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節
06.昨天傍晚在小飯館門外剝羊皮的小子叫二愣子,生於河北,今年27歲了。藥材商萬老闆是他的四叔。四叔很早以前就跟隨他的師傅在蜀中收購藥材。師傅死後,四叔便讓他做了幫手。之所以長期駐紮在風動鎮,是因為這裏山深路僻,可以廉價收購到不少野生的名貴中藥材。萬老闆夢想着能收購到一些生長了上百年的人蔘,他向方圓一帶的採藥人傳授尋找百年人蔘的路徑和方法,承諾誰找到了他將高價收購,他的這個願望是從師傅那裏接過來的,他認為自己一定能尋到這種稀世寶物,他的信心建立在對風動鎮的把握上,從一些線裝書中,他認識到風動鎮歷史上出現的怪風來源於天空有一個大洞,怪風便從那洞中而來。那洞也稱為天眼,它的光照在山中某個地方,那裏長出的人蔘至少能活500年以上。“你們與其去挖一些大路貨,不如到懸岩峭壁上去找找,百年人蔘誰找到了誰發財。”萬老闆對山中的採藥人說,“別拿歪貨來蒙我,我閉着眼睛也知道你們拿來的是不是真貨。”
二愣子就這樣跟着四叔在風動鎮呆了七八年,閑來沒事,便同時開了這小飯館,好在鎮西頭的山坡上住着蕨妹子和一群酒徒,加上有零星的攝影者和身份不明的過客,每天有10來個食客也夠這小飯館生存了。
二愣子一夜沒睡好。自從昨天傍晚那輛深藍色的越野車輕飄飄地飛進小鎮,他就一直有點兒神魂顛倒,那個從車上下來的女人勾了他的魂。在風動鎮,出現這樣的女人一年也沒有一次。四叔發現了在階沿上剮羊肉的他動作有點僵硬,便從飯館裏走出來低聲告誡道,別老瞅着裏面,和那女人一塊兒的男人褲管上有人血,這一對鴛鴦邪着呢,小心一點兒。
二愣子想不通,這麼個天仙似的女人不可能和什麼罪惡有關。她一襲白裙,面若觀音,不像這鎮上的蕨妹子,像紅節子蛇一樣纏繞而讓人害怕。夜深人靜后二愣子爬上閣樓睡覺,草墊像針一樣扎得他睡不着。後半夜,他從閣樓的窗洞中又看見了那個女人,這次她一身紅裙,在野地里遊盪,二愣子終於有點害怕了。
由於失眠,二愣子起床晚了點,不過早晨本也無事,山谷里霧氣蒸騰,風動鎮十步以外看不清人,以至於那個女人來到飯館門前時,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夥計,有早餐嗎?”昨晚的那個男人從女人身後竄出來問道。
二愣子將客人讓進店內,慢慢地升火、拿碗、雞蛋挂面,慢慢地操作,眼睛卻不斷往那女人身上瞅。今天她穿了一條牛仔短褲,腿很潤很白,上身穿了件黑色小衫。
“要去登山么?”二愣子鼓足勇氣發問。
“我們來這裏辦事的。”艾楠答道,“請問903信箱還有留守處在這鎮上么?”
“什麼留守處呀,早沒人影了。”萬老闆突然從裏間走出來,這讓二愣子很掃興。
“都走光了?那山上的工廠呢?”劉盛着急地問道。
萬老闆說他七八年前到這鎮上時,山上鎮上就已經沒人了。也沒有什麼留守處的,這是你們城裏人的想法。
“這鎮上有一座903信箱的療養院,療養院附近有一處墓地,以前903信箱的職工死了,都葬在那裏的,是不是?”劉盛認真地問道。
“你們問這個做啥?”萬老闆有點疑惑,“療養院還在啊,鎮西頭的山坡上,一大片漂亮的房子,這些年都空着,誰進去住都可以。墓地嘛,草都長滿了。怎麼?你們來給誰掃墓的?”
“哦,我們順道來看看的,我爸以前在903信箱工作……”劉盛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他覺得沒有必要把一切對這個瘦老頭說清楚。
“這鎮上有個叫胡老二的人么?”劉盛想起了受人囑託的事。
“嘿嘿,胡老二,胡鐵匠,這個瘋子。”萬老闆好像對這個挺感興趣,“你們認識他?”
“不,不,”劉盛解釋說是在路上的一個峽谷里遇見了他哥胡老大,托他們讓胡老二帶點東西給他。劉盛同樣忍了半句話,沒說要帶的東西是一具殭屍的頭髮。
“胡老二是個鐵匠,可自從小鎮蕭條后早就無事可做了,和住在鎮東頭的10多戶人家一樣,靠種點苞谷,挖點藥材過日子。”萬老闆對胡老二顯然很熟悉,“不過這人有點瘋,卻又不是真瘋。三年前他娶了個山裏的姑娘,結婚還不到一個月,他老婆進山去挖葯,被一頭黑熊咬死了。胡老二重新點燃他的鐵匠爐子,打了一根20斤重的鋒利鐵矛,天天進山去找那頭黑熊。三年來,他走遍了方圓一帶的峰峰嶺嶺,一天也沒歇過。冬天山上鋪了雪,他也照常進山去敲那些岩洞樹洞。你們說,這個胡老二是不是有點瘋了?”
