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5章

第73-75章

第73章

他們3個人在距離斯圖以西16英里的地方宿營。他們又遇見了第二個澗谷,這個稍小一點。他們只走了這麼短的路程,真正的原因是他們都有些失魂落魄。很難說他們都已經恢復正常了。他們的腳步似乎更沉重。一路上走着,相互之間也不怎麼交談。他們之間也不想看其他人的面孔,害怕從其他人的臉上見到與自己相似的負罪神情。

天黑后,他們宿營,點燃了篝火。那裏有水,但沒有食物。格蘭向煙管里塞進他手頭上的最後一點煙草,突然又在想斯圖現在是否還有香煙。這想法破壞了他對煙草的興緻,於是在岩石上把煙敲滅,沒注意到連他的最後一點煙草都敲掉了。過了幾分鐘,夜色里不知什麼地方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他看了看四周。

“喂,科亞克在哪裏?”他問。

“現在,有點奇怪,是不是?”拉爾夫說,“這幾個小時裏我根本不記得見過他。”

格蘭站起身。“科亞克1他大聲喊,“嗨,科亞克!科亞克1他的聲音在荒野中孤獨地迴響。沒有回答。他又坐下來,充滿焦慮。他有一種不祥的念頭。科亞克曾經追隨他走遍大陸各處。現在他走失了。這像個凶兆。

“你猜他會發生什麼事?”拉爾夫輕輕地問。

拉里以一種平靜、深思熟慮的口氣說:“可能他待在斯圖那裏了。”

格蘭向上看看,有些驚訝。“可能,”他說,想了想這種可能。“大概就是這樣的。”

拉里把一塊鵝卵石在手裏前後地扔來扔去。“他說上帝可能派一隻烏鴉來喂他,我想如果這裏少一隻狗,沒準兒上帝改派一隻狗去。”

火堆里“砰”地響了一聲,在黑暗中迸出些火花,然後又沉寂下來。

當斯圖看見一個黑影沿澗谷下來朝他前進時,他把自己撐在附近的大石頭上,腿僵硬地伸在前面,並摸到了一塊順手的石塊。他覺得冰冷刺骨。拉里是對的,在這樣的溫度下他待不了兩三天。而現在不論是什麼都可能會首先要了他的命。科亞克陪着他待到天黑,然後離開了,輕而易舉地爬上了澗谷。斯圖沒有叫他回來。這隻狗會找到路回到格蘭身邊。可能他要自己度過了。但是現在他希望科亞克多待一會兒就好了。藥丸是一會事,但他不想被那個黑衣人的狼群撕成碎塊。

他把石頭抓得更緊,而那個黑影在大約20碼以上的地方頓了一下,然後又向前走,在晚上影子更黑了。

“來吧。”斯圖嘶啞地喊。

那個黑影搖了搖尾巴,繼續向前走。“科亞克?”

這個黑影正是。而且在他的嘴裏還叼着什麼,他把那東西扔在斯圖的腳下。他坐起身來,尾巴敲着地,等待被表揚。

“好狗。”斯圖驚喜地說,“好狗1

科亞克為他帶來了一隻兔子。

斯圖掏出刀子,三下兩下剝開兔子。他取出內臟,扔給科亞克。“想要這些嗎?”科亞克正是喜歡這些。斯圖把兔子剝了皮。但要是生吃的話,這可不大對他的胃口。

“木頭?”他對科亞克說時並沒有抱什麼希望。在澗谷的堤岸上散亂地擺放着許多被洪水衝下來的樹枝和木塊,但是他都夠不着。

科亞克搖搖尾巴,並沒有動。

“去取一點?拳…”

科亞克已經走了。他搖搖擺擺,爬上澗谷的東岸,回來時嘴裏叼着一大塊木頭。他把木頭丟在斯圖地旁邊,叫了幾聲。他的尾巴劇烈地擺動。

“好狗,”斯圖又說了一遍,“這下我成了狗崽子了!再去取點來,科亞克1

科亞克高興地叫了幾聲又走了。20分鐘后,他帶回來的木頭已經足夠生一大堆火了。斯圖小心地剝下了足夠用來點火的碎木片。他查看了一下火柴的情況,發現他還有一盒半。他用第二根火柴點燃了引火物,然後小心地往火里添加木柴,很快就生起了熊熊的一團大火。斯圖儘可能地靠近火堆,坐在他的睡袋上。科亞克靠在火堆的另一面,鼻子搭在他的爪子上。

當火勢稍微小一點的時候,斯圖把兔子伸到火堆里烤。兔子很快就香味撲鼻了,引得他的胃咕咕叫。科亞克在旁邊站了起來,垂涎欲滴。

“一半歸你,一半歸我,大傢伙,怎麼樣?”

15分鐘后,他把兔子從火堆中拖出來,想辦法把兔子分成兩半而又不把他的手燙壞了。兔子肉一半烤焦了,另一半又半生不熟,但這比西部大市場的罐裝火腿好得多。他和科亞克狼吞虎咽……當他們快要吃完的時候,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傳到窪地來。

“天哪1斯圖轉過頭來,嘴裏塞滿了兔肉。

科亞克站在他的腳邊,毛直立起來,汪汪直叫。他在火堆的邊上轉了一圈,又狂吠幾聲。剛才嚎叫的地方寂靜無聲。

斯圖躺下身來,一隻手握着石頭,另一隻手拿着打開的刀子。星星寂靜、冷漠地高懸在天上。他又想到了法蘭妮,他儘可能把這些拋在腦後。但是這傷痛太厲害了,全身心的傷痛。我睡不着覺了,他想。很長時間睡不着覺了。

但是,在格蘭給他的藥丸的幫助下,他確實睡著了。而且當火堆燒成灰燼時,科亞克走到斯圖的身邊貼住他睡,藉以相互保暖。這就是為什麼當他們離開斯圖的頭一個晚上,斯圖吃飽了而其他人卻在挨餓,斯圖輕鬆入睡而其他人卻噩夢不斷,感覺快要毀滅。

24日,拉里·安德伍德一行3人前進了30英里,宿營在聖拉斐爾山西北一帶。那天晚上,溫度降到了華氏25度左右,他們燒了一大堆火,靠在火堆的邊上睡。科亞克還沒有回到他們身邊。

“你想斯圖今晚正在幹什麼?”拉爾夫問拉里。

“奄奄一息。”拉里很快地回答,而當他看到拉爾夫質樸、誠實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時,他又覺得有些對不起,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彌補。而且,這畢竟是事實。

他又躺下來,感覺異乎尋常地強烈,那就在明天。不管他們來什麼,他們就在不遠的地方。

那天晚上噩夢不斷。他跟隨一個叫謝德布魯斯的樂團巡迴演出,他在醒着的時候對這個樂團記得非常牢。他們在麥迪遜廣場花園定好場次,那地方的票已經出售了。他們在熱烈的掌聲中出台了。拉里走出來想調整他的麥克風,把它調得低一點,但是調整不了。他走到第一結他手的麥克風前,但那也是固定的。低音結他手,風琴手的麥克風都是如此。噓聲和倒掌聲開始從人群中傳來。謝德布魯斯樂團的人一個個從台上下來,臉上帶着詭秘的微笑,身上的衣服是伯德在1966年經常穿的那種夢幻襯衣,那羅傑還是8英尺高。而拉里還在台上走來走去,試圖找到一個可以調整的麥克風。但是它們都是至少9英尺高,而且都是固定的。它們看起來像用不鏽鋼做的眼鏡蛇。人群之中有個人開始叫喊:“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我再也不幹了,他試圖說。世界結束時我就不幹了。他們聽不見他的話,而從後排開始傳來合唱,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傳遍整個花園。“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

