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火煉人皮紙

第十九章 火煉人皮紙

一九五八年挖大河防汛,陰曆七月十五過後,三義廟和王串場接連發現兩具乾屍,海河兩邊水土並不深厚,很少有乾屍,外邊都傳是挖出了旱魃,不管謠言是真是假,反正隨後下起大雨,連下了兩天兩夜,河道泛漲。

變天之前,郭師傅看見遠處有道黑氣,方知糧房衚衕凶宅埋寶的傳言不虛,這東西快成氣候了,再不想點辦法,遲早有一天要水漫海河,淹沒天津衛,驀地想起聽過老時年間的一個傳說,咱們要把整個前因後果說明白了,又得往前說,是清朝末年發生的事。

那個時候的大清國內憂外患,正是四海動蕩,天下大亂,天津衛出過一位奇人,那是在南門口擺攤算卦的催道成,人稱催老道,以算卦說書為生,也沒見他算得有多准,唬弄外來的還行,當地人全知道催老道算卦是“十卦九不準”,但是催老道會說古經,能說全套的精忠岳飛傳,岳飛乃是被我佛如來收在頭頂佛光中的金翅大鵬鳥,只為女土蝠聽我佛講經時放了個拐彎屁,惹惱了金翅大鵬明王,一口啄死女土蝠,因此被貶下界,半道又啄死了鐵背虯龍,投胎托生成了抗金保宋的岳飛,女土蝠和鐵北虯龍也投胎來找岳飛報仇,有這些神怪佛道相互間的因果報應,加上岳家軍怎麼打金兵怎麼擺陣怎麼破陣,說起來更是懸念迭起扣人心弦,那時候的人們專愛聽這些,催老道不僅會說,還會胡編,在江湖上頗有人緣,那年頭有人緣就是有飯緣,他連說書帶算卦,勉強混口飯吃。

別看催老道混得不怎麼樣,據說他可有真本事,手段非同小可,只是命里擔不住,有能耐卻不敢用,所以日子過得很緊,他也不是真老道,有家有口,穿一身破舊道袍,用來擺攤充門面。

那一年好幾個省同時鬧飢荒,先是黃河泛濫,隨後蝗災接着旱災,種不下大田,赤地千里,城裏還湊合能活,城外餓殍遍野,人都餓紅了眼,誰還顧得上算卦聽書?催老道家裏等米下鍋,只好去趕白事會,當時有個大戶人家的老爺死了,缺個執事,執事就是站到靈堂前,等僧人們超度完了,他要念誦祭文,此外如果有人過來祭拜,從大門外由信馬引進正堂,執事便在旁邊吆喝:“一叩頭,二叩頭,三叩頭,家屬還禮。”前來弔孝的人們和家屬全聽執事吆喝,讓下跪就下跪,讓磕頭就磕頭,相當於靈堂上掌局的主管,俗稱“大了”。

這家財東老爺去世,要辦白事會,正好缺少一位執事,催老道應了差,操持白事看似容易,卻不是誰都能做,舊社會迷信忌諱太多了,可說到稀奇古怪的事,識文斷字兒之人也沒有催老道懂的多,自稱“謀賽張良、智欺諸葛”,灶王爺灶王奶奶、五湖四海龍王、前後地主財神,沒有他不熟的,他尋思“這活兒不錯,有個腦袋會說話的都能做,閉着眼也不會出錯,管吃管喝還拿一份犒勞,可比在南門口擺攤喝西北風好多了,從擺靈到出殯一共是七天,七天之內算是不用發愁沒地方混飯了,往後再說往後的”,哪成想由此惹下一場大禍。

財主家當天半夜要僱工搭過街靈棚,轉天開始弔唁,催老道應了白事會的差,先領一份定錢,回家準備,起個大早,穿戴齊整出門,頭幾天揭不開鍋,餓得前心貼後背,本想到了白事會上再吃,不過按規矩去了得先幹活兒,過了晌午才開飯,他心想:“肚子裏沒東西吆喝起來哪有底氣,頭一天去可別給人家吆喝砸了,得找個地方吃了早點再去。”正好路過一家“大福來鍋巴菜”,抬腿進去要了兩個燒餅一碗鍋巴菜。

