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再見三兔
等在王茂元樓下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今天真正算是起了個大早,六點半不到就爬起來。因為和王茂元約定等候的時間是七點二十。算算這些年裏那麼早就爬起來的日子,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小夥子,很少起這麼早吧?我老頭子是睡不着,幸福啊。”和王茂元一路過去,不多久我的睏倦就被他發現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過會兒就好了。”
反觀六耳,倒是精神得很。
提籃橋監獄我和六耳都是頭一回去,厚實的高牆壓抑着每一個經過者的心情,我的困意也立刻消散了。
整個監獄還是關着很多犯人,只是我們要去的那個區現在清空了,改造工程剛剛開始。我和六耳出示了身份證,填好外來訪客單,檢查過隨身物品,然後在胸前別上訪客證,跟着王茂元走入高牆。
檢查的時候我看到六耳居然把昨天王茂元給他的那件囚服帶在包里,心裏奇怪。放行之後,我小聲地問他:
“你怎麼把這衣服帶來了?”
六耳一笑:“等會兒或許有用。”
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我心裏嘀咕,這小子的想法我越來越猜不透了。
香港電影裏那種監獄外牆和內牆之間的寬廣院子,並不存在於提籃橋監獄中,站着持槍哨兵的高高崗樓和探照燈也不知藏在什麼地方。不過這座監獄的安全性毋庸置疑,這上世紀初由英國人建造的‘‘回”字形建築群,當時可是號稱“遠東第一大監獄”呢。
進了大鐵門就是四層高的監獄樓,我們要去的是C區。走在狹窄的走道里,經過一扇又一扇的鐵門。現在這些鐵門後面大多沒有人,犯人早飯後都進裙房裏的工廠勞動了。
C區的走道里堆着些建築材料,王茂元一邊走一邊告訴我們,英國人的建築結構非常牢固,所以這次只是整修一下表面。提籃橋監獄現在已經變成一個上海司法對外的窗口,常常有人來參觀,不能太破舊了,正在有計劃地分步重修。
C區的鐵門都虛掩着,開始一段的房間已經開始粉刷。王茂元在5號牢房前停了下來。
“當年,從C區的3號房開始直到27號房,關的基本都是‘4·23’案的案犯。那支筆的主人吳玉柱就關在這5號房,張金龍在13號房。”說著,他推開鐵門走了進去。
5號房是間比較大的牢房,約十平方米出頭。這間房只有鐵門上的小窗,現在把鐵門全開着採光也不太好,可以想像要是關在裏面是多麼陰暗。
話說回來,當年被關在裏面的人,恐怕也沒有什麼心情抱怨採光問題。
地面是水磨石,如果吳玉柱的鋼管筆是在牢房裏磨損的話,留下的痕迹只可能在這水磨石的地面上。
我彎下腰細看地面,王茂元和六耳兩人也是一樣的動作。我才看了幾眼就怔住,不由得嘆了口氣。
並不是找不到痕迹,而是地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點。
這座監獄自建成到現在近百年。在這間C5號牢房裏關過的犯人數以百計,他們百無聊賴之際,早就把堅硬的水磨石地面搞成了大花臉。
雖然不至於佈滿了亂七八糟的划痕,但就在我周圍這兩平方米里,就最少有三處較深的划痕,整間牢房少說也有十幾處,又怎麼能知道哪一處才是吳玉柱划的?
