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河底電台
一
打這開始說“糧房衚衕凶宅”,一九四九年一月天津解放,到一零月新中國成立,免不了移風易俗,不準再抬棺繞城出大殯,也不讓燒紙人紙馬,“河神”之事都沒人提了,冒充和尚混吃混喝的李大愣,還有替人看風水算命的張半仙,到這時候全丟了飯碗,不是在郵電局去扛郵包,便是去火車站做搬運,累得要死要活。
郭師傅的紙活兒鋪從此關張,殿頂崩塌的河龍廟義莊也被拆除,他的房子沒了,搬到天津衛上邊一處小平房裏居住,怎麼叫上邊?拿海河來說,上北下南,以往有這麼個概念,老話說“上京下衛”,那是說住北京住上邊,住天津住下邊,要知道北京城北貴南貧,按上北下南的格局,住在南城,等於是住在紫禁城的下頭,皇權壓頂,天威當頭,一天到晚喘氣也不敢大口,老時年間住北京南城的大多是窮人,天津衛卻正好相反,是以下為貴,因為下邊全是租借地,住那的人不僅有錢,有身份的也多,然而到了上邊,住家全是腳行魚行出身的苦力,解放前日子過得最好的人家,也是掙一天花一天,大多數人家吃了上頓愁下頓,不乏連日揭不開鍋餓死的窮人,更是藏污納垢,專出暗娼和賊偷,房子蓋得也不行,低矮簡陋,五十年代政府開始對這一帶翻修治理,一點一點的好了起來,那也沒人願意在此長住,都說風水不好,因為前清時有養蠶的住戶,桑樹特別的多,老天津衛人最迷信這個,俗語有云“桑梨杜榆槐,不進陰陽宅”,是說桑樹梨樹杜樹榆樹槐樹,不該出現在民宅和墳地中。桑字發音同喪,主家有喪;梨字發音同離,主家分離;杜是杜絕的意思,主家絕戶,聽上去說起來都非常晦氣,槐樹帶個鬼,有鬼進宅,更是不祥,至於榆樹,榆象偷形,家裏容易丟東西,榆樹又生蟲,也不該進陰陽宅,關上榆樹桑樹多,又是個大窮坑,專出地痞無賴,因此誰都不願意住,比方說二人初次見面,如若得知對方是住下邊的人,便會刮目相看,覺得可以交個朋友,聽說對方是住關上,口中雖也客氣,心裏卻要打鼓兒,窮坑出刁人,不敢多套交情。
郭師傅搬去的地方叫斗姥廟衚衕,當時他已經娶了媳婦,要說男子漢大丈夫,難保妻不賢子不孝,別管一個男人為人處世怎麼頂天立地,保不準妻子不賢惠孩子不孝順,找個母夜叉天天鬧得家宅不寧,這種事兒就看命了,各有各命,可憐無用,郭師傅趕得還不錯,自己特別知足,媳婦姓劉,名叫芳姐,人挺賢惠,但是身子不大好,平時坐在家中糊紙盒,兩口子住兩間小平房,之所以叫斗姥廟衚衕,只因此地也曾有一座古廟。
解放之後,五河水警作為公安局下屬單位,照舊是在河中打撈浮屍這份差事,不管年代怎麼變,撈屍隊的活兒也不能沒人干,跟舊社會不同的是,巡河隊有了固定的工資,沒了裱糊紙活兒操持白事兒那些額外進項,郭師傅有了家室,不比以往一個人的時候,日子過得很緊,不過那陣子全國從上到下都是窮,越窮越光榮,倒不覺得有多困難,好多街坊鄰居過的還不如他們家,至少他有份差事,能讓一家人吃口安穩飯,比上雖然不足,比下也還有餘。
幾年前捉拿河妖連化青的案子,郭師傅自己很少再說,也不讓丁卯等人提起,是怕讓公安局的人說他一腦袋迷信思想,有河神這麼個稱號已是過份,解放前居然還會捉妖,要不是看打撈河漂子的活兒沒人願意干,他連飯碗也保不住了。
但在一九五三年海河上接連出了幾件詭異無比的案子,讓公安部門的偵查員感到束手無策,又不得不請撈屍隊的郭師傅幫忙。
二
一年接一年,時間過的是真快,轉眼到了一九五三年八月,抗美援朝戰場上的硝煙還沒散盡,電台里廣播的全是這些事,丁卯還年輕,打着光棍,他住的離郭師傅不遠,每天跟着郭家一塊吃飯,衣服也是嫂子給洗,這天晚上,郭師傅和丁卯坐在衚衕里涼快,倆人藉著路燈底下的亮兒,一邊說話一邊糊紙盒。
衚衕里的小孩們纏着郭師傅講故事,別看郭師傅沒什麼正經文化,以前專喜歡看戲聽評書,兩眼乾坤舊恨,一肚子古今閑愁,但在新社會講古不合時宜,想來想去,沒什麼好講的,丁卯就跟孩子們在那胡吹,他說:“我前日吃了個餡兒餑餑,再沒有比它大的了,包這一個餡兒餑餑,要用一百斤面,八十斤肉,二十斤菜,蒸好了用八張桌子才勉強放得下,我們二十個人圍成一圈轉着吃,吃了一天一夜沒吃到一半,正吃得高興,不見了兩個人,到處尋不見,忽聽餡餑餑里有人說話,揭開一看,那倆人正在餡餑餑里掏餡吃呢,你們說這餡餑餑大不大?”