向一頭黑熊復仇達到如此痴迷的地步,劉盛認為這個胡老二是個偏執狂。艾楠卻說這男人有點意思,他的老婆在九泉之下會很安慰的。劉盛和艾楠一邊談論着這個要找的人物,一邊向村東頭走去。劉盛的想法是,找到胡老二,不但可以完成胡老大交辦的事,還可以請他在療養院附近的基地掘一個墓,並操辦墓碑什麼的。既然903信箱已經沒人留守了,安葬老爸的事,也沒向誰聯繫並得到批准了。他本來想請萬老闆幫助安葬事宜的,但立即想到萬老闆是一個商人,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他不藉此敲一筆竹杠才怪。而胡老二是本地的山民,一定老實忠實,幫了忙收幾個零錢他就滿足了。這麼多年來,劉盛在用錢上從來精打細算,不是他小氣,而是沒錢的日子他過怕了,要保住好日子就得這樣。
霧氣還沒有從鎮上散去,街道兩旁的空房子顯得很虛幻。劉盛一邊走,一邊想像着這裏多年前的繁榮,一到禮拜天,903信箱的職工一定從旁邊的山上下來,將這裏擠得水泄不通。鎮中心是一個十字路口,他們向東拐去,艾楠說見到胡老二還得打聽一下小女孩麥子的情況,霧杉坪那個賣肉的漢子說以前在風動鎮見過這小女孩,究竟有沒有這個孩子,問問胡老二就知道了。
越往東走,兩旁的房子慢慢拉開了距離,房子中間和後面出現了一些種着玉米的坡地,這裏就是風動鎮最後的居民的棲息地了。但是,仍然沒看見一個人影,路邊出現了一條死狗,不知道是餓死的還是病死的,總之是一條沒人管的死狗。
“怎麼沒人呀!”艾楠說,“我們得進房子去找找。”
左邊的坡地上正有一座房子,安安靜靜的好像正等着人來叩問。他們走到房子前,劉盛將門推開了一條縫叫道:“老鄉……”
沒人應答。他們推門走了進去,眼前是一間堂屋,靠牆的神案上還燃着香火,這是山民一生虔誠的表現。
“這裏有人住。”劉盛判斷道,同時提高聲音對側面房間叫道,“有人嗎?”
仍然沒有應答,劉盛的叫聲在堂屋裏有小小的迴音。
艾楠好奇地推開了側面的房間門,抬頭一看,半明半暗的房間裏擺着一張古色古香的大床,床上睡着一個人,還沒有醒來。
“老鄉!”艾楠一邊叫着一邊走到床前。突然,艾楠發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走在後面的劉盛一把抱住了正要倒地的她。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個人,蓋着大紅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張乾枯的老太婆的臉。
“死人呀!”艾楠大叫。她感到天旋地轉,鼻孔里又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氣味。第三章
07.中午過後,7月的太陽熱辣辣地照着風動鎮。走出鎮西頭,一大片青磚紅瓦的房子出現在山坡上。這是903信箱遺留在這裏的職工療養院。隔療養院半里路是一片墓地,如今已是草深過膝,要走近了才能看見一些正在風化剝落的墓碑和大大小小的墳堆。
劉盛已經在這裏挖出一個深坑,他站在坑裏,用鐵鍬往上面拋着土。艾楠蹲在坑邊,守護着身邊那個用紅布包着的骨灰盒。
挖坑這件事,劉盛原準備請胡老二幫忙乾的,可是早晨去鎮東頭找他,不但沒找到,還誤進了那個死老太婆的房子。路上就聽胡老大說過,風動鎮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死在家中三年了不腐爛,沒想到他們一到風動鎮竟闖到了她的床前。
據後來找到的山民講,這孤老太婆姓丁,三年前人們發現她一個月沒出過家門了,前去探看時發現她已經死在床上。她蓋着大紅被子,稀疏的頭髮紋絲不亂,皺巴巴的臉上已經雙頰凹陷,彷彿一顆頭骨。當時是大熱天,這屍體卻沒有一點氣味,人們開始迷惑、驚奇,繼而是敬畏,誰也不敢去動這屍體,更不敢想葬她的事了。隨着冬夏往返,這屍身始終不腐,方圓百里的山民都知道了這件奇事,不少人前來敬香,祈求保佑。難怪百裡外的胡老大也要他的兄弟取點丁老太婆的頭髮,讓劉盛返往時帶給他,以便治療他的痴獃兒子。
但是,胡老二進山去了。鎮東頭的山民講,他帶着鐵矛進山去尋那頭咬死了他老婆的黑熊,幾年來天天如此,可這次,胡老二恐怕回不來了,理由是胡老二進山每天晚上總是要回來的,可這次進山三天了還沒回家,人們認為凶多吉少。
鎮東頭的十多戶人家全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外出求生去了,艾楠問他們這裏有沒有走失過一個小女孩,名叫麥子,人們都搖頭,表示這裏的孩子都像狗一樣圍着大人轉,從沒有小孩子丟失的。劉盛看見艾楠臉上的迷茫,便安慰她說,山裏的孩子都長得差不多,霧杉坪的人說在風動鎮見過麥子,一定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上就是信口亂說的。艾楠反對說,麥子長得很乖很特別,怎麼會被人看錯呢?
