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陰司·鍾學馗的冒險
聽完肖憐憐的話,游少菁一直咬着飲料管發獃。
十年前死去的高老師,死法和庄美琳一模一樣,而且也是在那棟宿舍樓里。而死去的那個高老師的妻子,就是白琴白老師。
所以她在聽了鬼師借命的事之後,才會這麼激動,所以她才會輕易地相信了關於鬼師的事。那是因為,她已經有過了一次那樣的經歷,那是因為她這十幾年來,恐怕一直在苦苦尋求一個可以說得通的解釋,尋求她丈夫死亡的真相。
“白老師真可憐……”游少菁喃喃地說。
“可憐是可憐……”肖憐憐和游少菁不一樣,她對白琴的感覺與大多數住宿舍的一樣,從心底里畏懼而厭惡這個古板、嚴厲、不近人情的舍管老師,所以也無法對她產生游少菁那麼誠摯的同情,“可是我聽說啊,當年高老師死了之後,學校里風傳是白老師害死他的呢。”
“不可能!”游少菁一口否定。第一,白老師不是那種人;第二,就算她是那種人也沒有那個本事!
“少菁,我倒覺得事情太巧合了喔,你想想啊,前後十年間,兩次事情都發生在我們學校,發生在我們那棟樓上,而且白老師都在場,裏面是不是有什麼巧合?還是……”她向前傾着身體,在快餐店播放的音樂聲中小聲地說:“會不會那個鬼師根本就在咱們學校里?才會偏偏選中了住在那棟宿舍中的人?”她的目光灼灼,很明顯話中有話,暗藏的意思就是會不會白琴就是那個鬼師?把她不喜歡的人用這種方法給幹掉了。
當然不是,那個法術跟傳言中不一樣,根本就不能自己選擇目標,當然也就不可能用來專門對付自己討厭的人。
游少菁眨眨眼卻問:“十年前的事,你是聽誰說的?也是學校里傳的嗎?”會不會是那個真正的鬼師想混淆視聽,故意先後放出兩個傳言,試圖嫁禍於人?
肖憐憐搖搖頭說:“不是啊,跟你說實話吧,我們鄰居的田大哥,十年前就是咱們學校的學生,我跟他閑聊的時候說了庄美琳的死和關於鬼師的傳言,他馬上就把高老師的死告訴我了,那時他是住校生,高老師的死狀他的舍友可是親眼看見了又講給他聽的,當時他的印象深極了。這件事啊,咱們學校里,恐怕還沒幾個人知道呢!”說完得意洋洋,有種小報記者得到獨家小道消息的驕傲。
是嗎,不是學校中的流言?
游少菁心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疑問,思緒紛亂之極,半天才對肖憐憐說:“憐憐,你千萬不要把你對白老師的懷疑在學校里說出來好不好?她的丈夫死得那麼慘,自己又單身過了十幾年,夠凄涼可憐的了。”
肖憐憐白她一眼,“這個我當然知道,我會有選擇性的說的。”
反正小道消息她還是要傳的,不說白琴老師是嫌疑人就是了。
※※※
此時在游少菁他們的學校門口,有一個青年正在徘徊着。
青年像昨天一樣,圍着校園轉悠了一圈,停在了靠近宿舍區的地方,還是沒有鼓起勇氣走進去,只在宿舍區附近的角門那裏探頭探腦,有幾次看見有人走過,心裏也想下定決心過去問一下,可是腳下的步子卻不太聽使喚,踟躇着邁不出去。
他在心裏為自己找着理由:今天是周六,學校都放假了,就算進去了也打聽不到什麼,不如明天再來吧!對了,明天再來,一定要把事情打聽明白,今天就算了……這麼想了之後,心中便坦然下來,又向校園中看看,準備轉身離去。
就在這時,一個嚴厲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在這幹什麼?”
