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結局
57.這是一個讓人心驚膽戰的夜晚。整座療養院,從北邊到南邊,就只剩下艾楠、麥子和石頭三個人。他們擠在一間屋子裏,閂死了房門,聽着夜風在院子裏遊動,一會兒拍打着窗戶,一會兒又推開一間空屋的房門。這幾天夜裏老是起風,空城似的療養院裏成了它東敲西打的好地方。
艾楠已經去老太婆的屋裏燒過香了。她是在下午趁着天空明亮時趕過去的。天上仍有一大團烏雲,但陽光從雲層的邊緣射下來,老太婆立在山坡上的房子便映在這光亮中。艾楠跪在老太婆的外屋裏磕了頭,香爐里的三炷香和兩隻紅燭光霧瀰漫。艾楠在心裏說,攝影家是個好人,保佑他平安吧。煙霧繚繞中艾楠彷彿看見了躺在裏間的老太婆的面孔,她在心裏念道,我們知道你思念菊花的心思,我也是女人,也有過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和攝影家來只是想替你將思念飛揚出去,你會懂得我們的心思的,是嗎?
艾楠還給老太婆燒了一些冥錢,看着火熄滅,黑色的紙灰都從空中落下之後,她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走出不遠便遇見了胡老二,他的肩膀上果然纏着紗布,有一團團血跡浸出來。胡老二不知道艾楠到鎮東頭來做什麼,艾楠也沒多加解釋,只是關切地問他怎麼會被黑熊傷着了。
“嗨,真是便宜了它!”胡老二揮了揮另一隻粗壯的手臂說,“這狗日的黑熊是從我後面來的,昨天我在秀水溝發現了它的腳印,就一直追了十多里地,在一片樹林裏,它卻突然在我身後出現,它的毛掌搭在我的肩頭上時我才發覺。我就地一滾,站起身後舉起鐵矛向它刺去。都怪肩膀劇痛影響了我的力氣,鐵矛刺進了它的後腿又沒拔得出來。這熊更來勁了,咆哮着向我撲來,我只好爬上了一座陡崖,眼睜睜地看着它拖着我的鐵矛跑掉了。”
“你怎麼能知道它就是三年前咬死你妻子的那頭黑熊呢?”艾楠問道。
胡老二說都知道的,這一帶就只有這一頭黑熊,見過它的人都能認出它,胡老二眉飛色舞地說,不過它的死期近了,等我傷好了,一定進山去將它收拾掉,將它的掌砍下來供到我媳婦的墳上去。
艾楠想,這真是一條好漢。她望了一眼他肩上的傷說:“黑熊傷了你,和你取過老太婆的頭髮沒有關係吧?”
胡老二笑了笑說:“我受了傷,這裏有人說是我的報應,可我不相信!老太婆是個大好人,她不會反對我為我媳婦報仇的。”
一直到夜裏,艾楠總在想着胡老二的這句話。老太婆是個大好人,她也不會害攝影家的,對嗎?
艾楠漸漸地從極端恐懼中找回了勇氣。看見麥子已經睡熟,她對睏倦不已的石頭說,你回屋睡去吧,我已經沒事了。
石頭已經知道了艾楠面臨的一切情況,他站起來跳了跳說:“我不困,我就在這裏守着。”
艾楠假裝生氣地說,你在這裏我睡不好覺的,睡不好覺就會頭痛。
石頭說那怎麼辦?艾楠說你就睡在隔壁房間吧,有事我一定叫你。
石頭只好睡覺去了。艾楠在床上躺下,望着麥子熟睡中的小臉。這孩子兩天來挺乖的,一到天黑就睡覺,一點兒也不糾纏她。想起劉盛住在院裏的時候,麥子總在半夜三更哭鬧,現在想來,麥子定在替她抱不平嗎?
艾楠在麥子的臉上親了一下,什麼時候才能帶着她離開這裏呢?我要將她帶回上海去,我要收養她,劉盛不同意我也要這樣做!這孩子與我心心相印,簡直就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三年前引產掉的孩子如果活着,年齡正和她一樣大,她就是我的女兒了!