郭師傅說兄弟你這個餡兒餑餑不算大,為兄當年吃過一個肉包子,幾十人吃了三天三夜沒吃到肉餡兒,再往裏吃,吃出一座石碑,石碑上刻了一行字:“此地離肉餡兒還有三里地。”
衚衕里的孩子們平時就愛聽郭師傅講段子,挺平常一件事,從他嘴裏講出來就變得特別勾腮幫子,讓人聽不夠,那叫吃鐵絲拉笊籬——能在肚子裏胡編,胡吹鬍編也有意思,這次又是說到晚上九點多才散。
衚衕里只剩下郭師傅和丁卯,當天晚上雲陰月黑,有點月光,但是非常朦朧,又是個像蒸籠一樣悶熱的天氣,郭師傅一看還有一堆紙盒沒糊完,他對丁卯說:“不早了,你先回去睡覺,我加點兒緊,把這幾個紙盒糊完了再進屋,等明天讓你嫂子去交了活兒,晚上咱改善改善……”
哥兒倆正說著話,衚衕里進來個騎着自行車的人,他們倆一打眼,認識這個人,是公安局的偵查科長老梁,四十來歲的山東人,車軸漢子一個,在戰爭年代是抗過槍打過仗的軍人。
郭師傅和丁卯說:“梁大人,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老梁說:“我今天晚上過來,是想找你們了解一些情況。”說著話,把自行車放在一旁,到衚衕里坐下,說道:“老郭、丁卯,正好你們倆都在,我就有什麼說什麼了,你們在五河水警隊當差的年頭可不少了?”
郭師傅說:“老梁同志,你可別把我們撈屍隊想像成舊社會衙門口裏當差的,只會盤剝老百姓,在海河上打撈浮屍無非是出苦力度日,根本沒什麼油水,也別看我們住在城裏,其實住的還不如你們鄉下寬敞,我們家住這地方叫三級跳坑,怎麼個三級?馬路比院子高,院子比屋裏地面兒高,不正好是三層大坑嗎?只要一下雨,那水就往屋裏灌,院子裏都成河了,我為什麼會游泳,全是在家練出來的,住這地方,不會水就得淹死,解放前下連下三天大雨,斗姥廟衚衕里淹死過一百多人。”
三
丁卯道:“誰說不是呢,但凡家裏趁點兒什麼,能指着到河裏撈死人掙飯吃嗎?巡河隊的這份差事,真是破鞋跟兒——提不上的玩意兒,要說苦我可比我二哥苦多了,我們家只有半間小屋,連床棉被都置辦不起,寒凍臘月全家老小蓋一塊口罩睡覺,您說誰能有我們家條件困難?”
