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2節
29
夜幕降臨,城市華燈初上。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轎車從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駛出,很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
鄭川開着車,坐在旁邊的高葦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對面的車燈不斷地從他們臉上晃過,明明滅滅地給人以迷幻之感。
“我還是認為廁所里有鬼魂。”高葦自語似的說道。
“剛才你不是看見了嗎,那個靠牆的廁位里什麼也沒有。”鄭川說,“我去拉開那扇小門時還真有點怕,結果如我預料的一樣,沒有人在裏面。”
“也許,她在裏面我們也看不見,誰知道呢?”高葦說,“本來今晚該在辦公室加班的,那一大堆資料壓得我夠嗆,只好明天早點來工作了,我留在那裏就會想到廁所是否又有動靜了。”
“其實,不會有異樣的事發生了。”鄭川胸有成竹地說。
高葦覺得奇怪,不斷看見鬼魂的他現在怎麼心安理得了?鄭川不便告訴她近兩天發生的事,只是說他有一天一夜沒回家,是去遠處的寺廟裏燒了香,所以心裏就踏實了。
轎車駛進了梧桐巷,路燈稀疏,濃陰遮蔽下的小巷顯得很幽暗。鄭川將車在9號住宅區的大門前停下。
“謝謝你送我回家。”高葦嬉戲似的客套道。
鄭川將車調了頭,重新向公司駛去。剛才在半路上便發覺手機忘在辦公室里了,只好將高葦送回家后再去取。這一天的經歷有點奇怪,上午輸液時,他的內心充滿早年的情景,像一個情思綿綿的少年,而下午他又變成一個膽大妄為的男人,他突然想到自己死後,不知閻王爺怎樣評判他。
回到方城大廈后,從地下停車場到乘電梯上17樓,各處都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異樣的情況出現。他想這是他含情脈脈對待譚小影的結果,林曉月的靈魂駐在她的身體中,這靈魂一定從他的目光中感到了安慰。他要感謝在洗浴中心極度驚恐中的那一針鎮靜劑,讓他在醒來前的夢中看見了林曉月去世時靈魂出竅的那一幕,難怪他第一次見到譚小影時便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他從17樓的電梯出來后,掏出鑰匙開了公司那兩扇大大的玻璃門。走進去,“井”字形的走廊一片暗黑,他開亮了左邊廊燈,腳步很響地來到他的辦公室,手機果然還在辦公桌上,他拿起它時感到手心冰涼,這手機自從掉在停屍房裏又拾回來后,外殼一直是涼涼的。鄭川想也許該換一個手機了。
正在這時,外間辦公室的電話響了,鄭川愣了一下,現在是晚上8點了,誰還會往高葦的辦公室打電話呢?
鄭川走過去拿起了電話,一個女孩的聲音,是找高葦的,她說高葦給她講過今晚要在辦公室加班,她想問她事情做完沒有。那女孩的聲音輕柔動人,未見其面便給人一個嫵媚的形象,鄭川忍不住想和她多聊幾句。他說我是鄭川,高葦沒有加班已回家去了。對方說你是鄭總啊,我聽高葦說過你,她很敬仰你的,鄭川謙虛地說不值不值,接着問對方道,你是誰呀?
對方說我是周玫,就是這裏24樓時裝公司的,鄭川的心裏“咯噔”一下,就是她前段時間和崔娟、林曉月兩個鬼魂在夜裏相遇的。
電話里一下子沉默下來,周玫頓了一下說:“鄭總,就這樣吧,我只是想找高葦玩玩的,沒什麼事。”
鄭川說:“我有點事,想請你到我辦公室來聊聊,可以嗎?”
周玫有點惶惑地答應下來。
很快,周玫出現在鄭川的辦公室門口,她20歲出頭的樣子,身材苗條,長發很藝術地綰在頭頂上,穿着一條很少見很前衛的大花裙子,顯示着作為時裝公司職員對時裝潮流的前瞻性。
“請進!”鄭川對她做了個手勢,並遞給她一杯水。
周玫在沙發上坐下說:“鄭總,要見你真不容易啊。”
為什麼?鄭川有點奇怪。周玫說她剛進大門時,走廊上一間亮着燈的屋子裏走出一個女人來攔住她,對她仔仔細細盤問了一番。她說是鄭總約我來的呀,那女人說不會,鄭總早已下班了。周玫說他絕對在辦公室,那女人才無奈地說:“好,那你去看看吧。”說完轉身進了屋子,像生了氣似的。
什麼女人?鄭川極為震驚。公司里早已無人,鎖着的大門也是他來才打開的,哪來的女人呢?
