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流星

六、流星

“這是什麼?”梁應物用手指比出V字。

“勝利。”

“別想那麼多。”

“哦,是二。”

梁應物嘆了口氣:“這是兩根手指。”

我一副敗給他的樣子:“冷麵,請不要玩這麼弱智的遊戲,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你這種人才變得這麼複雜。”

“喂,請不要隨便給人起綽號。”

“哈,可我覺得很合適啊。哦呵呵呵,你看你看。”

梁應物連忙低頭,臉頓時苦了。剛才忙着比手勢,一隻蒼蠅在他面前盤旋了幾圈,終於下決心落在了他沒來得及幹掉的小半碗冷麵上,順着麵條努力爬着。

“老闆,再來一碗!”

我的眼珠頓時瞪出來:“我以為你差不多吃夠了呢,飯量這麼大怎麼就不胖。”

梁應物用手指了指腦袋:“勞心者花費的能量永遠是你這種勞力者無法想像的。”

“看見了,一根手指。”我蹲在戰略的高度直接鄙視他。

我們單位附件的一條弄堂里新開了家神秘冷麵館,沒錯,就是叫這個名字。小店裏只有冷麵,各種各樣的冷麵,光一字擺開的配料就有二十幾種,絕對美味。梁應物聽我說過好幾次,這個中午終於有空衝過來嘗嘗鮮。

“七賤下天山冷麵一碗來了。”跑堂的胖子嗓音低沉渾厚地可以去唱男低音,很有氣勢地把面拍在桌上。

放七種配料的面就叫七賤下天山,可是面客們無法自主選擇用哪七種料,只憑做面的瘦子高興。所以梁應物這次吃的七賤和剛才的七賤味道是不一樣的,一樣的是美味。為了不讓面客誤會成七劍下天山,牆上掛滿了菜單豎幅。

如果是八仙跳海冷麵就要貴一塊,依此類推。原本只到十一裸漢就截止了,我推測老闆文化有限,想不出新詞,就告訴跑堂的胖子,還有金陵十二猜和十三太飽。結果第二天豎幅就多了兩條,我也獲得了八折貴賓優待。

“你看,精神文明就是這樣轉化成物質文明的。”我對梁應物說。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有給梁應物起綽號的衝動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起綽號的最高境界就是雙關。我以前有個讀出博士的領導姓田,所以大家都叫他田博。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田博,是田伯。”

“什麼意思?”

“田伯光的簡稱,知道不?”

梁應物搖頭。

“那是站在採花界巔峰的人物,竟然連超現實主義大作《笑傲江湖》都沒看過,我無語了。”

“屁,今天你話特別多,還無語!那什麼冷麵又怎麼雙關了?”

我嘿嘿笑着,鬼扯道:“在食物界給你找一個代碼,有韌勁彈性好還是好冷麵,多麼優良的品質,你要好好向冷麵學習。”

冷麵的新冷麵已經少了一半。他停下嘴,問:“廢話說完沒有?”

“說完了。”

“你不能理解為什麼六耳可以同時控制那麼多的毛髮,你覺得人腦不可能負荷這麼複雜的工作,對不對?”

“我的電腦同時進行幾個程序就會慢得要命,人腦雖然很神秘,可也強不到這種程度啊。”

“你剛才看見我豎起兩根手指。這沒錯,可你知道這兩根手指是怎麼豎起來的嗎?”

這麼簡單的問題,我想要回答的時候,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的肌肉是怎麼運動的,這個動作牽動了多少東西,你知道嗎?”

“這……”

“你只看見動了兩根手指,其實為了這個動作,不知多少億組織細胞各司其職,沒有一個會出差錯。但這並不意味着,你的大腦要直接指揮那麼多的組織細胞。”

“你的意思是,六耳並不是直接指揮每一根毛髮的?”

“是的,我想他的大腦只是發出要幹什麼的指令,神經系統就能自動執行命令,安排合適的毛髮去做合適的事。不過就是這樣,也足夠驚人。這代表着他全身所有的毛髮都有了神經系統,組織成分和普通毛髮也大有區別,而大腦也認可了這新增加的龐大系統,這一系列的變化,真是生物史上的奇迹,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一切的變化,竟是自發產生的!”