下午從鎮東頭回來時,艾楠在停在鎮上的越野車前站了好一會兒。她還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開動油門讓汽車轟鳴了一陣子。一切正常,腳尖一點就可以上路,她的心痒痒的了。
然而,必須找到劉盛才行,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想到他時心裏充滿了愛恨情仇的複雜感受。還有攝影家,也一定要找到才行。相處了這樣久,不能背信棄義。
艾楠從車上跳下來,重新鎖好車門。她想如果早知道事情會這樣,她無論如何不該來這個鬼地方的。
“媽媽。”麥子在夢中叫了一聲。艾楠伸手輕推着她,她又乖乖地沒有動靜了。艾楠的心裏有一種又溫暖又甜蜜的感覺,她理解了鎮東頭那個已死去的老太婆,為什麼能夠將那個玩具娃娃保留到生命的終點。
艾楠不知不覺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院子裏有異樣的響動,好像是有人在井台邊撥弄水的聲音。她感到奇怪,起床后將門開了一條縫,看見一個小女孩正在井台邊洗臉。她走了出去,發現洗臉的小女孩正是麥子。她說快半夜了,你怎麼不睡覺,現在洗臉幹什麼?麥子說攝影家約了她去照相,她洗了臉就要趕過去。艾楠急了,攝影家不是失蹤了么?很可能已不在人世,麥子怎麼能去見他呢?正想着,麥子已向院子外跑去,艾楠拚命大叫,回來!回來———
艾楠被自己的叫聲驚醒了,側臉看麥子在她身邊睡得正香。這是個奇怪的夢,難道攝影家真的已經回來了嗎?她反覆想着剛做的夢,猛然記起麥子在夢中還對她說,現在不去照相,天亮后攝影家又會走的。
艾楠起了床,這個夢一定是麥子對她的提示,攝影家此時很可能正在他的屋裏。她帶上手電筒,輕手輕腳地出了門。院子裏悄無聲息,空蕩中給人這裏是廢棄倉庫的感覺。
艾楠摸黑走出院子后才開亮了手電,她不願驚動石頭小兄弟,這兩天來他替她守着麥子幾乎就沒怎麼睡過,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連接南北院落群的那片坡地上,高高低低的樹木在黑暗中總像有人背對她站着。艾楠故意將腳步踏得很響,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壯膽。
她進入了北邊的院落群,穿過一個又一個荒涼的院子時,她想一個人住在這裏怎麼會不出事呢?昨夜與攝影家照相回來時,還是該堅持讓他到南邊院子來住一夜的。
攝影家所住的那個院子已經到了,她沒敢直接走進攝影家的屋裏去,而是遠遠地對着攝影家的房門叫道:“攝影家!藍墨!你回來了嗎?”
儘管有夢做啟示,艾楠此時還是不太相信攝影家會安然無事地睡在房間裏。萬老闆說了,他的失蹤凶多吉少。
出乎艾楠意外,攝影家的屋子裏發出了幾聲響動。真的有人嗎?他怎麼不回答我?艾楠一步步向房門移動,緊張得手心裏也出了汗。
房門一推就開了,艾楠對着漆黑的屋內又叫了一聲,攝影家,你在嗎?屋裏沒有任何動靜,艾楠還是沒敢一步跨進去,而是開亮了手電,舉手射向了屋內。
屋內沒有變化,但是,那是什麼?床上正直挺挺地躺着一個人,一床白被單從頭到腳地蒙在這人身上,彷彿這屋裏變成了殯儀館似的。
艾楠慘叫一聲轉身就跑。下午還來看過這屋子,怎麼到晚上就出現一個死人呢?是攝影家的屍體被運回來了嗎?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她不會不知道。
艾楠穿過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突然,她發現自己迷路了。她站了下來,眼前的院子是如此陰森,半人高的野草在她的手電光中搖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草葉下竄來竄去似的。艾楠緊張地辨別了一下方位,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裏來了。她正要向這個院子的出口走去,突然,一條可怕的長蛇出現在手電光中,它橫在前面的路上,吐了吐長長的蛇信子,竟對着艾楠溜過來了。