青年猛地回頭,看到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婦女正在身後盯着他。“我……我……”他本來就做賊心虛,被抓到以後一邊後退一邊忙不迭地找理由,“我,我來找人的……”
“找人?”女老師走近幾步上下打量他,“你不知道今天周六,大家都休息嗎?宿舍里也全沒有人了。”
“我,我知道……只是,只是……”青年的結巴與慌張更加引起了這位老師的懷疑,正要進一步盤問的時候,看這個青年竟拔腿就跑,他身高腿長,不一會便消失在拐角,只剩下那位教師呆站在那裏,一時不知怎麼是好。
“看他長得人模人樣的,竟做這麼鬼鬼祟祟的事,一定不是什麼好人!”白琴自言自語一句,這幾天她的心情很不好,要是那個青年被她抓住,勢必要好好審問一番,誰知道他抬腿就跑了。
白琴陰沉着臉進了校門,從車棚仰望一下宿舍樓,在夕陽的影子中,這棟青磚建築的外表已經發黑,透露着一種詭異的色彩。難怪那些孩子們整天傳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流言,就連在這裏幹了十幾年的白琴,也一點都不喜歡這棟建築,覺得它陰氣森森,似乎蘊含了許多的不祥氣息一樣。
白琴放下車子,拎着買來的生活用品抬腿向樓上走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陰風吹過,令她不由寒氣倒豎,打了個激靈。等白琴四下看看時,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當然也不在乎風從哪裏吹來這個無所謂的問題,徑直向樓上自己的住處走去,不過在這短短的路途中,卻有大量的、從沒有過的念頭開始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
游少菁的腦子中很亂,把帶回來的外帶快餐分給鍾學馗他們之後,她一直坐在旁邊苦苦思索,“殘忍”地放任鍾學馗自己苦苦與一個漢堡搏鬥。
十年前還有一起同樣的事件發生在同一棟樓中,為什麼會這樣?僅僅是巧合嗎?還是那個鬼師使用這種邪術的頻率,達到了在法術的覆蓋範圍內,一個學校宿舍可以遇上兩次的密度和數量?還是其中另有原因:鬼師的那個法術,不像斑斕說的是無目的性的,而是可以選擇對象?想像一下,那個鬼師如果可以自由地選擇某人的壽命給“借”走,該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被他厭惡的人,豈不是都會成為這個邪惡的儀式的犧牲品?
在鍾學馗和斑斕連連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後,游少菁才把從肖憐憐那裏聽來的,十年前的高老師的事情說了出來。
當她把心中的憂慮說出來之後,斑斕卻覺得她沒有必要那麼憂心忡忡。既然那個鬼師使用了借命的邪術,庄美琳這一次便很可能不是最後一次,自然,也很可能不是第一次了。
至於游少菁懷疑的,借命邪術可以選擇目標的可能性,斑斕也斷然地給予了否定。
它給游少菁講了一個故事:
當年那個陳鬼師,在一次為別人借命的時候,發現前來接火的魂魄,居然是自己的獨生女兒。陳鬼師父母早亡,妻子死於難產——他到後來會瘋狂地利用法術斂財,可能也和命運對他的不公有關,種種的不幸把他的性格扭曲了吧?
陳鬼師世上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平時百般地疼愛,看着她一步步款款而來,向著自己伸出了手,要接過那盞要命的燈火,心中頓時失去了方寸。
他的顧客不僅僅為了他的儀式付出了高昂的費用,而且還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他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他也很清楚,儀式中斷,借壽者也就失去了唯一的機會,接下來只有死路一條。而儀式要不中斷,這次前來接火的魂魄只有一個,也就是說,陳鬼師得用自己女兒的性命去完成這筆交易。
看着女兒一步步走到眼前,陳鬼師也來不及想更多了,他把燈火向地上一扔,然後在女兒背上重重一拍,“快回去!”
在家中,陳鬼師的女兒在夢中被驚醒過來,抱着胸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另一邊,陳鬼師的儀式也失敗了。
陳鬼師因為這件事得罪了權貴,對方對於他的行為大為惱火。不過還沒有等到對方對他進行報復,陰司的懲罰便已經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劉漢把他的靈魂拘到了陰間受罰,而他的那個使父親破壞了自己儀式的女兒,也因為父親的罪惡而被懲罰,流落青樓,後半生過得很凄慘。
這算什麼破法律!