老梁不信,常聽人說“京油子、衛嘴子,京油子講說,衛嘴子講斗,你有來言,他准有去語”,像郭得友和丁卯這號人,混在社會上不是一天兩天了,平日裏油嘴滑舌,跟他們說話是真有意思,可一不留神就讓他們耍弄了,所以沒敢接這話頭兒,他說:“你們倆想哪去了?我是覺得你們吃這碗飯的年頭多,熟悉各條河道的情況,所以有件事我要請你們幫忙。”
郭師傅和丁卯這才明白老梁的意思,二人說道:“只要梁大人你信得過我們,今後有凡是用得着我們哥倆兒的地方,儘管言語一聲,到時候你就看我們夠不夠板,必定是光屁股坐板凳——板是板眼是眼。”
老梁聽完很高興,點頭道:“有你們這句話就行。”接下來,老梁說了事情的原因,為什麼要找郭師傅幫忙,說出來有點嚇人,因為近段時間,海河裏有出現了淹死鬼。
海河是天津城裏最大的一條河道,沿河有大大小小不下十幾座橋,其中也有通火車的鐵道橋,抗美援朝戰爭時期,為了支援志願軍在前線打仗,後方是全國總動員,臨近鐵道橋有個做棉被和膠鞋的軍需廠,工廠里為了擴大生產,從鄉下招收了大批職工,不分晝夜加班加點連軸轉,韓戰進行到一九五三年七月,終於簽訂了停戰協議,廠里的任務一下子減輕了,生產線停掉好幾條,但有些職工仍住在臨時宿舍里待命,有兩個工人在河邊遇到浸死鬼的事,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那時廠里管得比較松,領導只叮囑不要到河裏游野泳,廠區後邊挨着海河,那段河道的河面開闊,河水也深,河底還有淤泥,下去游泳很容易出危險,可正好是三伏天,天氣悶熱無比,有倆年輕職工晚上熱得受不住了,趁着夜深人靜,溜出去準備下河洗個澡涼快涼快,出門這時間大概是夜裏十一點多,還不到十二點。
這哥兒倆是一家來的親兄弟,鄉下名字,一個叫金喜一個叫銀喜,平時倒也安分守己,只在廠里老老實實地幹活兒,不招災不惹禍,那天晚上天氣憋悶,躺在床上透不過氣兒,後背起了痱子,一身接一身的出汗,那難受勁兒就別提了,翻來覆去睡不着,倆人不謀而合,都尋思這時候如果能到河中游兩圈得有多涼快?於是起身出了宿舍,翻牆來到河邊,舉目一看,一輪明月在天,雖然時值深夜,但是不用手電筒照明也沒問題。
其實這天氣是憋着一場大雨,空中陰雲密佈,那輪明月剛好從雲層中露出來,空氣里沒有一絲涼風,鐵道橋下的河邊長滿了荒草,四周圍一片沉寂,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如今這地方全是樓房住滿了人,五十年代初期還是人煙稀少的曠地,河邊連路燈也沒有。
金喜和銀喜仗着在老家時經常到河裏游泳,也算是水邊長大的人,自以為水性不錯,看這條河水流平緩,哪裏放在意下,也是讓鬼崔的,只想趕緊下河涼快,跑到那草叢後面開始脫衣服,實際上大夏天的身上僅穿了條大褲衩子,上半截光着膀子,天黑游野泳,附近又沒人,不怕被誰撞見,索性脫得溜兒光再下水,畢竟廠里有規定,不讓工人們下河游泳,倆人偷着出來,自然不敢高聲,在草叢后躡手躡腳剛脫掉衣服,金喜無意中一抬頭,瞧見河邊站着個全身濕漉漉的人。
四
哥兒倆有些意外,擔心是廠里巡夜看更的老頭,便躲在亂草後面悄悄張望,不過巡夜的老頭平時只在廠區里轉悠,很少出來走動,深更半夜到河邊做什麼?要說不是巡夜的老頭,還有誰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
月光投下來,照到河邊那個人的身上,從頭到腳黑乎乎的看不清面目,輪廓像人,卻一動不動,這時金喜和銀喜哥兒倆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這倆人年輕膽大,也不怎麼相信鬧鬼的傳聞,甚至連想都沒往那方面去想,遠遠地看到有個人盯着河不動,認定對方是打算投河尋死,剛要出聲招呼,那個人無聲無息的邁開腿下到了水中,想不到河邊是個陡坡,一轉眼河水已經沒過了脖頸。