艾楠一直退到了階沿上,這條蛇竟鍥而不捨地爬上了階沿。艾楠的背後是間沒有房門的空屋子,她無路可走,只得退進了屋裏。
進了屋裏之後,艾楠才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要是那蛇再跟進來怎麼辦?真的無路可逃了。她緊張地盯着門口的地面,不好!那蛇真的進來了!艾楠靠在牆角渾身打抖,用強烈的手電光死死地照着蛇頭,她不知道這個辦法能不能阻止它的前進。
那條可怕的蛇溜進門后並沒有繼續往前,而是將頭和脖子舉在空中晃了晃,也許是電光太強的緣故吧,它在門口劃了一個圓圈,然後溜出門去了。
艾楠長出了一口氣,她不敢立即出門去,只得靠着牆角等蛇走遠一點。她的全身都出了冷汗,背上的衣服冰涼的,耳朵里也有“嗡嗡”的聲音。
半夜了吧,在這座無人知曉的空城裏,在這個荒涼冰冷的角落,艾楠仰頭靠在磚牆上,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什麼……第二十章
58.上午,太陽熱辣辣地照着山野,但有一大團烏雲在快速移動,像大鳥的翅膀一樣不斷將陽光遮蔽一會兒,這使院子裏的光線忽明忽暗的。
艾楠在井台邊洗頭。昨夜的歷險使她頭昏腦脹,她簡直不敢回想是怎樣走出迷魂陣回到這裏來的。睡到上午才起床,她要洗個冷水頭清醒清醒。
她的手在滿頭泡沫中抓着,眼睛不能睜開,只得叫麥子,給我拿條毛巾來。一雙小手很快遞給她毛巾,這真是一個乖孩子。
突然,她聽見石頭髮出驚訝的聲音:“你回來了?”
接着是劉盛的聲音:“你們以為我死了嗎?哼,我才不會死呢。”
艾楠急忙將頭髮往後一披,用毛巾擦了一下眼睛抬頭看去,劉盛已站在院子裏!他的襯衣和褲子都顯得皺巴巴的很臟,頭髮蓬亂,胡茬也長了,下巴和嘴唇上黑乎乎的一片。
“公路已通車了。”艾楠愣愣地望着劉盛說,“你跑到哪裏去了,等着你上路呢。”
劉盛像不認識艾楠似的盯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進了他住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后就沒有動靜了。
受了驚嚇的麥子跑過來抱住艾楠的腿,石頭也站在院子裏愣住了,他望了艾楠一眼,走上階沿準備去敲劉盛的房門,艾楠急忙用手勢止住了他。
劉盛的突然出現讓艾楠百感交接。她曾設想過,劉盛的失蹤有兩種結果,一是去找蕨妹子去了,畢竟是兄妹,他想關照一下她未來的生活;第二種可能是,劉盛在墳地里嚎哭后突然精神崩潰,神情恍惚中進了深山。艾楠一直認為第二種可能性大一些,這樣最終的結局是,劉盛要麼跌下崖摔死,要麼被山民發現,將這個神經錯亂的人送到風動鎮來。
然而,劉盛回來了,雖然髒兮兮的,但並不像精神崩潰的人。他顯然還不想與她交流,那麼,他這兩天到哪裏去了?他接下來打算怎麼做?“死!都給我死。”艾楠想起了劉盛在墳地里嚎哭時說的話,不覺打了個寒顫。
艾楠將石頭叫到屋裏說,她去叫萬老闆來和劉盛談談,她讓石頭照看着麥子一點。
艾楠走出了院子。她想劉盛如果執意在這裏就要和她分手,並且要單獨在這裏留一段時間的話,那她只有帶着麥子上路了。想到這裏,艾楠流下了眼淚。
不過,走之前還是得將攝影家的事搞清楚才行。他一個人在這裏失蹤,艾楠如果一走了之,再也沒人關照這件事了。
艾楠先向北邊院子走去,她要證實一下昨夜看見的死人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攝影家的屍體出現,那她駕車出山時得找地方報警的。昨夜回屋后她就反覆想着那具躺在攝影家床上的屍體,她覺得這種事完全不可能出現,因為攝影家即使死了,屍體也不會飛回屋裏來。那麼,是自己過度緊張看花眼了嗎?有這種可能,儘管當時看得真真切切,但徐教授以前就講過,人有時是令產生幻覺的。