我失望地直起腰,卻看見王茂元和六耳還在彎腰細查。
我有些奇怪。我想到的,這兩人沒道理想不到啊。
過了一會兒,王茂元也發出一聲嘆息,直起腰來說:“真是沒法子辨認了,我已經看到三處可能是鋼管筆劃出的痕迹,整間屋子加起來有六七處有可能。原本還想有所收穫,這麼些年過去,當年的痕迹是找不出嘍-
我心想原來王茂元是在各種划痕里努力分辨,過細的划痕是可以排除的,只可惜這間屋裏近似的划痕太多。
可六耳居然還毛着腰移動着腳步,依然不肯放棄。
“你有什麼分辨的辦法嗎?”我問六耳。
他向我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王茂元看看他,又看看我,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再次彎腰觀察起地面。他一定奇怪六耳正在依據什麼進行分辨。
我隨着六耳的視線看,卻瞧不出什麼來。
“找到了。”六耳突然說。
我和王茂元立刻湊了上去。
那裏有一塊兩個巴掌大的划痕。
“你怎麼知道是這個?”我問。
“別急,你先看看這像什麼。”六耳說。
我跟着王茂元蹲下去,微眯着眼睛細看。
這肯定不是漢字,應該是個圖案。
划痕很深,邊緣相當模糊。這種模糊看起來是反覆刻畫所造成的。
王茂元站起來,退開幾步往這裏看了看,說:“這裏當年好像是吳玉柱睡覺的地方。”
他又走過來,比了比,說:“要是他頭沖這邊睡的話,右手伸直差不多是這個地方。嗯,很有可能,他或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捏着筆畫的·日復一日,可惜這痕迹挺難辨認的。”
“那多,你不覺得這圖案有點眼熟嗎?”六耳對我說。
“眼熟?”經他這麼一說我是有點覺得似曾相識。
“你看,這划痕的中間有個圓圈,圓圈裏是什麼?”
的確是個圓圈,那裏面……
痕迹實在是有點模糊,我越看越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
六耳也蹲了下來,以手當筆,畫了個圓圈,又在裏面畫個一串連在一起的圖案。
王茂元還沒看出這是什麼,我卻立刻被點破迷霧。
“三兔圖,是三兔圖!”
六耳畫的,就是三兔圖最核心的圓圈圖案——三隻耳朵相連的兔子圖。
再比對吳玉柱留下的划痕,沒錯,是三兔圖。那圓圈外面原本難以辨認的曲線,依稀就是三兔圖核心圓圈外如雲氣纏繞的一個個弧型。
“什麼三兔圖?”王茂元卻不明白。
“是……是……”我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就是一種耳朵相連的兔子圖,就像這樣——”六耳摸出紙筆,很快畫了出來,“就是這樣。”六耳把圖遞給王茂元。
“你居然能完全畫出來?”我驚訝地問六耳。
三隻耳朵相連的兔子圖留心一下就可以畫出,可四周那一個個不規則的圓弧雲氣十分複雜,要畫出就很不容易了。六耳不是只在雙聖廟裏見過一次嗎?那時候他可還沒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呀。
王茂元接過圖一看就叫了聲:“是這圖!”
“您也看過那則新聞?”我問。
“什麼新聞?”沒想到王茂元反問道。
我簡單地說了一下,王茂元說:“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來歷,不過我是在一個叫郭超的犯人的日記本上見到的,他也是‘4·23’案的案犯,有時會寫些日記,在本子上偶爾會見到這樣的圖。我當時問過他,他只說是隨手畫的,我就沒在意。”
王茂元拿着圖對比地上的圖形,慢慢點頭說:“沒錯,看起來地上畫的也是這個圖。”
他抬起頭有些不解地問六耳:“你根據這麼模糊的痕迹就能復原出這幅圖?”
“我這方面能力比較強。”六耳笑笑。他這麼解釋我倒是釋然了。根據我的直覺理論,他看見這痕迹是能快速還原出原本模樣的。
“而且我也見過清晰的原圖嘛。”六耳又說。
他說完,卻蹲在王茂元身邊,取出包里的那件囚服,正面朝上鋪在吳玉柱畫的三兔圖旁。
“昨天我還不敢確定,現在看起來我的猜想沒錯。”他說。
我也蹲了下來,三個人蹲在一起,頭沖內屁股向外,這姿勢被別人看見想必有點可笑。
“你們看這件衣服上磨損的痕迹,這痕迹比吳玉柱的要難認得多,但是,中央這個圓形的磨損帶應該還是看得出的。”
六耳說得沒錯,中間真是有一圈圓形的磨損痕迹。
“你的意思是這件衣服上也有三兔圖?但圓形內部的磨損已經完全混成一片了,外部也是,看不出和三兔圖外部類似的花紋。”我說。
“你說得沒錯,但你看圓圈外部磨損帶的走向,依稀可以看出是往八個方向的,就和三兔圖一樣。”
“你的觀察力真是不簡單!”王茂元再次對六耳刮目相看,“這樣看來,是三兔圖的可能性相當大。”
我用手指摸着囚衣,皺眉道:“這上面的痕迹是用什麼弄出來的?”