“大約40多歲吧,但顯得年輕一些。面容較瘦,還看得出年輕時候的漂亮,她穿着一條睡裙式樣的罩裙,白色的,奇怪的是裙邊上沾着一些泥土。”
鄭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驚恐,說:“公司是下班多時了,不會有人的,走,我們去看看那女人是誰。”
走廊上只亮着鄭川進來時開亮的一盞燈,周玫領着鄭川在半明半暗中一直走到最外邊,指着第一間屋子說就是這裏了。鄭川望了一眼,這是公司女職員的換衣間,房門半掩着,裏面黑漆漆的,周玫說剛才這屋裏亮着燈,那個女人就是從這裏走了出來盤問她的。
鄭川推門走了進去,開亮了屋裏的燈,刺眼的燈光下,屋裏空空蕩蕩,牆上是一排掛衣鉤,有幾把木椅散落在各處。
跟進來的周玫站在鄭川身後迷惑地說:“這是怎麼回事,那女人到哪裏去了?”
鄭川的心裏一陣發緊,他走出來在各處察看了一番,沒見任何異樣,就將公司的外門緊閉后從裏面插上,然後對跟在他身後團團轉的周玫說真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也許是公司里哪位職工臨時來這裏取東西吧。當然,這是鄭川安慰周玫的話,他自己卻強烈地感覺到那個女人有可能是林曉月的顯形。
他們重新回到辦公室,鄭川說請她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她遇到鬼魂的事,他說高葦給他轉達過一些,他還想多知道一些細節。
周玫坐在沙發上,神情還仍然有點緊張,她對鄭川對鬼魂的事感興趣表示不解,鄭川只好開誠佈公地告訴她,她遇見的兩個鬼魂中,其中那個姓林的中年女人有可能是他早年的女友,叫林曉月,她是在去年因心臟病去世的。
周玫只好將那個夜晚在時裝展示廳發生的恐怖事件講了一遍,都是鄭川已經知道的那些情況。
“你看見她們的身子是不是扁平的?”鄭川問道,他想起了自己在醫院停屍房看見的人影。
周玫說不,她們和真人一樣。
“她們的臉是不是慘白的,像白紙那樣白?”鄭川又想起了他在高葦的書房裏看見的女鬼。
周玫點點頭。鄭川的追問已增加了她的恐怖感。
“那個中年女人和你剛才在走廊上遇見的女人是不是相貌相同?”鄭川在提問中突然想到了這個重要的問題。
周玫凝神回憶了一下,突然叫了起來:“啊!我真沒想到,她們的相貌一模一樣!”
毫無疑問,這就是林曉月,她能以早年和死前兩種面貌出現。上次她約鄭川在辦公室相見,鄭川沒來,她將梳子和鏡子留在他的辦公室了。後來,這兩樣東西不翼而飛,一定也是她取走了。門和牆壁都擋不住她,她在鄭川的周圍遊盪。
想到這裏,鄭川緊張地向辦公室的各個方向掃視了一眼,除了他和周玫,這裏別無他人。周玫問他找什麼,他說你看這屋裏還有別人嗎?
周玫說沒人啊。她說她能看見鬼魂,這是她的不幸。從小就這樣,鄰居老太婆斷氣前她就看見有勾魂的黑白人影閃進老太婆的屋去。當時母親說她人小,所以能看見鬼。沒想到,長大后還這樣。半年前,她去一家服裝生產廠家進貨,這廠里供銷科的兩個人她都認識,一個叫老謝,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男人,另一個叫黃艷,是個20多歲的女孩。那天她去廠里,走進供銷科只看見老謝坐在辦公桌前,而她的業務是黃艷負責的。她問老謝,黃艷呢?老謝不理她,坐在那裏打盹似的,任她怎麼叫也不搭理。她奇怪地走出辦公室,在走廊上遇見黃艷,並對她講了老謝的奇怪狀態。沒想到,黃艷聽后大吃一驚,她說哪有老謝啊?他昨天出車禍死了,怎麼會坐在辦公室呢?周玫也大驚,她們一同跑向辦公室,進門看見裏面空無一人。
“我不想自己能看見這些。”周玫說,“太可怕了,沒想到剛進你公司又遇見鬼魂了。我們離開這裏吧。”
鄭川點頭同意,他拿起辦公桌上的手機,和周玫一起走出辦公室。他們步入長長的走廊,經過女更衣間半掩的門前時,裏面仍是暗黑無聲,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他們終於來到了電梯門前,面對面站着等電梯,鄭川想可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
30
梧桐巷9號,高葦從鄭川的車上下來后,向他揮了揮手便走進住宅區大門。雖說才夜裏8點多鐘,大門口卻顯得很安靜,陸地在牆邊踢足球。他將球狠狠地踢向圍牆,碰回來,再踢過去。看見高葦時,他轉身說道:“那輛送你回來的車真漂亮!嘿嘿,要值幾十萬元吧!”