鍋巴菜是天津衛特有的一種早點,價錢很便宜,倆大子兒一碗,催老道往常好吃這口,可當下趕上荒年,要不是得了白事會的定錢,也捨不得吃,等夥計把鍋巴菜端上來,催老道一看還得是大福來的鍋巴菜,佐料全,鍋巴薄,做得就是那麼地道。

大福來是上百年的老字號,店主姓張,相傳受過皇封,早年間沒有多大名氣,人們不認,但是真材實料絕不含糊,綠豆磨麵攤成煎餅,涼透了切成小片,芝麻醬配上諸般佐料調成滷汁,吃的時候抓切好的鍋巴放進滷汁,盛到碗裏,澆麻醬、咸料、腐乳、辣椒油,再放上點香菜,隔幾條街都能聞到這個香美氣味,賣相也好,有天來了個闊老頭,帶着幾個跟班,吃完這家的鍋巴菜連聲說好,轉天一位御前侍衛到門前,跟掌柜的說道:“恭喜恭喜,你的大福來了。”掌柜的不明其意:“我家小本買賣哪來的大福?”御前侍衛告訴掌柜的:“昨天皇上微服私訪到你店中,吃了你做的鍋巴菜覺得好,要賞你。”從此這家的鍋巴菜名動天下,慕名而來的食客絡繹不絕,開了十幾家分店,掌柜的將店名改為“大福來”。

催老道手頭窘迫,兩三個月未嘗此味,這天吃得口滑停不下,一連吃了三碗鍋巴菜,方去辦白事的財主家應差,他倒霉就倒霉這三碗鍋巴菜上了,到得白事會,人家這邊大門前的靈棚已經搭好了,兩個信馬一個在大門裏,一個在二門外,靈堂設在正屋,超度誦經的和尚老道請了一屋,本家是老爺亡故,少爺少奶奶披麻戴孝,以下眾家人和各路親朋,全在靈堂外候着,催老道去的時候已經開始誦經念咒了,趕緊裝扮好站到靈前,旁邊有個給他打下手的叫吳大寶,是催老道挂名的徒弟,也是跟着混飯吃的一位,目不識丁,扁擔橫地上不知道念個一,拎個茶壺,等着給誦經的和尚老道們斟茶倒水,催老道曾說吳大寶這名起得不好,吳等於無,大寶指的是元寶,連其來是一個大寶沒有,手中無錢,那不是窮光棍又是什麼?

和尚道士在靈棚中超度亡魂,這裏邊不都是僧人,有在家的居士,都得會念經,那也是一門功夫,死人前七天為頭七,到送路出殯為止,每一天都要念五捧經,上午兩段下午兩段,夜裏再來一段大的,其中的空檔由執事念祭文,讓孝子賢孫和前來弔唁的人上來磕頭,催老道就干這個,耳聽誦經已畢,第一捧經念完了,展開祭文誦讀,他常年在南門說書算卦,嘴上有功夫,裝模作樣,聲情並茂,聽得靈堂下哭成一片,念完祭文該吆喝弔唁磕頭了,催老道往左右一看,心說:“大事不好!”

原來催老道前幾天沒怎麼吃飯,肚子裏沒食兒,早上連吃三碗鍋巴菜,掛不住了,念完祭文幾乎憋出虛恭,急着上茅房,可是幾十號弔唁的人排在靈堂外,只等執事吆喝上去磕頭,總不能讓這麼多人在此乾等,如何是好?

催老道眼珠子一轉,將在旁邊打下手的徒弟吳大保拽過來,又把那份祭文塞到吳大寶手中:“為師得去趟茅房,你先在這招呼着,為師平時怎麼吆喝你就怎麼吆喝,孝子跪,叩頭,再叩頭,三叩頭,孝子之後是兒媳婦,記住了嗎?”

—文—吳大寶不認字,祭文他念不了,吆喝磕頭他聽得多了,沒有什麼難的,告訴催老道:“師傅你放心,這活兒交給我了,您趕緊去吧,帶草紙沒帶?”

