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江花月夜
農曆三月十五,“名樓會”后的第二天。
僅僅一天的時間,姜山的名字已經傳遍了揚州大街小巷中所有的餐館酒肆,全城的大小刀客們都知道三大名樓的主廚在昨天的較量中全是輸家,擊敗他們的人,就是姜山。
姜山今晚要在瘦西湖會宴的消息也不脛而走,每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希望屆時能夠親臨現場,一睹這位神秘來客的風采。
但姜山只發出了六張請柬,有消息靈通的人士打探清楚,這位來自北京的年輕富翁已包下了今晚的瘦西湖公園,任何人只能憑請柬入場。眾人失望之餘,卻又不得不服,放眼揚州城內,在廚屆的地位來說,還有誰能勝得過這六個人呢?
不過心有不甘的人總還是有的,徐麗婕就是其中的一位。現在她正嘴,一臉沮喪地在沈飛身邊來回晃悠。
象以前的每個下午一樣,沈飛攤點前人頭攢動,生意火爆。沈飛右手的竹筷上下翻飛,左手還要忙着收錢,幾乎沒有歇着的時候。好不容易抽了個空閑,他抬頭看了徐麗婕兩眼,笑嘻嘻地說:“你為什麼不坐會?這晃來晃去的,你自己不累,我也眼暈啊。”
徐麗婕瞪了瞪眼睛:“我能坐得住嗎?我問你,你到底想不想去?”
“想啊。”沈飛顯得很認真,“而且,我只會比你更想。”
“現在已經快六點了,姜山約的時間是八點。你說想辦法,到底想出來沒有啊?”
“別急,等我忙完了這最後一撥客人,再騰出腦袋來慢慢想。”沈飛說話的語調慢條斯理,手上的動作卻是迅捷得很,油鍋中一塊塊金黃色的豆腐乾在長筷的下翻飛旋騰,卻又不濺起半星油花。
徐麗婕撇撇嘴,顯得有些無奈,除了繼續等待,她還能有什麼其它方法呢?
好在天色已晚,沒過太長時間,最後一個客人終於也散去了。此時徐麗婕反倒沉住了氣,她歪歪腦袋,一言不發地看着沈飛。
沈飛卻似更不着急,雖然食客們都已散盡,他卻仍然夾着尚未賣完的臭豆腐乾,一塊一塊地放入油鍋,仔細地炸着,那神態,便象早已把徐麗婕忘在腦後一般。
徐麗婕忍不住了,她站起來,走到沈飛面前,伸手去晃對方的視線。
沈飛左右躲了兩下,卻總避不開“魔爪”的糾纏,只好開了口:“有辦法了。”
“真的?”徐麗婕立刻縮回了手,滿臉笑意地問道,“什麼辦法?”
沈飛嘿嘿一笑:“讓徐叔把你帶進去啊。”
徐麗婕失望地皺了皺鼻子:“這如果能行的話,我還用來找你?我上午就和我爸說過這事了。”
“哦?徐叔怎麼說?”
“別人沒請你,我帶你去不太好吧?這是正式場合,不象平日裏走親訪友那麼隨便。你這麼喜歡淮揚菜,以後我和小凌子可以天天給你做啊,不急着這一頓。”徐麗婕惟妙惟肖地學着徐叔說話的腔調,沈飛被她逗得哈哈笑了起來。
“別笑了,快想別的辦法。”徐麗婕捶了捶沈飛的胳膊。
“嗯。你可以去找小凌子啊,他肯定會主動提出把請柬讓給你的。”
“你猜得還真准!”徐麗婕有些驚訝地看着沈飛,“我也找過他,果然是這個結果。”
“這還用說。”沈飛撇撇嘴:“小凌子老實巴交的,被你三顫兩繞,想不出辦法,只好自己委曲求全了。”
聽着沈飛的分析,徐麗婕想到凌永生當時面紅耳赤的着急模樣,不禁莞爾一笑,然後又搖了搖頭:“不過這也不行,掠人之美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況且姜山請的是小凌子,我代替他過去,那算什麼呀?”
沈飛拿出一個快餐盒,把鍋中炸好的臭豆腐乾一塊一塊的夾了進去,然後撒上佐料和調味汁,口中不慌不忙地說著:“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來非得我親自出馬不可了。來,這個給你。”
徐麗婕看着沈飛遞過來的快餐盒,有些茫然地問道:“幹什麼?”
沈飛微微一笑:“拿着吧,這就是我們的請柬。”
老楊頭今年五十五歲,在瘦西湖做了十二年的門倌。
這十二年中,他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麼忙碌過。他看管的後門地處偏僻,平時一整天也難得有幾個人從這裏進出,而今天傍晚后不到兩個小時,就有不下二三十人要從這裏進園子。這些人無一例外地被老楊頭攔在了門外:“要想進去,必須有姜先生手書的請柬才行!”
任那幫人好話說盡,甚至以金錢相誘,老楊頭毫不退讓。他的一副倔脾氣可是很早就出了名的,那幫人也深切體會到了這一點,眼看八點就要到了,他們只好悻悻離去,想到別的入口再去碰碰運氣。
老楊頭總算得了清閑,他回到自己的那間小門房內,從櫥櫃裏拿出滿滿的一瓶老白乾來。
“唉,總算走了。該咱哥倆親近親近了。”他旋開瓶蓋,湊上鼻子深深地嗅了一口,一臉陶醉的表情。
不過很快,他又苦起了臉,這屋裏的下酒物算來算去,也就只有昨天吃剩的那半包花生米了。
花生米已擺開,酒杯也斟滿了。老楊頭喝一口酒,吃一顆花生,然後便是意猶未盡地長嘆一聲。
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只剩鼻子仍在迅速地着,每一下,他的臉上便多了一分笑容,那笑容很快就讓他的嘴咧開了:“既然來了,還躲在外面幹什麼,難道看着我用花生米下酒很有趣么?”
沈飛從門口晃了進來,苦笑着說:“這次我一共套了三層方便袋,可還是沒進屋子便讓你聞出了氣味。”
“你炸的那玩意,隔着三條街也能聞着臭味,這三層方便袋算得了什麼。”老楊頭興奮地招了招手,“還不趕緊擺過來,你要饞死老哥哥么?”