游少菁很討厭這種“父債子還”的觀念!憑什麼一個人做的錯事,犯的罪孽要讓別人,特別是一些未成年人去承擔後果,每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嗎,做一個壞人、一個罪犯的子女已經是件壓力很大的事了,還要為父輩分擔懲罰,這算什麼道理啊!
游少菁自己的父親現在就在坐牢,要說讓她為父親洗清罪名她是十分願意豁出命來乾的,可是要她為父親的罪責承擔責任和懲罰,她說什麼也不能接受。所以在斑斕寫這一段的時候,一直氣鼓鼓地看着它。
想讓游少菁這個叛逆期少女改變自己認定了的事,和想讓斑斕這個受了幾千年封建“毒害”的官員改變固有的思維一樣困難,所以他們兩個相互瞪着眼。
鍾學馗見氣氛僵硬,連忙打岔說:“既然是這樣,應該完全是巧合吧,就是不知道那個鬼師會不會已經是多次施展這個邪術了,否則怎麼會一個學校宿舍就遇上了兩次?”
“也許只是這兩次,我們學校宿舍風水好,就全攤上了。”游少菁聳聳肩。雖然心裏也知道,這個可能發生的幾率有多麼小。
“你燒了狀子嗎?”斑斕寫道。
游少菁點點頭說:“不過我覺得那可能沒什麼用,因為那個城隍廟早就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塊水泥拼起來的石碑,被‘扔’在樓群旮旯里。”想想那個地方的荒涼冷落,真是讓人對那位還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城隍深感同情——就這樣的工作環境,工作水平差一點,大家也沒什麼好說的吧?
“唉……”斑斕嘆了口氣,把頭放在前爪上趴着,一副感嘆世事滄桑的樣子。
鍾學馗從口中吐出最後一塊雞骨頭,鄭重地對游少菁說:“你去城隍廟投了狀子,已經儘力了,千萬別再去干涉這件事了!那個鬼師的本事,不是一般的惡鬼可以相比的。”他對游少菁的好奇心之重、愛管閑事的性格隱藏之深,是有深刻了解的,生怕她自己跑去找那個鬼師。
游少菁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說:“我又不傻,這是什麼好事,我才不會往上湊呢。”說完,拿了濕巾給鍾學馗擦臉擦嘴,收拾殘羹剩飯進廚房去收拾去了。
鍾學馗和斑斕相互望望,對於游少菁的承諾,他們兩個都不是十分的放心。是,她自己是不想靠近危險,可是誰知道危險在她附近出現的時候,也會不會頭腦一熱自己又靠上去了?
※※※
游少菁在廚房中擺弄着那些盤盤碗碗的,把水聲弄得很大。她的腦子裏亂糟糟的,各種念頭七上八下,就是找不出頭緒在哪裏。
為什麼自己總是會遇見這樣的事呢?難道真的是體質有問題?那麼以前的十幾年怎麼什麼事也沒有?還是因為……
正想到這裏的時候,一條身影忽然出現在屋中,從游少菁身後走進了廚房。那是一名黑衣少年,英俊的面龐上雙眉因為擔憂而擰在一起,看着游少菁忙碌的背影正要說些什麼,卻發現猛然回頭的游少菁臉上儘是凶光……
在客廳的牆上,鍾學馗的臉保持着一個閉眼的動作一動不動,斑斕走過去,打個哈欠在他的正下方趴了下來。
“……你又怎麼了?”一雙手從背後伸來,接過游少菁手中洗好的碗筷向柜子中放去。他的個子比游少菁高了一個頭不止,平時游少菁要掂腳完成的動作他做得輕鬆無比。
“你怎麼又跑出來了?”游少菁頭也不回地問。
“幫你幹家務,免得你總說我什麼也不幹。”鍾學馗理直氣壯,雖然他平時確實什麼也不幹。
游少菁白了他一眼。
平時鐘學馗出來“透氣”,都會選擇游少菁不在家的時候,因為他不太願意被人看見他的真正長相——鍾學馗的本來面目,就是眼前這個白皙俊美的少年,不過他向來認為自己的這張臉糟糕之極。在他的心目中,男子漢的長相應該是他用了幾百年的時間變出的那張臉:鍾馗大人的長相。很顯然,他的審美觀已經扭曲到了一個難以形容的程度,真不知道他整天看電視,怎麼受得了滿屏的俊男美女(在他看來就是相反)哭哭鬧鬧的?