不管怎樣,風動鎮這個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劉盛問鎮東頭的人家借了鐵鍬,來到903信箱的墓地挖起坑來。他得儘快將老爸的骨灰葬了以便返程。越野車停在鎮上的小飯館門外,劉盛扛着鐵鍬和艾楠一起去車上取骨灰盒,遇見萬老闆時只好將此行的目的講了。劉盛說還需要一個墓碑,不知道這鎮上有沒有石匠。萬老闆直搖頭,說是要找石匠做墓碑,離這裏三十里路的山窪里有一個這樣的工匠。劉盛最後和萬老闆談妥,由二愣子代為跑路,墓碑的價格加跑路費共是500元。劉盛無奈,只得同意了,寫了墓碑上的文字交給二楞了,讓二楞趕快出發。萬老闆掐指一算,說是鑿刻碑文加往返路程,得用三天時間。
三天就三天吧,墓碑一立上立即返程。劉盛一邊挖土一邊想,老爸也真是太固執了,死前立下遺囑一定要葬到這裏來,讓做兒子的只得照辦。不過想來也可以理解,老爸31歲參加三線建設,在這裏呆了三十年,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魂歸故里吧。
骨灰盒放進了坑裏,灑下第一捧土時,劉盛的眼睛濕了,嘴唇抖動着,心裏一定在說著什麼話。艾楠也想起了他老爸生前的樣子,濃眉大眼,雖說老了也能看出年輕時的氣盛,劉盛就長得像他老爸。她還想起了她和劉盛結婚的樣子。艾楠忍不住哭出了聲,她讓手中的土像細雨一樣灑下,以表達兒媳的心意。
墳堆壘好之後,太陽鑽進了一大片雲層中,有風吹來,遠遠近近的青草顯得迷幻。香蠟冥錢都在車上,等墓碑立好后再來祭奠吧。劉盛的視線從墳堆上移開,望着遠處那一大片青磚紅瓦的房子,那是療養院,老爸講過他在這裏工作時,每隔兩三年就會在那裏住上一陣子。
“還要等三天,我們為什麼不住到療養院去呢?總之都是空房子,比鎮上那些老鼠亂竄的房子好多了。”劉盛指着遠處的房子對艾楠說。
艾楠表示同意,劉盛便讓艾楠先過去看看,在那裏等他。他去鎮東頭把鐵鍬還了再趕過來。
療養院的圍牆和大門已經破敗,但房子卻完好無損。艾楠走了進去,裏面是四合院格局,院子裏長着幾叢高大的芭蕉,葉片寬大肥厚,高過屋檐。院子正面和側面皆有通道,艾楠從正面的近道走過去,眼前又是一個四合院,格局和前面那個院子一模一樣,仍有近道向內。艾楠這次選了側面的近道,走過去仍是一個四合院,同樣的格局,同樣的芭蕉,這種迷宮式的建築風格讓艾楠心裏發慌,她想趕快退出去了。可是,接連穿幾條通道,總是一模一樣的四合院,她找不到出口了。
院子裏寂靜無聲,剛才進入雲層的太陽又出來了,斜斜的光打過來,照得院子裏一半是陽光,一半是房子的陰影。艾楠站在廊下不敢再亂穿,她怕越走越迷。
這時,她背後的一道門響了一聲。艾楠在驚恐中迴轉身,見一道雙扇門正被風吹得半開。她走近,從門縫裏往屋內望了望,裏面的佈置完全是醫院手術室的模樣,屋中央還擺着一張手術床,艾楠三年多前經歷過這場景的。這是間手術室明確無誤。艾楠後退了兩步站到院子裏,這裏不是療養院么?哦,對了,療養院總是附屬有醫院,這沒有什麼奇怪的。
雖說為手術室找到了解釋,艾楠心裏還是害怕。她趕快從近道跑進了另一個院子,人還沒站穩,不知從何處響起一聲咳嗽。
“誰?誰在那裏?”艾楠本能地大叫。
一聲門響,一個精幹的老人出現在對面的房間門口。這不是徐教授嗎?昨天晚上剛到風動鎮時,在小飯館裏遇見過的。
“教授,是你啊?”艾楠驚魂未定。
徐教授也有點驚訝:“怎麼,你們也住到這裏來了?”
艾楠說正準備住過來,鎮上的房子老鼠太多了。徐教授說住這裏好,並讓艾楠進他房裏看看。
這是典型的療養院房間,有床和衣櫃,還有衛生間,只是洗澡的噴頭沒有水出來,教授說都廢掉了,不過這裏有更好的洗澡的地方,療養院後面的崖下一處溫泉,好極了,難怪療養院當初建在這裏。
艾楠心裏踏實下來,有教授這樣的人作鄰居,在這裏住3天也不會太難受了。
“攝影家呢?”艾楠想起了與教授一同喝酒的那個絡腮鬍男人。
“今天一早,就開着他的那輛破吉普車走了。他出山後先到成都,將借來的車還了,再飛回他的北京去。”徐教授讚賞地說,“這些搞攝影的,為創作真捨得花代價。哦,你們找着合適的房間了嗎?”
艾楠搖搖頭:“我剛進來,每個院子都一模一樣,已經昏頭了。”
“那就住藍墨住過的房間吧。”教授說,“哦,藍墨就是那個攝影家,他的名字挺書香氣的,是不是?”
攝影家住過的房間就在教授隔壁,艾楠走過去看了看,剛住過人的房間就是叫人放心一些。
“哦,我得出去接一下劉盛。”艾楠突然想到劉盛會找不到這裏的。“但是,我不知道出去該怎麼走?”
徐教授告訴她,進入每一個四合院,選擇向東的通道,就可以一直走到外面去。“在這裏,主要是要選擇方向,不然誰也會迷路的。”教授略帶得意地說。
這辦法真靈,艾楠穿過幾個院子後果然走出了療養院。她站在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山坡下一個人影也沒有,劉盛怎麼還沒趕過來呢?