—人—催老道顧不上多說,抓起地上的燒紙,風急火急,捂着肚子奔茅房去了。

—書—吳大保放下茶壺,手捧祭文,開始吆喝弔唁,招呼一聲孝子跪,本家少爺排在頭一個,誰先誰后,這都是有順序的,按人頭招呼不會出錯,那位少爺聽執事叫到他,立即進靈堂跪倒在地,大放悲聲。

—屋—接下來吳大寶該吆喝“叩頭”,可他是蛤蟆墊桌腿兒,鼓起肚子硬上,眼看靈堂上下那麼多人都瞧着自己,不免有些怯場,他一緊張忘了詞,心裏想的是“叩頭”,吆喝出口變成了“跟頭”。

那位少爺生在有錢人家,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也沒經過白事,這是頭一次,之前有人告訴他,在靈堂上一定得聽執事的,執事讓你做什麼你做什麼,該磕頭就磕頭,該哭就使勁哭,要不然別人准說你不孝,他只記得這番話,聽執事吆喝“跟頭”,他一打愣,“跟頭”什麼意思?翻跟頭?他怕擔不孝的罵名,不會翻跟頭也得翻,反正是蛤蟆墊桌腿兒,鼓起肚子硬上吧,當即雙手和腦地頂地,撅起屁股在靈堂上翻了個跟頭,堂上堂下的人都看傻了眼,怎麼意思這是?

吳大寶吆喝順了口,讓孝子翻了三個跟頭,等本家少爺翻過跟頭,往下是這家少奶奶,懷有六七個月的身孕,心裏明白躲不過去,誰敢擔不孝的罵名?可實在是翻不了跟頭,苦求道:“趴地上給您打個滾行不行?”

這時候堂下弔唁的人們不幹了,哪有讓孝子在靈堂上翻跟頭的?靈堂上的執事不是催老道嗎,怎麼換了吳大寶?不免認為吳大寶是受催老道指示,故意攪鬧靈堂,這比刨人祖墳還要可恨,大戶人家結交的都是有權有勢之輩,這些人沒一個好惹的,腿上拔根汗毛也比吳大寶和催老道的腰粗,當即叫來一夥如狼似虎的家丁,放倒吳大寶,一頓亂棍揍個半死,又氣沖衝去找催老道算總賬。

催老道剛從茅房出來,聽得風聲不對,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好漢不吃眼前的虧,腳底板抹油溜出城,一時不敢回去,身上又沒幾個錢,想先到鄉下避避風頭,拿白事會那份定錢買了幾天的乾糧,胡亂裹上,一路走過南窪地界,出城后但見各處莊稼荒蕪,路上聽到消息,河南有大批災民造反,朝廷調遣直隸駐軍鎮壓,殺戮甚重,沿途儘是逃難北上的饑民和亂兵,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走到後來連饑民也看不到了,人都餓死了,到處是死人,他心下慘然,凄凄惶惶的獨行,途中經過一片墳地,只見墳頭後轉出一條黑狗,個頭都快趕上牛犢子了,口中叼着一個小孩,瞪起兩個血紅的狗眼,對着催老道呲牙低吼。

催老道手無寸鐵,以為要在墳地中餵了狗子,卻是命不當絕,忽然又躥來一條惡狗,張口來奪黑狗叼着的死孩子,兩條野狗相爭不下,催老道趁機落荒而逃,漫窪野地中沒有路徑,他東撞一頭,西撞一頭,跌跌撞撞也不知該往哪走,行出二里多地,忽然站住不走了,他那雙眼也賊,看出路旁這塊地不太對勁兒,地上的亂草枯黃打蔫兒,但是土層跟周圍的地皮一樣,這就知道地底下准有古冢,年深歲久墳頭已經沒了,也不見墓前的石獸石碑,大概是古冢墓磚外面裹了層白膏泥,所以地上的草長不起來,他走上前拔出草根來看了看,果然帶有老墳土的陰氣,封土下有白膏泥的至少是個王侯墓,若在以往,催老道不敢動挖墳盜墓這份心思,但是逃荒在外,身上沒錢寸步難行,各地天災人禍不斷,也沒處賣卦,能在路邊遇到一座古墓,豈不是現成的財帛?