“我想,就像你現在所做的。”王茂元看着我的手,“是手指畫的。日積月累,畫了千百次以後造成的磨損痕迹。”
“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不斷地畫著這個圖。我好像感覺到什麼,但就是說不出來,這個圖一定是有意義的。”六耳說。
“但是他們是從哪裏見到這幅圖的呢?在那則新聞報道前,沒有人關注三兔圖的,就算是現在,知道三兔圖的也只有極少數人啊。王老,您以前見過這圖嗎?除了在那個郭超的日記里?”
“應該……沒有吧。”不知為什麼,王茂元的否認顯得不太確定。
“這就怪了。現在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個‘4·23’案的犯人對三兔圖有着嚴重的情結,如果大膽推廣到所有案犯的話,這就是繼王老您說的‘不可克制的慾望’之後,另一個共同點了。”我說。
我們蹲在一起說了一會兒,很快就感覺腳有些麻,一個個站起來。
這樣的討論是沒結果的,我們也明白這點,跟着王茂元再次到C13房看了眼。這間曾關着六耳生父的牢房要小些,約六平方米,我們又在地上找了一小會兒,未果,就離開了。
和王茂元分手的時候,我們再三感謝了他的幫助。
“最遲明天,游芳的事情我就能查出來。”王茂元對六耳說。
“謝謝您了,估計您還會查一查‘4·23’案的事吧,要是有進展能不能告訴我一聲?”六耳說。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是準備一個個牢房看過來,瞧瞧是不是還有人在地上畫過這三兔圖。”
“我看這事情沒解。”路上我對六耳說。
“怎麼?”
“‘4·23’案的新突破口,是建立在所有的案犯都熟悉三兔圖這個大膽推測的基礎上。可是那麼些省數以千計的案犯,他們是通過什麼渠道看見三兔圖的?看見了又為什麼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關進了牢裏,有事沒事都要畫這個圖?聽聽都夠荒誕的,事情過去二十多年,怎麼查?”
“那時候就看見三兔圖,現在想起來只有雙聖廟了。”六耳說。
“倒不只是雙聖廟,記得那篇新聞報道上說,英國專家組主要是去敦煌,也許別處還有。可一般人看見三兔圖不會在意的,而吳玉柱他們對三兔圖的態度,簡直就像是邪教崇拜的圖騰……”我突然住嘴,六耳也轉頭看着我。
我這麼隨口說出的東西,倒真是有相當大的可能性。
宗教狂熱是很可怕的,如果說有什麼能讓數千人都對某些事情絕口不提,哪怕面對死亡,宗教絕對是最有可能的力量之一。
而瘋狂的強姦行為,是否是某個邪教的教義?
既然三兔圖能被世界上最大的三個宗教同時採用,為什麼不能有其他的小教派採用它?