突然,她聽見了院內有叫聲。側耳一聽,正是劉盛在裏面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叫聲非常驚恐,彷彿有怪物扼住了他的喉嚨一樣。
08.這座迷宮似的療養院究竟由多少個四合院組成,徐教授說攀上旁邊的山上一望就知道了。他說從高處望下來,療養院像一個大棋盤,方方正正的格子一共有32個。在若干年前903信箱興旺的時候,這片建築群具療養院、醫院和招待所三種功能。為什麼不建樓房而建成全是平房的四合院結構,徐教授說也許是由於對歷史上那場大風的恐懼,雖說一百二十年來沒發生過那種拔樹推房的大風了,但在這風動鎮的地盤上,誰敢說那風就不會再來呢?903信箱完全搬走不過十來年光景,療養院的圍牆和大門就都坍塌了。這都是一些軟風造成的。徐教授強調說,這裏的風可以在一夜之間讓所有的草和樹枝指向同一個方向,在下一陣風到來之前,這些像被使了定身法的草叢樹林絕不會倒向另外的方向。
“還有,這些四合院的門窗大多被損壞了。”徐教授對坐在他房間裏的艾楠和劉盛說,“但你們發現沒有,只有向東的門窗保持完好,這說明只有這個方向沒有風來,其餘3個方向都輪流處於風口,門窗都乒乒乓乓地被打壞了。”
“所以,毒蛇也溜進來了……”劉盛心有餘悸地說。剛才,他進這裏來找艾楠時,也在四合院的連環套里迷了路。他無意中走進一個房間,猛然看見一條紅色和灰色相間的毒蛇正從窗台上滑進來。他的背脊猛然發冷,觸電似的彈出房間站到院子裏,大叫起艾楠的名字來。
“這裏確實有不少蛇。”徐教授平靜地說,好像他一點兒也不害怕似的。“但是,比住在鎮上的空房子裏好多了,那裏老鼠橫行,叫人根本無法入睡。至於蛇嘛,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一般不會主動向人攻擊。況且,萬老闆還給了我一件東西。”
徐教授拿出了一瓶雄黃酒來,他說只要將這酒灑一些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蛇就會遠遠地避開而行了。
劉盛和艾楠都鬆了一口氣,有了這退蛇法寶,在這裏住兩三天便沒有任何擔憂了,只等二愣子將墓碑帶回來立上墳頭,然後便可以順利返程了。況且,有徐教授為伴,住在這裏也顯得有人氣。
徐教授住在這裏十多天時間了,可老闆說他來這裏考古的,徐教授聽后笑了,他說他是教中文的,對考古一竅不通,他只是來這裏找一些化石罷了。
徐教授已六十二歲了,頭髮里夾雜着一些銀絲。他拿出兩片薄薄的石片給艾楠和劉盛看。第一塊石片中有一條小魚,第二塊石片上有一隻蜜蜂,它們都形象生動,似乎不經意掉進石頭裏被封存起來了。教授說這是多年前他的一個學生送他的,這學生的父親原是903信箱的職工,這兩片古化石就是他父親在風動鎮附近的山裏發現的。徐教授一直就想來這裏看看,一直到現在閑了下來才終於成行。
“別小看這些化石。”徐教授用手指輕輕拂着石片說,“它們存在的歷史以億年計,比恐龍時代還早。當時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地球上天翻地覆,這已是人類還無法抵達的秘密。”
艾楠和劉盛對這兩塊化石驚嘆不已,徐教授很快將化石放回了一個精緻的木盒中,木盒中還放着乾燥劑,看得出來,這寶物他是不輕意示人的,關於化石的價值,徐教授說它是無價之寶,如果落入俗人之手,一塊化石換一部現今世界最豪華的轎車當沒有任何問題。
“真的?”劉盛驚叫起來。
“應該是這樣吧,”徐教授說,“我也是聽人講的。這樣的古化石究竟值多少價,沒人估得出。”
“你這次找到新的化石了嗎?”艾楠好奇地問。
徐教授搖搖頭。不過他表示還將繼續找下去,劉盛當場表示願意陪教授去山上轉兩三天,教授欣然答應,他說他正愁沒有一個伴呢。
人的命運改變常常來自於偶然尤其是當你脫離了常規生活形態以後,這種偶然就像夜空的流星一樣註定要出現,讓你猝不及防。
本來,來到風動鎮的第二個傍晚,艾楠和劉盛可以一身輕鬆地只等返程了。劉盛之父的骨灰已經葬下,三天後墓碑一到立上墳頭就可走人。沒有找到的胡老二也主動出現了,他猶豫再三后也答應去那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房間,取幾根頭髮讓劉盛帶給他住在峽谷里的大哥。
胡老二是在暮色四起時走進鎮裏來的。這個壯實的中年漢子皮膚很黑,穿着布褂布褲,肩上扛着一支長長的鐵矛,矛尖上掛着幾隻野兔,這形象,極像《水滸》裏的某一個獵戶。
胡老二出現在青石板路上時,萬老闆最先看見他,立即告訴正在和徐教授喝酒的劉盛說,你要找的胡老二回鎮上來了。這個進山三天三夜未歸的人還沒有被熊吃掉,劉盛趕緊跑出去和他打招呼,並把他大哥要他辦的事告訴了他,劉盛看見他的眼睛中有恐懼閃過。
劉盛回到小飯館時對艾楠說,他同意了。徐教授放下酒杯望着劉盛,為他認識這鎮上的人感到好奇。“我聽說過這個胡老二,”徐教授說,“為獵殺一頭黑熊已追蹤三年了。我想他對山裏的路徑一定很熟悉,如果能請他帶路,我們去找化石時一定方便得多。”