沈飛打開方便袋,把一盒炸臭豆腐乾擺放在花生米的旁邊,老楊頭咽着口水,臉上卻變成了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
“怎麼了,不太滿意?”
“滿意是滿意,但是太麻煩。”
“什麼麻煩?”
“女人。”
老楊頭說的女人,當然就是指站在沈飛身後的徐麗婕了。
“帶着女人,肯定就不是來陪我喝酒的。不是來陪我喝酒,卻大老遠的送來了臭豆腐乾,麻煩,肯定還帶着麻煩。”老楊頭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愁得眼睛都快擠到鼻子上了。
沈飛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那盒臭豆腐乾,直咧咧地說道:“這個留下,我和她進去,你選擇一下吧?”
老楊頭重重地嘆了口氣:“一個酒鬼面對沈飛炸出的臭豆腐乾,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看着老楊頭那種萬般無奈的表情,徐麗婕忍不住問道:“你放我們進去了,回頭領導找你的麻煩,你怎麼辦呢?”
老楊頭翻了翻眼睛:“找就找吧,反正有這盒臭豆腐乾在,到時候我也不會知道了。”
“因為那時候,他肯定已經喝醉了。”沈飛幫着老楊頭補充了一句。
瘦西湖畔,廿四橋邊。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揚州的西湖,以其清秀俏麗的風姿異於諸湖,佔得一個恰如其分的“瘦”字。她湖道修長,一泓曲水宛如錦帶,如飄如拂,時放時收,蜿蜒曲折,較之杭州西湖,另有一種清秀的神韻。曾有人說,若把杭州西湖比作是雍容華貴的楊貴妃,揚州瘦西湖則可比為漢代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其清瘦秀氣,可見一般。
瘦西湖景中有景,園中有園,任一座亭台樓榭,均是錯落有致,別具風韻。不過在這陽春三月之時,瘦西湖上最值得一賞的景色,非湖岸兩側的沿堤垂柳莫屬。那滿樹的盈盈細枝如同江南女子的長發一般,或輕輕浮於水面,或悠悠飄於風中,婀娜多姿,風情萬種。
這樣的美景,再加上皓月當空,夜色朦朧,怎能不讓人心馳神往,未飲先醉?
所以,要設宴請客,只怕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約定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徐叔等人已經在橋邊等待了近半個小時,設宴的姜山卻仍然不見蹤影。
“這姜山怎麼還不來?橋邊也沒個人接待一下,真不是待客之道。”陳春生晃着腦袋,不滿地發起了牢騷。
徐叔往陳春生身旁靠了兩步:“陳總,你和這個人是怎麼認識的?交情如何?”
“其實沒有什麼深交,就是生意場上朋友給介紹的。這次他正好來揚州,我就邀他做客,想順便洽談一下在北京合資開店的事宜。”
“哦?”徐叔眉頭微微一皺,“這麼說,他不是你請來的?他來揚州是另有其事羅?”
“嗯,具體為什麼而來,我倒是不太清楚。”
“呵呵。”一旁的馬雲捋了捋鬍鬚,用手指着遠處蜿蜒曲測的湖面,語帶雙關地說道:“諸位請看那邊,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眾人順着馬雲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左首邊的河道拐角處隱隱有燈光映出,隨着那燈光越來越亮,一艘精緻的畫舫從河道另一側施施然拐了出來。原來燈光就是從這艘畫舫上映出的。
那畫舫通體純木而制,白窗紅舷,古色古香。船頭撐槁的女子梳着高高的髮髻,身穿藍底碎白花的單襖單褲,也是一副古樸的打扮。
畫舫推開碧波,向著廿四橋所在的方向緩緩而行。船艙門口人影一晃,姜山從中走了出來。只見他上身穿一件純白的羊毛體恤,配一條水藍色的牛仔褲,與昨日相比,少了一分儒雅,但卻顯得神采奕奕,充滿了活力。
在一片璀璨的月色中,姜山眺立船頭,朗聲吟誦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姜山念的是晚唐詩人杜牧所作的一首七言絕句《寄揚州韓綽判官》,是一首描寫揚州廿四橋的名作。這首詩千古流傳,不知引發了多少人對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翩翩聯想。姜山應景感懷,吟完了前兩句,略做停頓后,正想繼續時,忽聽得岸上有人搶先接過了下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
聲音是從徐叔等人身後傳來,姜山和眾人一同循聲看過去,只見沈飛正笑嘻嘻地從湖邊的一條小徑中走出,徐麗婕跟在他的身後,也是一臉盈盈的笑意。
凌永生驚訝地看着兩人:“你們也來了?你們怎麼進來的?”
徐叔苦笑着搖搖頭:“那還用問,九成九是沈飛顯的能耐。”
沈飛嬉皮笑臉地抱了抱拳:“嘿嘿,謝謝徐叔誇獎。”然後抬頭,對着船上的姜山說道:“姜先生,我們不請自來,你那道筵席,不介意多加兩雙碗筷吧?”