艾楠輕輕推開了攝影家的房門,裏面沒人,床上平整地鋪着原有的白被單,被子疊成方形,這和她以前看見的沒有什麼不同。她走進屋裏,揭起白被單的一角聞了聞,沒有什麼特殊的氣味,而就是這床被單昨天半夜是蒙在一個死人身的。
艾楠不得不懷疑自己當時的視覺了,但接下來的發現讓她吃了一驚,那個原本放在床頭的攝影包被移到桌子上去了。昨天下午,她最後來這裏察看時,清清楚楚記得攝影包是放大床頭的,她當時坐在床邊,還用手按了按這脹鼓鼓的包。
艾楠走到桌邊,打開攝影包查看了一遍,相機啦鏡頭啦什麼的都還在裏面,如果是賊動了這包的話,這些東西早該飛了。
如此看來,真有人進過這屋子?艾楠走出門來,還是去找萬老闆來協助吧。她站在階沿上正要離開這個院子,突然看見階沿下有一個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小半個饅頭,湊在鼻子上聞了聞,是新鮮的。艾楠的眼前勾畫出一個住在這裏,將吃剩的饅頭從屋裏扔出來的情景。她進一步想到,這個人在半夜聽見了她叫攝影家的聲音后,便用白被單蒙在身上裝死人嚇走她。
這人會是劉盛嗎?艾楠突然想到,一定得問問他,他夜裏住在什麼地方的?攝影家失蹤了他知道嗎?
艾楠心急火燎地趕到了萬老闆那裏,沒想到萬老闆說他早知道劉盛回來了。“怎麼,你才看見他?”萬老闆反而很奇怪地問。
萬老闆說,劉盛是昨天晚上到小飯館來的,當時天剛黑不久,萬老闆看見劉盛便驚奇地問他到哪裏去了,劉盛說去山裏轉了圈。萬老闆說艾楠可急壞了,攝影家又失蹤了,你趕快回去看一看。劉盛吃了些東西就走了,走時還帶了幾個饅頭。他怎麼會今天才回到你那裏呢?
艾楠的心裏完全明白了,劉盛昨天夜裏一定是睡在攝影家屋裏的,攝影家失蹤了,那房子他住起來正合適。可是,他為什麼要裝死人來迴避自己呢?
艾楠問萬老闆:“你和他說話時,感覺到他神經正常嗎?”
萬老闆說:“你這樣問倒提醒我了,他和我說話時倒是清清楚楚的,但我進裏間的時候,聽見他和那隻黑貓說話,卻真是有點不正常。”
“他說什麼呢?”艾楠急切地問。
萬老闆說,他問那隻貓為什麼不叫了?聽說你一怪叫這一帶就要死人,你明天晚上再叫吧,這裏還要死人的。
艾楠聽得毛骨悚然,明天還要死人?他昨晚說的這話,那死人的時間就該是今天了。今天,誰會死呢?
萬老闆聽了艾楠的推測后笑了,他說劉盛這話明顯有點精神錯亂,當不得真的。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你們也該返程了。攝影家的事我來照料吧,他如果沒遇上不測的話,今天也該出現了。也許一切都是虛驚一場,哈哈,你們真會在風動鎮開玩笑。
當艾楠和萬老闆走在去療養院的路上時,劉盛已經從屋子裏出來了。
“石頭,幫我從井裏打捅水,我要洗洗臉。”劉盛站在階沿上說。
石頭聽見劉盛的聲音柔和,心裏的戒備放鬆了一大半。他高興地替他打了一桶水放在井台邊。
“你怎麼還不走呢?”劉盛一邊洗臉一邊問石頭道,“聽說你要去新疆打工,早點走吧。我回來了,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不,我還要留幾天。”石頭堅定地說。
“你不走也沒什麼。”劉盛懶洋洋地說,“總之我和艾楠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你走不走隨你的便。”
正說著,艾楠和萬老闆走進院子來了。萬老闆拍拍劉盛的肩頭說:“好!精神多了。我們到屋裏去,我跟你說一點事。”
過了一會兒,萬老闆走出門來,他對艾楠說:“劉盛已決定明天和你一起離開這裏了,他說另外的事回去再解決。我說嘛,夫妻賭氣不會長久的。”
艾楠感到無話可說。她送走了萬老闆,返身站在劉盛的門邊說:“你想走我還不想走呢,攝影家失蹤了,你知不知道?”