催老道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個歹,不如盜了古墓,取出金玉珍寶,遠走高飛。想得挺好,可他不是專門吃倒斗這碗飯的人,雖然會看風水找陰陽宅,卻沒有掏土挖洞開桃園的手藝,孤身一個人盜墓取寶有些吃力,好在荒村野地,周圍十幾里不見人煙,只要有水有乾糧,在附近荒村中找間破屋住上幾天,什麼時候挖出東西來什麼時候算完,他打定主意,想先備齊水糧,還得踅摸兩件挖墳的傢伙,要不然沒法下手,此時紅日西墜,催老道擔心再遇上野狗,見距古墓不遠有條道路,這是個路口,官道邊上有條不起眼的岔路,路旁長草沒人,荊棘叢生,好像很多年沒人走過了。

催老道久走江湖,心知小道不好走,豺狼土匪哪個也不好惹,便順着官道往前走,剛走不遠,迎頭過來只毛驢,可能是逃難之家跑丟的牲口,這毛驢也是命大,沒讓難民們宰掉吃肉,催老道大喜,心說:“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這頭毛驢正好給老道我馱東西。”他上前牽過毛驢,騎到驢背之上,這一來得了便宜,又不敢走大道了,怕碰上丟驢的人,掉頭走了小道,有驢子至少不用怕野狗了,毛驢急了撂蹶子,野狗縱然兇惡,也惹不起驢馬騾子一類的大牲口。

此外有種迷信的說法,殭屍怕驢叫,催老道白得了一頭毛驢,盜墓的膽子可壯多了,他騎上驢順着小路往前走,路徑崎嶇,好不荒涼,那毛驢子脾氣倔,走三步退兩步,約摸行出二里,瞧見路旁是處荒村,盜挖古墓並非一天兩天能幹完的活兒,必須找個地方過夜,心想此村距古墓不遠,不如在村中找個遮風擋雨的房子住進去,晚上睡覺,白天挖墳,於是牽着驢走過去,荒蕪的田地間有鋤頭,順手撿起讓毛驢托着,留待挖墳之際使用,到了村口,暮靄蒼茫中,看到路旁石碑上刻着“玄燈村”三字。

催老道心裏嘀咕:“好古怪的村名,玄者黑也,玄燈村可不是黑燈村嗎?難不成晚上家家戶戶都不點燈?”

催老道闖蕩江湖多年,不在乎一個人在荒村野店中過夜,眼看“玄燈村”是個無人的廢村,村裡人可能全都出去逃難了,卻不知為何起了這麼個古怪村名,不得不多加提防。他牽驢進了村,只見村子佈局十分奇特,房屋圍成一圈,所有的門窗都朝內開,不南不北,村子當中是塊空地,當中有個大石燈,狀甚古老,少說也有幾百年之久,走進去才發現,此地並非無人荒村,僅有一戶人家,住了個六十來歲的老漢,臉色發灰,身邊帶個蠢漢,也是土裏土氣,看樣子是父子二人。

催老道見村子裏有人居住,那就不方便自己找住處了,上前打個稽首,對那老頭說自己是個賣野葯的道人,到村子附近挖草藥,想在這村子裏找間屋子住幾天,乾糧吃食自己全帶好了,請老頭行個方便。

老漢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何況周圍除了這玄燈村,再沒有可以投宿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住這還能住哪?不過村中的房屋大多年年久破敗,牆頹壁倒,透風露雨,只怕屈尊了道長。”

催老道說:“咱走江湖的人,出門在外,不挑宿頭,有間破屋土炕即可,總好過露宿荒野。”

老頭見這道人執意要在村中借宿,就用手指了指旁邊,說道:“道長如果不嫌棄,可以到那間屋子裏住兩天。”

催老道千恩萬謝,問老漢:“村子裏為什麼只有老丈與令郎二人,其餘的村民到哪去了?又為何叫玄燈村,莫非晚上不能掌燈?”