這是個好主意,劉盛表示等今晚胡老二送東西來時,和他談一談這個想法,並且,帶路費都不用給,總之他也同時在尋黑熊,從某種意義上說,大家只是同路而已。劉盛只有等墓碑的三天時間,但願這三天能有奇迹發生。化石,上億年的魚和蜜蜂,劉盛覺得能得到這種罕見之物是父親的保佑,因為是父親的靈指引他來到這個叫風動鎮的地方。
劉盛和徐教授碰杯喝酒,兩人的眼睛都有些發亮,坐在同桌的艾楠對此事有點似懂非懂,心裏想着的是胡老二晚上就會送來那個死老太婆的頭髮,她覺得一切荒唐透頂,自從駕車進入這雲遮霧障的山中,遇見的事一件比一件難於解釋。小飯館外面的光線暗了下來,她想起了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真的,她不像是山裏的孩子,她的小嘴唇叫出的“媽媽”的聲音傳到了昨夜的月光下……
這時,一輛舊吉普車駛進小鎮,在小飯館門外停下。今早就已離開這裏的攝影家藍墨又返回來了,這個絡腮鬍的男人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山體滑坡了!出山的公路被阻斷了。
“那我們怎麼回去呀?”艾楠緊張地站了起來,聲音有點發顫。
“出不去了。”只有萬老闆不驚不詫,“山體滑坡在這裏是家常便飯,沒關係,你們在這裏頂多住上一個月,公路局會把道路打通的。”
“一個月?怎麼行?”艾楠和劉盛幾乎同時吼了起來。
萬老闆說這裏又不是交通要道,能有人來疏通就不錯了,攝影家表示他無所謂,在這裏多留些日子,也許還能拍到一些好照片呢。
時間表的改變往往是命運的暗中安排。艾楠、劉盛和徐教授、攝影家一行四人出了小飯館向鎮西頭走去時,天已完全黑了,街道兩旁的空房子裏傳出老鼠的“吱吱”聲。這是一座空城,老鼠在上百間黑暗的房子裏吃什麼呢?艾楠納悶地想真的是啃柱子和房梁嗎?整個鎮中心只有萬老闆的小飯館有人煙,難怪萬老闆養了三隻大貓來鎮守城池。
三隻貓,有一隻黑色的連萬老闆也覺得有點可怕,夜裏它從閣樓上溜下來,暗黑中只有兩隻綠瑩瑩的眼睛。如果這黑貓爬上屋頂叫個不停,風動鎮準會出事,三年前,胡老二的老婆被黑熊咬死,那貓就在屋頂上叫了很久,而胡老二是第二天才得知這個噩耗的。另外兩隻貓要溫順得多,萬老闆分別叫它們大黃和小黃,尤其是大黃,年齡大了,經常躺在碗櫃邊眯着眼,一動不動中保留着一點虎的懶散和威嚴。
來風動鎮的外來客一年比一年少,萬老闆覺得這個鎮很快要風化掉了。這個夏天,至今為止就只有四個人來到:一個找古化石的教授,一個攝影家,一對來此葬親人骨灰的夫婦。萬老闆在小飯館門外目送着他們向鎮西頭的療養院走去,突然覺得正在開始的夜格外冷清,也許,是二愣子不在身邊的原因,蕨妹子和那一群漢子兩天沒來這裏吃飯了,也許是又外出了沒趕回來吧。
萬老闆開這個飯館純粹為了消除寂寞。白天還好辦,有採藥人三三兩兩的來交貨,晚上就只有獨守空鎮了,萬老闆的老婆在成都市場上有一個葯攤,每月她派人來這裏收一次貨,順車帶一些食品和日用品來,萬老闆和二愣子用一些,也賣一些給方圓一帶山民和過客,每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萬老闆便趕回成都去,次年開春后再進山來,這種日子,倒也逍遙。重要的是,萬老闆覺得找到百年人蔘的日子正一步步逼近。
小鎮的街道上已填滿朦朧夜色,走出飯館的四個人早已看不見了,萬老闆站在階沿上伸了一個懶腰,正要進門時突然聽見了房頂上的貓叫。
“咪噢———”,那隻黑貓不知何時已爬上房頂,它的不祥的叫聲讓萬老闆打了一個寒噤。
09.當天夜裏10點過,艾楠和劉盛住的房間外面,傳來有人敲窗戶的聲音。
在這之前,艾楠的心情曾放鬆過好一陣子。雖說回到這座迷宮式的療養院,穿過一個又一個空蕩的四合院時有點緊張,但畢竟是四個人一起來,大家下意識地高聲說著話,也不覺得害怕了,尤其是劉盛從車上帶下來的那支手電筒,將連接四合院的通道照得雪亮,大家明確無誤地很快就到了教授和攝影家住的那個院子。
攝影家首先開了屋裏的燈,大家進到了屋裏。這深山裏能有電照明,還是托903信箱的福,這工廠當初遷來時,高壓線也隨之架進山裡來了。
艾楠的心情好轉是從看照片開始的。當時,劉盛和徐教授聊着明天上山去找古化石的事,攝影家見艾楠無聊,便拿出數碼相機讓她看存錄在裏面的照片。
“攝影不是簡單的記錄,而是發現。”攝影家說話時絡腮鬍隨之動蕩,頗有藝術家的感覺。“鏡頭可以發現世界的多樣性,生命的複雜性,說到底,是發現我們自己內心的渴望。”
他說這些話時艾楠並沒在意,她正在數碼相機的顯示屏上一張一張地欣賞他的作品。有山中的怪石,老樹樁上抽出的嫩芽。從各個角度拍攝的風動鎮景觀,接着,照片上出現了人物,是一個正在跳舞的年輕女子,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式長裙,二十多歲的樣子,頭髮盤在頭頂,一雙大眼睛讓艾楠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攝影家指着這張照片說:“看不出來吧,她可是風動鎮土生土長的姑娘,人稱蕨妹子。”