“是啊,如果他肯來配合你們研究的話,不知會有多少新發現。可惜他現在對自己滿意的很,怎都不願來的。”

梁應物嘆了口氣,顯然我說中了他的心坎。

“好啦,六耳的事我算是向你彙報了,以後東窗事發,你可不能讓警察找我的麻煩。”

梁應物奇道:“和我說有什麼用?”

“我才不信你會不如實報告給X機構呢。說到底,X機構也算是官方吧。就算你們不會像警方一樣,急着抓六耳歸案,也想把他控制住吧。”

梁應物苦笑:“你想得太多了,可能上面是想把一切都控制住,但哪裏有這樣的能力。比如路雲,我們不一樣沒奈何嗎?不過,保持良好的關係是必要的,你找個機會和他說一下,讓他接觸一下機構。當然不是要拿他做實驗。”

我點點頭:“試試吧,不過他戒心挺重的。”

梁應物已經把冷麵幹完,伸手過來搭着我的肩膀:“小同志,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一把拍開他的手:“冷麵就要有冷麵的樣子,你這不着四六都和誰學的呀。”

“就跟着你學了點皮毛。”梁應物看看被我打開的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回乾淨了。”

我連忙看肩膀,還好,沒真留個咸豬蹄印。抬眼正好看見“七賤下天山”的豎幅,心裏嘀咕:這面還真是厲害,一碗半下去立刻就賤了。

下午四點,楊華的座位邊不時人影晃動,各路神仙來來回回了好多次,對他那張空椅子望眼欲穿。

每天一場的楊氏評書今天還未開播,主角到現在都沒回報社。前些天他最遲三點半都回來了。

“一定是有突性進展了。”鬼子唐說。

我沒吱聲。心裏卻大概猜到了原因。

四點二十分,楊華終於出現在新聞中心的大廳里。

十幾個人的注視下,他打開電腦,在WORD上飛快打出標題:

上海城市傳奇最新進展:神秘人前夜飲彈!

果然是這件事,我在心裏嘆息着。

圍觀的傢伙一下子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問經過。

“具體情況也不是很清楚……”楊華經常以這句混帳話作為開場白,這說明市局的人口風確實緊,打探消息困難。不過他的稿子寫出來總是像模像樣,頭頭是道,似乎深悉內情,又不瞎編到被人指責職業道德,絕對體現了一名老記者的精深功力。

“神秘人前晚被伏擊了,這次是個超魁梧的肌肉男,身高超過兩米。”

“又冒出來一個啊。”

“在龍茗路的一個工地上,一共有一百三十多人參加了這次攻擊,其中至少有一小半是精通空手道、跆拳道或其它格鬥術的硬手。”

“連警方都沒抓到神秘人的影子,那幫人是怎麼伏擊到的?”宗而的腦子很清楚,立刻問了個相當關鍵的問題。

“據說前些天被神秘人擊破的一個扒手集團是附庸於某個勢力的,扒手頭子被打到半死的時候昏了頭去威嚇神秘人,結果現在還在醫院裏重度昏迷。神秘人順藤摸瓜去找扒手集團背後勢力的麻煩,不料人家消息靈通,有個在場的小弟把話傳了出去,一琢磨就猜到這幾天會被自命正義使者的神秘人找上門,聚集了大批人馬守株待兔。”

“結果呢?”

“那個肌肉男超級強悍,發現被圍了一點都不慌,只一刻鐘就收拾了大半人馬。可是他沒想到有個人揣了把改造手槍,在他背後開了一槍,據開槍的人說在背上打了個大洞出來,看見的人都愣了,沒想到這槍威力這麼大。”

“啊!”林大美人掩口輕呼。

“照理那神秘人是受了重傷,可他中槍后反而突然發飆,一下子把槍奪了過來,一擰就弄斷了,剩下的人在兩三分鐘裏,一半死了,一半重傷。”說到這裏,楊華臉上露出困惑之色。

“這件事連警方都沒弄清楚,好像他用了某種神秘武器,很多人像被幾千根細鋼針射了個對穿,死狀極慘。但這種武器沒留下一點痕迹,先前被打倒的人,也沒見到這武器的樣子,只看見有的人被打了一拳,身上就噴出血來,還有的人明明沒被拳打到,神秘人只是在他身邊掠過,就噴着血倒下了。”

