙吐了一大口白圈圈,指着火勢漸漸退去的村莊說道:“後來我總算想通了,這是有人故意要毀咱們招牌,當日那個年輕人,越想越像你說的那個竹竿子。收玉的時候,我存了個心眼,彼此留了聯繫方式,出事之後一直藏在貼身地方,到了這以後我怕不妥,所以就把字據用陶罐裝了埋在床板底下。一會兒等火退了,咱們下去取,不管頂不頂用,總歸……總歸算是一件證據。”
阿松跟大金牙對了一根煙,沒抽兩口就問村裏的火是哪兒來的。大金牙聽了這話,手一抖煙頭直接燙在褲腿上。我說你慌個什麼勁,又猛地想起剛在村子裏的時候,他對我說過,村子裏鬧鬼!秦四眼不知道我們先前的對話,他只當是大金牙闖出來的禍,就安慰說一會兒下去把縱火證據毀了,保管回頭沒人知道。我說大律師你這種行為屬於監守自盜,傳出去還要不要在圈子裏混了。結果人家巨牛氣地冷笑了一聲:“老子混的是華爾街,你們這兒我可管不着。”
我看大金牙心神不寧,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也不催他。等他自己緩了半天,最後他顫顫巍巍地開口說道:“胡爺,我先前挖了點東西出來,可能不太乾淨。”
挖?墓啊?我說你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裏都能攪出是非。大金牙急忙辯解:“這事真不怨我,當時你要是看見村子的情況,你肯定第一個帶頭干。”
原來墳頭村裡聚集的不僅是周圍一些無業無田的流浪漢,還有幾戶老弱的特困戶。據說祖上是在陽山開石的工匠,後來修碑死了太多人,周圍山上的野獸經常被吸引過來啃食屍首。朝廷當然是不管,一些工匠的家眷就主動要求,在墳場周圍當守夜人。一來二去,墳頭村也就慢慢成了氣候。明成祖放棄修建孝碑之後,這片地方便逐漸荒廢,但是那些失去了親人的家眷們還是留了下來。時至今日,他們的後代能走的走,自然早就走得沒影了。只剩下最後兩三戶實在走不動的老人留在當地,靠提供茅屋過夜,收取一些微薄的房租度日。大金牙初到此地的時候,已經餓得連路都走不動,是連滾帶爬從山上硬摔下來的。幸而被一位村子裏的大爺救起灌了一碗米湯下去,這才起死回生。後來他才知道,這碗連筷子都插不住的湯,是老人最後一點兒口糧。我們都是經歷過大災害的人,自然懂得餓肚子的滋味。我看大金牙說紅了眼,知道他這次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阿松撓撓頭:“以往我們來收葯,都會帶糧帶鹽來換,大小姐常說不是長久之計,而且這事也不是林家能操心的。”
我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但沒有接下去的念頭。只是關心村子裏到底出了什麼事。大金牙清了清嗓子:“呂大爺說村子裏一沒耕田二沒勞力,等他們幾個老光棍兒都死光了,這地方就是真正的墳頭。我不死心,總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村子周圍的山上瞎轉悠。結果碰上一個進山收葯的夥計,細聊之下,發現這地方居然盛產殭屍。我夜裏輾轉反側,覺得這事有門兒。這裏挨着陽山碑材,又有大量古屍,當年說棄就棄,民間早有傳說,朱棣以修碑為名,實則給侄兒修墓,要將自己那點不可見人的小秘密給埋了。這地方啊保不準藏了什麼皇陵大墓,即使沒有,那古屍也是能換大錢的東西。何不放手一搏,總比坐吃等死的強。”
大金牙雖然對古玩明器如數家珍,但真要叫他去定穴挖墓,那還不如叫母豬上樹來得快些。不過他這人別的本事沒有,招朋引友的嘴皮子一點兒也不缺,沒幾天工夫就跟來往的流浪人混了個透熟。這些人平日在周圍的村子裏乞討蹭飯,晚上就在墳頭村集宿過夜。一聽大金牙有致富的法子,還不用投本錢下去,一個個的摩拳擦掌,表示願意入伙。
於是一大幫子人在大金牙的帶領下,上山下海,滿山頭的胡挖海掘,忙活了十來天,總算是找到一點兒東西。
我說你這不是坑騙群眾嗎,連墳頭在哪都不知道就敢下鏟子,也就是荒郊野嶺沒人管,換了別的地方,早逮進去了。大金牙頗為驕傲地一笑:“咱不比胡爺您本事,可運氣着實不差。那一土掘出來的,是一批宋時瓷器,大多數是民窯裏頭的碗瓢。細數下去,能拿出去換錢的,大概有四五件。雖不是什麼珍品,但對這個破村來說也算破天荒出了件寶貝。”
大金牙做慣了這一行,知道東西得慢慢出,如果市面上一下湧現出太多同類的物件,那就得跌價,不合算。他將陶器分了幾個檔次,挑了一件品相中等的蘭花茶碗,交給呂老頭拿出去換錢,再三叮囑他,斷不能透露自己的底細。呂老頭按大金牙交代的法子,找了一間小鋪子,騙說自己是鄉下人,想用祖傳寶物換兩個錢,好給傻兒子娶一房媳婦。這種買賣段子,堪比古玩界的老三篇,任誰都不會懷疑。對方一看貨色,說這碗是清朝私窯里出的,只給兩百。呂老頭又多要了二十塊錢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村。
兩百雖然是跳樓吐血的甩賣價,可大金牙要的就是這麼一個不招人惦記的效果,免得日後遭人懷疑追查起來,又多一事。
我聽他說了半天,也沒覺出個重點,死活不懂哪兒有什麼不幹凈的地方。就催他快點,大金牙掏了我的水壺,大口牛飲:“說書的還有中場休息呢,不帶您這麼猴急的。再說後邊那事發生的太突然了,我自己都沒琢磨過來。”
他支吾了半天也解釋不清後來發生的,索性拽着我們說進村,讓我們自己看。秦四眼說山壑里的殘屋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既然大金牙說不清楚,那下去看看也沒什麼不對的,何況字據還埋在裏面。
大金牙從地上爬了起來:“咱們還是趁早取了字據走人,那東西,實在有些瘮人。”
我邊走邊問到底挖出什麼瘮人玩意兒了,大、小粽子咱們打過的少說也有一個加強排了。他加快了步伐說:“是屍體,我們挖出來的,是一具在喘氣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