姜山呵呵一笑:“飛哥說話太客氣了。兩位一個是揚州城最好的菜頭,一個是‘一笑天’的老闆千金,都是我求之不得的貴客啊,何必見外呢。”說話間,那畫舫已經穩穩地靠岸停下,姜山做了個禮讓的姿勢:“讓諸位久等了,請上船。”
那撐船的女子早已擺好舷板。等大家都依次上了畫舫,姜山在頭前帶路,把眾人引入了船艙。
船艙從外面看起來不到,內部卻是別有洞天。艙正中是一張黑木大圓桌,鋪着猩紅的細絨桌布,給人一種華貴的感覺。桌邊一圈白底藍花的細瓷圓凳,卻又凸現出幾分高雅氣質。船艙四周點綴着各色花卉,多是些茉莉、米蘭之類的雅緻品種,使艙內飄着些許淡淡的花香。
船艙四角各立着一名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面帶微笑,容貌均是清新可人。見有人進屋,靠近艙頭的兩名女子立刻款款上前,引導着眾人在桌邊各自坐下。
“好啦,大家快坐好,馬上要開船啦。”沈飛咋咋呼呼地吆喝着,好像他倒成了主人一般。
“開船?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裏?”姜山繞有興趣地看着沈飛,其他人則多少露出奇怪的表情。
沈飛仰起身子,大咧咧地說道:“陰曆十五的晚上,既然來到了瘦西湖,不去五亭橋下賞月,那可就白白辜負姜先生的一番美意了。”
“哈哈,看來這一干人中,知我者,非沈飛莫屬啊。”姜山一邊說笑,一邊向身邊的女子做了個手勢。那女子會意,走出船艙外,剩下的三名女子則忙着給眾人端茶送水。不一會,船身微微一晃,顯然是離開了岸邊。
沈飛所說的五亭橋位於瘦西湖東首,與廿四橋相距不遠。因橋身寬闊,上建五亭,故而得名。錯落有致的五亭從高處俯看,便如同一朵盛開的蓮花,所以也叫做蓮花橋。整座橋造型秀麗,亭外黃瓦朱柱,配以白色欄杆,亭內則是彩繪藻井,富麗堂皇。我國橋樑專家茅以升曾說過,中國古橋中,最古老的是趙州橋,最雄偉的是盧溝橋,最美麗的,當數五亭橋。
不僅如此,五亭橋還有一個奇妙的地方。這座橋的橋基結構巧妙,共形成了大小十五個橋洞。在晴朗的夜晚,每個橋洞中均會映出一輪月影,加上星空中的皓月,正應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句古話。因此每當月圓之時,這五亭橋自然就成了賞月的最佳去處。
船兒悠悠蕩蕩,在湖面上行走了約一刻鐘左右,再次停了下來。先前出去的那名女子此時又走進船艙,只見她來到姜山面前,俯低低說了句:“到了。”
“好!”姜山高興地從座位上站起,揮了揮手,“把窗戶打開,讓大家好好欣賞一下這美麗的橋下月色!”
八隻玉手輕拂,不一刻,船艙兩側的檀木窗戶都已開到了最大,如鱗的波光和璀璨的月色隨之映了進來。
眾人向窗外看去,原來畫舫已經停在了五亭橋的主橋洞下。四周的諸多小橋洞從這個角度可以盡收眼底,碧玉般的水面中,眾月爭輝,美不勝收。
“真漂亮!”徐麗婕用指尖輕輕支着下頜,情不自禁地讚歎着。
沈飛卻輕輕地嘆了口氣:“這美景好是好,只可惜在此時此地的三美之中,它只能屈居最後一位了。”
徐麗婕眨了眨眼睛:“三美?哪三美?”
沈飛一本正經地說道:“美女、美食、美景。”
徐麗婕莞爾一笑:“美女排在首位我沒意見,可這美食在什麼地方?”
沈飛用手指指姜山:“嘿嘿,這個嘛,你得問問他了。”
姜山見徐麗婕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笑着應道:“飛哥說得不錯,這景色雖美,如沒有佳肴相伴,終究是美中不足。諸位上船之前,我已經備好了幾樣冷碟,現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場。去把那幾樣菜端上來吧。”
姜山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四名女子說的。聽見吩咐后,那四人魚貫而行,從船艙後門走了出去,再進來時,每人手中已多了一個托盤,每個盤中都有兩樣冷碟,共計八樣,分別是:胭脂鵝脯、美味茄鰲、水晶肘花、紫香虎尾、金釵銀絲、中堡醉蟹、翡翠羽衣、香酥鯽魚。
四名女子把冷碟一一擺放上桌,然後又配上餐具和飲料酒水。這八個冷菜葷素搭配,色澤和諧,一眼就勾起了眾人的食慾。
“來,諸位不用客氣,請先享用片刻。我們一會見。”姜山一邊招呼着,一邊站起了身。
“怎麼?你不和我們一塊欣賞這風景嗎?”徐麗婕問道,“你要去哪裏?”
姜山呵呵一笑:“我就在船上,只不過和你們有一簾之隔,這樣不至於讓油煙攪了大家的雅興。”說完,他轉身從船艙的後門走了出去。
就象姜山所說的那樣,船艙後門處只是掛了一張薄薄的布簾。明亮的月光把姜山的身影映在了布簾上,隱約可見他正立於船尾,面前似乎有一張四方的案台。此時眾人都已明白,姜山是要在窗尾掌勺,為大家奉上筵席中的熱菜。
只見姜山的身影右臂輕舒,一翻腕,手中已多了一物,從形狀上看,正是一柄廚刀。
果然,隨着姜山右手有節奏的不斷翻動,“篤篤篤”的刀聲不斷傳入艙中。那聲音時緩時急,忽重忽輕,聽在耳中,有時若駿馬急奔,有時又如木魚輕敲。
那一片刀聲節奏感極佳,雖有變化反覆,但毫無停頓之時,足見運刀者刀法嫻熟,已入化境。艙內的幾位多半都是烹飪的行家,雖然隔着布簾,對姜山的動作看不清晰,但只聽聲音,便對其是剁是切是劈是斬,滾刀、拍刀、推刀、鋸刀,無不瞭然於胸。
忽然船艙中也響起了“篤篤”的聲音,與那刀聲呼應成趣,徐麗婕順着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凌永生在用中指關節敲擊着桌面。再看其他人,除了沈飛之外,都是一副鄭重的表情,聚精會神的側耳傾聽。馬雲更是閉起了眼睛,搖頭晃腦,便如同在欣賞的音樂一般。
徐麗婕用手碰了碰身邊的沈飛,悄悄詢問:“他們這是怎麼了?”