今天鍾學馗在這個時候躥出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游少菁看看他,繼續手中的活,等着他自己先開口。
“我知道你不高興,覺得我和斑斕怎麼這麼膽小……”鍾學馗說,“我們平時逼着、盼着你去抓惡鬼,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卻選擇做縮頭烏龜……”
游少菁搖搖頭,“我沒為這個生氣,我知道你們兩個的身份都很尷尬,如果讓陰司知道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我也認為保護你們兩個比抓那個鬼師更重要,你們都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可不想你們被抓回去,關到地獄裏受苦……”
因為她面向水池背對鍾學馗,所以看不到她說這話時的神情,反正“家人”這句話,是令鍾學馗漲紅了臉。不過心中也閃過一種憂慮:她口中的家人,不是指和斑斕、波波一樣,是養在家中的寵物吧?想想自己目前的處境,似乎……很值得擔憂。
“而且那個鬼師是人類吧……”游少菁的聲音很低沉,“惡鬼是人類的慾望造出來的,鬼師則是人類在利用異術為惡,這些都是人類的罪過,你和斑斕放着安逸的生活不過,一心想為人世除惡,我覺得你們已經很了不起了。”
鍾學馗頓時感到極大的欣慰,能有游少菁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自己口中天天把“為天下百姓”掛在嘴邊上,可是真聽到了游少菁的稱讚,還是扭捏了起來,半天才囁嚅着說:“其實,其實……我們也曾是人啊……”
“那倒也是。”游少菁回頭沖他燦爛一笑,“說起來,我還一點也不知道你以前的事呢?”說完眨着眼看着他,明顯是在期待着什麼。
鍾學馗一臉尷尬,“不,不行,不行……”他知道游少菁的好奇心又來了,這次的目標是他的過去。
“你生活的那個時代是什麼樣的?那時候的人說話是不是都說文言文?”
“不,不,不……我們不說這些,不說這些……”他是真的很不願意說這些事。
“我聽說,你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是早早就結婚了,你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她長得漂不漂亮呀?應該是那種溫柔賢惠、三從四德的大家閨秀吧?”
不知為什麼,鍾學馗從這平平淡淡的問話中,竟然嗅出了一陣寒意,不由打了個寒戰,手一抖,一疊盤子失手落地,頓時摔成了碎片。
“你幹什麼呀,盤子也要錢買的!”游少菁訓斥,“自己打掃乾淨,反正你現在的狀態不怕扎到手!”
鍾學馗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找掃帚,只要不再審問他那些問題,他幹什麼都行。
一定有見不得人的秘密,還不知道是不是跟那些古代人渣一樣,三妻四妾,三十妻四十妾,弄一堆美女養在屋子裏……哼!等我知道了真相,讓你好看!游少菁惡狠狠地洗着手中的那個盤子,忽然醒悟,鍾學馗那種審美觀,弄上一堆美女天天對着,不就是要他命的事情嗎?嘿嘿,活該!頓時又高興了起來。
有了鍾學馗的幫助,家務幹得確實快了不少。其間游少菁鍥而不捨地繼續剛才的話題,可是鍾學馗牙關緊咬,誓死不交代他生前的生活情形,甚至連他改名前的姓名也不說。最後在游少菁的一再逼問下,竟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提了一張古琴出來,提議給她撫琴聽。
雖然眼前的美少年確實有着和古琴十分相襯的氣質,可是想到鍾學馗平時的言行風度,游少菁對於他會不會演奏樂器深感懷疑。
當鍾學馗席地坐下來,真的把那張古琴來彈響時,游少菁十分意外地撕着他的臉皮一扯,然後在鍾學馗的慘叫聲中自言自語:“會疼啊……不是做夢……你真的是鍾學馗吧?”說著就盯着他的臉猛看。
鍾學馗羞憤難當,滿臉通紅,雙手掩面衝著游少菁喊:“你,你幹什麼……哪有女孩子家這樣看男人的!”