“可她一點兒也不像山妹子的樣子?”艾楠疑惑地說。
攝影家說這是她跳舞時的裝扮,如果你在鎮上遇見她,見到的保準是一個地道的山裏姑娘。蕨妹子是個孤兒,16歲那年被一個馬戲團帶走,兩年後她和馬戲團里一個叫黑娃的漢子一起跑回了風動鎮。這對小情人像這裏的所有人一樣學種玉米和養幾隻羊為生,後來發現山那邊的鐵路上,能很輕鬆地從貨車上掀下一些物品來賣,於是,他們便團聚了山裏的七八個漢子一起干起了扒車的營生。
“這不是盜竊嗎?”艾楠驚訝不已。
攝影家說在這窮山僻壤,不要說盜竊,就是搶劫也曾是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之一,古書上就不是有“留下買路錢”的故事嗎?我拍下她的照片,其意義是複雜的。你看,她穿的裙子就是從火車上掀下的貨物之一,另外還有冰箱、電視、胸罩、牙膏等等。天很黑,爬上車的人也看不清楚,往往是掀下幾箱貨物了事。蕨妹子和那群漢子也住在療養院裏,在最南邊的那個四合院。這兩天沒看見人,估計又是到山那邊的鐵道上去了。他們每次回來,都是興高采烈的,一到晚上就喝酒、唱歌、跳舞、蕨妹子在馬戲團學過舞蹈,她的舞蹈感覺特好,攝影家說他給她拍照時,自己並沒有喝酒卻感覺有點醉了。
攝影家的講述連劉盛也聽得入迷,徐教授已回到他的房間休息去了,攝影家一邊收起相機一邊說:“等蕨妹子回來,我讓你們認識一下。”
“他們不會搶我們的東西吧?我的那輛越野車可是新買不久的。”劉盛擔心地問。
攝影家拍着胸口說不會,他們對人很友善的,不會搶人害人。艾楠說蕨妹子其實可以走正道的,到城裏去參加演出團體不好嗎?攝影家說她不可能那樣,當初她是被人販子騙去馬戲團的,在那裏像奴隸一樣過了兩年,她之所以逃跑迴風動鎮來,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
當初,徐教授建議艾楠和劉盛就住宿在攝影家房間的,由於攝影家已經返回,他們只好另尋房間了,不巧的是這個院子裏另外的房間裏都沒有床,最後只好在相鄰的四合院裏找到一個有床的房間,劉盛從徐教授那裏要來了雄黃酒,在門前屋后都灑上一些,防止有蛇溜進來。院子裏照例有矮樹叢和兩株高大的芭蕉,如果不是空曠得讓人害怕,其實是很幽美的。
攝影家陪着他們收拾好房間才告別,臨走時說有事叫一聲,兩個院子就一條通道連着,高聲叫一下大家都能聽到。
艾楠躺在床上,感到一陣其名的輕鬆。本來,出山的路被滑坡堵住了,曾讓她焦急得發瘋,為什麼現在反而輕鬆了呢?也許,由於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突然為輕鬆一下自己找到了理由。幾年來,她確實太累了,每天腦子裏裝滿的全是保險公司的客戶、客戶,還有幾十個業務員讓她管理着,她買了躍層式住宅,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卧室,對其餘的房間一直都有陌生感,客廳里永遠有女傭魏媽在那裏看電視,她沒時間在任何地方停留,除了睡覺,她永遠處於工作狀態中。劉盛抱怨說,她已將家當作匆匆來去的旅館了。可是只能這樣,身居上海其實不只是上海,在今天不這樣干行嗎?現在好了,山體滑坡出不去了,慢慢等着公路疏通吧。她就不應該輕鬆一陣子嗎?
房間裏已關了燈,她感覺到劉盛側過身來,正在尋找她的嘴唇。她主動配合了一下,他們吻住了。很久以來,艾楠少有這種心情。她有些歉意地伸手抱住了劉盛,她感覺到他有些意外激動。
這時,黑暗中傳來有人敲窗戶的聲音。
“誰?”劉盛坐起身緊張地問道。
“是我。攝影家說你們住這裏,我送東西來了。”一個粗重的男人的聲音,是胡老二。
劉盛開了燈,穿上衣服後走出門去。他再進屋時,手上拿着一個火柴盒。
“那東西送來了?”艾楠緊張地明知故問,她不敢說出“頭髮”這個詞,因為這個詞讓她恐懼,她要避免那個死老太婆的臉浮現出來。
“送來了。”劉盛的回答也避開了那個可怕的名詞。他將火柴盒放在床頭柜上。
“不行,放遠點!”艾楠吼道。
劉盛將火柴盒移到靠窗的小桌上。
“最好不要放在這間屋裏。”艾楠請求道。
劉盛想了想,將火柴盒放進了衛生間裏,並且將衛生間的門關上。
他們關了燈繼續睡覺,艾楠的思維卻老想着那火柴盒裏的頭髮,一小團已經失去光澤的灰白頭髮,它是從一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頭上取來的。
劉盛在暗黑中抱住了艾楠,她推開了他。“你做的事讓我心煩。”她說,“一點頭腦也沒有。”
“幫別人一點忙嘛,也沒什麼。”劉盛辯解道。
艾楠坐了起來:“幫忙?你還不是就想省去50元推車費,才答應幫那個胡老大帶這鬼東西的,這個東西有什麼用?這能治好他兒子的痴呆症?真是鬼迷心竅!”