劉盛站在屋裏說:“怎麼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就聽萬老闆講了,不然我也不會睡到他的屋裏去。”
“你昨晚睡在攝影家屋裏的?”艾楠為劉盛的坦率感到吃驚。
劉盛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裝死人嚇我?用白被單矇著頭,直挺起的動也不動。”艾楠總覺得劉盛的坦率也有點蹊蹺。
劉盛說沒有裝死人呀!我睡覺就是那個樣子的。蓋被子太熱,就用了被單,聽見有蚊子后,就用被單蒙住了頭。
劉盛的解釋合情合理,艾楠一時沒有了話說。“總之,攝影家沒找到前,我還不打算離開這裏。”
艾楠說完后正要離開房門,劉盛突然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我知道攝影家在哪裏。”
艾楠一驚,走進屋去急切地問個明白。
劉盛說,他昨晚聽說攝影家失蹤后,便想到自己正好可以去住他的屋子。沒想到,走進療養院的第三個院子時,突然遇見攝影家正在那裏溜達,那是一個非常荒涼的院子。劉盛說你回來了?我還正準備去住你的房間呢。既然你回來了,我還是回南邊去吧。攝影家卻說,你只管去住我的屋子吧,我已經不睡那裏了。劉盛好奇地問你住哪裏呢,攝影家便說我帶你去看看吧,我發現一個更好的院子,住在那裏可舒服了……
劉盛的講述讓艾楠瞪大了眼睛。
59.深夜,艾楠和劉盛出發去攝影家那裏了。有石頭守護着麥子,她感到可以放心。不過,她沒有對石頭說她要去哪裏,因為劉盛說了,攝影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行蹤,這個生活在幻覺里的人,就替他保保密吧。
他們悄悄地走向北邊的院落群。劉盛說,他昨晚去看了攝影家新的住地,那裏很荒涼,但他卻說很好,劉盛便感到他生活在幻覺里了。他還說他只有深夜以後才在那裏,至於白天在哪裏,他不告訴劉盛。
“這攝影家是病了,分裂症的一種。”艾楠說,“我們要將他帶出來,讓他和我們一起離開這裏。也許,回到城市的人群中,他就沒有幻覺了。這裏真是太荒涼了點。”
劉盛從艾楠手裏接過手電,他說現在還用不上它呢,你看,今晚的月光亮得出奇。
真是難得一見,烏雲在天空飄飛了幾天後,今晚夜空澄明如洗,雖說月亮還是半圓,但地上已是撒滿了一層銀,連帶露的草尖都看得清楚。
艾楠的心情輕鬆起來,她想見到攝影家后,便將他帶到南邊的院子來,大家住在一個院裏,明早就可以出發返程了。
北邊的院落群真是一座迷宮,一個套一個的院子錯綜複雜,月光落在這裏都顯得陰森森的了。艾楠想起了她昨晚在這裏迷路,還遇毒蛇的追擊,心裏便開始一陣陣發緊。
“怎麼還沒到呢?”艾楠停下了腳步,“這攝影家也住得太秘密了。”
“快了。”劉盛冷冷地說,“再拐一個彎,旁邊的院子就是。”
這裏到處都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周圍的門窗七零八落,在慘白的月光下像幾個世紀前的遺迹。艾楠突然看見劉盛的臉上蒼白而扭曲,她害怕得想逃開。
“到了。”劉盛站在一道小鐵門前,這鐵門讓人感覺到這裏曾經是療養院的庫房。劉盛推開鐵門說,攝影家就住在這裏面的。
艾楠走了進去。牆上很高的地方開着小窗戶,月光吝嗇地透進來,屋裏顯得朦朦朧朧的。屋裏立着一排排鋼架,想來這是以前的貨櫃了。艾楠沒有看見攝影家,便對劉盛說:“你將電筒給我,怎麼沒見人影呢?”