“這個案子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六耳說,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直覺,我的直覺這樣告訴我。”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到十點,我連着接了兩個電話,讓我被迫放棄了繼續睡下去的打算。
第一個電話是王茂元打來的,六耳留給他的是我家的電話。
他說了兩件事。首先,我們的猜想得到證實,張金龍在大學強姦的兩名女學生之中,游某就是游芳。其次,昨天下午到晚上,王茂元發動了幾個年輕的刑偵隊員,把C3一C27所有沒重修的牢房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除了吳玉柱的划痕,另外確定了兩處三兔圖划痕,還有三處疑似。核對當年的關押資料,王茂元推測,留下划痕的可能都是重犯。
五分鐘后的電話是梁應物打來的,昨天晚上我拜託他查一下三兔圖的事。網上只有英國專家來華的新聞,卻沒有後續報道說他們得出了怎樣的結論。
關於有無邪教以三兔圖為圖騰一事,梁應物還在託人查,英國專家的結論已經知道了。
其實英國專家並沒得出實打實的結論,他們原本期望在考古方面能得出確切的答案,可是走了小半個中國,只證明了在古老的東方也有許多地方留有三兔圖的痕迹,這些痕迹並不局限於佛教,也不局限於隋代,在元代也發現了。我想在元代的發現就是指雙聖廟了。
英國專家有一個推測性質的結論,研究發現,長時間看三兔圖會有使人平心靜氣的效果,一個英國的心理研究機構更表示,長期處在隨處可見三兔圖的環境中,能讓人清心寡欲。而清心寡欲是所有宗教希望教徒做到的,所以這些宗教不約而同地把這樣的圖案採用到類似教堂的場所中。
回想起第一次在雙聖廟裏看見三兔圖時的感覺,好像是有那麼點讓我平心靜氣的作用。但這就很難解釋窮凶極惡的強姦犯們為啥也對三兔圖這麼熱衷了。
這兩通電話的效果是讓我更加疑惑了,我在床上發了會兒呆,起來洗漱。而後我走進卧室。
六耳正在看窗外。現在他已經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窗帘拉開了。
“王茂元來過電話了。”我說。
六耳轉頭看我:“他怎麼說?”
“是游芳。”
“哦……”他緩聲應着,轉回頭去,“我猜到了。”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該考慮一下,重新對待你母親。”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是,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原因,還沒有找到。”六耳迴避了我的問題。
“你確信‘4·23’案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強姦案?”我問。
“你也這麼想,不是嗎?”
“好了,出來吃早飯吧。”
坐在餐桌上對啃麵包的時候,我把王茂元的新發現和三兔圖的事告訴六耳。
六耳努力往嘴裏塞着麵包,在我說的時候一言不發。
我一邊說的時候,心裏忽然想到,原本我是追查六耳身體變異原因的,怎麼現在變成追查張金龍強姦案了?目標焦點的轉移居然現在才意識到,看來是“4·23”案的離奇性對我好奇心的誘惑力太大了。
可是不管“4·23”案是怎麼回事,應該和六耳的變異沒有關係,否則,當年這些案犯欠下的孽債肯定不止六耳這一宗,變異人不是早該出現百十個了?
“4·23”案和六耳有密切關係,他顯然想查下去,同時為了滿足好奇心,我當然也不會不管。至於六耳的基因變異,等游芳毛髮的化驗結果出來再說,沒準兒是女方的遺傳基因問題呢。
我說完兩通電話的詳情,六耳也把麵包都吃完了,抹了抹嘴,說:“那多,你有沒有想過,沒準兒我們拜訪一下王茂元的朋友,會有點收穫?”
“王茂元的朋友?你是說當年和他一起查‘4·23’案的同事?怎麼。你覺得他的話有所保留嗎?”我皺着眉說。
“不不,我指的是另一個人——那個研究女性性心理學的。”
我想起來了,原來六耳指的是那位告訴王茂元八省一市大量女性性冷淡的婦科醫生。
“你懷疑兩者有關?”我問。
“時間和地點都類似,總讓我覺得有點怪。”
“讓你覺得?怎麼覺得?”我聽出點意思,忙問他。
“說不清楚,只是隱約地猜想,並不像其他直覺那麼明確,所以我也不確定。可是你想,萬一有關係的話,‘4·23’案的重犯都死了,那些性冷淡或嚴重到生殖系統萎縮的人可還活着啊。我想讓她們看看三兔圖,不知會有何反應。”
“對了,你這麼一說,我想到‘4·23’案的輕犯不是沒判死刑嗎,這上面也可以着手的啊。”
“這方面不用你去管,你以為王茂元查了牢房就會結束嗎?特別是他又查到幾處三兔圖划痕,他一定會去找還活着的當事人。”六耳說。
“這倒也是。”我想了想,說,“那我就再去給王茂元打電話吧。”
“算了,還是我打吧。”六耳看了看我還剩下的半塊麵包說。
“王茂元對我們的聯想能力深表佩服。”六耳打完電話對我說。
“是你的聯想能力吧,確切地說是你的直覺。怎麼樣,他把那個人的電話給你了嗎?”