老漢搖頭說:“年頭不好,村裡人全出去逃荒了,只留下我和這傻兒子在此拾荒撿柴掙扎過活,其餘的事嗎,道長你就別多問了,我是看你沒地方過夜,這才好心留你住下,你住在這村子裏無妨,卻須依我三件事。”

催老道心說“窮鄉僻壤,規矩還不少”,口中卻道:“不多不多,不知是哪三件事,還請老丈示下。”

老漢說:“其一,道長夜裏點燈無妨,但是天黑之後,不管聽到看到外邊有什麼,千萬不可理會,更不準走出屋子半步。”

催老道暗自納罕,晚上不準出屋?村子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好在他是白天挖墳盜墓,此事可以依從。

老頭問:“其二,不分早晚,道長切不可踏進我們爺兒倆住的屋子。”

此刻天色將晚,催老道站在門外,那老頭和蠢漢站在門內,看不到屋裏的情形,無非是間村屋,能有什麼值錢物事,還要防賊似的防着外人?卻不知村中為何有此規矩?

老頭說:“道長別多心,我全是為了你好,只是不便明言,你還要依我第三件事,那就是什麼都別問,能答應你便住下,倘若不答應,趁早去找別的地方投宿。”

催老道忙說:“貧道外來是客,主人既然吩咐下來,又怎敢不從。”

他口中雖然這麼說,但是一聽就知道,村中定有不可告人之秘,可是為了盜墓取寶,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只求有個地方過夜,挖開古墓之後立刻遠走高飛,當即應允下來,天黑之後,他閉門不出,吃了塊乾糧充饑,只在屋中睡覺,頭一天就這麼住下了,躺到床上和衣而卧,他想起之前聽那老頭所說的一番話,心知晚上肯定出事,睡覺也睜着一隻眼。

催老道躺在炕上覺得口渴,吃乾糧時沒喝水,到晚上嗓子眼冒煙,後悔沒找那老頭要碗水喝,此時天已經黑了,老頭囑咐三件事,夜裏不能出屋是第一件,他心想天雖然黑了,卻剛黑不久,沒到半夜,不如趁現在去討口湯水,也許那老頭不會見怪,當下從屋裏出來,一看外頭有月光,可老頭爺兒倆住的屋子房門緊閉,裏邊沒點燈,他走到近前想要叩門,耳聽屋中有“嘰嘰咯咯”的聲音,好像有兩個女子在低聲說話。

催老道心下大奇:“老頭聲稱村子裏僅有他父子兩個,怎會有婦人說話的聲音?”又一想:“怪不得那老頭不讓我半夜出門,原來他們要做這等苟且之事,沒準還是拐帶來的人口,待我看個究竟……”

他趴在門前,透過縫隙往屋裏看,此刻月色微明,隱約瞧出屋中桌椅和那爺兒倆的輪廓,二人側着身子,一個頭朝東,一個頭朝西,後背相對,打頭碰腳躺在炕上,似已睡去多時,一丈見方的屋子,一眼就全看過來了,哪有什麼女子?

催老道心下駭異,身上雞皮疙瘩起了一片,明知沒有聽錯,但他提醒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個人逃難在外,到這裏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相識的可以讓他討個消息,也只有見怪不怪了,眼下還是盜墓挖寶要緊,不可旁生枝節再找麻煩,這麼一打岔,也不覺得口渴了,悄悄回到隔壁屋中,關好了木板門躺下睡覺,到了深夜,大概在三更前後,忽聽屋外有腳步聲響,他不看明白了到底是放不下心,用手指蘸唾沫點破窗戶紙,屏住呼吸,往外偷眼觀瞧,只見許多人排成一排,從村中的空地前走過,男女老少雞鴨貓狗皆有,還有騎馬趕驢的,當時烏雲遮月,他在屋裏看過去,僅能瞧見模模糊糊的黑影,那些人大半夜的走過去,過不會兒又往回走,來來往往直到四更前後,方才消失不見。