身旁沒有人回答。艾楠轉身一看,劉盛不在了。這時她聽見了鐵門關上的聲音。
艾楠渾身一震,發瘋似的向鐵門跑去。鐵門已關得死死的了,她怎麼拉也無濟於事,一定是外面反扣上了。
“劉盛———”她的喊叫彷彿讓嗓子快要裂開似的。然而,外面沒有任何回應。劉盛,這個在墳地里嚎哭時就抓住了死神衣袖的人,他的自尊的崩潰和心底的絕望,點燃了他邪惡的仇恨之火焰。人變魔鬼只有一步之遙,毀滅一切的願望讓他變成了魔鬼。
艾楠的頭腦完全冷靜下來,劉盛要害死她了!這畜生給她設下圈套,她怎麼就來了呢?
她放開喉嚨大叫:“來人呀———救命呀———”
她絕望了,在這龐大的療養院建築群里,就只有她一個人存在,誰能聽到她的叫聲呢?她渾身癱軟地坐在地上,突然看見一雙腳從貨架上垂下來!順着腳往上看,天哪,一個人被吊在貨架上,他正是攝影家!一根細繩深深地勒在他的脖頸上,他臉色紫黑,舌頭也吊了出來。
天哪!艾楠眼前一陣發黑便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悶的響聲將艾楠從昏迷中驚醒。她抬頭看去,攝影家的屍體已經墜到了地上。吊他的細繩都斷了,吊他的時間一定很長了。攝影家是前天晚上照相回來后失蹤的,一定是當天夜裏劉盛便將他害死了。
艾楠努力回憶那天晚上去鎮東頭給死老太婆照相的過程。對了,去的路上,攝影家拉着她的手走在風動鎮的街道上時,她就感覺到後面有人。在給老太婆照相期間,她也感到過窗外有人偷窺。攝影家還出門去察看過,回屋后說沒發現什麼。
那時,劉盛已經失蹤一天了,沒想到他在外面動了殺人的念頭!艾楠淚流滿面地看着攝影家墜地后斜躺在地上的屍體,她艱難地爬了過去,僥倖地想他還有沒有活過來的可能。她摸到了他僵硬的手臂,她真是糊塗,死去的人怎麼可能活過來呢?她慢慢解開了纏在他脖子上的細繩,不管怎樣,死人也該讓他舒服一點吧。
突然,她聽見了一陣細微得讓人難以覺察的聲音,她睜大眼睛看過去,不好,一條蛇正從貨架下面向這邊爬過來了。
艾楠極端恐懼地站了起來,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那蛇轉眼就爬到了攝影家的屍體邊,它先爬在了攝影家的腿上,然後抬起頭頸在空中晃了晃,便向攝影家的胸腹部爬去。
“啊———”艾楠難以自制地慘叫着,同時用手捂住了臉。當她再向那個可怕的方向看過去時,那蛇已經從攝影家的面部爬了下來,並向著她站的地方爬過來了。
她曾經聽人講過,蛇的眼睛是不管用的,它是用嘴裏吐出的那根長須來識別獵物,那長須對溫度非常敏感,人和動物的體溫它一嗅就能找到方向。看來,冰冷的攝影家對它已經沒有吸引力,它現在發現她了……
艾楠絕望地向後退,她抓住貨架想爬到高處去,剛一用力,“叭”地一聲貨架斷了,一根長長的三角鐵抓在她的手裏。
那條可怕的蛇已經對着她爬來,她無路可逃,只好一咬牙舉起這根頗有重量的三角鐵,對着那蛇做出決鬥的姿勢。她想起人們說的打蛇要打七寸,她着急地想七寸在什麼位置呢?乾脆打頭吧,任何動物,頭部總是最致命的地方。這條蛇也真是該死,它居然固執地對着艾楠爬來,沒有辦法了,艾楠雙手舉着三角鐵狠命地對着近在眼前的蛇頭砸下去。砸中了!那蛇猛烈地蜷曲起來,蛇尾在空中甩了一下打在艾楠的手上,她的手上感到一股冰涼和滑膩。她舉着三角鐵對着已經砸破的蛇頭一口氣砸了幾十下,直到地上呈現出一團血糊糊的肉醬。
艾楠長出了一口氣,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癱軟。她貼着牆角坐了下來,抬頭看見牆上開得很高的小窗口,慘白的月光正穿過窗口的幾根鐵欄射進來。她就要死在這裏了,嚇死、餓死或者被蛇咬死,她想起有一種蛇叫“五步蛇”,據說人被咬後走不出五步便會被它的毒液致死。