高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這個行為怪異的物管員讓她有點厭煩,但又不好表示,住在這裏還是不得罪他為好。
她拐向右邊的通道,沿着圍牆向自己所住的那幢樓走去。來到樓下時,她無意中抬頭一望,6樓窗口的燈光讓她吃了一驚。這單元里每層樓兩家人,而6樓就住着她,另一戶住宅一直是空着的,怎麼會有燈光呢。高葦抬頭仔細辨認了一下,確認那亮着燈的窗口不是自己的家,才稍稍放心一點,這至少表明沒有人在她的屋子裏。
高葦沿着曲折的樓梯一直走上6樓,進屋前她先靠在隔壁的門上聽了聽,裏面沒有一點兒動靜。誰在裏面呢,還亮着燈?她前幾天剛問過陸地關於這套空房子的情況,陸地說這裏曾經住着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三個多月前因為煤氣中毒,這對夫婦和一個兩歲多的兒子死在家中,當時,是他將似乎還有一口氣的女主人背下樓去的,可醫生趕來時,說這人早已死了。這事發生后,死者的親屬一直想將這套房子賣出去,但苦於沒有合適的買主,他們將房價不斷下調,可當動了心的人來看房子時,一聽說這房裏死過三個人,便立即溜之大吉。
今天晚上,屋裏的燈光是否表明這房已有了新主人呢?高葦在門外聽不出一點兒動靜,心裏無端地有點兒不踏實,她趕快進了自己的房門。
夜裏10點,書房裏“叭”的一聲響動嚇了高葦一跳。當時她正在卧室里照鏡子,這是她的習慣,第二天穿什麼衣服總要在頭天晚上試好,不然早晨慌慌忙忙的是來不及選擇和搭配衣服的。她穿上一套裙裝,在屋角的穿衣鏡前面左照右照。突然,她對鏡子裏的女人產生了陌生感,這就是我嗎?她想。她湊近去細看自己的面容,兩張臉面對面地快要貼上,她後退了幾步,想起小時候母親說過,人在夜裏是不能照鏡子的。為什麼?母親沒講過原因,後來慢慢了解到大概是夜裏照了鏡子睡着後會做噩夢吧。正在這時,書房裏傳出的聲音讓她心裏一震。
她走出卧室,站在書房門前遲疑了一下,然後將手搭在門把手上,輕輕擰開了房門。她開亮了書房裏的燈,書桌和書櫃等傢具一下子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屋裏沒有任何異樣,她走進去察看了一番,發現一幅帶框的油畫滑倒在地板上,這幅畫她還未找到合適的懸挂地方,暫時靠立在牆邊的,沒人碰它怎麼會滑倒在地呢?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周玫打來的。她說鄭川今晚找她去了解遇見鬼魂的情況,現在剛分手不久。她責怪高葦今晚取消了在辦公室的加班而沒有告訴她,以至於她打電話去辦公室找她時,鄭川接到了電話,約她見面,她又不好不去。
“他沒勾引你吧?”高葦半開玩笑似的問道。以前和周玫聊天時,談起成功男人的風流和女性的處境,她曾談起過鄭川的情況,對本公司以外的女友談這些,高葦覺得很安全。並且,女人的很多心裏話,沒人聊也悶得慌。
周玫說你放心,剛才發生的事恐怕使任何人也沒有風流的心情了。她將更衣間走出一個女人的事對高葦講了一遍,她對高葦描繪那個女人的相貌,詢問她公司里有沒有這樣一個女人。關鍵是,這女人與前段時間夜裏出現在她那裏的那個姓林的女人一模一樣。
高葦無比震驚。首先是公司里絕無這樣一個女人;其次是公司更衣間是她每天光顧的地方。因為年輕女職員經常穿着弔帶裙或其他花里胡哨的時裝上班,到公司后需要在這裏換上職業裝,通常是西服短裙,以彰顯公司形象。高葦在這間只有椅子和掛衣鉤的小屋裏,曾經遭遇過一次驚嚇。當時,她走進更衣間時空無一人,正對着牆換衣服時,一隻手突然從後面搭在她的肩上。她驚叫一聲,回頭看時是一位女同事,她罵她進屋來怎麼沒有聲音,只有鬼走路才無聲無息的。
現在看來,那更衣間裏也許還真有點什麼。周玫是那種容易看見鬼魂的人,高葦突然想讓她今晚陪陪她。如果周玫在這住宅里也看見什麼的話,那她得考慮搬家的事了。
好不容易在電話里說服了周玫到她這裏來,但周玫要她半小時後下樓來接她。周玫說她最怕夜裏一個人上樓。
高葦翻了一會兒雜誌,半小時一晃就過。她跳起來往樓下跑,在5樓看見曾老太婆的房門又是半掩着的。這個孤老太婆自從老伴死後,也許是太寂寞了,便常常一個人在屋裏和冥冥中的老伴說話。不緊閉房門,也許是想像中為老伴留着回家的門吧。這些情況都是陸地告訴她的,看來這個新到不久的物管正在熟悉這裏的住戶。