倆人見情況緊急,趕忙跑過去救人,一前一後跳下河裏,金喜離近了才稍稍看清,河中那個人一張大白臉,吐着半尺多長的舌頭,這時起了一陣大風,霎時間烏雲涌動,遮蔽了月光,黃豆大的雨點潑撒下來,大雨瓢潑之際,什麼都看不見了,嚇得金喜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慌忙摸回河岸,上來之後招呼兄弟,可是喊破了嗓子,也沒得到任何回應。
金喜有種不祥的預感,顧不得還光着腚,冒雨跑回宿舍找人幫忙,宿舍里的工人們一看金喜這副樣子,光着屁股滿身是水,腳底下連鞋子也沒穿,氣喘吁吁臉色刷白的跑進屋裏,全讓他嚇了一跳,幸虧宿舍里沒有女工,大半夜的這是幹什麼去了,莫非外出偷奸被人發現逃回來了?一時間七嘴八舌問個不休,等到眾人聽明白原由,急忙披上雨衣抓起手電筒,一同出去在河邊找了一夜,不僅沒找到那個投河尋死的人,也沒發現下河救人的銀喜,結果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轉天早上雨停了,才有人在下游發現了一具赤身裸體的男屍,公安人員聞訊趕去,到河中撈起死屍,經辨認正是銀喜,死屍兩眼圓睜,到死也沒閉上眼,金喜捶胸頓足撫屍痛哭,最後跟公安人員說起昨晚的經過,人們不禁面面相覷,聽這情形,與浸死鬼找替身的傳聞一模一樣,鐵道橋下的河裏,真有浸死鬼嗎?一時間鬧得人人自危,謠言四起,說鬼的也有,說怪的也有。
公安局檢驗了銀喜的屍體,確認屍身上有幾處瘀傷,好像是被人拽住了拖到水底嗆死的,誰能在河裏把一個會水的大小夥子溺死?首先這就不能定性為普通游野泳意外淹死,而是一件兇案,只要不是河裏有鬼,那就得抓住害死銀喜的兇犯,至於金喜雖然有嫌疑,可公安局那幫人也不是吃乾飯的,察言觀色核對供述可以推斷不是金喜下的黑手,那麼破案的任務就落在公安局那些偵查員身上了。
公安人員辦案無非八個字“走訪詢問、蹲堵摸排”,當時公安部門的偵查員,大多是部隊的復轉軍人,接了這樁案子無不感到棘手,因為完全沒有線索,如同要抓一個淹死鬼,你上哪抓去?再說海河裏真有淹死鬼嗎?
五
偵查員們束手無策,想來想去沒辦法,不得不找水上公安幫忙,五十年代不稱五河水上警察隊,改稱水上公安,郭師傅所在的水上公安,實質上和一百多年前清朝的撈屍隊完全一樣,只不過解放后不管義莊了,本地人仍習慣稱他們為撈屍隊,僅僅負責在河裏打撈浮屍和兇器,從來不參與破案,岸上的事不歸他們管,但郭師傅在解放前就吃這碗飯,一般人沒有這麼豐富的經驗,這次只因要破海河裏鬧水鬼的案子,讓做夢也夢不到的邪行事兒找上他了。
一九五三年八月,海河裏的水鬼還沒找到,鐵道橋附近又出人命了,那一年天津市內發生了幾件聳人聽聞的案子,頭一個是河底電台,二一個是人皮炸彈,咱得一個一個的說。
事情有先後,先說河底電台,距鐵道橋不遠是老龍頭火車站,也叫東站,始建於清代,東南西北四個火車站,頂數東站最大,是貨運客運的主要交通樞紐,有好幾條鐵道,其中一條經過鐵道橋,鐵道橋橫跨海河,東側是老火車站廢棄的貨廠,西側是有年輕工人淹死的軍需廠后牆,兩邊的橋膀子底下長滿了荒草,夏天蚊蟲極多,附近沒有住家,入夜後,基本上沒人到這來。
橋膀子是方言土語,指大橋兩端跟河岸相接的地方,鐵道橋當初由比利時人設計建造,日軍佔領時期經過加固,鋼筋水泥結構,非常結實,下邊的河水很深,有個鐵道上的工人晚上值夜班,家裏讓孩子來給他送飯,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給父親兒送完飯,到廢棄貨廠后的野地里抓蛤蟆玩,一去再沒回來,第二天讓路人發現變成了河漂子,估計是昨天半夜掉進河裏淹死了,家裏人哭天喊地叫屈,這孩子不會水,也怕水,天再熱也不可能下河游泳,平白無故怎麼會淹死在河中?