她閉上眼,劉盛的猙獰面孔在她眼前浮現,他怎麼變成了一個惡魔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我不能死!艾楠在心裏喊道。她站起身,慢慢地向開着窗戶的牆邊走去。她仰頭看去,這窗戶開得太高了。她轉身去拖貨架,很沉很沉,她用儘力氣才將它拖動了一小點。別泄氣,她在心裏鼓勵自己,能把貨架移過去的,這樣我就可以踩着貨架爬到窗戶上去了。
艾楠從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力氣,她居然將貨架移到牆邊了。她爬了上去,她抓着窗上的鐵條搖着,只要將它搞斷,她就可以爬出去了!
然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由用用力過猛,她站在貨架上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她只覺得身子向後一歪便跌了下來,她的頭碰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失去了知覺。
漸漸地,艾楠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花盆,裏面種着的花叫指甲花,小小的紅紅的花瓣,她小時候摘下它來滄在水裏,再用這紅紅的液體來擦指甲,可是一點兒也不管用。慢慢地,這花盆變成了一張面孔,那是她的母親,母親伏下臉來吻她……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艾楠突然從昏迷中醒來,看見一張猙獰的面孔正盯着她,這人正是劉盛。
“你還沒死呀?”劉盛陰森森地說。他將一根細繩猛然套在了艾楠的脖子上,“去死吧!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你死了我也死!”他的聲音像狼嚎一樣。
艾楠本能地用兩隻手抓住套在脖子上的繩子。她想喊,想怒罵,想嚎叫,可是喉嚨里什麼叫聲也發不出來。
突然,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射進屋來,同時傳來一聲喊叫:“艾楠姐,你在哪裏!”是石頭弟的聲音!
劉盛緊勒着繩子的手鬆開了。艾楠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同時響起劉盛的嚎叫:“站住,你這個小雜種,我要將你一起殺了!”
腳步聲跑出屋去,艾楠取掉了套在脖子上的繩子,她掙扎着站起來,想趕快離開這裏,可是身子不停地搖晃,她扶住牆大口地喘氣。
這時,一個人影跑了進來,是石頭!他跑到艾楠身邊,扶住她的胳膊說:“我們走吧。”
“劉盛呢?”艾楠恐懼地問。
“他跌到溝里去了。”石頭說,“階沿下有一條深溝,他不知道的,我跳過去了,他卻跌倒在溝里,頭碰在階沿石上,可能快死了!”
“我們走吧。”艾楠百感交集地說。
外面已經蒙蒙亮了,野草上的露珠像天上灑下的眼淚,整個荒涼的院子裏顯得濕漉漉的。
60.天亮以後,萬老闆、二愣子以及鎮東頭的村民們接到石頭的報信后都趕過來了。他們無比震驚地圍着艾楠問長問短,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人們驚愕而又憤怒,這劉盛,狼心狗肺,要遭天雷轟的。
“中邪了!這劉盛完全中邪了!”萬老闆在院子裏來回走着,這巨大的刺激使他有點難以承受。
一個鎮東頭的老年婦女說:“他們根本就不該住到這裏來的。好幾年前,我們那邊就有小孩子跑進這裏來死了,荒久了的房子不能住人的……”
突然有人提醒說,快去北邊院子找找吧,劉盛也許還沒死呢,跌了一跤,怎麼會死呢?
