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節
17
丁醫生的家很寬敞,但東西凌亂,這是單身男人居家的通病。譚小影進屋后本能地選擇了單人沙發坐下。她沒有坐長沙發,也許是以前在酒吧和丁醫生並排坐在一塊兒留下的陰影吧。當然,她這一刻的選擇並沒有經過思維,可見哪怕最輕微的創傷性記憶也是能滲入人的行為中的。
丁醫生對她的到來很高興,但顯然有些意外。他在譚小影對面坐下,隔着一段距離聽她談12床病人的夢給她帶來的困惑。
“這沒有什麼。”丁醫生聽她講完后說,“病人進醫院后都有種死亡恐懼。12床的病人做這種夢只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恐懼流露。”
“可是,她怎麼知道她住的病床上死過一個女病人呢?”譚小影追問道。
“這只是她的猜測了。”丁醫生說,“她不可能知道如你說的林曉月死在這裏的事。她只是動過一個念頭,嗯,這病床上死過人吧?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也會進入夢中的。”
“哦。”譚小影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並且,這個叫玲玲的病人做這個夢,還有性的意識在裏面。”丁醫生說話時迎着譚小影的眼光,她趕緊將眼光調開了。
丁醫生繼續說道:“據我觀察,這個女孩正在熱戀,因為她的男友來看她時有一次鑽進了她的被窩,被護士查房時看見過。但是,最近幾天她的男友一次也沒來過醫院,因此她就做了這個有人擠上床來的夢。”
“可是,她夢見的是一個女人呀,而且睡下后發現是個冰冷的死人。”譚小影不敢苟同丁醫生的這個分析。
“夢是變形的。”丁醫生說,“做夢的人肯定有性需求,但是又得不到,所以夢見的對象是錯位的。”
本來,譚小影是帶着恐懼與迷惑來諮詢丁醫生的,因為玲玲的夢說明林曉月的魂靈在各處出沒。她只是還沒給丁醫生講鄭川遇見的事,她覺得這樣講后一切會更複雜。沒想到,丁醫生以“性需求”來解釋這個離奇的夢,雖說對一個醫生來說,從夢分析人的性是正常的事,但譚小影聽來仍覺得有點不自在。
“性是每一個健康的人的正常需求。”丁醫生還在借題發揮,“如果壓抑了它,它就會以夢的形式反映出來。所以,滿足性需求對人的健康有好處……”
“好了,我要走了。”譚小影打斷他的話說。
“你有點緊張?”丁醫生望着她說,“我知道你對去年死在醫院的林曉月印象很深,所以在她住過的病房發生這種事使你胡思亂想,其實,誰相信真有魂靈這個東西呢?放鬆一點,我給你倒點水喝。”
丁醫生沒等譚小影接受便進廚房倒水去了。譚小影有點進退兩難,她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掃視了一遍這間房子,在衣帽架上突然看見一件女人的內衣,她有點好奇,剛剛走過去細看,丁醫生端着兩杯可樂出來了。
“那是我的一個女朋友的衣服。”丁醫生髮現了譚小影的觀察,大大方方地解釋道,“她有時住在我這裏。”
“你們快結婚了吧?”譚小影隨口問道。
“為什麼要結婚呢?”丁醫生反問道,他將一杯可樂遞給譚小影,她正感口渴,很快就喝光了。
“其實,女孩子也用不着早早地就想着結婚。”丁醫生坐下來說道,“按自己的願望生活就行,重要的是要快樂。”
譚小影無法呼應這種談話,她腦子裏想着的還是林曉月走進病房的樣子。但她的思維很快中斷了,她感到渾身燥熱,臉頰也開始發燙。她在沙發上動了動身子,用手撐着額頭。
“你不舒服嗎?”丁醫生說,“到我的床上去躺一躺吧。”
譚小影沒有回答,她面容緋紅。丁醫生扶起她時,她竟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到床邊去了。