高葦來到樓下,周玫還沒到。她抬頭望望6樓她隔壁的窗戶,已經是一片黑暗,她回家時看見的燈光好像是從來沒亮過似的。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抬頭凝望着,思考着,以至周玫走到她面前時,她才猛然發現,周玫事後笑她說,那樣子像是在研究星象似的。
這一夜幸好有周玫的陪伴,不然隔壁空房裏亮了又滅的燈光會讓高葦睡不着覺的。兩個女孩子看來都因為缺少好友而渴望交流,她們擠在床上唧唧喳喳地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周玫說,她每天困在公司樓上,滿腦袋都裝着銷售事務,很久沒能這樣痛快地閑聊了。她說剛見到高葦就對她有好感。兩人說起話來非常投機,真是有朋友緣分。她們聊工作、聊發展、聊個人情感。高葦對周玫的年收入之高頗感意外,薪金加銷售提成,年進賬可達20萬,這是高葦年收入的3倍多。
“是不是公司老總對你特別厚愛呀?”高葦半開玩笑地問道。
“我們公司是個女老闆,你不會說她對我有好感吧。”周玫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又一本正經地說,“其實,老闆只認賺錢。我為公司創造的,是自己所得的上百倍,這樣想我的收入並不算高了。我19歲進入這家公司,從銷售業務員干起,到銷售主管、銷售經理,3年時間我讓公司的客戶增長了3倍多,你說我拿這點錢算什麼?”
高葦對周玫的能幹無比震驚。大學畢業后,不少同學對她取得的工作職位十分羨慕,現在與周玫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高葦的心情沉鬱起來。
“其實,你的工作也挺好的。”周玫看出了她的情緒變化,“成天和公司高層在一起,發展的機會很多的。”
“沒意思。”高葦真切地說道,“照目前的收入,想買房也不成,住在這種破地方,真讓人灰心。以前租的房太吵鬧,現在這裏又太安靜,總覺得要鬧鬼似的。哦,樓下的曾老太婆是這房的房東嗎?”
周玫說,她來租這房時,是和曾老太婆接洽的,可她說房東是個20多歲的小夥子,到南方工作去了,委託她代為租房,她只是小夥子的鄰居而已。周玫還說她認為這房不錯的,只是剛租到還沒搬進來,老闆便要她住到公司里去了,所以才轉給高葦。
“隔壁一家三口死於煤氣中毒,你知道嗎?”高葦問道。
周玫說不知道,早知道的話該壓壓這房的房租,畢竟住在死者的隔壁,房價該打折的。
高葦說,你真是商人的頭腦了,要是我的話,房價再低也不會租,周玫說怕什麼,又不是死在這屋裏,只可惜一年的租金已交,無法壓價了。
高葦再次談到隔壁屋裏有燈光的事,周玫說這事真有點玄乎,我現在去敲敲隔壁的門看看,如果裏面有人便會有動靜的。
“別,千萬別去敲門!”高葦驚恐地阻攔道,她的眼前甚至閃過那死去的一家三口正坐在屋裏的情景。
而周玫堅持要去敲門看看,她說這種事不去弄明白,心裏始終懸得難受。高葦提醒她現在是半夜了,如果那屋裏真的有人,敲門會很唐突的,周玫這才說只好等到明天早晨吧。
“你為什麼不買套房子呢?”高葦打了一個呵欠,想在睡覺前談點別的話題來輕鬆輕鬆。
周玫說有沿海的大公司正在拉她,所以她不願意買房子將自己拖住,她遲早是要遠走高飛的。
高葦正要對此發表看法,外面的樓梯上響起了上樓來的腳步聲……
31
夜晚使人迷幻。鄭川離開方城大廈以後,滿街的燈紅酒綠使他對世界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他從地下停車場將車開出以後,便不斷地提醒自己開慢點,高葦曾經夢見他開車撞倒了一個白衣女人,這事他一直記在心上,高葦的夢很准,他得時刻提防着點,尤其是公司更衣間裏剛才有鬼魂出現。這事讓周玫遇到,使得他倆匆匆結束了談話。進入電梯之後,兩人的臉上都顯露着緊張。他先將周玫送上24樓,然後隨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那裏永遠是那樣的冷清,儘管燈增多了一些,但鄭川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仍然在那幽深的空曠中響着回聲。