他在這一片吵鬧中醒過來。渾身上下全是汗。

他不需要格蘭來告訴他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夢或是意味着什麼。在夢裏碰不到麥克風或是沒法調整它,這在滾石樂手來講是非常普通的,就如同做夢時在台上卻一句歌詞也記不祝拉里猜想所有的歌手在出場前都有類似的經歷。

出場前。

這是一個不完整的夢。它只是簡單地表現了一種強烈的恐懼。如果你不行怎麼辦?如果你想要去辦,卻又不能去辦怎麼辦?這種無能為力的恐懼正是許多藝術家——諸如歌手、作家、畫家、音樂家——開始喪失信心的地方。

要在人前露一手,拉里。

那是誰的聲音?他媽媽的嗎?

你會成功的,拉里。

不,媽媽——我不會的。我不再繼續做下去了。到世界末日的時候我就結束。真的。

他又躺下來繼續睡覺。他最後想到斯圖是對的:那個黑衣人會來抓他們的。明天,他想。不管怎麼樣我們來了,我們快要到了。

但是,他們在25日一個人也沒有見到。他們3個人渾渾噩噩地在藍天下走,見到了許多的鳥和野獸,但就是沒有人。

“這真是出奇地快,野外生活又開始了,”格蘭說道,“我也知道這是一個相當快的過程,而且當然冬天就要來臨,但是這還是相當的驚人。從上一次到現在只有大約100天。”

“是呀,但是沒有狗和馬。”拉爾夫說道。“這看起來有些不對頭,你知道嗎?他們研製了一種可以殺死附近所有人的東西,而這還不算完。它還要殺死人類最親密的兩種動物。它要毀掉人類和人類的親密朋友。”

“而且還要留下貓。”拉里悶悶地說。

拉爾夫眼睛一亮。“喂,還有科亞克……”

“還有科亞克。”

這結束了他們的談話。他們前面的山丘曲折不平,彷彿在皺眉頭,可以掩藏幾十個帶着槍和望遠鏡的人。拉里認為今天要出事的預感依然存在。每次他們爬上坡,他都期待着底下的路上佈滿了人。而這種情況每次都沒有發生,他又認為是埋伏。

他們談到了馬。談到狗和野牛。拉爾夫告訴他們野牛要回來了——尼克和湯姆·科倫都見到了。那一天並不很遠——可能在他們活着的時候——當草原重新遍佈野牛的時候。

拉里知道這都是真的。但他也知道這也都是廢話——他們可能不到10分鐘就會死於非命。

天就要黑了,應當找地方宿營了。他們來到一處高地,這時,拉里想:現在,他們可能就在那下邊。

但是那裏什麼也沒有。

他們宿營了,附近有一個綠色反光的標誌,上面寫着拉斯維加斯260。他們那天吃得相對好一些:墨西哥速食片,蘇打,兩瓶吉姆減肥水。

明天,拉里又想,然後就睡著了。那天晚上他夢見他和巴里以及一些其他成員在麥迪遜廣場花園表演。他們這次場面非常宏大——他們為城市的大團體表演。波士頓或是芝加哥。而所有的麥克風都至少9英尺高,他又開始從一個麥克風走到另一個,這時人群開始有節奏地拍掌,同時喊“毛孩子,你了解你的人嗎?”

他看了看前排,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查爾斯·曼森坐在那裏,前額上的傷疤扭曲跳動成一個x的形狀。理查德·斯佩克也在那裏,眼睛自負、無恥地瞧拉里,嘴裏叼着一根不帶過濾嘴的香煙。他們圍在那個黑衣人的周圍。約翰·韋恩在他們身後。弗拉格領着他們唱。

明天,拉里又一次想,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的聚光燈下從一個麥克風前走到另一個前面。我明天就會見到你。

但是第二天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或是再後面一天。到9月27日傍晚他們在弗里芒特章克申的小鎮宿營,那裏有許多東西可以吃。

“我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拉里那天晚上跟格蘭說,“每天它都沒有發生,情況越來越糟。”

格蘭點頭。“我也這樣認為。如果這只是幻想的話,那就太可笑了,是不是?說不定是我們大家做的一個噩夢。”

拉里看着他吃驚地想了一會兒,然後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相信這只是一個夢。”

格蘭笑了。“我也不相信,年輕人。我也不相信。”

以後的時間他們繼續探討這個問題。

早晨剛過10點鐘,他們爬上一個高坡,在他們下面朝西5英里的地方,有兩輛轎車頭對頭地停在那裏,堵住了高速公路。這看起來正像拉里所預想的那樣。

“事故?”格蘭問。

拉爾夫搖搖頭,“我不這樣認為。事故不應當把車停成那樣的。”

“他的人。”拉里說到。

“對,我也這樣認為,”拉爾夫表示贊同,“我們現在怎麼辦,拉里?”

拉里從口袋裏掏出大手帕擦擦他的臉。今天,或者是夏天又回來了或者是他們開始感受到西南部沙漠的氣候。氣溫在華氏80度。

但這是乾燥的熱,他平靜地想。我只出了一點點汗。只有一點點。他把大手帕捲起來放入口袋。現在它確實發生了,他感覺挺好。他再一次奇怪地感到這是一次演出,準備上演的節目。

“我們下去看看上帝是不是真的保佑我們。好不好,格蘭?”

“聽你的。”

他們又開始往前走。走了半小時以後他們才看清楚那兩輛頭對頭的車原屬猶他州巡邏隊。那裏有幾個全副武裝的人在等候他們。

“他們要向我們射擊嗎?”拉爾夫問道。

“我也不知道。”拉里說。

“如果他們要向我們射擊的話,我們怎麼樣也跑不掉。”

他們繼續向前走。堵在路上的人分成兩部分。大概5個人在前面,拿槍指着這3個朝前走的人,而另外3個人躲在車後面。

“他們有8個人,拉里,是嗎?”格蘭問。

“我數的是8個,對。你怎麼樣?”

“我很好。”格蘭說。

“拉爾夫?”