“省錢有什麼不好?”劉盛也有些惱怒了,“咱們又不是擁有千萬億萬的大老闆,就掙這麼點錢,不省行嗎?”
“那你買車幹什麼?”艾楠反駁道,“幾十萬呀,省下來不好嗎?”
“你早有車了,我不該有一輛嗎?”劉盛真的發火了,“掙了錢,不買車買房幹啥?對,你掙得多一些,我發誓,我會趕上你的。”
“噓,不要和我吵架。”艾楠是個愛面子的人,她擔心旁邊院子裏的教授和攝影家聽到吵鬧聲。
“誰和你吵了?”劉盛嘟噥着轉過身睡去。
艾楠也閉上眼睛,但老是睡不着。也不知過了多久,衛生間裏傳來難以名狀的聲音,像一雙布鞋在水泥地上走動。
艾楠的身上出了冷汗,她推醒劉盛,湊着他耳朵告訴他衛生間裏有奇怪的聲音。
劉盛屏息聽了聽,然後開了燈,大聲地咳了兩聲嗽,然後向衛生間走去。
他推開衛生間的門,一個可怕的形象出現在眼前———牆角站着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沒有軀幹只有頭顱的人,披頭散髮,看不見面孔!
劉盛發出慘烈地大叫,這叫聲讓坐在床上的艾楠差點昏死過去,她想跳下床逃跑,可身子僵硬得動不了,只有嘴裏發出了一聲“救命”的呼喊。
第四章
10.離療養院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溫泉,泉水是從崖壁的裂縫裏彎彎曲曲流下來的。泉眼在哪裏沒人知道。也許是源遠流長,溫泉在崖壁下積成一方水塘時已幾乎沒有多少熱氣。但這樣更讓人舒適,泡在齊腰深的水塘里,頭上是覆蓋著崖壁的灌木,將塘里的水也映得綠汪汪的。
此時是早晨9點過,太陽已經出來,但山谷里的霧氣還沒完全散去,攝影家光着身子泡在水塘里,他喜歡在早晨沐浴,他認為人睡了一夜後身體中積滿了濁氣,需要用水衝去后才能重獲清新。尤其是在這樣的山谷之中,他躺在水邊閉上眼時有天堂依稀可辨的感覺。
在這裏已經呆了半個多月了,攝影家本來是準備昨天出山的。可是山體滑坡將公路堵住了,他留了下來,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差點漏拍的題材,這就是鎮東頭死去三年而不腐的老太婆。他早知道這件事,可怎麼就沒想到拍攝下來?可見創作是有盲區的,要不是昨天半夜劉盛和艾楠房間裏發生的可怕事件,他仍然不會想到拍攝這具神秘遺體的。
攝影家從水裏出來,一絲不掛地坐在冒出水邊的光滑石頭上。他是中國最逍遙的人了,雖已年屆不惑,但無家無室,常年輾轉於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先是長江源頭、黃河源頭等,後來發現凡是被鏡頭反覆掃描過的地方不是他的藝術歸宿。他脫離了一般攝影者的路徑而獨闖世界,他遊走於深山僻地,坍塌了的寺廟、與世隔絕的人家等成了他鏡頭捕捉的對象。在黃土高原,他讓一個牧羊女作模特,背靠粗糙的岩石拍下了一幅****作品,這幅作品猶如天籟,讓藝術圈內及圈外的人都過目難忘,曾獲得過全國攝影大獎。
攝影家浪跡天涯,身份證上的名字叫藍墨,居住地為北京。他在京城擁有兩套住房,是他先後輾轉工作於兩家國有單位分配給他的,後來住房改革時,出了一小點錢便買下了,五年前他辭了職,浪跡天涯的經費便靠這兩套住房的租金。所以他現在回到北京,還只能住在父母家。他父親是一個畫家,對他丟掉畫筆熱衷於攝影一直耿耿於懷,父母對他的第二個不滿便是他一直未婚,他父母認為一個人不傳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失職。但是他們不知道,攝影家自端起鏡頭的那天起,拍攝出經典作品的夢想就已經使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金錢富貴成家養子在他眼中完全是別人的生活。他是誰?他是為藝術而生的藍墨。他的作品留下來,將具有徐教授要找的化石那樣的意義。
水塘附近傳來有人一邊走路一邊撩撥樹枝的聲音。攝影家中斷了遐思,站起身往通住水塘的小路望去,原來是同住在療養院的艾楠正向這裏走來。攝影家趕快蹲下身去穿上短褲,然後站在水中繼續沐浴。
“喂,你好,你看見一個孩子從這裏經過嗎?”艾楠已經站在水塘邊,對着攝影家神色慌張地問道。
“孩子?”攝影家感到莫名其妙,“這荒山野嶺的,哪有什麼孩子。”
艾楠說她剛才在房間裏收拾東西,房門是開着的,她無意中抬頭看見一個孩子在門外閃了一下,她略微遲疑后追出房門一看,孩子已跑掉了,院子裏只兩株芭蕉和半人高的草叢在風中動蕩。她一口氣跑出療養院,抬頭向遠處的山坡張望,剛好看見一個孩子的背影鑽進了矮樹叢,她看得非常清楚,是一個小女孩,穿着紅色的碎花連衣裙,這身影她非常熟悉,正是在路上搭車后又走失的麥子。這個小女孩的名字叫麥子,艾楠向攝影家解釋說。
攝影家對艾楠所講之事非常吃驚。但是,剛才這裏肯定沒有任何人走過。這水塘周圍安靜得樹葉落地都能聽見,一個孩子跑過不可能沒有聲音。但艾楠肯定地說麥子是跑向這裏來的。