連我在內,所有人都聽得直吸冷氣。

“更有更妖的,現場鑒識專家工作到今天上午,依然沒有找到神秘人的血液,也就是說他被槍在背上開了個大洞,只留了極少的血,或者甚至沒留血。彈頭沒找到,相信是留在了身體裏。還有個人說他看見神秘人背上的槍傷後來又癒合了,不過警方認為他太緊張看錯了。另外還有件怪事,從現場留下的足跡看,這人的體重不會超過一百五十斤,可是從他的外型看,至少也該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之前的現場分析里,也都有神秘人體重過輕的現象,可這次差的最誇張。”

“這絕對不是正常人。”鬼子唐很肯定地說。

“警方對此也相當困惑。”楊華點頭說。

“這是一個超人家族。”鬼子唐接下來的話就引來一陣噓聲。

我悄悄地退出來,走回自己座位。

昨天六耳的確受傷了。

我看着他是怎樣閉着眼睛,憑感覺用傷口附近的毛髮,像舞動的軟鑷子一樣,把彈頭從背肌里夾出來,痛得他手都在顫動。

彈頭只嵌進肉里約三分之二,還留了個尾巴在外面。之前他用毛把傷口緊緊地裹住,那個人沒有幻視,看起來傷口的確快速癒合了。

傷並不算重,用酒精消過毒,六耳就把傷口“縫合”了。據他說,他的恢復力很強,上次手上的割傷只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現在他知道自己真的擋不住子彈。

其實在那人開槍前一刻,六耳感覺到了背後的危險,那似乎是野獸的直覺,幾乎在子彈射出的同時,他就繃緊了背上的肌肉,指揮附近的毛髮結了一層又一層。

可還是沒有用,子彈的高溫讓前幾層的毛髮一碰就燒焦了,後面幾層臨時組成的防線稍稍擋了一下,還是被彈頭鑽進身體。

這樣看來,就算是早有準備,在近距離也很難擋住這種手槍的射擊,更何況還有太多威力更強,射速更快的槍。

受傷的六耳怒不可遏。

他完全聽不進我的勸告,他甚至等不及把傷養好。

“敢伏擊我的人,就要準備好付出代價!”他咆哮着,讓我擔心牆壁的隔音效果是否足夠好。

“他們有槍!”

“我不會笨到第二次停下來被打,憑我的速度他們根本瞄不準。”

那一刻,他像個被忤逆的暴君。

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傷口已經結痂。我出門的時候,他告訴我,準備下午出發,去傾瀉他的怒火。

“毒瘤必須被剷除。”他這樣說。

唯一對我作的妥協,如今靜靜地躺在我的褲子口袋裏。

希望我不會用到它。

走在小區里,天色漸暗。

拎着兩份八仙跳海冷麵外賣,摸鑰匙極不方便,從進電梯就開始摸,到了房門口手還在包里抓瞎了好一陣。

屋子裏沒開燈。

我關上門,叫了一聲,沒人應。

六耳未歸。

我心裏有些不安,希望他沒事。

今天他挾憤而去,恐怕下手不會留情。從楊華那裏,我知道六耳昨天中槍之後,殺了不少人。昨天他沒有告訴我這些,他只是在展現他的憤怒。

或許死的人罪有應得,或許他們只曾為小惡。但六耳對人性命的輕賤,讓我心裏不舒服。我已經想好,如果他今天平安歸來,就讓他搬到別處去住吧。

到了八點半,我已經把一份冷麵吃完,六耳還沒回來。

他的手機已經不用很久,沒有可以聯繫上他的辦法。

莫非真出事了?

他槍傷未愈,如果再被槍擊……

而且前天的事之後,曾無往而不利的神秘人在子彈面前受挫已經不是秘密,有心多備幾把槍的話……

我坐在電腦前開了好些網頁,卻沒有心思瀏覽,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的走着。

的確,我對他的做法想法不甚認同,但顯然他還是拿我當朋友的。真要有事,我絕不可能坐視不管。

時鐘已經指過九點。

我摸出口袋裏的一捲紙條,展開。

鑽出出租車的時候,臉上幾點冰涼。開始飄小雨了。

眼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酒樓。

我再次看了一眼酒樓的名字,沒錯,就是六耳昨走前寫給我的那座。

這是就他今天的目標,也是那股勢力最重要的據點。

我向門口走去,門童笑臉相迎。

“先生一位嗎?”