因為幾天以前,就在同樣的地方,淹死過一個軍需廠的工人,所以謠言傳得更厲害了,都說這河裏有淹死鬼拽人,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全跑出來了,打撈屍體的當天,郭師傅也在場,老梁問他怎麼看,郭師傅說看這孩子身上穿着衣服,這些半大的小子,深更半夜下河游野泳,任誰也是光着屁股,既然穿着衣服,那就是沒打算下水,準是走到河邊,讓什麼東西給拽下去淹死的。
六
當天傍晚,郭師傅帶着丁卯,開始在鐵道橋的橋膀子底下蹲守,夜間躲在亂草叢中喂蚊子,這份罪簡直不是人受的,可天黑后連個鬼影子也沒見到,唯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四處一派沉寂,他們兩個人白天要當班,夜裏到橋邊蹲草窩子,野地里蚊蟲多,尤其是有毒的海蚊子,在這說“海”,也是方言土語,是大的意思,海碗是大碗,海蚊子單指野地里的大蚊子,黑白相間帶花翅兒,逮着人往死里咬,咬上一口好幾天不消腫,只能多穿衣服,蒙住了頭臉,好在河邊荒地半夜很涼快,勉強可以忍耐,苦等到天亮,河面上始終靜悄悄的,什麼都沒出現,要是換成旁人,一天也受不住,郭師傅他們可真能咬牙,堅持到第三天深夜,看到河裏有東西出來了。
那天有雨,雨下得很密,郭師傅和丁卯下了班,等到天一擦黑,倆人又去鐵道橋貨場一帶蹲守,將自行車放倒,披上雨皮坐在亂草叢裏,下雨不至於再受草蚊子叮咬,可三伏天捂着又厚又不透氣的雨披子,身上捂出了濕疹,癢得忍不住,一撓全破了,躲在濕漉漉潮乎乎的蒿草中,要不錯眼珠兒地盯着河面,有月亮還好說,如果天色陰沉,深夜裏遠處什麼都看不見,又不敢抽煙提神,就這麼熬鷹似的盯着。
按丁卯的意思,沒必要倆人全跟着受罪,可以一個人輪流盯一天,這麼一晚上接一晚上的盯下去,忍受河邊的悶熱蚊蟲潮濕之苦,白天又得當班,換了誰也是撐不住。郭師傅不這麼想,鐵道橋下邊傳出水鬼拽人的事情,接連出了兩條人命,全出在深更半夜,透着邪行,他不放心丁卯一個人蹲守,兩個人在這盯着,可以倒班睡一會兒,不至於放過和面上的動靜,萬一遇上事,哥兒倆也能有個照應,別看這麼苦這麼受罪,他是一點怨言沒有,不是說覺悟高有多高,那時沒別的念頭,只是覺得海河裏出了人命,水上公安理所當然該管,吃哪碗飯辦哪樁差,天經地義不是?
等到半夜,雨住了,天上有朦朧的月光透,緊跟着蚊子就出來了,河邊蚊子最多,因為蚊子在水裏產卵,如果拿手電筒照過去,能看見一圈圈黑色的霧團在飛,那都是野地里的大蚊子,咬完人身上長紅點,專往人身上傳瘧疾和絲蟲,哥兒倆有經驗,一是捂嚴實了,二是帶了兩頭大蒜,一旦讓蚊子咬到,馬上用蒜在紅癢之處塗抹,雖說是土方子,可真管用,那也架不住河邊草叢裏的蚊子狠盯,半夜丁卯身上一陣陣發冷,他跟郭師傅說要去拉肚子,他們倆躲在河邊橋膀子處,居高臨下盯着海河,丁卯說完話剛要起身,看河上有個人,只露出個腦袋,在河面上一起一浮,像是在游野泳。
天津衛四季分明,冬天冷死,夏天熱死,每年七八月份,都有太多人到海河裏游野泳,不過可以確保安全游泳的地方不多,因為這條河道大部分是鍋底坑,有很深的淤泥水草,下去就上不來,真正能讓人安全游泳的河段,只有那麼幾處而已,鐵道橋下絕對不適合游泳,此地河深水急,水草又密,很少有人到這游泳,何況又是黑天半夜,再看那個人隨着河流起伏,本身卻一動不動,不像晚上游夜泳,倒像河漂子。