催老道冷汗直冒,躲在屋裏瞪起眼看了半夜,心下又驚又疑,暗想:“莫非是死去村民們變成了鬼?這些人為何陰魂不散?村中那對父子到底在遮掩什麼?”他知道留在村子裏可能會有兇險,但想起那座古墓,怎能眼睜睜看着快吃到嘴的鴨子飛了,催老道財迷心竅,終究是捨不得走,等到天亮,裝作一切如常,聲稱去挖草藥,騎上驢抗着鋤頭出了村子,事先看好了古冢的所在,到地方不多耽擱,抬眼看天上的日頭辨別棺木朝向,邁步丈量,當即動手開挖,盜墓賊通常在夜裏幹活,裏頭確實有些迷信的講究,主要還是怕被別人撞見。

此處曠野無人,倒也免去了那些顧慮,另外白天陽氣盛,一不會鬧鬼二不會乍屍,不必有那麼多顧忌,催老道雖不吃倒斗這碗飯,卻常跟陰陽二宅打交道,老墳古墓里的物事見得多了,然而眼前這座古墓里的東西,卻是出乎意料之外。

且說催老道一個人連刨帶挖,整整忙活了一天,剛把古冢刨開一半,抬眼看日頭偏西了,趕緊收拾鋤鎬,騎上毛驢往村裡走,晚上又住到玄燈村,天黑下來進屋睡覺,咱簡短節說吧,一連在玄燈村住了三天,每天三更半夜,准有很多人在村子裏走來走去,催老道暗中窺探了幾次,都趕上陰雲密佈,村中沒有燈火,黑咕隆咚的也沒看清是人是鬼,他試着從隔壁老頭和蠢漢口中探出口風,無奈那父子兩個少言寡語,一句有用的話都問不出來,反正眼看着快要挖開古墓了,催老道心想別沒事找事了,明天再有半天工夫,盡可將墳土刨開,掏出值錢的東西當天就走,一天也不在這到處透着古怪的村子裏多住了,他盤算打得挺好,轉天該走的時候卻走不成了。

早上天一亮,催老道啃了幾口乾糧,趕着去挖墳掘墓,挖開最後一層白膏泥,下面是用古磚砌成的墓穴,當中擺着個石頭棺材,催老道沒有倒斗的手藝,摳開墓磚,再撬這口棺材,着實費了不少力氣,然而開了棺才看見,石棺中僅有枯骨一具。

催老道大失所望,沒想到墓主人竟是紙衣瓦棺的薄葬,墓主人生前怕讓賊人倒斗,因此再怎樣顯貴,也只不過用紙糊衣服,石板當棺材,不帶半件金銀玉器。催老道跺腳嘆氣:“白耽誤好幾天工夫,看來沒那個福分,一文錢也落不得受用……”

他正自唉聲嘆氣怨天怨命的時候,瞧見石棺里唯一一個像樣的東西,是個大得出奇的葫蘆,那也是件上千年的古物了,拴着牛皮繩子可以掛在身上,裏面沉甸甸的似乎有些東西,拔開塞子倒了半天,卻什麼也倒不出來,催老道尋思:“這個大葫蘆必定是墓主人異常珍惜之物,要不然不會帶進石棺,我得帶回去找人瞧瞧。”想到這給石棺中的枯骨作了個揖:“爺台仙去已久,留此身外之物又有何用,不如讓貧道帶去,總好過埋沒黃土。”催老道說完,又把石棺合攏,填回磚石覆以泥土,然後將葫蘆塞進麻袋,騎上毛驢子想要動身走人,可是天色將晚,只好在“玄燈村”多住一夜。

催老道回村進屋,栓好門關好窗,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起身點了根蠟燭,仔細端詳着個葫蘆,心想:“即便裏頭的東西不值錢,畢竟也是件有成色的古物,把它掛在身上出外行走,人家准以為老道我這葫蘆里裝有神妙丹藥……”想到得意處,把葫蘆掛在腰上試弄,冷不丁想起一件事,失聲叫道:“不好!”