沈飛把嘴湊到徐麗婕的耳邊,輕聲說道:“這個姜山的刀法不錯,他們聽了心中痒痒,都在暗暗和自己的本領相互印證呢。”
徐麗婕恍然大悟,既詫異又好奇,目光忍不住又在眾人身上多轉了幾圈。
刀聲剛剛止歇,又聽得“篷”的一聲輕響,布簾后騰起一團火光。姜山略略彎腰,左手從案台下抄出一件圓圓的物品置於火光之上,不用說也知道,那自然是一口鐵鍋。
不一會,船艙外響起了“劈劈啪啪”的爆油聲。姜山等待了片刻,忽然間手一揚,將一盆原料倒入了鍋中,只聽“叱啦”一聲大響,鐵鍋上火焰飛騰,竟躥起了半米多高!雖然隔着布簾,那聲勢仍着實令人驚訝。
姜山右手掌勺,左手持鍋,兩手相諧,不停地上下翻飛。他的動作雖然快捷,但一招一式卻又交待得清清楚楚,乾淨利落。即使是看他映在布簾上的身影,也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的模糊感覺。
一番爆炒之後,原料起鍋,船艙內外暫時安靜了下來。隱約可見姜山拿起一個橢圓形的東西,上端湊於嘴邊,下端則接着一個大盆。
“他這是在幹什麼?”徐麗婕不解地問道。
“他手裏拿着的是一隻雞蛋,兩頭應該都打了小孔,他這是在把蛋清從蛋殼裏吹出來。”凌永生說話的時候,其餘眾人也都點頭表示贊同。
姜山吹完一隻,又拿起了另一隻,如此反覆,共計吹了八隻雞蛋之後,這才停了下來,然後把接蛋清的盆子放入了鍋中。
“他這是在做……蒸蛋?”陳春生猶疑不決地猜測說。
只見布簾后的姜山又往鍋內加了一些東西,然後扣上鍋蓋,開始靜靜地等待。從姿勢上看,他似乎正背負雙手,向湖畔遠眺,一副從容不迫的優雅氣度。
忽然間,一陣清風從湖面上掠過,門口的布簾被颳得向船艙內揚起,姜山恰在此時揭開了鍋蓋,一股香味隨風而入,衝著桌邊的眾人撲鼻而來。
這香味並不濃郁,但卻是清鮮逼人,立刻蓋住了船艙內原有的花香,眾人全都情不自禁地抽起鼻子,恨不能多吸上兩下。
姜山手一翻,已將菜盆隔着布簾遞進了船艙,同時朗聲報出菜名:“明月滿江!”立刻有一名陪侍的女子迎上前,用托盤接下了菜肴,然後轉身向著桌邊施然走來。
眾人所在的畫舫停於五亭橋的主橋洞之下,船艙外群月爭輝,夜色璀璨。可等那盆菜肴端上桌之後,船艙內卻是月色大盛,竟似要蓋過艙外十六輪明月的光輝。
只見那瓷盆體形碩大,直徑足有四十公分開外,盆中一汪清水潔白如玉,諸多金黃色的明月點綴其中,而且這些明月或圓或缺,形態各不相同,有的如玉盤,有的則似金鉤。一股誘人的鮮香更是從這盆明月玉水中幽然散出。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姜山在布簾后所做,乃是把上好的乾貝和蝦仁進油鍋炸至金黃,然後撒綴於滿盆的蛋清液中,再隔水蒸制,料理出這道形意無雙的“明月滿江”!
端菜的女子客客氣氣地說道:“諸位先生、女士,姜總吩咐過,這道菜得趁熱食用。為了體現江水清潤流動的質感,菜中的主料蛋清液只是蒸到了七成熟,如果涼了,多少會有些腥味。”
“嗯,說得好,有道理,有道理!那我們就不客氣啦。這吃蒸蛋,應該是用勺子剜吧。”沈飛興沖沖地探着身子,手中的小勺舉在半空,卻又停了下來,感慨道:“這麼漂亮的一盆明月,真讓人不忍心破壞啊,我還真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那女子被沈飛逗得“噗哧”一笑,說:“這位先生不必有此顧慮。這滿盆月色本來就是讓諸位享用得。你只管一勺下去,舀起一輪明月,看看它到口中之後,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滋味。”
“好!那我可得挑個最漂亮的。”沈飛一邊說,一邊瞅好一輪最圓最大的“明月”,連着周圍的蛋清江水一同舀了起來,笑嘻嘻地欣賞片刻,轉頭對着徐麗婕說:“女士優先,大小姐,我知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搶先出手,所以厚着臉皮,幫你代勞了。”
說完,沈飛把小勺送到了徐麗婕的餐碟中,徐麗婕笑顏如花,輕聲道謝后,拿起小勺,把那輪“明月”緩緩送入了口中。
半凝的蛋清液如脂,首先化在了之間,徐麗婕只覺得一股清香直入心脾。當牙齒乾貝的時候,立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奇鮮滋味從中噴薄而出,兩味承轉相合,在口腔中繚繞不絕。
此時其他人也各自舀了一輪“明月”,細細品嘗。徐叔咂味片刻,問身邊的凌永生:“小凌子,你說說看,這乾貝和蝦仁有什麼玄妙?”
凌永生閉上眼睛,用嘴唇抿抿舌尖,然後回答:“這乾貝和蝦仁里吸收了多種鮮味,應該是在加有香菇等多種輔料的雞湯中,用文火長時間慢燉然後製得的。”
“嗯。”徐叔點了點頭,然後又補充到,“除了香菇,還有嫩春筍、火腿和鹿脯。”
馬雲聽了師徒倆的對話,也閉上眼睛品味一番后,讚歎道:“細細分辨,果然是這幾種鮮味,徐老闆味覺犀利,令人佩服。”
“嗨。”徐叔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欲言又止,心中暗想:前天在“一笑天”酒樓中,姜山只是聞了聞大堂中飄過的香味,便準確地說出“四鮮獅子頭”中所用的配料,那才是真的神乎其技啊。
在船艙內眾人享受口福的同時,一簾之外的姜山卻是絲毫沒有停歇。但見閃爍的火光中,姜山的身影揮灑自如,那動作嫻熟中又透出幾分優雅,透過布簾看過去,不似在做菜,竟有幾分象在舞蹈。
不多時,“清江弄舟”、“平沙落雁”、“春江潮平”、“騰月”、“空谷幽蘭”、“竹風梅影”、“風花雪月”、“蘆鄉鶴居”、“芙蓉”等一道道葷素佳肴連綿不絕地端上了餐桌,每道菜不僅色、香、味俱全,而且菜名與造型均與各色美景相合,構思精巧,意境悠遠,僅僅是用耳目去欣賞,便已讓人沉醉其中了。
此時夜色漸濃,姜山布簾,伴着一片湖光月影,緩步走入了船艙內。只見他氣定神閑,潔白的羊毛衫上滴油不染,仍然象先前佇立船頭吟詩時一般俊朗儒雅。
“這桌‘春江花月宴’,請諸位賜教。”姜山向眾人拱拱手,語氣用詞雖然謙虛,但眉宇間的神色卻甚是自信。
“‘春江花月宴’,好名字啊。”馬雲搖頭晃腦地感慨道,“窗外月影浮動,滿桌菜肴的香味中又隱隱夾雜着桂花的清新氣息,真讓人有一種身在廣寒的錯覺。這桂花氣息若有若無,卻不知是從何而發?”