“當它來臨時,做我們應該去做的事情,”拉爾夫說,“這就是我所想的。”

拉里握住他的手搓了搓。然後他又去握了握格蘭的手。

他們距離那些巡邏者已經不到1英里了。“他們不會馬上向我們射擊,”拉爾夫說,“如果要射擊的話,他們早就應該做了。”

現在他們可以看清對方的面孔,拉里仔細地進行辨認。一個人是大鬍子。另外一個很年輕但非常強壯。他一定在中學時就成為一個混混。拉里想。另外的一個穿着一件亮黃色的衣服,上面畫著一個微笑的駱駝,在駱駝下面花體、老式字母寫着超級隆起。另外一個小個子的男人不時摸摸一個大酒瓶,拉里感到他非常緊張,他看起來如果不自己躺下的話也會自己摔倒的。

“他們跟我們沒有什麼不同。”拉爾夫說。

“當然不同了,”格蘭回答說,“他們都有槍。”

他們走到距離堵道的警車20英尺以內的地方。拉里停了下來,其他人也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弗拉格的人和拉里他們互相看着對方。然後,拉里·安德伍德有禮貌地說:“你們好。”

小個子男人走上前來,他依然擺弄他的酒瓶。“你們是格蘭·貝特曼,拉里·安德伍德,斯圖爾特·雷德曼和拉爾夫·布雷特納嗎?”

“嘿,你這個笨蛋,”拉爾夫說,“你不會數數嗎?”

有人在竊笑。這個小個子的臉通紅。“誰不在?”

拉里說,“斯圖在路上發生了事故。而且我相信如果你不停止擺弄你的槍的話,你一定會傷到你們自己人的。”

有更多的人笑了。這個小個子男人將他的槍鬆鬆垮垮地別在腰間,這使他顯得更加可笑:活脫脫一個做白日夢的逃犯沃爾特·米蒂。

“我的名字叫保羅·伯利森,”他說,“根據對我的授權,我宣佈逮捕你們並命令你們跟我走。”

“以誰的名義?”格蘭馬上說。

伯利森以鄙夷的神情看看他……但是這神情之中還摻雜着一些別的東西。“你知道我代表誰說話。”

“那就說出來。”

伯利森保持沉默。

“你害怕嗎?”格蘭問他。他看了看他們8個人。“你們這麼害怕他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敢說?非常好,讓我來替你們說。他的名字叫蘭德爾·弗拉格,或者叫黑衣人,又叫做高個子,或是“步行者”。你們有人這麼喊他嗎?”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提高了一個8度。他們有些人不安地互相看看,而伯利森則退後一步。

“叫他比爾扎布,因為那也是他的名字。叫他拉姆齊和阿哈茲和阿斯塔羅斯。叫他福雷斯特和塞提和阿努比斯。他的名字非常多,他是地獄的叛逃者,而你們還在拍他的馬屁。”他的聲音又降了下來,他毫無戒備地笑着。“想一想我們應該怎麼辦。”

“把他們抓起來,”伯利森說,“把他們全部抓起來,誰第一個動就打死誰。”

奇怪,並沒有人動手,拉里想:他們不會這樣做的,我們害怕他們,可是他們更害怕我們,即使他們手裏有槍……

他看着伯利森說,“你開什麼玩笑,你這個渣子?我們想走。那就是我們為什麼要來的原因。”

然後,他們行動了,彷彿是拉里命令他們的一樣。他和拉爾夫被綁在一輛巡邏車後面,格蘭在另一輛車的後面。車裏被鋼製的網架隔開。裏面沒有把手。

我們被捕了,拉里想。他覺得這想法令他愉快。4個人擠進前排座位。巡邏車向後倒了一下,調轉頭朝西駛去。拉爾夫嘆了口氣。

“害怕嗎?”拉里低聲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幸虧我的狗不在身邊。”

前排的一個人說:“那個大嘴的老頭。他是頭兒嗎?”

“不是。”

“你叫什麼名字?”

“拉里·安德伍德。這位是拉爾夫·布倫特納。另外一個是格蘭·貝特曼。”他看了看後面的窗戶。另一輛車在他們後面。

“那第四個人出什麼事了?”

“他摔斷了腿。我們只能把他留在那裏了。”

“是這樣的。我是巴里·多根。維加斯的保安人員。”

拉里的回答有些可笑,“很高興見到你,”這句話冒上他的嘴唇,他笑了笑。”開車到拉斯維加斯有多遠?”

“因為路上有路障,所以我們不可能開得太快。我們正在從城市那邊清理路障,進展很慢。我們大約5小時到達。”

“我們可不是這樣的,”拉爾夫搖着頭說道,“我們已經在路上3個星期了,而你們5個小時就從拉斯維加斯開車來了。”

多根轉過頭來,直到看到他們。“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走路。而且我不明白你們到底為什麼要來。你們應該知道結果就是如此。”

“我們是派來的,”拉里說,“去殺死弗拉格,我想。”

“你們沒有機會,傻瓜。你和你的朋友會被直接送進拉斯維加斯縣監獄。你們不可能被釋放,或是被取保。他對你們很有興趣。他知道你們要來。”他停了一下。“你們大概想要個爽快的。但是我想他不會的。他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為什麼?”拉里問。

但是多根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可能是太多了。他轉過臉去,不回答他們的問題,拉里和拉爾夫看着沙漠很快地向後倒去。行進的速度又快了。

實際上他們花了6個小時到達維加斯。它處於沙漠的中心,像一顆難得的珍寶。街道上有許多人:工作日已經結束,人們或是坐在草地上、長椅上、汽車上,或是坐在廢棄的結婚禮堂和當鋪的門廳處,享受着清晨的涼爽。他們好奇地看着飛馳而過的猶他州警車然後又回到他們原先的話題。

拉里一邊向四周看,一邊思考。供電正常,街道整潔,碎石被清理乾淨。“格蘭是對的,”他說,“他搭上了準點開發的火車。但是我還是懷疑是不是有地方修鐵路。你們的人似乎都有些抱怨,多根。”

多根不回答。

他們開到了縣監獄,繞到了後門。有兩輛車停在水泥地場院裏。當拉里走下車的時候,正在松一松筋骨,他看到多根拿了兩副手銬。

“嘿,幹什麼,”他說,“別開玩笑。”

“對不起。這是他的命令。”

拉爾夫說:“我這輩子還沒有被手銬銬住過。在我結婚前,我被人好幾次抓起來扔進水罐里,但是我從未讓人銬住過。”拉爾夫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他的俄克拉何馬口音非常清楚,拉里知道他非常憤怒。

“我要聽從命令,”多根說,“不要逼我來硬的。”

拉里說,“我知道誰給你的命令。他殺死了我的朋友尼克。你為什麼要跟這個惡棍在一起呢?看起來你這人不壞。”他用一種憤怒而又疑問的神情看着多根,而多根則轉過臉去看別處。

“這是我的工作,”他說,“而且我正在做。不解釋了。把手伸出來,否則我讓人幫你們。”

拉里伸出手來,多根把他銬祝“你以前做什麼?”拉里好奇地問,“以前?”