她躺在床上,意識模糊,只是感到慾望之火燒得心裏發慌。她轉臉望着屋內,丁醫生消失了,浴室里有“嘩嘩”的水聲傳來。這一刻,突然閃現的理性使她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事,她掙扎着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到門邊,開門後走了出去。她走上樓回到自己的家后沖了個冷水澡,然後靠在床頭迷糊了一會兒,這樣才慢慢清醒過來。
事情非常清楚,她喝的可樂里被下了什麼葯。丁醫生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她捂着臉哭起來。本來,她對丁醫生有着好感的,可兩次相處,他將一切都毀了。
這是個講究效率的世界。他在她身上看見性,他不願在性之外浪費時間。或者,他已喪失了談情說愛的能力,因為戀愛是世界上最遲緩最沒有效率的事。因而,人們用酒,用狂放的音樂,用迷離的燈光,用神秘的藥物來加快兩**往的進程。
夜已深了,譚小影給小菲打了個電話。她悶得慌,想和小菲聊聊天。可不巧,小菲正在值夜班,她說有一個病人要搶救,不能與她說話了。
譚小影放下電話,正準備睡覺,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是丁醫生上樓找她來了嗎?不會,他是個對一切無所謂的人,被追求的女孩稍有躲避他就不再糾纏,他無心浪費時間。
“誰呀?”譚小影問道。
“是我,老秦。”
是守太平間的秦大爺,他來找她做什麼呢?譚小影開了門。
秦大爺進門便說:“陸地將我養的貓偷走了。”
譚小影無比驚愕。她和陸地交往期間,陸地常到醫院裏來,和院裏上上下下的人都搞熟了。他幫護士推過病人,和清潔工聊天。有一次幫護士推死者到太平間時,還和秦大爺認識了。後來,他來醫院等譚小影下班時,無聊中便去秦大爺那裏喝酒,他說守着太平間喝酒真是刺激。沒想到,譚小影和他斷了往來后,他還到醫院裏來亂竄,可是,他偷秦大爺的貓幹什麼呢?
秦大爺是個孤老頭子,為工作方便,就住在太平間隔壁,平時和人少有接觸。他個子矮小,雙頰凹陷,沉默寡言的樣子,陸地不知怎麼和他交往上了。
秦大爺說,他從來認為陸地是個好小夥子。今晚他來時,天剛黑,秦大爺說你又來陪小影護士了,他說不,我是來看看你的。他還給秦大爺帶來一瓶酒。秦大爺便留他喝酒,這個冷清的地方有人陪讓秦大爺很高興。喝酒期間,外科病區送過來一個死人,陸地還和秦大爺一起去隔壁房裏安頓屍體。過後他們繼續喝酒。可是,陸地走後,秦大爺發現他餵養的貓不見了,而且放在屋角的貓籠也不見了,他這才想起陸地喝酒時看見那隻白貓趴在門邊,便說過想要這隻貓的話。秦大爺不同意給他。沒想到,他趁秦大爺不注意,還是將這隻貓帶走了。
“那隻貓陪着我好幾年了。”秦大爺說,“他要那隻貓去幹什麼呢?”
譚小影為陸地的行為感到非常氣惱,但又不完全相信陸地會這樣做。她說我明天問問陸地,如果真是他帶走了貓,我一定讓他給你送回來。不過,會不會是那貓自己跑丟了呢?秦大爺說不會,因為貓籠也不見了,只能是陸地帶走了。
秦大爺走後,譚小影關上房門,感到陸地的行為很蹊蹺,不要說偷貓了,只是跑到醫院來和秦大爺喝酒,就足以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此時,房子裏有種陰冷的氣味久久不散,彷彿是秦大爺留在這裏的。譚小影趕緊進了卧室,關上房門后坐在床上**。她後悔和陸地的交往,這麼一個怪人,簡直讓她在醫院沒有了臉面。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陸地的手機。
“喂,我告訴你,別再到醫院裏來好不好?”譚小影怒火萬丈地說,“你趕快將秦大爺的貓給他送回去,你簡直快變成一個鬼了!”
“嘿嘿,”陸地在電話上裝瘋賣傻地笑着,“什麼貓呀,我不知道。也許那貓是跑到停屍房的冰櫃裏去了,嘿嘿,凍成冰貓了。”
“你胡說!”譚小影從未生過這樣大的氣,“你趕快將貓送回去,不然你會變成鬼的!”
譚小影放下電話后,傷心地哭了一場。她的命怎麼這麼不好,認識了兩個男人,有知識的和沒知識的都是壞蛋,壞蛋!她在心裏罵道,變態狂!
