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快樂不快樂
“哦,是你啊,進來坐。”
“不打擾吧?”
“哪裏話。還要水?”
“好的。”
“那幾本書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來還書的。”
“怎麼樣,看得懂么?”
“嗬嗬,不大懂。很多東西都看不明白。”
“嗬嗬,沒關係,這很正常,對你來講,這些書也的確是深了點。最近怎麼樣?”
“還好。”
“可你的臉色可不太好啊。還是因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害怕什麼?”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我。也許,我能幫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點名。”
“點名?”
“很奇怪是么?”
“不,我一點也不奇怪。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不敢一個人過橋。”
“哦?不敢一個人過橋?”
“是啊,後來發展到連獨自通過比較狹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着才行。”
“可是,為什麼呢?這也是一種恐懼症么?”
“是的,這也是懼曠症的一種表現。這個人從小嬌生慣養,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結婚後對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賴。所以他在潛意識裏就對太太有一種孩子般的纏附需求,但是在意識層面上,他還不肯承認這種幼稚的需求,於是,就憑藉‘懼曠症’的驚恐表現來強加給太太必須陪伴他的義務。”
“後來他治好了么?”
“當然。藥物治療結合行為治療,他很快就痊癒了。”
“哦,看來也不是無藥可救。”
“嗬嗬,那當然了。怎麼樣,願不願意說說你為什麼害怕點名?”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點名的?”
“嗯——我也不記得了。抱歉。”
“嗬嗬,沒什麼。來,躺到這張椅子上來。怎麼樣,舒服么?”
“哦,很舒服。”
“想聽點音樂么?”
“好的。”
“先聽聽這個。”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內響起。然後是孟德爾遜的《仲夏之歌》。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時光》。
“哪一段讓你覺得放鬆?”
“最後一個吧,前兩個聽不懂。”
“好的。下午上了幾節課?”
“什麼?哦,兩節。”
“然後呢,又幹什麼了?”
“打了一會籃球。”
“嗬嗬,生活挺豐富的,感覺累么?”
“有點。”
“那好,你就當自己在休息。下面請按我說的做。首先,把你的身體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放鬆身體,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這樣么?”
“對,很好。慢慢地呼出來,就這樣做,很好。再來一次,深深地吸氣,呼氣。很好。你喜歡什麼樣的環境。”
“嗯,海邊吧。”
“好,現在你想像自己正躺在海邊。海風清涼、舒適。海浪在有節奏的拍打着礁石,唰啦、唰啦,一聲又一聲。能感到你的心靈么?很好,用心靈去感受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當你感覺到你的頭部的時候,頭部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時候,身體就放鬆了;放鬆你的腹部,呼吸越來越順暢;當你感覺到雙臂的時候,雙臂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雙腿的時候,腿也放鬆了。你的整個身體越來越放鬆,越來越放鬆……好,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舒服,心裏很——輕鬆。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聲音低沉,好像說出每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很好,靜靜地享受吧。”
五分鐘過去了。
“好,現在我會慢慢從一數到十,當我數到十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會帶着你回到過去某一段時光,你會看到一個對你來說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事件,當我數到十的時候,無論你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請把它說出來。說出來以後,快樂的,你會記住,不快樂的,就會把它拋棄掉。好么?”
緩緩的點頭。
“好,那我們開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
(很好,這說明潛意識已經開始提供信息了。)
“我們在院子裏……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車帶我回來……要先寫完作業才能出去玩……木頭槍……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這段記憶中,應該不超過10歲。)
“我在和小朋友玩衝鋒打仗的遊戲(聲音變得稚嫩、活潑),在沙坑裏……二胖真賴,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邊有解放軍叔叔在練隊列(聲音變得羨慕、憧憬),真威風啊……一二一、一二一……點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個叔叔怎麼了?怎麼一到他那裏就卡住?哎呀,當官的叔叔好生氣(聲音變得恐懼)……重新點名……怎麼又卡住……還重新點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體開始顫抖)……好多血……叔叔被罰一個人在操場上跑步……”
呼吸猛然變得急促,身體劇烈痙攣。
“你看到什麼了?”
“倒下了(開始哭泣)……額頭……血一直在流……體育老師……點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現在我們結束這次經歷。剛剛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經深深地印在你的腦海中,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能輕易的回想起來。是么?”
“是……是吧。”
“還能感到白色的光么?”
“……能。”
“很好,現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體和精神在慢慢蘇醒。我從十倒數到一的時候,你就會完全醒來。懂了么?”
“……懂了。”
“好,十,白光越來越淡,覺得身心都很放鬆;九,你現在越來越清醒;八,慢慢恢復身體的正常感覺;七,手指開始有感覺了;六,你的內心平靜安詳,感到很愉快;五,越來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轉動;三,你感到渾身都蘊藏着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來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經完全清醒了,睜開眼睛!”
深呼吸。
“天啊,我剛才……被催眠了么?”