“我都沒不好意思你害什麼羞啊,電視上演男女親熱鏡頭的時候,你不都是挺興奮的嗎?”
“那是因為……”她什麼時候看見的,自己看電視的時候她不都在屋裏學習嗎?“那你也別盯我的臉看啊!”鍾學馗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了。
“廢話,我不盯你的臉盯哪兒?我是那麼沒有禮貌的人嗎?跟人說話不看着對方的臉!”
看着游少菁雙手按着琴身體前傾,越來越認真地和自己“說話”的氣勢,鍾學馗馬上就被她“說服”了,慌亂地低下頭說:“我彈琴給你聽,我彈琴……想想聽什麼曲子?”——
游少菁的臉距離他的臉太近了……
“兩隻老虎會不會?”
“……”
“小燕子穿花衣?”
“……”
“我就會唱這兩首歌……”
“……”
鍾學馗還是撥響了琴弦。
很久之後游少菁才知道,彈琴在古代的讀書人當中,是一項必修課,就好像現在考大學,不管你身體素質怎麼樣,你的體育成績都必須要達標一樣,在古代的時候,不管你是不是五音不全,只要你想做個讀書人,這樂器一項,多多少少你都要會一點的,即使你彈的琴有令天地變色的功能,只要像模像樣地比劃幾下,還是很能唬住人的。
比如游少菁這種連圓舞曲和搖滾樂都區分不開的音樂白痴。
鍾學馗的一首曲子,聽起來倒是似模似樣的,游少菁是個但凡自己不擅長的事情,看到別人會就覺得別人聰明得怎麼樣了的人,看著鐘學馗彈琴的樣子,游少菁現在就是感到,原來真的人不可貌相——不對,用在鍾學馗身上似乎不對——反正就是,一個人會什麼技能真是一件無法預知的事情啊……
鍾學馗自稱自己的琴藝不精,但是至少在沒有音樂細胞的游少菁聽來,一首首曲子行雲流水似的淌過去,還是覺得十分動聽的。整個晚上,他們兩個就一邊彈琴,一邊不時閑聊幾句,在鍾學馗可以自由行動的時限中,他們兩個就那樣慵懶悠閑地度過。
也不知道彈到了多少首曲子,游少菁開始覺得困得支撐不住了,就那樣趴在鍾學馗的對面,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感到鍾學馗過來,把她抱進了卧室放在床上。
游少菁的卧室是家中的禁區,波波、斑斕和鍾學馗,誰也不敢踏入哪怕一隻爪子。她一個花季少女,在這方面格外在意也是理所應當的,所以鍾學馗和斑斕也十分在意這一點,至於波波,它壓根不會主動去接近它不喜歡的游少菁。
總之這個傢伙竟然不經過我的允許就進到我的卧室里來,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不過現在實在太困了,等一會再說吧……
好想睡啊……
鍾學馗掩上游少菁卧室的門,轉身對斑斕苦笑,“她對音樂麻木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的手都彈麻了她才睡着……”
斑斕正在呼呼大睡,聽到鍾學馗的聲音,耳朵動了動,過了一會才爬起來,打了個哈欠,寫道:“她終於睡著了?我都撐不住了。”
不僅僅斑斕,就連波波也蜷在沙發上睡得打着鼾。鍾學馗彈的曲子中施加了讓人入睡的法術,為的就是想要催眠游少菁,可是游少菁對於音樂的遲鈍,使得鍾學馗花了十倍的力氣,把會的曲子都彈遍了,就連不是目標的斑斕和波波都被催眠了,游少菁要是再不睡,鍾學馗就只能彈從電視上聽來的流行歌曲給她聽了(其實對於只認歌詞的游少菁來說,也沒有什麼區別)。