“我在今天烹制菜肴所用的清水中浸泡了少量的桂花,一點簡單的小手法,讓諸位見笑了。”
“手法簡單,想法卻不簡單。”陳春生也由衷地讚歎道,“這季節景色都被你融入到了滿桌菜肴中,借景入菜,菜景合一,我今天是開了眼界了――徐老闆,你的意見呢?”
徐叔沒有直接回答,卻轉頭問凌永生:“你覺得怎樣?”
凌永生搖搖頭:“無話可說。”
徐叔沉默片刻,輕嘆一聲:“色、香、味、意、形,無一不是妙到巔毫,確實無話可說。”
姜山微微一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揮手招呼着說:“既然如此,那就請大家觀景品菜,好好享受這個良辰佳夜。”
徐叔端起面前的酒杯,向姜山虛敬了一下:“姜先生太客氣了,如此盛情款待,我就先代表大家,敬你一杯。”
姜山站起身,端着酒杯恭敬地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徐老闆在揚州廚屆享譽已久,對我所做的菜肴能給出這麼高的評價,確實讓我不勝榮幸。”
“嗯,以你的廚藝,當之無愧。”徐叔說完這句,忽然話鋒一轉,“姜先生這次來到揚州,恐怕不僅僅是要請大家吃頓飯吧?”
這句話提出了眾人心中共同的疑問,連一直在吃個不停的沈飛此時也停下了筷子,和其他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姜山。
“既然徐叔提出來了,那我也就不再隱瞞。”姜山說到這裏,一仰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這次來揚州,是想和諸位打一個賭。”
“哦?”徐叔把酒杯輕輕放回到桌上,“不知道姜先生想賭什麼?”
姜山沉默片刻,正色說:“我賭揚州城中,沒有人能夠在廚藝上勝得過在下。”
眾人面面相覷,一片愕然。之前大家雖然也看出姜山頗為自負,但他言行舉止一向謙虛有度,現在卻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竟似絲毫不把淮揚三大名樓的老闆和主廚們放在眼裏。
馬雲輕輕搖搖頭,說道:“你的廚藝雖然高超,但要想一個人挑遍揚州城,只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吧?”
“如果容易的話,我又何必千里迢迢下揚州呢?我既然提出打賭,自然已經做好了輸的準備。”姜山轉頭看了看身後的一名女子,“去把東西拿來。”
女子走出后艙,不一會兒端進一隻錦盤,那錦盤用一塊金絲鑲邊的絨布蓋着,顯得頗為貴重,一下子便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姜山伸手輕輕把絨布揭開,只見絨布下蓋着的卻是一本線裝的書籍。那本書約一指來厚,封皮已經有些褪色,書頁也微微泛黃,看起來應該有些年代了。不過書的雖然成色陳舊,但整體形狀卻仍然完好無損,顯然書的主人對其做了精心的保存。
姜山看着那本書,目光中充滿愛惜之意。他一邊用手指在書面上緩緩拂過,一邊說道:“這是我姜家世代相傳的大內滿漢全席菜譜足本,記錄了各色菜肴數百道,包括‘生吃仔鼠’、‘滾油猴腦’等傳說中的奇菜。這次我在揚州還將停留一周左右的時間,這一周內,如果揚州城有人能夠在廚藝上贏了我,我就把這本菜譜贈給揚州廚屆。”
“滿漢全席足譜?”在場的人全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眾所周知,滿漢全席是滿漢兩族風味肴饌兼用的盛大筵席,規模盛大高貴,程式複雜,總計要吃上三天六席。席中的菜點計又三百多種,無不極盡美味精細,既有宮廷肴饌之特色,又有地方風味之精華,可謂集天下菜肴之大成,乃古今中外第一名筵!
天下第一名筵的足本菜譜,自然也就是天下第一菜譜。滿漢全席享譽天下,席中的不少菜品均是平常難得一見的奇妙之作,如“生吃仔鼠”便是將剛出生三天的幼鼠裹於面卷中,蘸蜜糖醬食用。象此類奇菜的烹制方法,即便在當時,也沒有幾個人知曉,年代久遠之後,如今的刀客們更是僅聞其名罷了。而這本菜譜中,連這樣的菜肴也收錄在內,足見其內容的博大精深。
毫不誇張的形容,這本菜譜足以稱得上刀客們的最高教材、烹飪界的百科全書!
也只有姜山以大內總領御廚後人的身份,才有可能擁有這樣一本菜譜。而現在,這本菜譜居然會有可能留在揚州!在座的幾位揚州名廚心中禁不住都“怦怦”地跳了起來,就連一向財大氣粗的陳春生此刻也紅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本陳舊的古書,恨不能此刻就把它搶到手中。
馬雲畢竟年紀較長,閱歷豐富,他捋了捋鬍鬚,不動聲色地問道:“如果揚州城中沒人能夠贏得了你,姜先生又想得到些什麼呢?”
馬雲得話立刻讓興奮中的陳春生等人冷靜了下來:姜山既然用這本名貴的菜譜作為賭注,所求的必定也是非同一般的東西,只怕這才是他來到揚州的真正目的!
姜山的目光繞着餐桌邊的眾人掃了一圈,最後停在徐叔身上,他沖徐叔拱了拱手,說:“徐老闆,請恕姜某無禮,如果這場打賭我贏了,我就要帶走懸挂在‘一笑天’酒樓的‘煙花三月’牌匾。”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徐叔更是變了臉色,誰都知道失去“煙花三月”的牌匾會意味着什麼。
兩百多年來,這塊匾雖然一直懸挂在“一笑天”酒樓的大堂中,但它存在的意義和影響力早已超出了酒樓之外。這塊匾背後的故事是整個揚州廚屆的一個傳奇,它向人們講述着揚州刀客曾經達到過的成就和輝煌,也是淮揚菜在中華烹飪屆中地位的象徵。
可以說,在揚州刀客的眼中,這塊匾的價值絲毫不遜於姜山手中的那本滿漢全席足譜!姜山提出以此作為賭注,更加凸顯出他要憑一己之力挑戰增個揚州廚屆的野心。
可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一時間,船艙內寂靜無聲。
最終還是姜山率先打破了沉默:“不知道諸位有沒有興趣接下這個賭局?”