“嗬嗬,就算是吧。”
“我想起來了。9歲那年,看見一個口吃的解放軍被體罰。”
“嗯,聽起來應該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為什麼一直都想不起來?”
“這叫‘心因性記憶喪失’,這種記憶喪失帶有一種選擇性。也就是說,你會有選擇的去忘記那些帶給你痛苦的經歷。說穿了,就是一種逃避。”
“我回憶起來的這些事,有幫助么?”
“當然,解決任何問題都要找到關鍵,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辦了。”
“你願意幫助我么,老師?”
“你信任我么?”
“當然,你願意么?”
“嗬嗬,難道我不是一直在幫助你么?”
“謝謝。”
“別那麼客氣。我只有一個要求,要為我保密,好么?”
“好的。”
睡覺。看書。上課。偶爾打打籃球。
不用考慮有誰會被殺。不用面對吸血的瘋子。連噩夢都很少做。
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樣在校園裏或忙碌或悠閑的來來往往,踏踏實實的過了一個星期的安靜生活。周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飽飽的吃了幾頓媽媽做的飯,人也胖了2斤。
天氣越來越熱,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來。
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車上,輕柔的風吹在臉上,癢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熾熱的陽光,鼻子裏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里的瓶瓶罐罐,是媽媽塞進來的肉醬和泡菜。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打盹。
這種感覺,多久沒有了?
方木回到寢室,杜宇正在玩CS,聽見方木推門進來,頭也不回的問候了一句:“回來了?”
“怎麼沒和張瑤出去玩?天氣這麼好。”
“嗬嗬,她去做家教了。我也樂得清閑。”
方木拿出一瓶肉醬,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給,我媽做的,嘗嘗。”
“呵呵?”杜宇有點詫異的回過頭,“謝謝。”
“小心!”方木手指着屏幕。
“啊?!”杜宇手忙腳亂的按動着鍵盤和鼠標。晚了,“砰”,被人一槍爆頭。
“媽的,不玩了。”杜宇退出遊戲,從抽屜里拿出一雙筷子,打開肉醬瓶蓋,把筷子伸進去攪合了幾下,又拿出來放進嘴裏。
“嗬!好香啊,你媽媽手藝真不錯。”
“那就多吃點,我這裏還有。”
“今天晚上我吃麵條好了,拌上肉醬,味道一定不錯。”杜宇又挑起一大塊,放進嘴裏。
“你也不怕咸。”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錯啊。”杜宇一邊嚼着一邊說。
“是么?”方木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
“你這樣就對了,多和大家聊聊,別老是誰也不搭理。”
“大家都覺得我是個怪人對吧?”方木笑着問。
“嗯……”杜宇猶豫了一下,“也不能這麼說吧,總之都覺得你太內向了。”
“嗬嗬,好。”
“前段時間,總覺得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劉建軍有一次跟我說看見你深更半夜的在走廊里轉悠。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我們是好朋友,不是么?”
方木看着杜宇,他一臉誠懇的表情。
第一次送他東西,就給這傢伙感動成這樣。
“對。”方木重重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電腦桌前。杜宇又在CS里不知疲倦的廝殺。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馬凱一案的檔案,可是在這個下午,實在不想讓那些陰暗、血腥的東西佔據自己的頭腦,於是就隨便打開一個網頁漫無目的的瀏覽着。
門被推開。劉建軍拿着籃球和幾個同學嘻嘻哈哈的闖了進來。看見方木也在,幾個人的聲音不約而同的都降低了。
“還玩呢?被人爆幾次頭了?”劉建軍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頭上的耳麥,“走吧,打球去。”
“玩完這把,玩完這把。”杜宇眼盯着屏幕敷衍着。
籃球蹦跳着落在方木腳下,蹭在牛仔褲上,留下一塊灰跡。
方木把球踢回去。
劉建軍見弄髒了方木的褲子,有點尷尬的說:“對不起啊。”
“沒關係。”方木擺擺手,回過頭去繼續瀏覽網頁。
“我靠,哎呀,這傢伙太厲害了。”杜宇懊惱地向後一靠,“不玩了,今天狀態不好。打球去。”
他彎腰從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腳上,轉頭對方木說:“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劉建軍也客氣的邀請。
“你這傢伙,當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場費啊?”杜宇笑着說。
方木猶豫了一下,從衣櫃裏拿出一條運動短褲。
分伙的時候,杜宇把方木要到了自己這一邊。
“你們要小心啊,他很厲害的。”杜宇指着方木,煞有介事地說。
半場四對四的比賽開始了。八個人在球場上跳躍着、爭搶着,不,準確地說應該是7個人,球賽的頭幾分鐘裏,方木一直手足無措的站着不動。既不上去爭搶,也沒有人給他傳球。
有多久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方木都是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孤獨地練習罰球。參加這樣的球賽,他感到非常不適應。
杜宇費力的向籃下突破,起跳后,看見大個子劉建軍正揚着手準備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帽。情急之下,餘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罰球線附近,一揚手把球傳給了方木。
方木一愣,本能的接過球。這時一個同伴已經鑽進了籃下,周圍無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飛快地把球傳給了他。同伴非常輕鬆的投籃得分。
“漂亮!”好幾個人大聲地讚歎。
剛剛得分的同伴興奮地跑過來,沖方木高高地揚起一隻手,方木不知所措的也揚起手。
“啪”,兩隻手掌響亮的拍在一起。
這一聲,讓方木的心陡然熱了一下,他感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正悄悄的回到他身上。
那些炎熱的下午,那些赤裸的、淌着汗水的脊樑,那些大聲笑罵和友善的喝彩。
那些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球又傳過來,接住球,拍兩下,胯下運球,右肩探出,體前變相……
對,當時我就是這麼做的。
晃開的是老大么?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覺。
“唰”,籃球直落網心。
“好球!”劉建軍大聲喝彩。
“我都說了吧,他很厲害的。”杜宇得意地說。
“我來防守他。”劉建軍跑到方木身邊,緊緊貼住他。
氣氛越來越熱烈,激烈的身體對抗,加速跑動,接球,傳球,搶籃板球,投籃,善意的拍打。
“靠,太准了。”
“這小子,真看不出來啊。”
“重新分伙吧,我們要方木!”