深更半夜,催老道想起今天回來,忘了把驢拴上了,還指望把驢騎到集市上賣掉,換幾個錢當作盤纏,否則身上一個大子兒沒有,如何在路上行走?他一時着急,鞋子也顧不上穿,推開屋門就出去了,也不想想那驢沒拴着,要跑可早跑了,出去一看,村中那些黑乎乎的鬼魂,正好在面前經過。

此時明月在天,銀霜鋪地,催老道看到面前這些人根本不是村民們的陰魂,而是穿着古衣古冠,或披甲提刀、或蟒袍玉帶、或霞皮鳳冠,其中也不乏神頭鬼臉的怪物,走路的姿勢僵硬詭異,胳膊腿兒都打直,跟在野檯子上唱戲的打扮相似,正圍着村中的石燈轉圈,這些人看見屋裏出來個人,立時奔着他過來了。

催老道頓全身打個寒顫,情知不妙,急忙往屋裏退,忘了還有門檻,仰面摔倒在地,應了那句老話,人不該死總有救,那個從古冢里挖出來的葫蘆還掛在腰間,葫蘆底撞到地面,驀地里冒出一個火球,這時那些穿着古代衣冠的人都擁到跟前了,迎面撞到火球上,轟然燒成了一團,發出嗷嗷慘叫之聲,隨着火勢越燒越大,轉眼間盡成飛灰,四周瀰漫著一股屍臭,良久不散。

催老道恍然明白過來,枯骨身邊的葫蘆,內中裝有機簧,填滿了西域火龍膏,用力拍打底部,能往外噴吐天雷地火,聽聞遼代有位火葫蘆王,以前這地界是遼國的地盤,古墓中的枯骨多半是此人。此刻驚魂未定,眼看那頭驢早沒了,多虧前幾天把驢栓到門口,驢叫能驅邪,村子裏的鬼怪不敢進門,今天忘了拴上,毛驢自己跑了,要不是盜墓挖出天雷地火葫蘆,怕是難逃一死,他打算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掙紮起身,記起乾糧還在屋裏,外頭兵荒馬亂,到處都是餓死的人,要逃命也得裹上乾糧再逃,他推門進屋想拿乾糧,可是心慌意亂,匆忙中不及分辨,推開門才發覺進錯了屋子,進了老頭父子所住的村屋。

外邊月光如水,屋裏仍是很黑,催老道推開屋門,一抬眼似乎看到兩個女子,他怔了一怔,揉眼再看,那老頭和蠢漢直挺挺地站在屋裏,他心知不對,還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見那二人突然轉過身來,這一轉身又都變成了女子,發出“嘰嘰咯咯”的聲響,怪裏怪氣的臉怎麼看也不是活人。

催老道看出老頭和蠢漢身後,緊貼着一層人皮紙似的東西,同村中那些鬼怪一樣,是人皮紙成精,他想放出葫蘆中的天雷地火,燒掉這兩張人皮紙,可勢必殃及那父子二人,也是急中生智,從懷中摸出一根鋼針,分別對着兩張人皮紙刺出去,但聽兩聲尖叫,老頭和蠢漢撲倒在地,兩張人皮紙晃晃悠悠的要逃,催老道窺得真切,一拍葫蘆底,天雷地火打在兩張人皮紙上,立時燒作飛灰。

父子兩人緩緩蘇醒,跪倒在地咣咣磕頭,謝過催老道的救命之恩,原來玄燈村自古是做皮影戲的藝人聚居,皮影戲也叫燈影戲或玄燈戲,村子裏家家戶戶都有祖傳的手藝,用羊皮紮成戲俑,天黑后在燈前放一塊白布,藝人們躲到後頭口中唱曲,手裏操縱戲俑,在白布上現出彩影,村裡人三五成群結成戲班,外出演燈影戲謀生,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能做會演,做得皮俑堪稱一絕,每年祭祖師之時,要在村中石燈周圍繞上一圈白布,在月下演燈影戲。