這一夜譚小影睡得極不踏實,樓外稍有動靜便醒了。她想找人說話,但無人傾訴。她想起了林曉月,這個好心和智慧的女人去年住院時,她的病房成了譚小影談心的地方。可是現在,她連這種偶然遇見的知己也沒有了。
已是半夜過後了,她望着天花板毫無睡意。
18
早晨,鄭川洗漱完畢后,便下樓去飯廳吃早餐。女傭苟媽已經從鄉下回來了,這讓他的生活還是方便了不少。
他在餐桌旁坐下。牛奶、雞蛋、稀飯,還有一種什麼餅。苟媽樂呵呵地對他說,這是苕餅,她從鄉下帶來的,讓鄭川嘗一嘗。
鄭川吃飯期間,苟媽上樓去收拾房間,她在鄭川的房裏看見了不少輸液瓶,下樓后便問鄭川怎麼還在輸液。鄭川說是高血脂,輸液“洗洗血”,算不上什麼病的。
苟媽看着鄭川的臉,半晌不說話。鄭川問她怎麼了,她說你的印堂發暗,是不是中邪了?
“是嗎?”鄭川摸了摸額頭問道。他雖然不太相信中邪之類的民間說法,但額頭髮亮是要走好運的徵兆他是相信的。反之,印堂發暗,總是不太好吧。
苟媽是認真的人。她問鄭川最近夢見過死人沒有,去過殯儀館參加別人的葬禮沒有,或者,晚上走路是不是總覺得後面有人跟着,回頭看又什麼人也沒有?
鄭川一一予以否認。苟媽說你要小心為好,有時間去慧靈寺燒燒香吧。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苟媽怔了一下。鄭川說去開門吧,是給我輸液的護士來了。
譚小影進屋之後,招呼了苟媽一聲便向樓上走。鄭川正要跟上樓去,苟媽拉住他,在他耳邊說道:“輸液時把窗開着,免得將醫院裏的邪氣帶到屋裏來。”
鄭川覺得苟媽豈有此理,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嚇得她連連說就當我沒說過這話,便知趣地走開了。
鄭川上樓輸上液以後,便閉目想着苟媽說他印堂發暗的話,這在民間傳說中一直是遇鬼中邪的標誌。苟媽在他家做女傭好幾年了,從來都說他的面相是大福大貴,他還以為她只會說恭維話,沒想到,真發生邪事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兩天,那個面色慘白的女人一直讓鄭川難辨真假,因為他受驚暈倒后,高葦出來卻什麼也沒看見。當時他堅信不是幻覺的依據是,他從辦公室帶來的梳子和鏡子不翼而飛了。可是高葦第二天打電話給他說,這兩件東西又找到了,在書房寫字桌的抽屜里。雖然在他的記憶中,這兩件東西睡前是放在客廳茶几上的,可高葦回憶說,他睡前去過書房,不排除是他自己帶進去的。
人的記憶是件非常靠不住的東西。有時,剛剛過去的事情,回憶起來卻是那樣的模糊;相反,有些已被遺忘的很久以前的事,卻突然一下子回憶得清清楚楚。這是人的大腦結構之謎。
屋子裏異常安靜,鄭川收回思緒后才發覺譚小影今天有點異常,她為他輸上液后便坐在靠窗的沙發上一言不發,也不找書報看,像一個木偶似的。
“小影,”鄭川叫道,“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沒,沒什麼。”譚小影掩飾着昨晚的倒霉事帶來的陰影,她甚至還儘力笑了一下。
“哦,那就好。”鄭川放心地說道。
“你需要用電腦嗎?”譚小影看了一眼放在書柜上的手提電腦,鄭川輸液時經常用它消磨時間。
出人意料,鄭川表示今天不需要用電腦。
“你不看看有沒有新郵件嗎?”譚小影看見電腦便想到林曉月回憶往事的郵件,她現在有一種讀到它的渴望,那是一種她十分陌生的生活與情感,對她有着一種莫名的誘惑。
“我已經看過了。”鄭川的回答讓譚小影意外,“新郵件昨天晚上就來了。”
“哦,我能看看嗎?”譚小影衝口而出提出這個要求,彷彿有點迫不及待。
鄭川沒有說話,只是做了個讓她拿電腦的手勢。譚小影將手提電腦放在他身邊。
鄭川打開了郵箱,調出最新的郵件后對她說:“你看吧。很多事我都是讀着讀着才回憶起來的。”
譚小影俯身湊到了電腦前。
郵件名:往事(6)
還記得那次音樂會嗎?夏末秋初,那個晚上的月光銀白得使原野有點虛幻。我們一共7個人,3個女生4個男生,聚集在你所在的生產隊的曬壩上。那是一次讓人難忘的知青音樂會,小提琴、二胡、笛子,還有我們幾個女生的歌喉。我們7個人都是一起下鄉的,同在一個公社,但相互間隔着好幾里地。這個晚上我們在你的住地聚餐,一大盆鱔魚都是我們自己捕捉來的,還有一大壺米酒,大家碰杯時頗有一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和豪氣。