“我找朋友。”我示意已經有人在裏面等我吃飯,謝絕了引路,自己往裏走。

這家酒樓的生意不錯,已經快到夜宵時間,還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吃飯。

我掃了眼一樓大堂,順着樓梯走上二樓。

六耳幾天來的表現,讓我知道他的性子比從前偏激了很多。這次最後肯告訴我要去什麼地方,內心深處只怕也沒把握,為自己留了條退路。

這酒樓規模極大,地段又好,可見老闆的實力。六耳真要出事,單槍匹馬我怎麼救法?

從二樓走到三樓,又到四樓,我裝作找人的樣子,心裏卻越來越疑惑。

我所看到的一切跡象都很正常,四樓還有幾家在辦婚宴,以六耳前幾天的聲勢,不管是否平安離開,一定是鬧個天翻地覆的啊。

通往五樓的樓梯上豎了塊“顧客止步”的牌子。我剛往上走了沒幾步,一位服務小姐就攔住我。

“先生,上面兩層是辦公區。”

就是這上面了。我心裏暗想。

“我有個朋友喝醉了,轉了遍找不到他,會不會跑到上面去了?”

“我沒看見有人上去呀。”

“興許是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晃上去的,我這朋友一喝醉就愛耍酒瘋,我得上去瞧瞧,別砸壞什麼東西。”

我剛走了一步小姐又把我攔下來。

“一定沒往這上面去,就算我沒注意,這上面也有保安呢。你那朋友要是真在上面耍酒風,早就被扔下來啰。”小姐笑盈盈地說。

我有些無奈地隨着小姐往下走,這地方硬闖可不行,而且一定有監視器,再找借口多半會引起注意。

“聽你的口氣上面的保安可夠狠的呀,看來是沒人敢在你們這兒搗亂的了。”我試探着她的口風。

“反正我在這兒做的這大半年裏是沒見過有人來搗亂的。再說好好的吃飯誰沒事要來搗亂呀。”

看樣子這服務員並不太清楚上面兩層待的是何許人。

大半年沒見過有人搗亂?也就是說今天下午沒出過什麼事情,更肯定的一點是沒有過槍聲,否則下面樓層的服務員不可能不知道。

我慢慢走出酒樓,心中疑雲越來越重。

難道六耳沒有來過?

那他去了哪裏?

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別等我回到家的時候他正在看電視吧。

六耳只抄了這麼個地址給我,現在我還能去哪兒?

回頭看看燈火輝煌的酒樓,線索斷了,我心裏湧起無力感。

繞着酒樓附近再轉轉吧,發現不了什麼就只能回家乾等了。

還是小雨,風卻大了。我迎着風,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吹到了臉上。

我抹了把嘴角,是根頭髮。

我隨手一甩,這根頭髮又細又長,粘在手上,甩了好幾下才甩掉。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等我意識到什麼,那根頭髮已經消失在風雨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從哪裏來的?我前面並沒有人啊。

我四下張望,最終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電線杆上。

一張下半身還貼在電線杆上,上半身在風裏招搖的紙。

這是城市裏隨處可見的“牛皮癬”——簡易廣告招貼,多是性病治療或販賣假文憑。在這張紙上,有些許黑絲飄動。

我快步走近,一把將廣告撕下來。

十幾近一米長的黑髮插在薄薄的廣告紙上,從上面的痕迹看,最初上面至少有上百根,已經被風吹走大半。除了六耳,還有誰會在這種地方干這麼高難度的事?

意識到這是六耳留給我的信息,我立刻端詳起紙上的廣告。

這是張再普通不過的承辦假文憑的廣告,留了個“張先生”的手機號。

這張先生當然不會和六耳有什麼關係,那麼六耳把毛髮留在上面的意思?

這張紙的紙質不太好,被雨水打濕,已經有些殘破了。特別是下半部份。

我抬起頭細看電線杆,原先貼着廣告的地方好像有些白痕,但不太清楚,也不像是字。

不對!