於是,二愣子、胡老二還有一大群人便由石頭帶路湧出院子去。
艾楠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麥子緊緊地依偎着她。麥子附在艾楠耳邊說:“媽媽,別難受了,我給你唱歌好嗎?”
艾楠撫摸着麥子的臉說:“孩子,不用了,媽媽不難受了。”
萬老闆吃驚地問:“你收她做養女了?”
艾楠糾正他說:“不是養女,是做我真正的女兒。”
萬老闆只好不停地點頭:“好,好,這孩子有福了。”
去恐怖現場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道,太恐怖了!攝影家的樣子看一眼就讓人睡不着覺的,這劉盛真是太殘忍了。活該他死,跌一跤摔破頭本來要不了命的,可是毒蛇也不放過他,那草里的蛇可多了,人的腿上、腰上腫了幾大塊,腫得烏黑,那蛇毒可厲害了。
艾楠恍然地聽着這些議論,她的心已經像鐵一樣凝固了,沒有任何悲喜憂傷。她抬起頭望着天空,老天呀,這一切是為什麼呢?
接下來是處理後事。有人說,這還不簡單,挖個坑埋了就是。艾楠說不行,該怎麼做還得怎麼做。尤其是可憐的攝影家,他的人生之夢在這裏斷了,他曾想到嗎?
艾楠對萬老闆說:“只得拜託你了,替我去鎮東頭買兩口棺木。”
萬老闆說:“棺木倒是有的,可都是村民備在那裏給老年人作壽木的,不知道別人舍不捨得賣。”
“去試試吧。”艾楠懇求道,“沒有棺木怎麼下葬呢?”
不到中午,棺木送來了,兩口黑漆棺木擺在院子裏,麥子望了一眼便躲到屋裏去了。
艾楠讓石頭去北邊院裏,將攝影家的東西都收拾過來,她得替他保管着,以後交給他的親人。
村民們將攝影家和劉盛的屍體抬進了南邊院子裏來,剛要放進棺木時,艾楠招手說等等,還得給他們換換衣服的。
艾楠用毛巾蘸着井水給兩個死者擦了臉和手,然後分別給他們穿上襯衫和西服。
下葬的地點選在那片原有墳地的邊上。本來想將劉盛葬在他老爸的墳邊的,無奈旁邊已沒有土地,鐵鍬一挖便是濺着火星的岩石。沒辦法,遠一點就遠一點吧,必須找到能挖下去的泥土才行。
棺木放下去了,村民說必須由親人撒下第一捧土后,才能開始掩埋。艾楠走了過去,她捧起土分別撒在攝影家和劉盛的棺木上,然後默默地站到一邊,看着幾把鐵鏟將泥土像雨點一樣傾瀉下去。
墳堆壘好之後,萬老闆送來了香蠟紙錢,於是升起兩縷青煙在這蒼茫的山野中。
攝影家的那輛舊吉普車還停在小鎮上,艾楠記下了車牌號。她對萬老闆說:“這車就拜託你照看了,我回去之後,儘快與他北京的親人聯繫。”
“今天就走嗎?”萬老闆問道。
艾楠說是的,我回南邊院子拿上行李就走。她將牽着的麥子帶進萬老闆的小飯館,說麥子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拿上東西后咱們就回家了。麥子聽話地點頭,臉上升起笑容。
艾楠趕回南邊院子的時候,石頭已經替她將各種東西都收拾好了。艾楠拎上兩個大包,在石頭的額上親吻了一下說:“好弟弟,我走了……”
艾楠的眼淚流了下來,石頭低聲地說:“艾楠姐,我會記住你的。”隨後,石頭拎起兩個大包說:“我送你到車上吧。”
艾楠點點頭。
到了鎮上,艾楠將麥子抱在前排座位上坐下,關好車門后,她繞到另一邊上了車。
轟動油門后,她伸出頭來和萬老闆、二愣子,還有石頭一一告別。
麥子問道:“媽媽,我們去哪裏?”
“回家。”艾楠平靜地回答道,然後驅車駛出了風動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