“聖莫尼卡警察局。做偵探。”

“可你卻跟着他。這……請原諒我這麼說,但是這實在是有些可笑。”

格蘭被推到他們中間。

“你為什麼這樣推他?”多根憤怒地問。

“如果你不得不聽這個傢伙講6個小時的廢話,你也會推他的。”其中一人說道。

“我不管你聽了多少廢話,把你的手拿開。”多根看着拉里,“為什麼我跟着他干感到可笑呢?在‘上尉之旅’流行前我當了10年警察。你看,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人被捕後會發生些什麼。”

“年輕人,”格蘭慈善地說,“你抓小混混和吸毒者的經驗與你現在這種為虎作倀的行為不相符。”

“把他們從這裏帶走,”多根平靜地說,“單人牢房,單獨關押。”

“我不認為你能夠選擇這樣的生活,年輕人,”格蘭說,“你內心的納粹因素並不多。”

這次是多根自己把格蘭推走。

拉里與其他兩個人分開之後沿着一個空着的走廊被帶下來,走廊上有一些標誌:不準吐痰,此路前往澡堂。還有一個寫道,你不是客人。

“我不介意洗個澡。”他說。

“這有可能,”多根說,“我們會看的。”

“看什麼?”

“看你的合作態度。”

多根打開走廊盡頭的一間牢房把拉里推進去。

“這個手鐲怎麼辦?”拉里問,伸出手來。

“當然。”多根打開手銬把它拿下來,“好一些?”

“好多了。”

“還想洗澡嗎?”

“當然想了。”不僅如此,拉里不想被單獨關押,聽着腳步的回聲。如果他被單獨關押的話,那種恐懼又要來臨。

多根拿出一個小本子。“你們有多少人?在哪個地區?”

“6000人,”拉里說,“我們在星期四晚上都在玩賭博,獎品是20磅的火雞。”

“你還想不想洗澡?”

“我想。”但他想他不會得到這個機會了。

“你們有多少人?”

“25000,但是有4000人不到12歲,到處遊盪。簡單地說,是無業游民。”

多根猛地把本子合起來看着他。

“我不能說,先生,”拉里說,“把你放在我的位置來看。”

多根搖搖頭。“我還會這樣做的,我可不是傻瓜。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裏?你們以為這有什麼好處嗎?他會在明天或是後天像殺狗一樣殺了你們。而且他要你們招,你們就得招。如果他要你們摘月亮,你們也得這樣辦。你們一定是瘋了。”

“我們是受一個老太太的指示來的。阿巴蓋爾媽媽。很可能你夢見過她。”

多根搖搖頭,突然,他的眼光不再與拉里的接觸。“我不知道你在談些什麼。”

“那我們就談到這裏吧。”

“顯然,你不想再與我談了?還想洗澡嗎?”

拉里笑了。“我不會那麼容易讓你得手的。把你們的間諜派到我們那裏會怎麼樣。一提起阿巴蓋爾媽媽的名字,你會發現人人都像黃鼠狼一樣害怕,就是如此。”

“這是你自己找的。”多根說。他走出網格罩燈下的過道。在過道的盡頭,他走出一個鋼柵門,之後一聲巨響,門關上了。

拉里看了看四周。像拉爾夫一樣,他也有好幾次被關進監獄——一次公眾酗酒大醉,另一次是為一盎司大麻。年輕人的激情。

“這可不是豪華旅館。”他自言自語,小聲嘀咕。

床鋪上的褥子非常硬,他有些不安地想,是不是有人在6月底或者7月初死在上面。廁所能用,但是裏面全是骯髒腐臭的污水,顯然很久沒有人用了。有人留下了一個平裝本。拉里拾起來又放下。他坐在床鋪上靜靜地聽。他最討厭單獨一個人——但是實際上,他又經常不得不一個人……直到他來到自由之邦才好轉。現在並沒有他所想像的那麼害怕。非常糟,但是他能應付。

他會在明天或是後天像殺狗一樣殺了你們。

拉里可不信這個理。事情可不會這樣發展的。

“我不懼怕任何邪惡。”他說,話音在牢房裏迴旋,他喜歡這種感覺。他又說了一遍。

他躺下身來,想到他最終又回到了西海岸。但是這次行進是任何一次都無法想像的。而且這次還沒有完全結束。

“我不懼怕任何邪惡。”他又說了一遍。他睡著了,面部平靜,沒有做夢。

第二天10點鐘,從他們頭一次看到那兩輛車24小時后,蘭德爾·弗拉格和勞埃德·亨賴德來看格蘭·貝特曼。

他蜷着腿坐在牢房的地面上。他在床底下找到一塊炭,在牆上寫他們的小故事,牆上還有一些其他的污言穢語,男女的生殖器,姓名,電話號碼和一些歪詩:我不是陶工,也不是陶工的輪子,我是磚瓦:形狀的價值在於磚瓦而不在於陶工的輪或是陶工的技術。格蘭挺喜歡這首詩——或是格言——這時溫度突然降了10度。走廊盡頭的門轆轆地開了。格蘭嘴裏的唾沫突然沒有了,炭夾在手指間。

走廊里的腳步聲邁向他這裏。

其他的腳步聲,輕得多,跟在其後。

是他,我要見見他。

突然他的關節又疼了。非常疼,說實在的。感覺好像是他的骨頭被抽空瞭然后又充入玻璃。即使如此,當腳步聲停在他的牢房前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是一幅期待的微笑。

“喂,你來了,”格蘭說,“你半點也趕不上我們所想像的惡棍。”

站在對面的是兩個人,弗拉格在勞埃德的右邊。他穿着藍色牛仔褲和白色絲綢襯衣,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光。他正朝格蘭笑。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小個子,不苟言笑。他的下巴突出,眼睛相對於他的臉太大。一看到他的臉就知道沙漠對他可太不友好了:他被太陽灼烤,爆皮,又灼烤。在他的脖子上繞着一塊黑石頭,上面有紅斑塊。像是一隻油膩的眼睛。

“我希望你見見我的同事。”弗拉格笑着說,“勞埃德·亨賴德,來見格蘭·貝特曼,社會學家,自由之邦委員會委員,因為尼克·安德羅斯已經死了,他現在是自由之邦智囊團的唯一倖存成員了。”

“你好。”勞埃德嘀咕一聲。

“你的關節炎怎麼樣了,格蘭?”弗拉格問。他的表情像是在關切,可是眼睛裏有高興和神秘的神氣。

格蘭很快地打開又合上手,笑着看弗拉格。誰也不知道要保持這樣的微笑需要多大的努力。

磚瓦的內在價值!

“挺好的,”他說,“睡在屋裏好多了,謝謝你。”

弗拉格的笑容變了一下。格蘭捕捉到一絲驚訝和憤怒。或是害怕?

“我決定放你們走。”他突然說。他的笑容又跳了回來,閃着狡猾的光。勞埃德驚訝地哼了一聲,弗拉格轉向他。“是不是,勞埃德?”

“呃……當然,”勞埃德說,“當然了。”

“好的。”格蘭輕鬆地說。他覺得關節疼得越來越厲害,冰浸一樣麻木,火燒一樣灼痛。

“你可以得到一輛摩托車,隨便你開回去。”

“當然我不能丟下朋友自己一個人走。”

“當然不會的。而你們所有的人要做的就是請求我。跪在地上求我。”

格蘭大笑。他仰起頭來痛快地笑了一陣。當他笑的時候,關節的疼痛開始減輕。他感到自己又好些了,強壯些了,更能控制了。

“喔,你這個混蛋,”他說,“我來告訴你去做什麼。你為什麼不去找一個大沙堆,自己拿一個大鎚子,然後將所有的沙子拍在自己的屁股上呢?”