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方木閉上眼睛。
是的,當時,我就是這麼快樂。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們才意猶未盡的離開球場。路過校園商店的時候,方木去買了一個冰鎮西瓜。
回到寢室里,大家切開還帶着冰碴的西瓜,搶着往嘴裏塞,不時有人被西瓜子嗆得直咳嗽,引來一陣善意的嘲弄。
“我說方木,”劉建軍抹抹嘴邊的西瓜汁,“加入法學院籃球隊吧,下次打‘碩士杯’,你來打得分後衛。”
“我?”方木扔掉一塊瓜皮,突然笑着說:“我可是要出場費的哦。”
大家“轟”的笑開了,劉建軍拿起一塊瓜皮作勢要扔過來,方木笑着做被擊中狀。
大家正鬧做一團,孟凡哲推門進來了,一進屋就差點被一塊西瓜皮滑倒。
“我靠,你們幹什麼呢?”
“是你啊,來一塊西瓜?”杜宇招呼他。
“不了,”孟凡哲擺擺手,“我來找湯姆。”
“湯姆?什麼湯姆。”方木莫名其妙地說。
“嗬嗬,你不知道,”劉建軍說,“這小子這幾天養了只貓,起名叫湯姆。”他對方木擠擠眼睛,“所以我們現在都管孟凡哲叫傑瑞。”
再次爆發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劉建軍的脖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貓在哪裏。”杜宇一本正經地說。
“在哪裏?”孟凡哲鬆開劉建軍。
“在這裏,”杜宇舉起飯盆,“還剩個尾巴,你要不要嘗嘗。”
“不會吧。”孟凡哲頓時臉色大變。
“真香啊。”杜宇裝作意猶未盡的樣子咂咂嘴巴。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見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來了,忙開口說道。
“你這傢伙。”孟凡哲恢復了常態,悻悻地說。
“你也太單純了吧,這也相信?”杜宇大笑着。
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喊聲:“孟凡哲,快來,你的死貓在我床上拉屎了!”
“來了來了。”孟凡哲急忙轉身跑出去,幾個人也跟了出去:“嗬嗬,哪個傻帽這麼倒霉。”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們好好較量一下,一對一。”劉建軍站起身來。
“好。”方木笑着說。
“至於這些瓜皮……”劉建軍裝作沉思狀,伸手去拉門,“你們自己收拾吧。”說完就笑着拉開門溜了。
杜宇撿起一隻拖鞋扔過去,結果“啪”的一聲打在門上。
“嗬嗬,這廝。”
臨睡前,方木去洗澡間沖了個涼。站在噴頭下,冰冷的水淋滿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方木仰起頭,讓水流盡情地沖刷着自己的臉龐。
身邊是兩個數學系的男生,邊洗邊討論今天在圖書館裏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隔着窗戶上的花紋貼膜,能隱約看到對面宿舍樓中的點點燈光,模糊又溫暖。
其實生活中有很多快樂,只是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回到宿舍里,杜宇已經開始打呼嚕了,不過這傢伙很細心,給方木留了一盞枱燈。
方木感到很疲憊,很久不運動了,膝蓋和肩膀酸疼得要命。不等頭髮干透,他就躺在床上。
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進枕頭裏,是那把軍刀。
躺在床上,方木細細端詳着手裏的這把軍刀,墨綠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開來,刀鋒在枱燈光的映襯下寒冷無比。
方木翻身下床,把軍刀塞進衣櫃裏的一堆衣服下面。
重新上床,關燈,睡覺。
夢中的杜宇隱隱地聽到自己的室友在床上翻來覆去。
“這傢伙,不會又做惡夢了吧?”他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凌晨一點,方木猛地翻身下床,打開衣櫃,拿出那把軍刀。
面無表情地把它塞進枕頭下,扯開被子蒙在頭上。
終於,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悄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