陳春生有些無措地看着馬云:“馬老師,您看這件事……”
馬雲嘆了口氣,對徐叔說道:“徐老闆,‘煙花三月’的牌匾畢竟是你‘一笑天’酒樓的財產,這次應不應戰,就由你來決定吧。”
徐叔用手輕輕轉着面前的酒杯,神色凝重。雖然他之前已經隱隱猜到姜山此行的目的會和“一笑天”酒樓有關,但沒想到對方竟是衝著“煙花三月”的牌匾而來。這場賭局如果輸了,“一笑天”酒樓兩百多年積累的聲譽便葬送在了自己的手中,但如果不應戰,那自己等於又是代表了整個揚州廚屆在對方面前俯首認輸,這其中的輕重亦是非同小可。一時之間,的確是躊躇兩難,無法決斷。
馬雲看出了徐叔的心事,斟酌片刻,又說道:“徐老闆,這擔子是‘一笑天’接下來,但事情卻得有整個揚州廚屆擔著,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馬雲這番話不僅是對徐叔的寬慰,其實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話語雖然簡短,但對徐叔來說,卻象是往搖擺不定的天平一側又加上了一個砝碼,他端起酒杯,一口氣飲完了杯中的酒,說道:“好吧,姜先生,我就代表揚州的廚屆,接受你這個挑戰。”
凌永生脫口叫了聲“師父”,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徐叔揮手打斷了他。做完決定之後,他的心情反而放開了一些。他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象是在對徒弟說話,但目光卻看着姜山:“放心吧。‘一笑天’享譽廚屆兩百多年,不會那麼容易被人擊垮的。”
“好!”姜山拍了拍手,顯得非常高興,“賭局從明天開始,今天還請大家盡興,來,我們同飲一杯吧。”
早有女子上前,為姜山斟滿了酒。姜山把酒杯高高舉起,神采飛揚,似乎那賭局雖未開始,但他已經穩操勝券一般。
徐叔和馬雲等人對視了一眼,然後輕輕搖了搖頭:“要把酒言歡,還是等分出勝負之後吧。姜先生的這桌酒菜,我們現在還是消受不起啊。”
姜山放下酒杯,倒也並不氣惱。他略一沉吟,淡然地說:“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強留,諸位若想離去,姜某人自當恭送。”
言畢,他做了個手勢,一旁的女子會意,走出了船艙。不一會兒,畫舫輕搖,悠悠蕩出了橋洞,向著岸邊漂去。
畫舫已靠岸。
剛才還高朋滿座的船艙內,現在已冷清了很多,除了主人之外,就只剩沈飛和徐麗婕兩人了。
沈飛還在吃,他手中的筷子好像一刻都沒有停過。
“你不走嗎?”姜山有些奇怪地看着沈飛。
沈飛瞪着姜山,顯得比對方還要奇怪:“這裏的菜還沒吃完,我的肚子也還沒被填飽,我為什麼要走?”
沈飛的話說得簡單直白,但又讓人無法辯駁。姜山只好轉過頭來,問徐麗婕:“那你呢?也不走嗎?”
“我的胃口可沒他那麼大,我已經飽了。只是我們是一起來的,所以也要一起走。”徐麗婕一邊說,一邊笑吟吟地看着沈飛,似乎欣賞別人吃東西也是一種享受。
姜山撓撓頭,憋了片刻,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們為什麼還會留在這裏?難道你們對我一點都不討厭嗎?”
“討厭你?那怎麼會?”沈飛美美地咂了口酒,“我們不請自來,白吃白喝,應該是你討厭我們才對嘛。”
“對剛才打賭的事情,你就沒什麼意見?”
“你們賭你們的,與我有什麼關係。你就是把那塊匾劈成柴火塊,我也一樣當我的菜頭,炸我的臭豆腐。”沈飛晃着腦袋,輕輕鬆鬆地說道。
姜山盯着沈飛,似乎象分辨出對方到底是真糊塗,還是在裝糊塗。
可他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半分鐘后,他放棄了,把話頭再次轉向徐麗婕:“那徐小姐是怎麼看的?你可是徐叔的女兒。”
徐麗婕的回答乾脆的很:“我也沒意見,that’safairplay!”
“什麼?”沈飛有些茫然地抬起頭,“說什麼呢?洋屁吧?”
姜山笑了:“徐小姐說,這是一場公平的比試。”
“哦,是不是那個‘費厄潑賴’,知道知道!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里有,是不是那個?”
“嗯。”姜山點點頭,“魯迅先生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沈飛對自己的這個發現甚是得意,他哈哈地笑了兩聲,從盤中夾起一棵青翠欲滴的小菜心,送入了口中。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皺起眉頭,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了,這菜有什麼不妥嗎?”姜山不解地看着沈飛。
“菜當然美味,只是這艘畫舫一直停在岸邊,看不到兩岸變幻的月色美景,怎能不叫人遺憾呢。”沈飛一邊說,一邊愁眉苦臉地搖着頭。
“哈哈,這還不容易?”姜山轉過頭,對這艙外高聲叫了句,“開船!”
畫舫離開岸邊,開始沿着秀麗的瘦西湖迤邐前行。朦朦的夜色中,兩岸垂柳依依,如同展開了一副濃濃的水墨畫卷,連綿不絕,美不勝收。
在此醉人的美景前,一向喧鬧的沈飛此刻也安靜了下來,他凝目看着窗外,竟似有些神不守舍。徐麗婕更是沉醉其中,有時經過湖道細幽的秀麗之處,連眼睛也捨不得眨一下。良久之後,才聽得她輕輕地讚歎:“太美了!”
“陽春三月,月圓之夜。瘦西湖上一年中,也就這幾個小時是最讓人心醉的。”沈飛頓了一頓,似乎在回憶些什麼,然後又說道,“這樣的良辰美景,我也只經歷過一次,那已經是好多年之前了。”
姜山微微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和某個女孩一塊吧?”