夜深了,大家都不願散去。那個音樂會早有預謀,因為會樂器的人都帶來了自己的傢伙,你也從牆上取下自己的小提琴。我們走出你的屋子,穿過竹林來到曬壩上。月光像雨一樣灑下來,我們都有點沉醉。
曬壩上有一個大草垛,我們在草垛旁爭相表現起來。先是器樂合奏《花兒與少年》,接着是你的小提琴獨奏《梁祝》,優美的序曲,令人迴腸盪氣的愛情主題,同窗對答、哭靈投墳、化蝶雙飛……對着月光拉着琴,你肯定忘記了現實的存在,因為我們看見你拉完琴后眼裏有濕濕的亮光。哎,那既苦又甜的青春時光,人只能經歷一次,夢醒之後,你在月光中看見的蝴蝶的幻影也消失了。
那個遙遠的月夜,我們的歌聲飄到哪裏去了呢?我們唱《家》《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半夜過後,大家都困了,得找個地方睡覺呀。大家商議后決定,你住的屋子給3個女生住,4個男生到生產隊牛圈旁的草料屋裏去睡。
回到你的小屋,我們3個女生擠在唯一的一張床上,又唧唧喳喳說了一會兒話才睡覺。可是我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月光,我悄悄溜下床走出屋去。我來到曬壩上,那裏已空無一人,那堆大草垛在月光下顯得很寂寞。我走向草垛時,看見了獨自坐在這裏的你。
那一個瞬間,我們相互注視着都沒有說話,就像知道對方會出現在那裏似的。過了好一會兒,你才說月亮都掉到天邊去了。我說這叫斗轉星移,人就這樣慢慢老了。你笑了,說我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會老的。我說衰老是自然規律,你說月亮上的嫦娥就從來沒有老過。
那是個多麼漫長的月夜啊。望着原野上白霧飄飛,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從鄉村講到學校再講到童年,我們的話題與時光逆行,你還記起了童年的兒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打燒酒。”我說我也想起了幾句童謠,叫“月亮月亮光光,芝麻芝麻燒香,燒死麻大姐,氣死么姑娘”。我們都大笑起來,在草垛邊笑得前仰後合。
天亮前,你在草垛邊睡著了,想到天亮后就會有人出現,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只得離開草垛回屋去,臨走時我將我的外套蓋在你的身上,因為月亮已經沉沒,寒氣正在原野上升起來。
從此,那個月夜就再沒出現過。
譚小影讀完這封郵件后,久久地沉浸在那片月光之中。她默默地坐回窗邊去,心裏有種想哭的感覺。那種月光在她的生命中還未出現過,她感到一種渴望和缺失之痛。她有點恍惚,直到鄭川叫她加液,她才想起她坐在這裏的職責。
她走到床邊,一邊加液一邊對着鄭川說:“從林曉月的郵件看,你們那時真浪漫呀。”
“那叫浪漫嗎?”鄭川說,“那時我們似乎還不懂事,社會也有很多禁忌……”
“現在怎麼就一點兒禁忌也沒有了呢?”譚小影略帶遺憾地問道。
“你還喜歡禁忌呀?”鄭川反問道。
譚小影表示她說不清楚這個問題,她只是覺得郵件中看到的事比現在的事更美好。
正在這時,屋裏的電話響了。鄭川拿起電話,是醫院的護士小菲打來的,她要找譚小影說話。
譚小影拿過電話,小菲的聲音很急地響起:“12床的那個病人要求換病房,她說她老夢見有個女人來和她爭床,她懷疑這病床死了人,所以要求換一間病房。她是你負責的病人,我不知該不該給她換房。”
“哦,”譚小影有點不知所措,“等我下午回醫院再說吧。”
這個電話將譚小影帶回現實之中,尤其是剛看了林曉月的郵件,她頓時感到真有魂靈飄飛似的。
“是不是林曉月住過的病房出了什麼事?”鄭川問道。
小菲電話上的聲音太大,鄭川一定聽見了什麼,譚小影只得點頭承認。
“林曉月。”鄭川嘆息似的叫道。
19
《雲》雜誌社位於文化大廈9樓。下午3點,走廊上空無一人,一間間辦公室房門緊鎖。如果不是“《雲》雜誌社”的標誌在樓口引人注目,鄭川一定會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這就是林曉月生前工作的地方。鄭川下決心到這裏來登門拜訪,是想弄清楚那些神秘電子郵件的來由。譚小影替他分析過,一定是有人在替林曉月發這些郵件。當然,這個設想現在越來越受到懷疑,林曉月的影子遊盪在鄭川的周圍,他必須認真對待了。到《雲》雜誌社來至少可以了解到不少與林曉月有關的情況。