弗拉格的臉色變青了,笑容在消失。他的眼睛,剛才還像勞埃德戴的石頭一樣黑,現在則發出熠熠的黃光。他伸出手抓住門的把手,在上面轉來轉去。那裏發出嗡嗡的聲音。火焰從他的手指冒出,空氣中發出焦熱的味道。鎖盒掉在地上,焦黑冒煙。勞埃德·亨賴德叫了一聲出去了。黑衣人抓住門的柵欄來回搖動。

“不許笑。”

格蘭笑得更響了。

“不許當著我的面笑1

“你算什麼東西1格蘭說,一面擦眼睛一面笑。“喔,原諒我……我們過去是那麼地懼怕……我們與你達成怎樣的一個協議……我既是笑我們自己的愚蠢也是笑你的一無是處……”

“槍斃他,勞埃德。”弗拉格轉向另外一個人。他的臉色十分可怕。他的手蜷起來像是食肉動物的瓜子。

“喔,要想殺我就自己來殺。”格蘭說,“當然你是可以了。用你的手來抓我呀,讓我的心臟停止跳動。用反十字套住我的頭哇。用頭頂上的光來把我劈成兩半哇。喔……喔天……喔天哪1

格蘭在小床上來回晃動,笑個不停。

“槍斃他1黑衣人向勞埃德大吼。

勞埃德臉色蒼白,恐懼得發抖,從衣袋裏掏出的手槍差一點就掉在地上,他用雙手握住槍,試圖向格蘭射擊。

格蘭看着勞埃德,仍舊在笑。他本來可能在新罕布殊爾州雞尾酒會上談笑風生的,現在卻處在生死關頭。

“如果你一定要射擊的話,亨賴德先生,請你殺死他。”

“現在就做,勞埃德。”

勞埃德閉着眼睛開了一槍。槍在這麼一個狹小的空間發出巨響,迴音非常強烈。但是子彈只射中了距離格蘭右肩2英寸的地方,跳飛了,擊中些別的什麼,發出點聲音。

“你就不能把什麼事情做得好一些?”弗拉格大叫,“槍斃他,你這個低能兒!槍斃他!他就站在你的前面1

“我正試圖……”

格蘭的微笑還沒有改變,他聽到槍聲愣了一下。“我重複一遍,如果你一定要射擊的話,請你殺死他。你知道,他簡直不是人。我曾經向一個朋友說他是理性思維最後的一個巫師,亨賴德先生。你知道的比我更多。但是他現在正在喪失法力。他也知道法力正從他身上溜走。而你也知道。現在殺死他可以拯救我們所有人,天知道會有多少人流血死亡。”

弗拉格的臉色越來越平靜。“不管如何,射死我們兩人中的一個,勞埃德。”他說。“當你要餓死的時候,是我把你從監獄裏救出來。你想要投靠這樣的傢伙。像這種吹大話的小角色。”

勞埃德說,“長官,別捉弄我了,這像蘭德爾·弗拉格的話。”

“但是他在撒謊,你知道他在撒謊。”

“在我令人噁心的整個生活中,他告訴我的真相比任何人告訴的都要多。”勞埃德說,然後向格蘭開了3槍。格蘭被打得向後晃了晃,身體彎曲,血噴了出來。他倒在床上,彈了回來,又滾落在地。他試圖用肘撐起來。

“好,好,亨賴德先生,”他小聲說,“你不明白。”

“閉嘴,你這個大嘴老雜種1勞埃德喊道。他又射了一槍,格蘭的臉模糊了。他又射了一槍,格蘭身體無力地彈了一下。勞埃德又射了一槍。他在哭泣。淚水從他憤怒、灼曬的臉頰流下。他又記起他曾經忘記喂的那隻兔子。他又記起在懷特科尼、格洛烏斯。他還記起鳳凰城監獄,那裏的老鼠,還有床墊里那令人討厭的虱子。他記起了特拉斯克,特拉斯克的腿看起來像肯德基烤雞。他又扣動扳機,但是手槍只是發出咔嗒聲。

“好了,”弗拉格溫柔地說,“好了,幹得好。幹得好,勞埃德。”

勞埃德把槍扔在地上,從弗拉格身邊縮開。“你不會碰我的吧1他哭道,“我不是為你做的1

“是的,你是的,”弗拉格輕輕地說,“你可能不這麼想,但是你這麼做了。”他伸出手去摸了摸纏在勞埃德遊子上的石頭。他握住拳頭,當他再次伸開手的時候,石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的銀鑰匙。

“我許諾你這個,我想,”黑衣人說,“在另一個監獄。他是錯的……我信守諾言。好不好,勞埃德?”

“好的。”

“其他人正在離開這裏,或是準備離開這裏。我知道他們是誰。我知道所有的名宇。惠特尼……肯……詹尼……喔,是的,我知道所有的名字。”

“那你為什麼不……”

“阻止他們?我不知道。可能最好是讓他們走。但是你,勞埃德。你是我最好和最忠實的僕人,是吧?”

“是的,”勞埃德小聲說,最後承認,“是的,我想是的。”

“沒有我,即使你逃出了監獄,你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小人物。是不是?”

“是的。”

“這個叫勞德的男孩知道這一點。他知道我能使他更大、更高,這是他為什麼來這裏的原因。但是他的主意太多……太多……”他突然覺得有些困惑和蒼老。然後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臉上又堆出笑容。“可能情況在變糟,勞埃德。有可能,因為一些連我也沒有弄明白的原因……但是這個老術士仍留有一點魔法。一個或兩個。現在聽我說。如果我們要想阻止的話時間已經不多了……信仰危機。如果我們想要在萌芽狀態掐斷它,就像我們平時所做的一樣,我們要在明天與安德伍德和布倫特納結束一切。現在認真聽我的……”

到午夜時分勞埃德還沒有上床,直到清晨才睡着覺。他與鼠人談話。他與保羅·伯利森談話。與巴里·多根談話時,他也認為黑衣人想、可能——或是將要——在天亮前做完。29日晚上10點鐘左右在廣場前的草地上,10個人組成一隊帶着焊接工具、鎚子、螺釘和大量的長鋼管。他們在噴泉前的兩個平面貨車上堆放鋼管。這很快引來一群人。

“看,媽媽1迪尼叫,“這要有焰火表演1

“是呀,但是現在是孩子們上床睡覺的時候了。”安吉·希施費爾特心中有一種潛在的恐懼,她把孩子拉開,感覺到不好的兆頭,某種可能像超級感冒一樣惡毒的東西正在建造。

“我要看!我要看焰火1迪尼又哭又叫,但她還是堅決而又迅速地把他拉開。

朱莉·勞里走近鼠人,在維加斯他是唯一太鬼鬼祟祟以至於無法與他睡覺的人——除非在特殊時刻。他的黑皮膚在焊鐵工具的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的打扮像是個埃塞俄比亞海盜——寬大的絲綢褲、紅腰帶,在他骨瘦如柴的脖子上掛着一個銀色的項鏈。

“這是什麼,拉蒂?”她問。

“鼠人不知道,親愛的,但是鼠人有個主意。是的他有。看來明天要有非常殘酷的事情了,非常殘酷。想和鼠人待一待嗎,親愛的?”