“那我要走了……要是……”鍾學馗想說什麼,可是沒有說出口,只對斑斕點點頭。
斑斕也對他點點頭。
主意其實是斑斕出的,可是現在斑斕卻很想叫住鍾學馗,不讓他去冒這個險。
萬一鍾學馗回不來,游少菁會……
斑斕在鍾學馗消失之後,把自己的頭埋到了坐墊下面,採取了鴕鳥的方式來逃避問題……
※※※
陰曹地府和地獄其實並不是一個概念,這一點很多還活着的人經常會搞混。
說的簡單一點,地府就是陰間的總稱,是人死了之後必要經過的一個中轉站,轉生也好,受到懲罰也好,消失也好……這裏就像是一個車站,會把人們的靈魂分上不同的班次,帶往不同的地方。
而地獄,僅僅是列車其中的一個方向……
鍾學馗走在陰間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鬼魂和鬼差們。他現在要去的地方不是他以前幾百年的鬼差生涯中工作、生活的範圍,即使在以前,他也很少會到這些範圍來,而且每一次來,都要有齊全的有關手續,經過層層的審查,這一次他這樣溜來,是冒着巨大的風險的。因為他要去的地方,是地獄。
地獄是個說出來就令人感到害怕的名詞,可是對於很多的鬼差而言,那只是個工作的場所而已。聽說也有很多新手鬼差,一上任的時候被嚇得鬼哭狼嚎的,比那些受刑的犯人還要凄慘,可是只要幹上一段時間,終究都是能適應的。再說了,地獄的員工待遇要比上面的鬼差好得多,在這裏修鍊,因為陰氣更濃,進境也要快得多,這樣的差事還是很多鬼差搶着來乾的。
鍾學馗當然是個例外。他很重視是不是能把那些害人的人或者惡鬼捉拿歸案,但是他不願看到哪怕是十惡不赦的人受到那些酷刑。所以在這數百年中好幾次主動放棄了調職的機會,被他的同事們稱之為怪胎。
現在的鐘學馗僅僅是用靈魂的方式行動,不僅僅沒有任何通行的證件,而且作為一個靈魂出現在地獄的範圍以內,本身就會令人聯想到“越獄”這兩個字了。萬一被士兵們懷疑、盤查,接下來的下場當然就是被捕,然後證明了自己不是越獄的靈魂之後,卻是要被從陽間揪回來受審,面對其他的懲罰。
想要避過士兵們的盤查,就必須要走外圍的路線,可是這樣的路線崎嶇險惡不說,還時常有陰風吹過。那種比尖刀還要鋒利的地獄之風可以輕易地把靈魂撕裂,從來沒有一個逃獄的靈魂可以穿過這些風的屏障。鍾學馗雖然已經修鍊多年,可是這樣的陰風依舊會對他有極大的傷害,要是不小心捲入旋風陣中,就此魂飛魄散也有可能。
鍾學馗現在走的,就是這樣危險的道路。
鍾學馗的目的地,是第七殿的熱惱大地獄,就是俗話說的肉醬地獄。在這座位於大海之底,西北沃石之下,由泰山王執掌的地獄中一共分設了十六座小地獄,而鍾學馗要去的,就是十六小地獄中的油釜滾烹小地獄。這座小地獄位於十六小地獄的第十六位,也就是說,前面的什麼:冽胸小地獄、犬咬脛骨小地獄、則項開額小地獄、端鴇上下啄咬小地獄、拔舌穿腮小地獄、抽腸小地獄、烙手指小地獄等等等等,鍾學馗都要一一穿過,才能到達他的目的地。
雖然只是從外圍小心翼翼地繞過,可是地獄中的聲響與氣味還是讓鍾學馗不斷地縮脖子。幸虧自己沒調職到這裏,要不然這日子可怎麼過?雖然聽說這裏的鬼差都是上一天班休息一個月的,那也不能彌補工作中心靈受到的創傷啊。
當鍾學馗走到拔舌穿腮小地獄附近的時候,遇上了一隊巡邏的士兵,為了躲避他們,鍾學馗不得不繞到了嶙峋的山嶺之中。