在走廊中段,鄭川終於看見一扇虛掩的房門,他推開門,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擺放着七八張辦公桌,但沒見一個人影。奇怪,這家雜誌社在上演空城計嗎?他走進去,在一張靠窗的辦公桌邊停下,看見桌上擺着一封已拆開的讀者來信,信封上寫着“《雲》雜誌社林曉月老師收”。
鄭川無比震驚地看着這個信封,林曉月,她還坐在這裏工作嗎?鄭川環視了一遍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心裏有點發緊。他坐下來,拿起壓在信封下面的讀者來信讀起來。
林曉月老師:
我非常喜歡你主持的“曉月信箱”欄目。我是一個20多歲的女孩,在方城大廈上班。前些時候,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死了一個女孩,是被人勒死的。當時,我在議論紛紛的人堆里看了一眼那屍體,並沒看清她的臉。結果,當晚我就開始做噩夢。第二天上班,我將車開進停車場后也害怕得手心冰涼。這停車場很大,光線又暗,我好幾次看見一個女孩站在柱子旁邊,走近后卻沒有人。進電梯時,如果裏面沒人我也很害怕,因為死去的女孩就是在這大樓里工作的,我總覺得會在電梯裏遇見她……林曉月老師,我現在每天都充滿恐懼,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並不是一個十分膽小的女孩,可這次僅僅是看了一眼屍體,怎麼會久久不能消除恐懼情緒呢?我希望得到你的指導,或者,我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生?總之,只有你的幫助才能讓我克服恐懼,謝謝!
你的忠實讀者?搖晶晶
在這裏看見方城大廈的職工寫來的信,鄭川備感蹊蹺。大樓里住着大大小小20多家公司,這個叫“晶晶”的女孩是哪家公司的不得而知。看來,她和鄭川一樣正在受着死者身影的纏繞,並且,她正在向同樣已經死去的林曉月求助……鄭川感到頭腦一片迷糊。整個雜誌社空無一人,這間寬敞的辦公室在他眼中也變得不真實起來。
鄭川坐在辦公桌前,他望着窗外,從這裏可以看見繁華的大街,這使他相信自己處在真實的環境中。
“你來了嗎?”一聲輕柔的女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鄭川猛地轉過頭來,一個長發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她大約25歲左右,手上拿着一把梳子,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上,像是剛洗了頭的樣子。
女孩也吃了一驚,後退半步問道:“你找誰?”
“我,我找林曉月。”鄭川衝口而出答道。這女孩進來時他怎沒聽見聲音呢?他盯着她手上的梳子,一下子難以猜測她是何人。
“林曉月?”女孩又往後退了半步,“你是誰?她已死去一年多了,你還不知道?”
鄭川趕緊遞上自己的名片說:“我是林曉月的中學同學,一起下鄉當過知青的,許多年沒有聯繫了。”
女孩看了看他的名片,臉上的緊張表情消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差點認錯人了。我是這裏的編輯,叫鄢紅。”
“怎麼就你一個人上班?”鄭川不解地問。
鄢紅說,雜誌社實行半天坐班制,編輯們下午都在家處理稿件,今天下午輪到她值班,剛去淋浴間洗了個頭。因為有作者說要送稿件過來,她回到辦公室時差點將鄭川認成了作者。她接着介紹了林曉月去年去世的情況,與鄭川已經知道的情況差不多。
“林曉月真是我們的好大姐。”鄢紅最後說,“她主持的‘曉月信箱’欄目很受讀者喜歡,她去世后,這個欄目我們也沒有改變名稱,只是具體工作由我在做了。對了,我這裏正有一封讀者來信,是你們方城大廈里的人寫來的。那真是一座很氣派的寫字樓,可是地下停車場確實陰森了一點。我去現場看過,太大,照明不夠,尤其是那裏死了人後,進入那裏有點冷颼颼的感覺。我們準備在刊物上呼籲一下,改變一下那裏的環境,增加照明燈和巡邏人員,你以為怎樣?”