“可能,”朱莉說,“但是你得知道這全都是關於什麼的。”

“明天所有的維加斯人都會知道的,”拉蒂說,“你用你的糖來打賭,來和鼠人斗一斗吧,親愛的,而且他會告訴你上帝的9000個名字。”

但是令鼠人非常不高興的是,朱莉離開了。

到這個時候,勞埃德終於去睡覺了。工作做完了,人群也轟開了。兩個大籠子放在兩個卡車的後面,在每個籠子的左右兩邊各有方形的洞。停在旁邊的還有4輛車,每個都帶着拖鉤。連在拖鉤上的是沉重的鋼製拖鏈。這些鋼鏈放在草地里,每一條都連在籠子的方形洞裏。

在鋼鏈的末端晃動着一副手銬。

9月30日早晨天蒙蒙亮,拉里聽見牢房遠處的門開了。腳步聲很快地涌下走廊。拉里正躺在床鋪上,手墊在腦袋後面。昨天晚上他沒有睡着覺。他在……

思考?祈禱?

這都是一回事。否認它有什麼用,在他的內心深處舊的創傷已經消失了,他現在非常平靜。他感到自己一生之中曾經作過兩個人——真實的一個和理想的一個——合二為一成為生活中的他。他的媽媽會喜歡現在的拉里的。而麗塔·布萊克莫爾也是如此。

我就要死了。如果有上帝的話——而且現在我相信一定有的——這是它的意願。我們要去死,而隨着我們的死所有這些都會結束了。

他懷疑格蘭·貝特曼已經死了。前一天在旁邊的屋子裏有槍聲,很多槍聲。這是在格蘭的那個方向,而不是拉爾夫的那個方向。當然,他已經老了,他的關節炎一直在困擾他,而且不論弗拉格計劃今天早晨做什麼,那一定是令人不愉快的。

腳步聲在他的牢房前停了下來。

“起來,”一個歡快的聲音傳了進來,“鼠人來帶你走。”

拉里朝四周看了看。一張黑衣人海盜般的笑臉,脖子上戴着一串銀鏈,這個人站在門口,一隻手裏握着劍。在他的後面站着一個戴眼鏡的人,他的名字是伯利森。

“幹什麼?”拉里問。

“親愛的先生,”這個海盜說,“最後時刻。你的最後時刻。”

“好的。”拉里說。然後站起身來。

伯利森很快地說,“我想讓你知道這不是我的主意。”拉里注意到他有些害怕。

“就我來說,這都沒有什麼不同。”拉里說,“昨天誰被殺了?”

“貝特曼,”伯利森說,低下眼睛。“試圖逃走。”

‘試圖逃走,”拉里低聲說。他開始笑起來。鼠人也笑起來,拿他取笑。他們都笑了。

牢房的門打開了。伯利森帶着手銬走進來。拉里並沒有反抗,只是抬起他的雙手。伯利森為他帶上了手銬。

“試圖逃走,”拉里說,“這幾天你們就會因為試圖逃走而被槍斃,伯利森。”他的眼睛又轉向了那個海盜。“你也一樣,鼠人。只是因為試圖逃走而被槍斃。”他又開始笑。這次鼠人沒有跟他一起笑。他慍怒地望着拉里,舉起他的劍。

“拿下來,你這個笨蛋。”伯利森說。

他們排成一排出去——伯利森、拉里,鼠人斷後。當他們經過牢房盡頭的門時,又有5個人加入到他們中間。其中一個就是拉爾夫,也帶着手銬。

“嘿,拉里,”拉爾夫悲傷地說,“你聽說了嗎?他們告訴你了嗎?”

“是的,我聽說了。”

“雜種。他們就要到盡頭了,是不是?”

“是的。”

“你們閉嘴1其中一人厲聲喝叱,“你們就要完蛋了。你們可以看看他為你們準備了些什麼。那將是一個聚會。”

“不,這要結束了,”拉爾夫堅持說,“你們不知道嗎?你們感覺不到嗎?”

鼠人推了拉爾夫一把,差點使他摔倒。“閉嘴1他怒喊,“鼠人不要再聽到這些廢話了!不要1

“你真是淺薄,鼠人,”拉里笑着說,“極其淺保你現在就像一塊爛肉一樣。”

鼠人又舉起他的劍,但是這次他不是在威脅。他看起來有些害怕,他們全部都是。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感覺,他們彷彿進到了一個巨大的、兇猛的陰影之中。

一輛旁邊印着拉斯維加斯縣監獄的橄欖色貨車停在陽光明媚的院子裏。拉里和拉爾夫被推了進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車子發動起來,他們開走了。他們坐在硬木長椅上面,帶着手銬的手放在膝中間。

拉爾夫低聲說,“我聽他們中的一個人說維加斯所有的人都要到那裏去。你想他們會把我們用十字架釘死嗎,拉里?”

“或是還有什麼別的刑罰。”他看着這個大個子。拉爾夫汗漬斑斑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羽毛都已經磨損弄髒了,但是它還是不屈地撐着。“你害怕了,拉爾夫?”

“很害怕,”拉爾夫小聲說,“我,我從小就怕疼。我從來不喜歡到醫生那裏去打針。如果可能的話,我就找一個理由去拖延。你怎麼樣?”

“我也是。你坐過來挨在我的身邊,好嗎?”

拉爾夫站起身來,手銬的鏈子叮噹作響,他坐在拉里的身邊。他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拉爾夫溫柔地說,“我們前面要有一長排。”

“是的。”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我所見到的是這個傢伙想要展示一下。於是所有的人又都認為他很厲害。這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嗎?”

“我不知道。”

貨車靜靜地前行。他們默默地坐在長椅上,握着手。拉里也害怕,但是在害怕的感覺之餘,他內心裏有一種不受打擾的平靜的感覺。就要出結果了。

“我不懼怕任何邪惡。”他自言自語,但是他還是害怕。他閉上眼,想起了露西。他想起了他的媽媽。胡思亂想。寒冷的早晨去上學。他們那次被送到教堂。在水槽里找到一本書和魯迪一起看,那時他們都是9歲。在路易斯安那州第一個秋季與威特林一起看世界系列。他不想死,他害怕去死,但是他已經為此作好準備了。選擇,畢竟不是他來做的,而他也相信死亡就像戲台上一樣,是一個等待的地方,一個準備上台之前的綠屋子。

他儘可能地輕鬆一些,讓自己準備好。

貨車停了下來,門被拉開。強烈的陽光照了進來,使他和拉爾夫有些目眩。鼠人和伯利森跳了進來。伴隨着陽光進來的還有一種聲音——一種低沉的沙沙的低語聲,這令拉爾夫警惕地抬起頭。但是拉里知道那是什麼。

1986年在表演四輪馬車時——為在哈夫雷維的海倫車開幕,在出場之前的聲音就像現在的聲音。因此,當他走出貨車的時候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他的臉色沒有變化,儘管他能聽見旁邊拉爾夫緊促的呼吸聲。