平安地回到了家,劉英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回來了?”她看了鄭川一眼說,“你最近身體不好,就別這麼晚下班了。”
劉英對鄭川的態度最近由冷漠變為了關心,準確地說是她對鄭川的恍惚狀態產生了懼怕。她聽苟媽講,鄭川有一次半夜跑到客廳來,對着桌子上的一根繩子,大聲喝問苟媽那繩子從哪裏來的。苟媽後來對劉英講,鄭川大驚小怪的樣子很不正常,不過就一根繩子唄,可能是打掃衛生時放在那裏忘記了收起來,這就嚇得鄭川面帶土色。
此刻,晚歸的鄭川臉色仍然不太好,他對劉英說了句“公司里事多”便走上樓去了。劉英聽苟媽說,他只在每天上午輸液時臉色好一些,甚至有點紅光滿面的。因此,劉英建議他將輸液期延長一些,畢竟她不願看到鄭川有個三長兩短。
鄭川洗了個澡,躺在卧室的沙發上抽煙。想到明天上午又可以見到譚小影了,他心裏有種早年和林曉月約會前的期待。他隱隱地在空氣中聞到譚小影衣服上、頭髮上的氣息,這氣息是如此的神秘和動人心魄。青春年少時,林曉月從他的屋裏走後,他總是要緊閉房門,以便讓林曉月身上的氣息在屋裏停留得久一些。
現在,林曉月的靈魂附在了譚小影身上,讓他面對她時像又回到了早年的惴惴不安。剛才洗澡時,他反覆沖洗身體,是想洗掉今天下班后在辦公室和高葦**時留下的氣味。只有這樣,明天上午見到譚小影時才能對她和她附着的靈魂心安。他有種負疚感,但他在某種時候確實不能自制。公司更衣間走出的女人是林曉月的顯形嗎?她在尋找他嗎?早知道是這樣,真不該在辦公室做那種事了。如果林曉月的靈魂知道了他的狀況,她會怎樣想呢?
鄭川突然預感到林曉月要和他說話了。他急不可耐地打開電腦。郵箱顯示出來以後,果然,新的郵件到了,時間顯示是今天下午發來的。
郵件名:往事(8)
我在找你。那年秋天的晚上,我沿着甘蔗林找你。夜太黑,甘蔗林被風吹得“沙沙”地響,我只得喊你的名字,鄭川……我喊出你的名字時有點心跳,有點羞澀,但不叫怎麼能找到你呢?
記得你離開時伏在我的耳邊悄悄說:“我去砍根甘蔗來給你吃。”這個晚上是方圓十里農民的節日———縣裏的電影放映隊來了。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竹竿和繩子拉起了銀幕。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黑壓壓地聚集在空曠的田野上。腳下的土地很軟,附近的草垛將乾草的香味送入空氣中。我和你並排站着,周圍人群的壓力使我們靠在了一起。我已記不得那晚放映的是什麼電影了,大約是一部反映抗日戰爭的故事片吧。我的眼睛望着銀幕,注意力卻在我們緊靠在一起的感覺上。這是最沒有尷尬的親密接觸,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自然合理的,而且天很黑,只有上帝能看見我們。那是一種多麼令人心跳的感覺啊,我甚至希望你的手能摟着我,當然這只是奢望,因為你緊靠着我的身體一直有點地震似的震顫,那個年代的親密接觸只能是這樣了。
我的身體一陣陣發熱,我咳了幾聲,你說你去給我砍甘蔗來吃,我想阻攔,但你已經擠出人群。
然而電影快完了你也沒有回來,我突然想你會不會跌進水溝去了?我擠出人群,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遠處的甘蔗林走去。
我找不着你了!我第一次在夜空下放開嗓子叫你的名字,那一刻,我有種母親呼喚丟失的兒子的感覺。然而,在夜幕中彷彿無邊無際的甘蔗林交不出你的身影來。我的眼淚流出來了,這是你不會知道的。
幾天後見到你才知道,那夜你砍了甘蔗回來后,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就是找不着我了。在人堆里找人是最困難的事,而且是夜裏,我們當時就不該分開,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我們後來沒能走到一起的預兆?