聽到這話,徐麗婕繞有興趣地移目看向沈飛,沈飛仍然全神貫注地盯着窗外,笑而不答。
此刻夜色寂靜,船頭嘩嘩的打水聲隱隱傳來,間或夾着一兩聲蟲鳴鳥語。三人默默地傾聽,那聲音傳入耳中后,如同有一種清泉般的感覺流遍全身,所有的疲倦和浮躁在這一刻似乎都被洗去了。
畫舫從五亭橋往東行了約里許地,拐過一個湖道岔口,前方的水域豁然開朗。瘦西湖以“痩”聞名天下,說是湖,其實大部分水域體形狹長,倒更像是河流,唯有此處水面廣闊,確實有了“湖”的感覺。畫舫到了湖面中心,風明顯大了起來,吹得船艙兩側的舷窗沙沙作響。
沈飛自斟自飲,算起來已有二三兩白酒進了腹中,此時面孔微微發紅,已經有了些醉意。聽到風聲作響,一時性起,口中嚷着:“好風,好風!”站起身來,向著船艙外走去。
姜山笑着看了一眼:“我們也出去透透氣吧?”
徐麗婕欣然點頭,兩人跟在沈飛身後,也來到了船頭。只見四周的湖面與月光相映,泛起一片磷磷的銀色。三人靜靜佇立,衣襟被清風帶起,輕輕摩娑着肌膚,耳畔則是水聲潺潺,幽綿不絕,霎時間只覺得神清氣爽,疑似到了仙境龍宮一般。
忽然間徐麗婕手指着左側前方的不遠處,“咦”了一聲,問道:“你們看,那是什麼地方?”
沈飛和姜山順勢看去,只見一條三米多寬的石廊從岸邊延伸出來,湖心約四五十米。石廊盡頭是一座精緻的小亭,黑頂黃牆,窈窈臨水而立,透出一股奇妙的韻味。
“哦,那是瘦西湖上的一處名景,叫做釣魚台。”姜山向徐麗婕解釋到。
“釣魚台?為了釣魚,專門到湖中心建起這麼個亭子,可真夠閑心的。”
“這座亭子可小看不得。第一,當初它是為了供乾隆皇帝休息和垂釣所建,第二,它還是中國古典建築中極具成就的一個典範之作。”
“是嗎?”徐麗婕瞪着眼睛對着那亭子又端詳了片刻,只是遠遠看去,亭子雖然漂亮,但比起一路看來的那些樓榭水閣,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你把眼睛瞪破了也沒有用。”沈飛笑嘻嘻地說,“只有站在亭中,你才能發現它巧妙的地方。”
“不錯,徐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不妨停船靠岸,到那亭子裏小坐片刻。”
“好啊。”徐麗婕被勾起了興趣,立刻對姜山的提議表示贊同。
畫舫悠悠,在石廊邊靠岸停下,一行人下了船,信步來到亭中。那亭成四方形,重檐斗角黃牆,面東裝木刻縷空落地罩閣門,瀕湖的三面則各開有圓形的門洞。此時隨行的女子從船上搬下了瓷凳,供三人坐下休息。徐麗婕剛才聽了沈飛的話,原以為亭中的構築一定會有什麼非同尋常的地方,誰知這裏面竟是空空如也,連石桌石凳也沒有一張。
姜山看出徐麗婕心中的疑惑,沖沈飛笑了笑,說道:“飛哥,你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這亭中的奧妙就由你來解釋吧。”
“那好吧。”沈飛也不推辭,直咧咧地說,“大小姐,你坐在這裏,分別從西側和南側的門洞往外看,看看能發現什麼?”
徐麗婕依言而行,只分別看了一眼,便興奮地說道:“啊,剛才的五亭橋正好出現在西側門洞的正中,南側的門洞裏則可以看見一座高塔。”
“那座塔也是瘦西湖畔一個著名的景點,叫做白塔。”
雖然是夜晚,但在明媚的月色下依稀可以看得出,那塔果然是通身一片潔白。
等徐麗婕把目光收回,沈飛又繼續說道:“五亭橋、白塔、釣魚台。關於這三個景點,有一個有趣的故事。相傳當年乾隆皇帝南巡時,要來瘦西湖觀景,揚州的鹽商們當然就絞盡腦汁,想要拍一拍乾隆爺的馬屁。其中兩個最有錢的鹽商就分別修建了這白塔和五亭橋,希望能以此博得乾隆爺的青睞。還有一個鹽商呢,他沒那麼多的錢。於是就在這裏建了一座釣魚台,然後領着乾隆爺到亭中休息。乾隆爺往這兒一坐:哇,這邊能看見白塔,這邊能看見五亭橋,兩處美景統統收入眼底。妙!來人哪,賞!於是這個鹽商從此發達了。所以說,這座小亭子本身並不出奇,奇的是它能夠以門借景,成為我國造園技藝中運用借景的傑出範例。”
“原來是這樣,有意思!”徐麗婕高興地拍着手,“最後的這個鹽商才是真正的構思精巧,摸透了乾隆爺的心。”
“不錯,這就是所謂的匠心了。這樣的道理其實同樣也可以用在做菜中,比如姜先生剛才的那桌‘春江花月宴’,借景入菜,也稱得上是烹飪技藝中得典範了。”
“‘典範’兩個字不敢當。不過這桌‘春江花月宴’確實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姜山與沈飛雖然地位懸殊,相處時間也不長,但幾番交流之後,卻大有知己的感覺。距離拉近了之後,說起話來也就沒有多於的客套和顧慮,“你們知道嗎,在北京,如果想要吃我做的這桌菜,那可得提前一個月預定。”
“是嗎?嘿嘿,那我可真有口福啊。”沈飛摸着下巴,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似乎還在回味不久前的那頓大餐,“不過我也不能白吃,得回請你。”
“哦,我猜猜,飛哥要請客,自然是用名滿揚州的炸臭豆腐乾了?”
徐麗婕笑嘻嘻地插話:“沈飛炸的臭豆腐乾我吃過,味道棒極了!”
沈飛沖徐麗婕豎起了大拇指,一本正經地點着頭:“有品味!”
“好!那我明天就去嘗嘗飛哥的炸臭豆腐乾!”