鄭川說這建議不錯。地下停車場確實陰暗了一些,還有通向電梯的巷道,七彎八拐的,叫人真是有點心緊。另外,發生在那裏的命案一直未破,如果案子水落石出了,大家走在那裏的恐懼會減輕許多。
鄭川本是和這位女編輯隨意聊幾句,沒想到她知道的情況比他還多。她說《雲》雜誌是女性刊物,對女性被害的事當然非常關注。案發當天,她就去了現場,了解到死者崔娟是醫療器械公司出納員,當天去地下停車場取車時,被人從後面用繩索勒死。從死者的身份看,警方認為有劫財的可能,死者的一個手提包被搶走了。但她單位的人回憶,那包里並沒有公司的錢,最多也就有她自己的一點零花錢和一部手機而已。經了解,死者的社會關係非常簡單,尚未有男友。不過她的一個女伴回憶,死者半年多前曾經在寫字樓的電梯裏認識過一個40多歲的男人,後來偶有交往,但現在無法尋找那個男人了。鄢紅說,你也在那幢樓里上班,如果有什麼線索,請向我們刊物提供,我們會及時與警方聯繫的。
鄭川頭腦里“嗡”的一聲,因為鄢紅談到死者曾在電梯裏認識了一個40多歲的男人時,一邊說一邊望了他一眼,這使他渾身不自在。他趕緊聲明自己從不認識這個女孩,寫字樓里人來人往,人們一般都只認得本公司的人。他說他到這裏來並不是想談這樁命案,而是想了解林曉月的情況———她是不是死了?如果死了,誰在替她發郵件給他?
鄭川講述的電子郵件一事讓鄢紅瞪大了眼睛。她想了想說:“人死不能復活,這肯定是有人在替她發郵件給你。不過我們編輯部里不會有人做這種事,因為林曉月生前從沒談起過你,我們這裏沒人知道你和她早年的事。”
因為剛洗了頭,鄢紅一邊和鄭川說話,一邊用梳子梳着濕漉漉的長發,這不禁讓鄭川聯想到約他在辦公室見面的人。午夜12點,約他見面的人(是林曉月還是替她發郵件的人不得而知)坐在他的辦公室里,一定也是剛洗了頭,她一邊梳頭一邊等待,離開時便將梳子和小圓鏡遺忘在沙發上了。
鄢紅感覺到鄭川一直在看她,便不好意思地停止了梳頭,她把長發甩到腦後說:“你收到林曉月的電子郵件挺奇怪的,我儘可能替你了解了解,看看她生前是否委託了什麼人做這件事。”
鄭川表示感謝,便告辭出門。鄢紅挺客氣地要送他下樓,鄭川只好接受了。進了電梯,鄢紅說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遇害的那個女孩,你如果有什麼線索也請告訴我們。鄭川點頭答應,心裏卻總是彆扭。他不想和這種麻煩的事有什麼牽連。
到了樓下的露天停車場,鄭川打開車門后便感到裏面像烤箱一樣。在這炎熱的夏季,露天停車場真是不能停車。他開了車內的空調,站在旁邊等着車內的溫度降下來。
看着這輛銀灰色的寶馬轎車,鄢紅說:“鄭總,你來時怎麼沒停到地下停車場去?”
鄭川說:“我現在對地下停車場也有點恐懼了,就像給你們寫信的讀者一樣,進了地下停車場總有點莫名的緊張。”
鄢紅說看來確實要將崔娟的死亡真相搞清楚,不然地下停車場快成恐怖場所了。
鄭川點頭稱是,同時再次向她告辭。“你回辦公室去吧。”他說,“我等車內涼下來就走。”
鄢紅對他點點頭,嫣然一笑,說了句“你慢走”,便扭身向樓口走去。望着她的背影,鄭川才突然意識到這是個魅力十足的女人。在這之前,由於談論的事情都很緊張,他竟對談話對象有點忽視。現在,望着她背影的曲線,他的心裏一下子熱了起來。那柔軟的腰肢、渾圓的臀部和文雅的面容、含蓄的眼神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足以讓他心旌搖曳的女人。她的手裏還捏着梳子,頭髮濕濕地披在背上和肩上,這會是午夜12點坐在他辦公室的女人嗎?