剛才這張廣告是上半部分脫落,而我撕下來之前,下半部分還貼在水泥柱上。我幾乎完整地把廣告撕了下來,照這樣看,如有殘破也該是先脫落被風吹着的上半部分,可現在的情況是……

看過紙上的殘痕,我仔細地把這張廣告再貼附到原先的位置,和上面的白痕對應起來。

像是有人用一把鋼錐,在紙上劃了個右轉彎的箭頭。

當然不會是鋼錐了,我清楚地知道,這把鋒利的錐子,一定是手上這些毛髮組成的。

我順着箭頭的方向望去,離十字路口還有很長的距離。

沿途我一直留意四周,小心不要錯過六耳的標記,到了十字路口右轉,直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都沒有發現新的記號。

再怎麼走?往前,還是向左轉,亦或向右?

或許是六耳留下的記號被風雨吹掉了?

想到這點,我突然意識到,要是我晚來半小時,恐怕酒樓前的這個記號也看不見了。六耳真要作記號的話,為什麼不做一個保留時間長些的?

一個答案在心裏浮起來:他沒有這個時間。甚至,他已沒有這個力氣,只能匆匆為之。

我不再往前走,掉回頭,查看有沒有被我錯漏的地方。

經過的幾根電線杆上貼着的廣告我都湊近看了,沒有曾被毛髮穿過的痕迹。

心裏愈發地着急,抬着看看掛在路口上方的交通標誌,突然想到,會不會六耳的意思不是“前方路口右轉”?

六耳不會開車,這樣的標記對任何一個司機來說是前方路口右轉,但對一般的人來說,或許只是前方右轉?

少了一個“路口”,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我快步向酒樓方向走去,果然在離酒樓大門不到十步遠的地方,有條狹窄的小巷。就是因為太近了,剛才一心想着前方路口右轉,竟然忽略了過去。

我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

這條小巷一邊是所工廠,另一邊是酒樓,所以並沒有住家。

巷子裏很臟,有許多酒樓排出來的污水,空氣里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這還是下着雨,如果平時,一定沒人願意走進來。

走了五六十米,巷子往工廠的方向直直地拐了個彎。我轉過去,前面不遠就是盡頭。這是條死巷。

工廠在巷末一側開了扇鐵門,但現在鐵門緊緊關着,遠遠望去上面銹跡斑斑。

門前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廢棄物,佔了十幾平方,把巷尾填滿了。

我走到廢棄物旁,看着緊閉的鐵門。會不會在那後面?

已經到了這裏就沒什麼可思前想後的,我一腳踩進地上的那些紙箱子裏,打算走到鐵門前想法子翻過去看看。

還差一步到鐵門口,腳下的觸感有異,連忙收回腳,穩住重心,低頭用手一撥。

正是六耳!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個躺在破紙箱空隙間的長條形物體。並不是他曾經變出的女人模樣,也不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男,更不是六耳原本自己的模樣。除了我,沒有人會在第一時間分辨出,這濕淋淋躺在地上的,或許是一個人。

因為六耳已經顯了原形。

那些曾在我面前張牙舞爪,被六耳親熱地稱為“小傢伙”的黑毛,軟軟地胡亂地耷拉着,貼滿了六耳的軀體,沒有半點生氣。他滿身都是毛,我雖已經移開上面的遮蓋物,卻一時看不出他傷在哪裏。

我連忙去摸六耳的鼻息,還沒撥開他臉上的毛,就聽他氣息微弱地說:“還沒死,你總算是來啦。”

我放下心來,忙問:“怎麼了,中槍了?”