哥兒倆跟海河浮屍打了十多年交道,看見河漂子早已見怪不怪,丁卯的肚子立時不疼了,他同郭師傅躥出草叢,下到河裏抓住那具浮屍,天黑看不清,拿手一碰感覺不對,只是個人頭,沒有身子,份量也輕,再一摸才摸出是半個西瓜皮,半夜在河上漂過,看起來跟個死人腦袋一樣,丁卯罵聲倒霉,隨手將西瓜皮扔到河邊,哥兒倆正想回去,就看橋墩子下的水面上,突然冒出好大一個腦袋,臉上藍一道紅一道,分明是在河裏泡爛的浮屍。
七
郭師傅和丁卯在河裏看見這麼個東西,驚得咋舌不下,那淹死鬼在河面上看見有人,同樣打了一愣,隨即一猛子紮下水。郭師傅和丁卯心想:“沒準是下完雨天氣悶熱,海河裏的淹死鬼上來透氣,既然幾天撞見這東西,可不能讓它逃了。”倆人打個手勢,也紮下河去追,他們身上帶着防水電筒,在河裏打開,照見那東西往河底下逃,河底淤泥水草中黑乎乎好像有個洞口。
郭師傅和丁卯那水性,當地找不出第三個能跟他們比肩的了,沒讓淹死鬼逃進河底的洞裏,抓起來拽到河邊一看,卻是個瘦小的漢子,穿着水靠,戴了鬼臉面具,已嗆水嗆得半死,等公安人員趕到,海河淹死鬼一案就此告破,原來鐵道橋中間一個水泥橋墩子裏有密室,這座鐵道橋,最初是比利時人設計建造,橫跨海河,日軍侵華時經過改造,橋墩子裏挖空了,留下射擊孔,相當於一個碉堡,作為防禦工事,日本無條件投降之前,把橋墩子碉堡的入口和射擊孔全給堵死了,解放後有特務在河底鑿開了一個洞口,利用橋墩子中的密室,放置電台炸藥武器,那密室在水面上頭,入口卻在河底,僅有兩根隱蔽的鐵管換氣,誰都想不到水泥橋墩子裏面可以躲人。
特務利用海河裏有淹死鬼的傳說,套上一個草台班子唱野戲用的無常鬼面具,每隔幾天潛進橋墩子裏發報,鐵道橋兩側沒有住家,萬一遇上誰,別人看見他吐出半尺長的舌頭,多半會以為是海河中的水鬼,不是當場嚇跑了,也會嚇得失去反抗能力,前些天下河游泳的工人,還有那個送飯的孩子,全是因為撞見了他下河發報,被他拖到河裏溺斃,幾天裏接連害死兩條人命,他心知這個地點會讓公安盯上,想趁橋墩子裏的密室沒被人發現,儘快把電台和炸藥轉移走,這天下雨,他估計鐵道橋附近不會有人,沒想到不走運,剛下河便被水上公安擒獲。
河底電台這件案子一破,也傳得到人盡皆知,老百姓們又說郭師傅在解放前就是“河神”,如今還這麼厲害,只要有他在,海河上沒有破不了的案子。
郭師傅可不這麼認為,他跟丁卯說:“咱倆蹲守的位置並不好,特務是從對面下到河裏,橋墩子下邊又是個死角,根本看不見他,怎麼這麼寸,陰錯陽差有塊瓜皮在河上出現,讓咱倆誤當成浮屍,急忙下河打撈,剛好撞上特務從橋墩子出來。”
丁卯說:“二哥你不說我不覺得,你一說我也覺得真寸,放屁扭腰——寸勁兒。”
郭師傅說:“反正這天底下的事,是無巧無不巧。”
這些話傳到老梁同志耳朵里,老梁不太高興,拉下臉來說:“老郭,眼下是新社會了,可不該再有因果報應的舊思想,照你說那塊西瓜皮是冤鬼顯魂,幫你抓到兇手破了案?”
郭師傅道:“梁大人,我可沒說有鬼,只不過說了句無巧無不巧。”
老梁沒聽懂:“無巧無不巧?怎麼說?到底是巧還是不巧?”
郭師傅說:“你啊,仔細想想這些事,沒有什麼湊巧,也沒有什麼不湊巧,說到底,全是命。”鐵道橋河底電台一案剛破幾天,還沒等到結案,海河上又出了一個案子——人皮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