他們在一個巨大的飯店娛樂場的草地上。進口處有兩座金黃色的金字塔。連在草地上的是兩個平面卡車。在每一個卡車上面都有一個鋼管做成的籠子。

在他們的周圍是人群。

他們沿着草地圍成了一個大圈子。他們或是站在娛樂場的停車處,或是通往門廳的路上,或是客人等待服務員的交口處。他們有的站在街上。有的年輕人就把他的女朋友舉在肩上,以便更好地觀看即將開始的節目。人群發出了低低的聲音。

拉里用眼睛掃了他們一遍,所有的目光都不敢與他相對。他們的臉色都很蒼白、無神,似乎打上了死亡的標記而自己也知道。然而他們來了。

他和拉爾夫被推進了籠子,當他們走時,拉里注意到汽車裏裝有鐵鏈和鉤子。拉爾夫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畢竟大半輩子時間都花在與機器相關的事情上了。

“拉里,”他用嘶啞的聲音說,“他們要把我們分屍1

“來吧,進去,”鼠人說,嘴裏噴出一股大蒜的惡臭,“上到這裏來,你和你的朋友要當老虎玩了。”

拉里爬上貨車。

“脫下外衣。”

拉里脫下襯衣,光着膀子,清晨的涼風溫柔地吹在他的身上。拉爾夫也脫下了他的襯衣。底下一陣竊竊私語,然後又停了下來。他們經過長時期的行進都非常瘦:肋條骨清晰可見。

“到籠子裏去。”

拉里退到籠子裏面。現在是巴里·多根在發佈命令。他轉來轉去,檢查各個部位,臉上顯現厭惡的表情。

4個司機已經進到汽車裏面,汽車已經發動起來了。拉爾夫獃獃地站了一會,然後抓住一隻在他的籠子裏晃動的手銬從小洞裏扔了出去。手銬砸中了保羅·伯利森的頭,人群中發出一陣緊張的竊笑。

多根說,“你不想這樣做。那我就派幾個人來按住你。”

“由他們去吧。”拉里對拉爾夫說。他向下看着多根。“嘿,巴里。他們在聖莫尼卡警察局教你這些東西嗎?”

人群中又發出笑聲。“警察的殘暴1有個大膽的傢伙喊了一句。多根臉紅了,可是什麼也沒有說。他把鏈子往拉里的籠子裏面伸長一些,而拉里則向它們吐痰,有點奇怪他居然有足夠的口水。人群後面發出讚賞的聲音,而拉里想,可能會行的,他們有可能會起義的。

但是他的內心並不期望這會發生。他們的臉色太蒼白、太神秘。他們不太可能反抗。這隻能是小孩子在學校的小小抱怨而已。這時存在着懷疑——他能感覺到這一點——一種不滿。但是弗拉格能夠控制局勢。這些人可能在夜裏會離開。“步行者”會讓他們走,他只需保持像多根和伯利森這樣的核心成員即可。走的人和午夜漫遊者將在稍晚時候來,可能要為他們的不忠誠付出代價。這裏不會有公開的反抗。

多根,鼠人和另外一個人湧進籠子裏。鼠人打開鏈子上的手銬準備給拉里戴上。

“伸出手來。”多根說。

“這是法律還是命令呢,巴里?”

“伸出手來,他媽的1

“你看起來不大好,多根……你的心臟最近怎麼樣?”

“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朋友。從洞裏把手伸出來1

拉里這麼做了。手銬套上后又銬上了。多根等人退了出去,然後門就關上了。拉里朝右看去,拉爾夫站在他的籠子裏,頭低着,手放在旁邊。他的手也被銬了起來。

“你們這些人應該知道這是不對的1拉里喊道,他的聲音因為多年來的歌唱訓練而變得非常響亮。“我不希望你們會阻止它,但是我希望你們能夠記住它!我們被處死是因為弗拉格害怕我們!他害怕我們和我們身後的人民1人群中的聲音更大了。“記住我們是如何死的!而且記住下次可能就是你們這樣去死,毫無尊嚴,像籠子裏的動物一樣去死1

人群中又發出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憤怒……然後是寂靜。

“拉里1拉爾夫大聲喊。

弗拉格正在走下台階。勞埃德·亨賴德在他的身邊。弗拉格穿着牛仔褲、網格襯衣,外面套着一個夾克,還有他的牛仔靴。突然,全場只有他的靴底敲地的聲音……時間似乎凝固了。

黑衣人在微笑。

拉里對他怒目而視。弗拉格來到兩個籠子之間,停下來向上看。他的笑容帶有一些殘酷的味道。他是一個自控力非常強的人。拉里突然知道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了,是他生命中的升華點。

弗拉格轉過身來朝向他的人民。他向人群掃過一遍,沒有人敢看他的眼睛。

“勞埃德,”他平靜地說,而勞埃德看起來臉色蒼白一副飽受折磨重病纏身的樣子,他遞給弗拉格一張捲起來的紙。

黑衣人展開它,開始念起來。他的聲音低沉,清晰,令人高興,在寂靜的會場上傳開彷彿是在一個黑色池塘里一道銀色的波紋。“我,蘭德爾·弗拉格在1990年,也就是災難之年的9月30日簽署一項命令,現在稱為第一號令。”

“弗拉格不是你的名字1拉爾夫大喊。人群中傳來吃驚的聲音。“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你的真名呢?”

弗拉格不加理睬。

“我告訴你們,拉里·安德伍德和拉爾夫·布倫特納是間諜。他們兩人偷偷摸摸地趁夜晚進入我們州,不懷好意,意圖擾亂治安……”

“這話說得太好了,”拉里說,“既然我們在大白天從70號公路進來。”他提高到近乎喊的聲音,“他們是在中午把我們從州界線處帶來的,怎麼能說是在夜晚偷偷潛入的呢?”

弗拉格安靜地停下來,好像他早就知道對拉里和拉爾夫的每一項指控他們都有權利反駁……但是這並不影響最終結果。

現在他又繼續說:“這一群人要為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發生的直升機爆炸案負責,還要為由此而引起的卡爾·霍夫、比爾·賈米森和克利夫·本森的死負責。他們犯有殺人罪。”

拉里注意到人群中前排的一個人的眼神。儘管拉里不知道他是誰,這個人叫斯坦貝利,他是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的業務主管。拉里注意到他的臉上充滿了吃驚的神情,嘴張得大大的。

“這一群人向我們中間派遣間諜,他們已經被消滅了。這些人應該以一種合適的方式被處死,他們應該被分屍。你們每一個人有責任和義務來目睹這一懲罰,這樣你們就可以告訴其他今天沒有來的人。”

弗拉格試圖笑得更熱情一些,但他的臉上只有鯊魚般的微笑,見不到一點點熱情和人性。

“帶小孩的可以除外。”

他又轉向了汽車,汽車都已經發動,在早晨冒出一股煙。這時,人群前排發生一陣騷亂。突然,一個人沖了出來。他是一個大個子,他的臉色像他的廚師衣服一樣白。黑衣人剛剛把那張紙交給勞埃德,當惠特尼·霍根衝出來的時候,勞埃德的手神經質地扯了一下。那張紙被撕成了兩半,聲音十分清晰。