人生陰差陽錯,尋找什麼丟失什麼,誰知道呢?生命是一條單行道,走過的路就回不去了……
鄭川讀完這封郵件,一下子回到了在鄉村看露天電影的情景之中,暗黑的田野上,一道喇叭形的白光從人們黑壓壓的頭頂射向銀幕。他緊靠着林曉月站着,他的手肘緊抵着她的腰。這腰是如此柔軟,下面是凸起的髖骨,他的手肘有如放在沙發扶手上一樣。這便是女人的身體,如此大幅度的起伏有如水和山巒的組合。他感到有點暈,這種神秘的眩暈感隨着歲月的流逝再也找不回來了。
鄭川關閉了電腦,正要上床睡覺,劉英來敲門了。她要做什麼,鄭川有點心煩。
劉英走了進來,她已有些發胖的身上穿着睡衣,眼光迷惑地盯着鄭川說:“我怎麼又聽見你屋裏有女人的說話聲呢?”
“你別再對我疑神疑鬼的了。”鄭川惱怒地說,“再這樣下去,也許真的有鬼出現。好,你現在先好好看看,這屋裏究竟有沒有女人。”
鄭川的卧室里一目了然。他打開大衣櫃的門說,看看這裏面有沒有人;他又撩起床單,彎腰看了看床下說,你看看,也許在這裏躲着呢!
劉英說:“鄭川,不是我懷疑什麼,是我剛才真的聽見有女人的說話聲,很低的聲音,聽不清說的什麼,唉,也許是我的耳朵有毛病了。”
劉英出去后,鄭川關上房門躺在床上想,每次在這屋裏看林曉月的郵件時,劉英便說聽見女人的說話聲,難道這是什麼感應嗎?
鄭川關了燈睡覺,在黑暗中卻老想着死人和活人的關係。究竟人死後有沒有靈魂,他曾經相信沒有,可有一個朋友反駁說,你又沒死過,你怎麼知道?這是一個悖論,知道真相的只有死去的人,而死去的人又永遠無法開口了。現在,他自己的經歷告訴他,人活着與死後有不同的形態,他們分別在不同的空間,中間隔着一道不能翻越的柵欄。然而,在柵欄的空隙間,雙方偶爾會抬頭一見的。
“我在找你。”鄭川想起了林曉月在郵件中說的第一句話。這句在她敘述往事中的話,很像是她現在的意願。鄭川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盡量不去想這句話的現實含義。夜已經很深了,黑暗中只有室內的鐘擺響着“滴答滴答”的聲音。
朦朧中,鄭川看見公司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女更衣間的門半掩着,裏面湧出一團團霧氣。他好奇地走進去,在霧氣中看見一個雪白的身子,她正是高葦。鄭川擁住了她,將她壓在牆邊做起愛來。牆的上方有一個小窗口,鄭川一邊**一邊從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片鄉村的夜景,黑黝黝的甘蔗林在風中起伏。突然,他聽見有人在叫“鄭川”,那是林曉月的聲音。他不敢應答,有種做賊的感覺,只想趕快和高葦完事後便去甘蔗林。高葦的背靠在牆上,身體慢慢地向牆裏面嵌進去。他想這樣也好,沒有人能發現了。
正在這時,有人走進了更衣間。鄭川抬頭一望,是公司辦公室的張葉。她從牆上取下一件黑色外套穿上,臉上的表情很沉重。鄭川奇怪地問你怎麼了,她說高葦死了,開追悼會得穿這種衣服。鄭川大驚,連聲說這不可能。張葉說這是真的,公司里人人都知道了,是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就在你那輛小車邊,她死前是貼着你的車窗玻璃倒下去的,不信你去看,那玻璃上還有她的手掌印。鄭川有些害怕,他知道這種說法的意思是他害死了高葦。他大聲地叫道:“不———這不可能!”
鄭川從夢中驚醒,正是凌晨2點。他從床上坐起來,開了燈,驚魂未定地回想着剛才的夢,第一個反應便是高葦遇到危險了。她可千萬別莫名其妙地丟命,不然又增加一個鬼魂來糾纏他,那該如何了結。以前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崔娟與他毫無關係,就因為大家同在一座寫字樓,結果這亡魂在電梯裏與他相遇后便不放過他。其實,這亡魂應該去找真正的兇手才對。
今夜,高葦會遇到殺身之禍嗎?鄭川想起了在高葦的書房裏出現的白臉女人,這個鬼魂是不是太寂寞了,要找高葦去做伴呢?