“也許,是你的眼睛看花了。”攝影家望着艾楠說,“昨天夜裏的事嚇得你昏了頭吧。”
昨天夜裏,艾楠一聲“救命”的大叫,驚動了住在隔壁院裏的攝影家和徐教授。二人跑過去一看,艾楠正在床上矇著被子發抖,劉盛也臉色煞白地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指着衛生間。攝影家和徐教授進了衛生間,開燈后看見裏面什麼也沒有,只有牆角的一塊磚頭上放着一個火柴盒,旁邊倒立着一個拖帕。二人等艾楠和劉盛平靜下來,艾楠說發生了什麼她並不知道,是劉盛面對衛生間的慘叫聲使她嚇得掉魂,因為她知道衛生間裏放着死老太婆的幾根頭髮。而劉盛說,他看見衛生間的牆角站着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攝影家和徐教授當即分析,那披頭散髮的“人”便是倒立在牆角的拖帕。攝影家說,黑暗會欺騙人的眼睛,我是搞攝影的,我知道什麼叫錯覺。虛驚一場,你們盡可以放心睡覺吧。
事情過去了,攝影家回到自己的房裏時卻想到,這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讓人們如此敬畏,甚至用她的頭髮都可以治人的痴獃,何不將她的尊容拍攝下來,定是少有的攝影作品。剛才,攝影家泡在水塘里時還想着這事,他知道拍攝死者是這一帶山民的禁忌,那麼,只有夜裏去**了,而他還不知道老太婆的住宅,也許得請艾楠帶路才行,她說她無意中闖進過老太婆的房子。
現在,艾楠出現在水塘邊,也許正可以談談這件事。
“絕對沒有孩子跑過這裏。”攝影家重複道,“你昨天夜裏受了驚嚇,今天頭昏眼花是正常的。”
“不,我不會看錯。”艾楠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坐在石頭上,將一雙腳浸在了水裏。她穿着一件很休閑的白色弔帶裙,黑髮束在腦後,像一個鄰家女孩。她面容清秀,皮膚白皙,在攝影家的眼中也不過25歲左右的年齡。可是她說她今年30歲了,現在城裏的女人,讓人越來越難判斷年齡。
攝影家繼續給艾楠分析說,她看見的孩子很可能是幻覺。首先,鎮東頭農家的孩子就不會跑進療養院去,因為大人們都警告過孩子,說是療養院的空房子裏有蛇。另外,她發覺門外有孩子閃過時對那孩子的衣服顏色沒有印象,而她望見山坡上的孩子穿着紅色碎花裙子,如果真是這樣,那孩子在門外閃過時她就應該看見紅色。
“你的分析也許有道理。”艾楠嘆了口氣說道,“屋裏放着死人的頭髮,讓人一夜也沒睡好。
攝影家趁機接住這個話題,大談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給人們帶來的敬畏感,接着便談出了他的攝影計劃。
“不!不行。”艾楠恐懼地說“我們當時是去村東頭找胡老二,無意中闖進那座房子的,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具骷髏,都被風乾了。我不去,你實在要人陪,讓劉盛帶你去吧。”
“劉盛不是進山找化石去了嗎?”攝影家說。今天一大早,他就看見劉盛和徐教授出了療養院,他們還帶着帳篷,說是這次有胡老二帶路,也許可以走得遠一些,在山中住一夜也不在乎。
“你等着劉盛回來再說吧。”艾楠拒絕得很徹底,攝影家也不再堅持,女人總是膽小一些,讓她夜裏去那個恐怖的地方,實在勉強她了。
下午,攝影家獨自去鎮東頭轉了一圈,他沒帶相機,以防有人警覺到他的拍攝計劃。他打聽到了老太婆的房子,在一處山坡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快要坍塌似的瓦屋,門窗緊閉,像閉着眼的死人。攝影家向那房子走去,剛到門口時便被從後面趕來的山民攔住了。他們說外來人不可以進屋的,老太婆已是他們供奉的神靈,外來人進去會沖犯了她。攝影家只好退回。
傍晚,劉盛和徐教授沒有回來。攝影家和艾楠一起去萬老闆的小飯館吃了晚飯,回到療養院時,面對空蕩蕩的四合院,艾楠主動邀請攝影家去她的房間坐坐。
“我怕。”艾楠說,同時望了一眼降落在院子裏的夜色。
攝影家說他下午頂着太陽去鎮東頭探訪,出了一身汗,需要先去水塘洗洗才行。艾楠無奈地說,那我也去。她進房間取了游泳衣,和攝影家一道走出療養院向山坡走去。
月亮已出來了,但還不太亮,山野里一片朦朧。突然,從水塘方向傳來一陣陣水聲。
“水塘里有人。”艾楠驚恐地說。
“不會吧。”攝影家也有些疑惑,“這地方鬼都沒有一個,誰會在那裏洗澡呢?”
二人鑽進了水塘邊的矮樹叢,從樹叢的縫隙中里見了一個正在沐浴的女人。她披散着頭髮,**尖挺,輕盈的身段在水花澆濺中像一個山中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