從第七段的道路上看來,還算是天氣晴朗,雖然在地府是看不到日月星辰的,但是也有清明的上空,有的時候還會出現風雷雨雪的天氣——雖然那樣的時候少得很。可是一旦離開正道或者允許鬼魂出入的區域,環境就會變得十分惡劣,周圍一片漆黑,卻有點點青藍色的鬼火閃耀飄忽,不知道是哪裏傳來的凄切的哭聲像是拖長了的尖針一直可以從耳朵刺進心底去。而且周圍的溫度是連鬼魂都可以被凍僵的低,鍾學馗哆嗦著不時撥開那些從四面八方冒出來的斷手斷腳斷腦袋,腳下跌跌絆絆地前進着。
要是他還有身體,這些對他根本算不了什麼,可是只靠着靈魂的力量,想要加快一點腳步都十分困難。那些斷肢都是人們對活着的時候的身體的思念凝結成的,數量多得數之不盡,而且不管怎麼對付,它們也不會消失,幸虧鍾學馗現在沒有身體,要是看到有身體的生物,它們就會生拉硬拽,直到把自己鑽進和自己一樣的那一塊殘肢中去為止。即便這樣,它們也是激烈地阻止着鍾學馗的前進,恨不能把鍾學馗永遠埋葬在這個地方。
鍾學馗念了幾個法訣,把身邊的這些東西趕開一些,看看前方,那座小地獄似乎還在地平線的位置,於是振作起精神繼續向前。
就當他奮力走着的時候,忽然發現遠處的那些斷肢正在翻滾……不對,是陰風過來了。
這一路上,鍾學馗已經多次與陰風相遇了,但是他知道,並不是每一次他都有那麼好的運氣,能遇上陰風的規模不大或者剛好身邊有避風的地方的。這一次就是這樣:身邊是茫茫的曠野,而從遠處被翻起來的斷肢的高度和數量來看,這次的陰風是一場大風暴啊。
天啊,這要怎麼才好……
鍾學馗來不及多想了,把能想到的護身法術全部加在身上,然後拔腿就跑。
鍾學馗跑得再快,也快不過風的速度,沒有多久,他就已經感到了風暴到達了他的身後,自己整個身體輕飄飄的像是要被捲走一樣,腳後跟基本上已經離地了。
不行,不能就這麼放棄了!
鍾學馗的法術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他咬着牙和巨大的風力抗衡着,奮力地向前挪動身體。
漫天都是斷肢在飛舞,黑色的塵埃瀰漫在整個視野中,鍾學馗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
“真是倒霉,居然碰上這樣的大風……”
“這是……”
鍾學馗揉揉眼睛,隱約看到一隊人馬正在風中前進。
是例行在兩個地獄之間巡邏的鬼差,自己的運氣真的這麼好!
鍾學馗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想自己萬一被鬼差抓住是什麼下場了,現在還是保命要緊,他一咬牙,用最後的力氣施了個隱身法,然後向前沖了幾步,一頭鑽進了一個鬼差的馬腹下面。
果然,在這裏巡邏的鬼差的裝備都有專門抵抗陰風的法術,躲在這裏陰風基本上吹不到。鍾學馗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跟着馬的腳步,忽快忽慢地前進。幸虧陰風雖然對這些鬼差造不成傷害,可是依舊阻擋了他們的速度,所以鍾學馗才能夠跟着馬匹的步伐,不會被奔馳的駿馬拖倒然後踩踏一番。
跟着這個隊伍行進了大約二十分鐘,陰風漸漸小了,鍾學馗知道,沒有陰風的干擾這些鬼差很容易就會發現自己,所以趁着現在視野還不開闊,瞅准了一個機會從馬腹下面一個滾頭翻了出去,直接滾到了一堆亂石中。雖然被石頭碰得渾身都疼,他還是馬上俯低了身體,整個人都貼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老周,我怎麼好象看見有個人影?”