六耳揚了揚手裏的紙:“張無垠,比老王年輕點,也退休了。聽他說還是有點名氣的女性性心理學者,出過幾部專著。老王會先幫我們打個電話約一下。”
“那個你問了沒有,關於‘4·23’案還在世的犯人?”
“他這兩天就找去。”
到報社還未坐定,就聽見王柳那裏大呼小叫:
“哪位兄弟拿了我最新一期的《新發現》,哪位兄弟?”他一邊叫着,一邊在辦公室里來回地巡視。
“完了完了完了。”他經過我座位的時候嘴裏嘟嚷着,“剛寄給我要寫稿的啊,難道我是跑出版的就活該被人拿書嗎?每次不小心放在桌上第二天准沒。”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是鬼子唐在安慰他。
“做人要厚道,要厚道啊。”王柳捶胸頓足,“那我今天的稿子怎麼辦啊?”
“十三太飽!”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
王柳抬眼望去,就見一個人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十三太飽冷麵一碗。”八個字說得抑揚頓挫,那個人慢慢轉過身來。如果他穿的是件賭神風衣一定很拽,可惜他只穿了件小背心,十分有礙觀瞻。
王柳已經站在這裏,這般賤法的,放眼全報社只剩下了一個人。當然是蘇世勛。
王柳一個箭步衝上去,死命掐他脖子。
“是你小子拿的,還敢訛我的面,找死啊你?給不給,給不給?”
“不是我拿的,不是我拿的!”蘇世勛腦袋被搖得七歪八晃,聲嘶力竭地分辯。
王柳鬆開手:“說,在什麼地方?”
“十三太飽,今天中午。”蘇世勛一臉的寧死不屈,和三秒鐘前判若兩人。在我的引薦下,神秘冷麵館現在已經紅透晨星報社的半邊天。
“真不是你拿的?”王柳的小眼睛裏滿是不信。
“當然!”
“好好,你快說,我趕着寫稿呢。”
“早上上廁所的時候,倒是在廁所里見過這麼一本。”蘇世勛咳嗽一聲,又道,“而且,這本現在的完好率至少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王柳一拍腦袋:“原來是昨天上完廁所忘記拿出來。人哪,幹什麼事情都不能得意忘形。”他往廁所方向跑了兩步,又停下來,滿臉警惕地問,“什麼叫百分之九十五的完好率?”
“我紙不夠,就隨便扯了兩張。放心,是廣告面,上面香車美女,正合適用來擦屁股。”
片刻之後,王柳拿着小雜誌喜氣洋洋地跑回來。
“這是第幾期的《新發現》?”我問。
“第三期。”
“前幾期有沒?借我看看。”這是法國著名科學雜誌的中文版,剛引進中國,我聽人說過好幾凹了,一直想翻翻。
“我找找。”壬柳說。過了會兒他扔了本過來,是第二期。
翻了下目錄,看見兩個讓我念念不忘的字——
“基因”。
從標題看或許對我沒什麼幫助,不過我還是翻到了第112頁。這篇文章的標題是《愛撫會影響基因》。
一個來自魁北克的研究組發表_r他們的研究結果:母親的擁抱會在基因層面上改變孩子面對壓力時的反應。進一步說,新生兒會因為和母親發生接觸而改變他們的DNA。根據這個結果,研究組認為後天環境會對幼年期人類的基因產生影響。而在此前,基因被認為是先天性的。
中午在神秘冷麵館,我特意把這篇文章給梁應物看。現在他只要中午在附近,都會到神秘冷麵館吃冷麵。
“這個研究結果我倒是第一次看到。”梁應物看完說。
“不會吧,以你們的能量還不能在第一時間收到這個研究結果?”