三人相視而笑,小亭內一派其樂融融的祥和氣氛,那個關係到“一笑天”乃至整個揚州廚屆命運的賭局在這一刻似乎真的與他們無關了。
此時在另一處的幾個人,滿腦子想的卻這個賭局。
“一笑天”酒樓的大堂內,“煙花三月”牌匾高高懸挂,如果它有靈性,此刻是否也在為自己未來的命運而擔心呢?
掌握它命運的,看來便是下面圓桌前圍坐着的那幾個人。
徐叔、馬雲、陳春生、凌永生、孫友峰、彭輝,這幾個昔日在揚州廚屆叱吒風雲的人物,現在卻全都緊鎖着眉頭,臉上寫滿了憂慮。
如果你現在也坐在這個大堂里,你一定會很想逃出去。因為這裏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要讓人窒息!
廚屆本來就是一個小小的江湖,刀客間互相挑戰,原本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作為淮揚名樓之首的“一笑天”,每年便會接到這樣的挑戰不下十數次。每當面臨這樣的挑戰,徐叔都會帶領所有的后廚刀客認真準備,商量對策,因為他知道,敢來到“一笑天”的,絕不會是泛泛之輩。正因為始終保持着這樣的良好心態,所以“一笑天”的招牌才會歷經風雨,卻始終屹立不倒。
當然,那些從鎩羽而歸的刀客們,無一不承認:“一笑天”酒樓確實具有強不可撼的后廚實力!
可這一次,形勢卻好像完全倒轉了過來。
作為總領御廚之後的姜山,不僅在廚藝上令人感到難以逾越,更可怕的是,他顯然為這次比試已做好極為充分的準備。面對這樣一個對手,你幾乎沒有戰勝他的可能。
好在幾乎沒有,並不代表絕對沒有。
“除非當年的‘一刀鮮’出山,我想不出揚州城內還有誰能有戰勝姜山的把握。”
說這句話的人是馬雲,他是揚州廚屆里人人尊敬的###名宿。可即使是他,在提到“一刀鮮”這個名字時,臉上也充滿了景仰和尊敬。
可以用山峰做如下的比喻。有些山峰雖然,但你在感慨其雄偉的同時,也會被激發起往上攀登的豪氣,你夢想着有一天站在這座山峰之巔的時候,那會是一種多麼美妙的感覺?
可另有一些山峰,它峭壁巍峨,雲霄!甚至你把頭仰到最大的角度,也無法看到其頂端究竟在何處。面對這樣的山峰,你根本無法也不敢想像那種佇立山顛的感覺,在它的腳下,你能體會到的只有崇拜!
在廚屆中,“一刀鮮”三個字,便是這樣的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是兩百多年來流傳的一個神話。所有的刀客都只能用尊敬的眼神遠遠的看着他的背影,不敢有任何追趕和超越的野心!
即使在見識了姜山的巔妙廚藝之後,仍然不會有人懷疑:只要“一刀鮮”能夠出馬,姜山也只能敗下陣來。
“可是‘一刀鮮’已經銷聲匿跡三十多年了,現在上哪裏去找他?”徐叔嘆着氣說道。
一個人如果三十多年都沒有消息,那他是否仍在人世只怕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陳春生忽然冒出一句:“不是三十多年,是八年。”
“什麼?”眾人立刻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我最近在北京認識了一些烹飪屆的朋友。據他們說,‘一刀鮮’曾在八年前出現在北京,而且他當時在北京所做的事情,比現在姜山在揚州還要風光十倍。”
“那他都做了些什麼?”凌永生久在“一笑天”,以前便經常聽徐叔講述“一刀鮮”當年的種種傳聞軼事,早已把對方當作了自己崇拜的偶像,此時聽說有“一刀鮮”最近的消息,立刻滿臉神往,迫不及待地追問。
“八年前,‘一刀鮮’獨身一人來到京城,渾身上下,除了一柄廚刀外,別無它物。他就憑着這柄廚刀,一個月內足跡遍佈京城所有知名酒樓的后廚,在於近百名成名刀客的較量中,無一敗績。據說,當時所有的比試都是一邊倒的局勢,偌大的北京城,竟無人可與他真正一戰。最多的時候,他一天就橫掃了十一家酒樓;而最快的一場比試,他只揮動了一下廚刀,便讓對方主動認輸。”陳春生說這些話的時候,滿臉都發著紅光,似乎這些輝煌的業績都是自己完成的一樣。
在場的眾人想像着“一刀鮮”橫掃京城的那種豪氣,無不如醉如痴。要知道,能在北京的大酒樓里混飯吃的刀客,無一不是技藝超群的實力派人物,“一刀鮮”能在其中叱吒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他在烹飪上的造詣,只能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了。而在這種頂尖的較量只能,只揮一刀便決出勝負,更是讓人匪夷所思。
馬雲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不解地問道:“可他做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會沒有傳開呢?”
“那是因為他在大獲全勝之後,忽然間音訊全無,因此此事也就在北京城裏鬧騰了一陣,後來也就慢慢平息了。”
“出手一擊便勢如破竹,卻又在最高峰時遏然隱退,果然是高人風采啊。”馬雲情不自禁地讚歎着。
“那後來他去了哪裏?”徐叔倒是對現實的問題最為關心。
“據說是回到了揚州,但具體的行蹤沒有人知道。”
“只要他還在揚州,那事情就好辦了。”馬雲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只要多派人手,把今天打賭的事情在市井閑人中廣為傳播。如果他聽說了,應該自己就會出來。
“不錯,這倒是個方法。”有了尋找“一刀鮮”的希望,徐叔臉上的愁雲立刻掃卻了很多,心裏似乎也有了底。他想了一會,又說:“賭局的時間是一個星期,我們也不能把希望都押在一個地方,自己也得有所準備。姜山雖然厲害,但也不至於就到了無法戰勝的地步。他畢竟是一個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能找到他的弱點,就不怕沒有對付他的方法。”
馬雲聽了徐叔的這番話,捋着鬍鬚,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笑着說:“徐老闆這麼一說,我倒忽然想起三個人來,也許這次能夠派上用場。”
“哦?哪三個人?”徐叔往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轉睛地看着馬雲。
“城南‘妙味居’的朱曉華,城北‘福壽樓’的李冬,城西‘水華軒’的金宜英。”
聽馬雲說出這三個人的名字,徐叔和陳春生對看了一眼,忽然間目光都是為之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