“你眼花了吧,這個地方有人影?早就叫陰風吹散了!”
“說的也是,剛才這陣風真是大得邪乎,我好幾年沒遇上這麼大的風了。”
“那是因為你出來巡邏得少,大上個月我還……”
“……”
這一隊鬼差閑聊着漸漸加快了馬速,不一會就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鍾學馗長出了口氣,癱在地上幾乎不能動彈了。
不可能總是有這樣的好運氣的,鍾學馗覺得自己可能在這一次就把以後一百年的運氣都用完了呢。
走了這一陣之後,目的地已經就在不遠的前方。鍾學馗一點力氣部沒有了,坐了半天才勉強支撐着站起來,緩緩地向前走去。
鍾學馗走走停停,又用了大半個時辰才走到了這一層地獄。躲在山石後面向著地獄門口觀看,一座巍峨的大門一七面幾個青光閃閃的文字“油釜滾烹小地獄”。地獄門口,六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在來回走動。由於工作套裝的關係,執勤中的同類型鬼差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鍾學馗知道,最考驗自己運氣的時刻到來了。
他深吸了幾口氣,一咬牙,大步走了出去。
“站住,地獄重地,閑人免進!”
剛走了兩步,就被鬼差們發現,格式化的吆喝聲傳來。
“諸位大哥,諸位大哥,我不是壞人……”鍾學馗高舉着雙手迎了上去。
“咦,這裏怎麼有個魂魄?”走在最前面的鬼差叫出來,“是不是裏面溜出來的!”
“先抓住他再說!”
“站住,乖乖地束手就擒,不然我們不客氣了!”
鍾學馗依言站在原地,擺出他最最誠懇的表情向守口的衛兵們請求:“我是李百義的朋友,幾位大哥可不可以幫我叫他一聲,我真的是他的朋友,不是逃出來的惡鬼。”
“李老哥的朋友……”
幸虧現在的鐘學馗,是那個翩翩美少年的形象,幾個鬼差第一眼看下去,就都覺得他不像一個說謊的人,要是他用自己的肉體形象出現,後果可就很難猜測了。
“真的真的,我真是他朋友。你們就說,我有劉大的口信,他就明白了。”
劉大,就是指劉漢。
因為他在帶兵的時候對部下沒有什麼架子,他帶的軍隊中,下級軍官和大兵們都喜歡這麼稱呼他。這種私下的稱呼,只有跟過劉漢的鬼軍才會明白,而鍾學馗要找的李百義,就是劉漢以前的一名副將。
李百義原本一直擔任劉漢的副將,劉漢獲罪之後雖然竭力把罪過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可是作為副將的李百義還是受到了牽連,被連貶了好幾級,成了油釜滾烹小地獄的一個小統領。雖然是受到了劉漢的牽連,但是他對劉漢的忠心無可比擬,劉漢多次轉世,都是他從中周旋才能保證不用讓劉漢喝下孟婆湯,保住了神智。
現在的李百義的地位雖然不高,可是他怎麼說也是身居要職多年,帶出來的手下一大幫,現在都分散在地有的各個部門,對李百義都照顧有加,他的日子過得比原來還自在滋潤——不用負擔什麼大責任了,說的話卻總有人聽,整天喝酒練武、賭博遊玩,倒也逍遙自在。
斑斕想要鍾學馗來找他,就是為了從他那裏得到幫助。
一個鬼差上下打量了鍾學馗幾遍:“你等着啊,我去叫李老哥一聲。”
這個鬼差進去沒幾分鐘,就見一名大漢狂奔出來,龐大的身軀幾乎把來不及躲閃的幾個守門鬼差撞飛出去。直奔到了大門外,這個大漢看也不看鐘學馗,四下張望着叫嚷:“劉大,劉大,你在哪兒?老天啊,怎麼又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可憐的劉大啊,這一輩子又吃了很多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