鄭川一廂情願地笑了笑。
20
現在,鄭川再想到曾經出現的那個臉色慘白的女人時,他可以確信那不是林曉月而是崔娟了。如果世上真有魂靈存在,林曉月不會以那種猙獰的面目出現,而只有被人從背後勒死的人,才有那樣慘白的臉色,牙齒咬在嘴唇外面,這應該是她死時的形象。鄭川竭力回憶發生在地下停車場那可怕的一幕,那個叫崔娟的女孩蜷縮在地上,他沒看清楚她的面容,因為她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個面孔。
但是,死去的崔娟找他幹什麼呢?雖同在一幢寫字樓里,但他們互不認識,沒有交往,按理說魂靈是不會向陌生人投夢,更不會半夜三更出現在陌生人房裏的。難道,他們在電梯裏認識過。半年前,死者在電梯裏結識過一個40多歲的男人,那會是他嗎?
鄭川膽戰心驚地回憶起半年前自己是否有這樣的經歷。之所以膽戰心驚,是他很快想到自己確實在電梯裏結識過一個女孩,20來歲,穿着紅色羽絨服,前面敞開着,裏面是一件很薄的貼身小衫,豐滿的胸部十分誘人。她說她叫娜娜,是從外面來這寫字樓里辦事的。難道她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身份?當時,電梯裏就他們兩人,鄭川和她閑聊,並送給她自己的名片。當天晚上,這女孩就打電話給他,請他去了一家酒吧。自認為已是情場老手的鄭川對此事心領神會,和娜娜坐在酒吧里,她說她正在讀大學,同時在外面打工掙學費,現在正為下半學年的學費發愁呢。鄭川不失時機地遞給她一個信封,裏面是5000塊錢,說是替她解解難。接下來,他們順理成章地去酒店開房,第二天分手時,他已經興趣全無,不過多了一次艷遇的記錄使他滿足。他知道身體中的熱情消退是短暫的,如果再遇到動心的對象,他又會激情再燃,他自嘲男人真是貪婪的動物。
現在的問題是,娜娜就是崔娟嗎?這不太可能。崔娟是與他在同一幢寫字樓里的職員,一般說來不會在身邊之地惹出緋聞。再有,娜娜的形象面容他記得清清楚楚,而後來從沒有在電梯裏遇見過她,這說明她真不是這樓里的人。如此分析過後,鄭川的心裏踏實了一些。
鄭川是在離開《雲》雜誌社后想到這些的。他一邊想一邊開着車,以至於在一個路口差點闖了紅燈。現在已是下午4點半鐘,離公司下班還有一個小時,他決定去公司看看。雖說這段時間他病休名正言順,但久了不去公司露面會減弱他這個老總的重要性。
鄭川將車開進了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他東彎西轉地找到了自己的車位,泊好車走出來后,看見有工人正搭着梯子在屋頂裝燈。也許是對這幽暗環境的意見太多了,管理方正在增加照明設施吧。他走到車場的角落,沿着窄窄的巷道向電梯門走去。
彷彿是老天故意要刺激鄭川的神經似的,電梯門口正站着一個女孩,又是20來歲的年齡,穿着牛仔褲和黑色的緊身T恤衫。
電梯門打開之後,他倆一前一後走進去。他按下17樓的按鈕,女孩按下的按鈕是18樓,鐵門關閉,電梯上行。
18樓是什麼公司呢?鄭川似乎就沒有了解過。這妮子倒是蠻漂亮的,鄭川看了一眼她的側面,感到視覺受到了刺激。狹小的電梯空間裏,她身上、頭髮上的青春氣息直往他鼻孔里鑽。近幾年來,鄭川對這種幽蘭似的氣息越來越敏感,這是否表明他已進入生命的恐慌階段了呢?48歲,中年將去,老年在望,在這絕望的生命單行道上,他想借用女孩的青春作救命稻草嗎?
然而,他再不能在電梯裏認識女孩了,他警告自己說,別想勾引她,或許她就是要找你的鬼魂也說不定。他專心地看着逐漸升高的樓層指示燈。17樓到了,門開時他一步跨了出去然後本能地回頭望了一眼,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他猛然發現那女孩的臉色很蒼白,這使他感到后怕。
鄭川推開公司的玻璃門走了進去。快到下班時間了,長長的走廊上不斷有人進出,他們見到鄭川都停下來招呼道———
“鄭總,身體好些了嗎?”
“鄭總,這個時候還趕到公司來有什麼指示?”
“鄭總,你病了還來公司操心?”