32
半夜時分,上樓來的腳步聲並未到達6樓便消失了。高葦鬆了一口氣對周玫說:“也許是回家晚了的鄰居吧。”
和高葦一起躺在大床上的周玫對着天花板說:“誰知道呢?我聽見那腳步聲越來越輕,也許已經到了6樓了。”
高葦叫了一聲,說:“你別嚇我啊!”
周玫說:“別怕,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其實,就算有人上了6樓也沒什麼可怕的。”
高葦說你講得輕鬆,要是你現在開門出去,看見一對年輕夫婦牽着一個小男孩在外面,他們就是死在隔壁的那一家人,你會不會害怕?高葦之所以這樣講,是她對樓梯上的腳步聲真的作過這種聯想。隔壁那套無人居住的房子天黑后亮過燈又熄了,說明真的有人進出。
周玫打了一個呵欠,她已經困得要睡覺了。她說就算有鬼也沒有什麼,鬼不會隨便害人的。她說她從小到現在遇見過好幾次鬼,結果自己什麼事也沒有。
周玫說完便閉眼睡覺。明早還要上班,高葦也只好躺下,關了燈想儘快睡着。然而,儘管她閉着眼,耳朵卻像雷達一樣在黑暗中搜索,這是她自己無法控制的。
她聽見周玫的呼吸聲,遠處隱隱的汽車聲……突然,卧室外面掠過一絲“吱”的聲音,好像有人拖着腳走路,鞋底在地上擦出的聲音。
她緊張地推了推周玫:“你睡著了嗎?”
周玫在黑暗中說正有點迷糊。高葦說卧室外面好像有人,周玫說不可能,除非有賊進了你的屋裏。
“不是賊,是鬼!”高葦開了燈坐起來,瞪大眼睛對周玫說。她將書房裏曾經出現過一個白臉女人的事對周玫講了一遍。當然她沒提鄭川住在這裏的事,只說是自己遇見的。
“你看清楚了?”周玫不相信地問道,“這會是哪來的鬼魂呢?”
高葦分析說,一種可能是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崔娟,就是周玫在24樓也遇見過的那個女鬼。但是,這個鬼魂在寫字樓里出現還可以理解,跑到高葦家裏來就有點沒有來由了。因此高葦現在更相信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是隔壁的女主人,畢竟是鄰居嘛。樓頂上的廢紙箱裏有一隻白色高跟鞋,也許就是這個女人扔在那裏的。
“一家三口死於煤氣中毒,真慘!”周玫說,“那麼,這個女主人跑到你的書房裏來幹啥?”
“誰知道呢?也許是來找本書看吧。”高葦一邊說,一邊感到此事既荒唐又恐怖,“鬼魂也看書么?”
“我去看看。”周玫下了床,“你敢肯定剛才聽見外面有聲音?”
高葦坐在床上驚恐地點點頭。
周玫走出卧室,高葦聽見她開了客廳里的燈,接着又開了書房的門。高葦的心“怦怦”地跳着,時刻準備着聽見周玫的尖叫。
外面很平靜,但周玫回到卧室時一臉驚恐。
“書房有人嗎?”高葦急切地問。
周玫說這屋裏什麼也沒發現,她順便開了房門往外面看了一眼,突然看見隔壁的房門是虛掩着的,燈光從門縫裏透出來。
果然是那死去的一家三口回來了?高葦和周玫都很緊張,同時又有一種發現了罕見秘密的興奮。周玫反覆動員高葦和她一起去隔壁房裏看看,她說她和高葦都是好女人,鬼是不傷害好人的。看見周玫那樣鎮定,高葦的好奇心也起來了,她說去就去吧,不過你得走前面。
周玫和高葦一前一後地來到了隔壁人家的房門前,周玫從虛掩的門縫往裏瞧了瞧,除了看見一把空着的椅子,沒見人影晃動。
“有人嗎?”周玫敲了敲門問道。
屋裏沒人應答。周玫推開房門,和高葦一起走了進去。
進門是客廳,左側是兩間卧室,右邊一道小門,大約是通向廚房和衛生間的。客廳和一間卧室都亮着燈,遺留在這裏的少量舊傢具上矇著灰塵。牆上有一隻貓頭鷹形狀的掛鐘,它並不因這家人的死亡而停歇,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顯示着時間的永無盡頭。
夜半時分,周玫和高葦出現在這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環境中,心驚膽戰地張望着。周玫慢慢地向亮着燈的卧室走去,高葦緊跟在後,但腿腳卻做着隨時向外跑的準備。
卧室里空無一人,一張沒有鋪被褥的大床顯得荒涼而空蕩。突然,周玫腳底滑了一下,高葦彎腰向地上看去,驚叫着說:“血!你快看,哪來的一攤血呢?”