梁應物搖了搖頭:“世界上成千上萬個研究組,幾乎每天都會發佈各種各樣的研究結果,可是從研究結果到學界主流,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這段路里,大量不正確的研究結果會被篩掉,常常正確的結果也會被暫時篩掉,所以我們的遺傳學研究所沒把這結果當回事也很正常。”
“可是我覺得,如果人的基因被證明能在幼年改變,或許特殊情況下也能在成年改變,不需要病毒入侵,而只需要某種環境。”
“那麼你想說什麼?六耳在某種環境下改變了自己的基因?”梁應物反問我。
“這個……”我被梁應物問住,只好嘿嘿訕笑道,“只是提出一個新思路嘛,也沒說就是那樣。我是想,如果遺傳方面的路走不通還有沒有其他的路走。”
“遺傳方面,雖然你第二次提供的毛髮檢測結果沒出來,但據我所知,似乎也是有點問題。”
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和正常人基因也有差異嗎?你都知道了怎麼結果還沒出來?”
“在和六耳的異常部分進行同質性比對吧,這兩天最後的結果就該出來了。”
“啊,我還以為如果是遺傳的問題多半出在他爹張金龍身上呢。”
“這個,等結果出來再下結論吧。”
隔天晚上,我們敲開了張無垠家的房門。
張無垠是一個人住,這點此前王茂元已經告訴我們了,他還說張無垠很早就離婚了,多年來一直獨居搞學術研究。估計是怕我們問到不該問的。
我有點鬱悶,難道給老王的印象這麼長舌,自己在他家有問到什麼不該問的嗎?呃,好像張無垠的故事就是我特意問他的。
張無垠微胖,眉毛粗短,眼睛炯炯有神,說話簡潔有力,給人偏中性的感覺。她拿了兩罐可樂給我們,然後一屁股坐進沙發里,點起一根煙,吸了口,問:“你們抽不抽?”
“不抽。”我們一齊搖頭。
“不抽也得抽,不是一手煙就是二手煙。”張無垠說。偏生她說這本該是玩笑的話的時候一點笑意都不帶,搞得我和六耳不知該接什麼話。
“老王說你們兩個小鬼好奇得要命,要我接待一下,看來你們挺對他胃口。嗯,那你們就聽着吧。”
“哦。”我和六耳應着。
“八一年的時候我還在芮金醫院做婦科醫生,同時剛開始嘗試做女性心理諮詢。結果我發現從初夏開始,有部分女性開始向我諮詢性冷淡方面的問題。中國女性是很保守的,而且女人在性行為上多處於被動地位,所以來諮詢這類問題的,其實都已經相當嚴重了。一段時間之後,個別人開始出現生殖器官萎縮,同時芮金醫院的婦科也開始接觸這類病人,都是先由性冷淡開始的。一個心理問題會發展成嚴重的生理問題,這對我來說是相當有研究價值的,再加上些其他的原因,我把這作為自己的研究項目,開始重點關注和研究。”
“能不能問·下,您說的‘其他的原因’是什麼?”我問。不知這個原因是否和“4·23”案有關。
張無垠拿眼睛看了看我,說:“其他的原因就是,我也是病人之一。”
我立刎把嘴緊緊閉住,張無垠不當回事地說出來,卻讓我相當尷尬。看來王茂元擔心的“問到不該問的”還是發生了。
“我研究一段時間以後,卻發現這種病症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沒有前兆,是突發性的。同時在和朋友同學的信件交流中,我逐漸了解到南方好多省市都出現了這樣的病人,並不獨在上海。病人出現的時間都是八一年晚春或初夏,最南方的幾個省要稍早些,比如廣東和福建。從時間的統一來看,很像是某種流行疾病,但在病人的體內卻檢測不到病毒。到了八二年夏天之後,新發病人越來越少,老病人也以極緩慢的速度開始好轉。當然,已經萎縮的生殖器官很難完全恢復。此外,我懷疑同時期的男性也患有此類疾病,只不過這類病人多數被當做陽痿治療了。”
張無垠正好.支煙抽完,隨手把煙頭扔進煙灰缸,問:“好了,故事講完,還有什麼要問的?”
六耳取出一張畫著三兔圖的紙,遞給張無垠:“您看看有沒有見過這個圖?”
張無垠剛接過圖,就“嗯”了一聲,卻不知道這一聲里包含着怎樣的意思。
“是個商標吧?”張無垠看了一會兒,說。
“商標?”