他微微搖頭。

“先……先想法回去再說。”他說話都異常吃力。

回去?這是個難題。他這幅模樣我不可能明目張胆扶着他叫出租。不過,眼前龐大的雜物堆倒是頗有些可以掩飾的道具。

拾了兩個還算完整的長紙箱,一頭一尾正好把蜷着腿的六耳套進去,告訴他別亂動,上面有孔悶不死,看他樣子也沒力氣折騰。

撿了幾根繩子勉強把箱子綁好,千萬別在路上散了。我已經想好,萬一散開就告訴別人是長毛絨人型玩具。

雙手抱着這個超重的拼裝紙箱,我走出巷子,把紙箱放到地上,揚手欲招出租車,又把手放下。

這麼長的紙箱,出租車裏放不下啊。

想了想,只好摸出手機撥通大眾出租的訂車電話,訂了輛小貨車。原本訂貨車至少得提前半天,我在電話里好說歹說,同意加錢,才訂到了一輛。接線員明確地告訴我,至少得等四十分鐘。

雨開始大起來,我沒帶傘,不願意躲進酒樓免得多生是非,所以沒一會兒全身都濕了。而地上紙箱裏的六耳,雖然悶不死也淹不死,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他什麼地方受的傷,昨天中了槍都沒變成這樣子。希望他的傷口別感染化膿,否則往醫院一送又是宗大新聞。

足足等了近一小時,小貨車才出現在雨幕里。在把六耳抱進貨廂里的時候,司機還好心地跑下來搭了一把,讓我心裏一慌,還好他沒發覺什麼。

“什麼東西啊,挺沉呢。”司機一邊開一邊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說。

“呃,是我朋友送的個藝術雕像。”

“雕塑啊。”

“是的,用最新型的軟性塑料做的。”我怕他剛才在搬的時候感覺到時面的東西不太堅硬,補了一句。

好在這司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暗自抹了把額上的冷汗,一直沉默到了終點。

下車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一個人把紙箱抱出了貨廂,免得司機再來幫手。

從小區門口到我住的樓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雖然已經過了十一點,又下着雨,只有零星一兩個行人,抱着大紙箱,我還是感覺芒刺在背。

好不容意捱到進樓上電梯。門口保安看了我幾眼,讓我十分不自在,簡直像做了賊一樣。

把這見不得光的東西抱進房間放在客廳地上,反腿踢上門,我彎下腰雙手撐着膝蓋,喘了好一陣粗氣,這才開燈拆箱。

把六耳從箱子裏拖出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沒有半點要起來的樣子,胸膛起伏,狼狽之極。

“傷在哪裏,我看看。”

他沒反應,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要彎下腰去,方聽見他像蚊子叫那麼輕的聲音。

“我沒受傷。”

“沒受傷?”這可比他重了十幾槍更令我吃驚。

“沒傷你怎麼這幅模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六耳輕弱的聲音中滿是不安和惶恐,

“我沒有力氣了,一點力氣都沒了。”他顫抖聲音里還有另一種情緒。一種我似乎有些熟悉的情緒。那是什麼?

在他斷斷續續,並且有些混亂的敘述中,我了解到發生了什麼。

其實一切非常簡單。

六耳並沒有進入那家酒店。

在去的路上,他就覺得身體不對勁。本來每時每刻,六耳都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可是這力量正一點點的從他體內抽離。

察覺到自己的不妥,六耳到達的時候小心堪察了附近的情況,找好退路。可他做完這一切,準備進入酒店的時候,力量流失的情況加劇了。

他清楚地感到,全身像手臂一般親切的毛髮,那些“小傢伙”們,正在枯萎。它們迅速地衰弱下去,支持正常人的形體已經越來越困難,不管是變化出的花襯衫還是皮膚,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

力量的飛速逝去讓六耳頓時陷入慌亂,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或許會死去。想到那個堪察地形時看到的死巷,六耳用最後的力氣做了標記,拚命地跑進巷子裏。

他一邊跑,身上的皮膚、衣服一邊變形。當他轉過彎,撲進廢物堆的時候,已經完全變成了毛人。

六耳扯了一大堆東西把自己蓋起來,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已沒有半分力氣,連一個孩童都不如。

“我躲那堆廢物里的時候,就在想,天塌下來了,天塌下來了。”

“我想你會來救我的,你總是能救我的。可是我又變成一個廢物了。”六耳仰着頭,努力地看我。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能這樣說。

“我還能好起來的,是嗎,我還能好起來的,到了明天,我就會重新有力量的。”六耳突然拚命地喊着起來,可是這輕微的喊聲,我一旦站直身子,恐怕就聽不清楚了。

我想起來了,那種情緒。

是絕望。

是一切都開始崩潰了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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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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