周玫踩着的果然是一攤污紅的血,她一邊在地上擦着鞋底,一邊看着被她踩得一團糟的血跡說:“我們快走!這屋裏出事了!”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周玫和高葦剛走出卧室,一個手拿菜刀的男子已站在客廳里擋住了她們的去路。他身後的小門開着,大約是從廚房裏出來的。
“陸地!”高葦突然叫道,“你要幹什麼?”
“嘿嘿!”陸地瘦削而蒼白的臉上有股冷氣,“我想砍一個手指頭下來玩!”
高葦和周玫尖叫一聲就要向外跑,陸地手持菜刀站在門口擋住了去路。
“不準叫!”陸地壓低聲音警告道,“讓人聽了多不好。既然被你們看見了,就陪我一會兒。”他抬手指了指高葦接著說,“你上次不是陪着我燒死了一隻貓嗎?還過癮吧?你不知道,那還不算什麼,要是把自己的指頭切下來玩,才叫真刺激呢。”
高葦稍稍鬆了一口氣,因為畢竟不是要切她們的指頭。她盯着陸地的手看,5個指頭還在,只是手腕上纏着紗布,有血跡浸出來。
“卧室里的血是怎麼回事?”高葦問道。
“那是我的血。”陸地舉起他纏着紗布的手腕說道,“痛快!那種全身都酥軟的感覺痛快極了!”
“你讓我們走吧。”周玫緊張地說,“今晚的事,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不行,你們得陪我一會兒。”陸地指着客廳里的椅子說,“你們坐下來。”
高葦和周玫只好坐了下來。“你要我們做什麼呢?”高葦心驚肉跳地問道。
陸地也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左手放在桌面上,右手拿着菜刀,有些興奮地說:“我要你們看着我切手指頭,切下來后,替我將指頭拿到水池裏洗洗,然後你們就可以走了。”
陸地說完,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他彎曲了4個指頭,只將小指筆直地伸着。他拿着菜刀的右手在抖動,眼睛裏有種異樣的光,像獵人看見了獵物一樣……
“住手!別干蠢事!”高葦突然跳起來撲了過去,她雙手緊緊抓住陸地拿着菜刀的右手腕部。“你再這樣做我要叫得全樓的人都聽見!”她厲聲呵斥道。
周玫被高葦的舉動驚呆了。她看見陸地拿着菜刀的手掙扎着,高葦卻死不放手。兩個人像在打架一樣,明晃晃的菜刀幾次從高葦的鼻尖上晃過。周玫從驚恐中清醒過來,衝過去協助高葦奪下了陸地手中的菜刀。
“你幹啥呀?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高葦對着陸地訓斥道。
陸地像泄了氣的皮球蹲在地上,他抬起頭說:“活着有什麼好?人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你想死?”高葦驚訝地問道。
陸地說當然想死,其實人人都覺得活着沒意思,還不如做鬼好。但他說他現在還不想死,他想先玩一玩,前幾天,他認識的一個朋友砍下了自己的手指頭,他拿過來玩了玩,覺得真有意思。他也想試一試,人都沒有意思,手指頭更不重要了。
周玫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看見高葦走過去拍着陸地的肩說:“你清醒一點。我告訴你,實在要幹這種事,別讓我們看見,但是我認為你這樣做是個十足的懦夫!活着嘛,像個男子漢一點!”
陸地安靜下來,望着高葦**。高葦問他是怎麼進到這屋裏來的,他說他有鑰匙,有買主來看房子時,房東委託他開門。
高葦對陸地說:“人都有面子,今晚的事替你保密,但你不可亂來了。好了,下樓回到你的住處去吧。”
陸地下樓走了,高葦和周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回到屋裏,高葦雙腿發軟,竟一下子坐到沙發上站不起來了。
“你是個好女人。”周玫對着她說,“我真沒想到你突然有了勇氣。”
“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高葦說,“並且,我們周圍不能再有鬼魂了。現在公司和這住宅樓里都鬧鬼,真不知道明天又會出現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