鄭川含糊其辭地應答着這些問候或者恭維話。他來到總經理辦公室,門是鎖着的,高葦到哪裏去了呢?他用鑰匙開了門,看見高葦的辦公桌上堆着不少文件資料。國有企業就是這樣,文件資料總是多得讓人頭痛。他開了側門,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這時,技術部的老曾跟了進來,他的妻子在紡織廠下崗了,想在本公司為她找一份活干。
鄭川皺了皺眉頭,說研究研究再定。這種事他一般不會輕易同意,但也不立即拒絕,不過老曾是技術部的業務骨幹,所以解決他的困難還不能太馬虎。
老曾感謝了幾句正要離去,鄭川叫住他問道:“18樓住着什麼公司你知道嗎?”
老曾對鄭川的提問有點迷惑,他指了指天花板說:“就是樓上啊?住着3家莫名其妙的小公司。”
“為啥說莫名其妙?”鄭川追問道。
“你聽我講,這3家公司是這樣的。”老曾扳着指頭說,“一家是賣防盜報警器的公司,就是安裝在門上窗上一碰就響的那些小玩意兒;一家是專給人取名字的公司,人名產品名什麼都取,還兼給房地產商看風水;還有一家是墓陵公司,專賣墳墓的,說是生意不錯。”
“哦,知道了。”鄭川說道,“我只是隨便了解一下左鄰右舍的情況。”
老曾走後,鄭川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他無端地將剛才電梯裏的女人與墓陵公司聯繫在一起,但是,賣墓陵的女孩就一定是臉色蒼白的嗎?他為自己的無理推測笑了笑。
他的身子在沙發上移動了一下,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他側身一看,又是梳子和鏡子,這兩件曾經出現在這裏的東西,被他帶到高葦家裏去了,現在怎麼又出現在這裏呢?他拿起小圓鏡,看着背面那張林曉月早年的照片,覺得頭腦一陣陣發暈。
鄭川拿起電話,撥通了高葦的手機。
“喂,你在哪裏呢?”他有點不高興地問道。
高葦說她和何林副總經理去省上開了一個節約能源方面的工作會議,現在剛剛散會。
“哦。”鄭川的火氣消退了一些,他原以為高葦逛商場去了。
“有什麼事嗎?”高葦在電話上小心翼翼地問。
“我正在辦公室。”鄭川說,“那梳子和鏡子怎麼又回到這裏來了?”
高葦說,是她從家裏帶過來的。那天夜裏,這兩件東西消失后,第二天她又在寫字桌的抽屜里發現了。這事帶來的後果是,她每天夜裏都聽見書房裏有動靜,像是有人翻弄書桌似的,她又不敢半夜起來察看。於是,只好將這兩件東西帶回辦公室來了。她說她又不敢扔掉這東西,不帶回辦公室來怎麼辦?謝天謝地,這兩件東西拿走之後,她晚上睡覺再沒聽見任何動靜了。
鄭川放下電話以後,在辦公室里來回踱着步子。他想到自從收到林曉月的郵件后,只要他回復郵件要求見面,對方都接受了並主動提出見面地點。第一次是高葦背着他做的這事,她代他去慧靈寺見面,當然見不到對方,但慧靈寺里卻有女人的聲音叫他的名字;第二次,他直接提出見面,對方也同意了,見面地點選在他的辦公室,但他自己又因為是半夜時間見面,走到電梯口也沒敢上樓來,結果對方將這梳子和鏡子留在了這裏。如此看來,對方是並不怕和他見面的了,既然如此,他必須鼓起勇氣見對方一面才行,否則這事永遠是個謎。
鄭川果斷地打開了辦公桌上的電腦,他決定再約對方一次,這次不論發生什麼情況他都一定要赴約了。他打開郵箱,給對方寫了一封簡短的郵件。
郵件名:鄭川給林曉月
我已經收到6封你發來的關於回憶往事的郵件了,我想和你見面,前兩次我沒有赴約是因為另有原因,這次我一定赴約,行嗎?請回函。
鄭川輕點了一下鼠標,郵件很快就發送成功。他長出一口氣,為這種快刀斬亂麻的方式感到爽快。
他設想着,前來赴約的會是林曉月嗎?肯定不會。他的眼前閃過鄢紅披着濕發手拿梳子的情景,這個林曉月生前的同事最有可能是發郵件的人。鄭川想像着和她見面的場景,如果這樣,那就一點兒也不可怕了。
公司里的人都已下班,辦公室外面一片沉靜,鄭川卻一點兒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