“內衣商標,沒記錯的話叫三兔牌。”
“三兔牌內衣?”這真是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見鬼,我還曾猜過是某個邪教的圖騰呢。內衣商標?這實在是個很冷的笑話。
“這個牌子現在已經沒有了,八十年代初曾經紅過一陣,不是特別耐穿,但走的是低價路線,甚至賣到了上海來。要知道,那個年代都是上海的服裝往全國賣的。不過很快就銷聲匿跡,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我們在張家一共只待了不到半小時,但收穫頗豐。沒到家我就急着打電話給王茂元。
“老王啊,我可有了突破性進展。”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對,怎麼把“老王”漏出來了,那是和六耳私下隨便說的,當面應叫“王老”才對。
好在王茂元也不在意,因為他的聲音也十分興奮:“你也有進展?我這裏也有了重要線索。不過你先說。”
“你也有線索了?估計和我這裏一樣,三兔牌內衣?”
“你怎麼會查到三兔牌內衣的?不會是……不會吧,那些性冷淡患者也穿過這個牌子的內衣?”王茂元大感驚訝。
“這我不能確定,但有可能,因為……張無垠自己就穿過。”
“啊?哦……”王茂元發出了幾個感嘆詞,“她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這個,張老師比較直爽。”我只好這樣說。
“她實在是像個男人。還有一點你一定不知道,.我從紡織協會了解到,這個牌子的內衣從八。年底開始生產,到八一年春夏,已經銷到全國許多省市,這些銷售三兔內衣的省市,和發生大規模強姦案的省市,完全重合。”
“完全重合?!”我叫了起來。
旁邊的六耳連忙問我怎麼回事,我簡單告訴了他。他也一臉的驚訝。
“這麼說來,也和發生性冷淡的省市完全重合。”我說。
“是的。這家廠不知為什麼到八二年夏天就不再生產這個牌子的內衣了,現在廠還在,做服裝加工出口。這個牌子的內衣很蹊蹺,我準備過幾天以私人名義去順昌一次。”
“去哪裏?”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順昌,那家廠在福建順昌。”
怎麼一切又轉回到了順昌?
“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王茂元問。
要不要去呢?今年已經去過兩次順昌了。
“好的,我盡量請出假來。”我很快決定了,好奇的男人註定是勞碌命,何況六耳也是一定要去搞清楚究竟的。
“還有,你怎麼是以私人名義去,刑偵隊沒人去嗎?”
“當然沒有了。不管當初是怎麼回事,追訴期已經過了,案子也已經結了,那麼多人槍斃的槍斃判刑的判刑,不可能也沒必要再掀什麼波瀾。我只是去解開自己多年的困惑。”
"游芳毛髮的化驗結果出來了,和正常人的基因差異是0.1%."晚上就要出發去順昌了,下午卻接到了梁應物的電話.
電話里說不清,他下午又有課,我只好去學校找他.
我和梁應物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時不時有來往的學生和梁應物打招呼,看來他這個教師身份還扮演的挺成功.
"只有0.17%?差異這麼少?"我問.
"對一般人來說,這樣的基因差異已經超出上限很多了,雖然還不能解釋為什麼母親差0.17%,兒子的卻差2.7%,但是你別忘了,第二次的化驗結果已經比第一次多了0.3%,可見這種差異是會發展的."
"會發展?你前幾天不是還對後天環境能影響基因的研究成果表示不屑一顧嗎?
"我哪有不屑一顧?你們當記者的說話怎麼總喜歡斷章取義.聳人聽聞啊."
我被梁應物的話噎的直哼哼.
"而且游宏的基因不斷發生變化的原因並不清楚,也很難說就一定是後天的原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游宏基因的變異部分,基本上是此前從未見過的排列方式嗎?"
"記得."
"研究所在比較游芳和游宏這對母子的基因后發現,游芳的基因變異部分,70%以上在她兒子的基因變異里找到."
"基因變異的70%?"我數學不太好,正在努力換算中.
"也就是說,以游宏2.7%的變異為整體基數,則其中的4.4%是從他母親的基因中直接繼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