祖祖輩輩都以這門手藝為生,如此過了幾百年,這碗飯就不好吃了,因為同行是冤家,冤家太多,要想賺錢就得有別人做不出來的絕活兒,於是有村民剝取活人的人皮,做成人皮紙,這種人皮紙做成戲用,能以假亂真,看着和活人沒多大分別,從那開始家家戶戶都做,路過玄燈村投宿的人,往往被村民害死做成了人皮紙,錢是掙了不少,不料人皮紙陰氣重,放在木箱裏上百年即可成形,有一年演罷燈影戲,一時疏忽忘了封箱,人皮紙出來作祟,將村裡人全吃了,然後四齣作祟,每天晚上聚到此處,整個玄燈村只有這老漢和兒子倖存下來,但也被人皮紙附在背後,這些年一直困在村子裏,多虧催老道火煉人皮紙,其怪遂絕。

老頭父子對催老道述說經過,只恨破瓦寒窯,無以為報,老頭翻箱倒櫃找出幾根三寸多長,釘棺材用的大釘子,捧在手中送給催老道,說是當年封箱用的東西。

催老道在荒村古冢中得的天雷地火葫蘆雖好,卻不頂餓,見老頭給他幾根棺材釘,想不明白是何用意,走江湖吃開口飯的人忌諱釘子,因為碰釘子是砸飯碗之兆,他尋思黑天半夜那毛驢子跑不多遠,沒準就在附近,找回來還可以賣錢,顧不得同老頭父子多說,連夜出去找驢,可是想時容易做時難,那頭毛驢早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在漫窪野地里找到天亮,驢毛也沒找到一根,天亮時分回到玄燈村,心中好不沮喪,想跟那老頭辭行,可是屋裏沒人,只有兩尊泥像倒在地上,看形貌與那父子二人頗為相似,催老道大吃一驚,方知是玄燈村中供奉的祖師像年久有靈,忙撿起屋中的幾根棺材釘,拿到手裏沉甸甸的,叩之冷然有聲,催老道識貨,心知那幾根棺材釘子不是尋常之物。

催老道尋思:“當年玄燈村的村民,用人皮紙演燈影戲,他們擔心人皮作怪,不知從哪找來幾根棺材釘,釘住放人皮紙的箱子,后因大意忘了封箱,致使人皮紙四齣為祟,全村盡遭此劫,如今這幾枚棺材釘落在老道手裏,說不定往後有大用處。”當即收了棺材釘,背上天雷地火葫蘆,插燭般對那兩尊泥像拜了幾拜,覓路離開“玄燈村”,聽說河南飢荒戰亂,官兵和義軍到處殺人,去那邊是九死一生,只得掉頭往關東走,後來催老道避過風頭,又回到天津衛,仍舊在南門口擺攤說書,他的天雷地火葫蘆,燒人皮紙時耗盡了機括,裏頭裝填的火龍膏和硝石硫磺也沒了,空葫蘆已經不能再用。

催老道與巡河隊的老師傅相熟,他曾說天津衛在九河下梢,有伏龍之勢,自古以來水患難除,幾時見到天上雲霧有龍蛇之變,那麼在幾年之內必定會有場大洪水,到時水漫天津衛,將會淹死人畜無數,如果能夠提前找出妖氣所在,或許可以免去這場劫難,到時候用得上這那幾根棺材釘,從此將棺材釘埋在龍王廟義莊之下,由打清朝末年到一九五八年,中間隔了段民國,轉眼過去幾十年,只有郭師傅還記得此事,要對付糧房衚衕凶宅里的東西,沒有催老道留下的那幾根棺材釘只怕不行。

解放初期拆除河龍廟義莊之時,郭師傅已經把棺材釘取出來,裹在油布包中,這幾年始終放在自己家的炕下,可問題是糧房衚衕凶宅里的東西在哪,這麼多人找過這麼多次,也沒找出來,傳說白記棺材鋪掌柜的凶宅埋寶,埋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他想自己一個人可做不成此事,得找幾個信得過的兄弟幫忙,於是讓丁卯去找李大愣和張半仙,商量對付“糧房衚衕凶宅”里的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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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鬼水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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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火煉人皮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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