“嘿,大傢伙1惠特尼喊道。

人群中竊竊私語,有些混亂。惠特尼全身晃來晃去,彷彿得了癱瘓。他的頭朝黑衣人擺來擺去。弗拉格惡狠狠地看着惠特尼。多根朝廚師走去,弗拉格示意讓他停下。

“這不正確1惠特尼叫嚷着。“你知道這不應該1

人群中鴉雀無聲。他們可能都變成了墳場的石頭。

惠特尼的喉嚨痙攣性地抽動。他的喉結一上一下,彷彿是樹枝上的猴子。

“我們曾是美國人1惠特尼最後說,“這不是美國人的所作所為。我不贊同,雖然我只是一個廚師,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決不是美國人的所作所為……”

在這些拉斯維加斯新居民中間出現一陣嘈雜。拉里和拉爾夫互相疑惑地看了看。

“就是這麼回事1惠特尼堅持說。汗水像淚水一樣從他的臉上流。

“你們想看到這兩個人在你們面前被分成兩半,嗯?你們認為這是開始新生活的方法嗎?你們認為這樣的事情能是正確的嗎?我告訴你們這會一輩子作噩夢的1

人群中低聲表示贊同。

“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情,”惠特尼說,“你們知道嗎?我們必須拿時間來思考什麼……什麼……”

“惠特尼。”這聲音像絲綢一樣光滑,只比耳語稍大一點,但是足以讓廚師閉嘴。廚師轉向弗拉格,他的嘴唇無聲地動,眼睛像是鯖魚的眼睛。現在他是汗如雨下。

“惠特尼,你應該保持安靜。”他的聲音很柔軟,但是仍能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我本來應該讓你走的……我為什麼需要你呢?”

惠特尼的嘴唇在動,但是仍舊沒有發出聲音。

“到這裏來,惠特尼。”

“不,”惠特尼小聲說,但是除了勞埃德、拉爾夫、拉里或者可能有巴里·多根以外沒有人聽見他的異議。惠特尼的腿不自覺地移動,彷彿他沒有表示異議。他像一個幽靈一樣朝黑衣人走去。

人群中非常安靜,人們睜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的計劃,”黑衣人說,“你一出來我就知道你要做什麼。本來我應該讓你滾開,我不叫你回來你不允許回來。可能是1年,也可能是10年。但是這都對你來講沒有用了,惠特尼。信不信。”

惠特尼最終說出話來,他喊了出來。“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魔鬼1

弗拉格伸出左手的食指,幾乎就要碰到惠特尼的臉頰。“是的,你說的對,”他的聲音很輕,只有勞埃德和拉里·安德伍德聽見了。“我是。”

一個像乒乓球大小的藍色火球從弗拉格的指尖彈出,發出微弱的裂紋聲。

秋天的風似乎在嘆息,人們在旁邊觀看。

惠特尼慘叫——但是沒有移動。火球燒着了他的下巴。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皮膚的味道。火球移到了他的嘴,嘴燒爛了,甚至叫不出來了。它又移到了臉頰,立刻燒出一道坑。

眼睛也燒着了。

火球在他的前額停了一下,拉里聽見拉爾夫一遍遍地說同一句話,他也加入其中:“我不懼怕任何邪惡……我不懼怕任何邪惡……我不懼怕任何邪惡……”

火球卷過了惠特尼的前額,頭髮也燒焦了。頭髮都卷到了後面,前面留下一道奇形怪狀的溝。惠特尼晃了晃,然後臉朝下倒了下去。

人群中發出長時間的聲音:礙…這像是在7月4日焰火表演上人們發出的聲音。藍色的火球在空中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要眯着眼才能看。黑衣人指着它朝人群移動。前排的人——白臉的詹尼·恩斯頓也在其中——向後退。

弗拉格以響亮的聲音向人群挑釁說,“還有誰不同意我的判決?如果有的話,現在可以站出來說1

一片寂靜。

弗拉格看來很滿意。“那麼就……”

突然人們開始轉身離開。人群中一開始是吃驚的耳語,然後是嘰嘰喳喳的聲音。弗拉格看起來非常吃驚。現在人群中開始叫喊,雖然現在還沒有辦法聽清楚人們說了些什麼,但能知道這是吃驚的語氣。火球漫無目的地亂跳。

突然拉里聽到有發動機的聲音。他又聽到人們模糊不清的聲音,總是不很連貫:人……垃圾蟲……

有人穿過人群走來,彷彿是接受黑衣人的挑釁。

弗拉格開始感覺到恐懼。這是一種不知根底的恐懼。他什麼都預料到了,甚至惠特尼愚蠢的講話。他什麼都預料到了,除了這個以外。人群——他的人群正在離開,四散分開。人群中有尖厲、清晰、冰冷的喊叫聲。有人跑開了。又有人跑開了。然後,本來已經處在一觸即髮狀態的人群都驚跑了。

“保持鎮靜1弗拉格聲嘶力竭地喊,但是毫無用處。人群已經像風一樣飄忽不定,即使黑衣人也不能把風停祝他越來越憤怒,夾雜着恐懼和其他一些不穩定的因素。一切都搞糟了。在最後的時刻搞糟了,就像額爾根的那個老律師一樣,那個女人被窗戶玻璃割開喉嚨……還有納迪娜……納迪娜摔了下去……

他們朝四面八方逃走,站在草地四周,穿過大街。他們見到了最後來的這個人,彷彿是從一個恐怖故事中出來的角色。他們見到了那張紅赭色的臉。

而且他們見到了他帶回來的東西。

蘭德爾·弗拉格,還有拉里、拉爾夫和嚇傻了的勞埃德·亨賴德,他還在手裏端着那張撕毀了的紙。

是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現在叫做垃圾蟲。

他在一個骯髒的加長電動車車輪後面。電動車的電池就快用完了。電動車嗡嗡作響,上下振動。垃圾蟲在坐椅上來回跳動彷彿是一個木偶。

他現在處於輻射病的最後階段,頭髮已經脫落,露在衣服外的胳膊已經紅腫。他的臉坑坑窪窪,一雙藍眼睛顯出可怕、可憐的神情。牙齒脫落了,指甲也沒有了,眼皮虛腫。

他看起來彷彿是剛剛開着電動車從黑暗燃燒的地獄之口中出來。

弗拉格看着他走來,站祝他的微笑消失了。他臉上的顏色也消失了。他的臉突然變成了透明玻璃做的窗戶。

垃圾蟲的聲音非常激動:“我帶來了……我帶給你火……請……對不起……”

勞埃德在移動。他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垃圾蟲……垃圾蟲,孩子……”他的聲音像青蛙叫。

垃圾蟲轉過臉見到勞埃德。“勞埃德?是你?”

“是我,垃圾蟲。”勞埃德在顫抖,劇烈地顫抖,像剛才惠特尼一樣。“嘿,你帶的什麼東西?它是……”

“這可是大傢伙,”垃圾蟲高興地說,“這是原子彈。”他開始在電動車的椅子上晃來晃去,彷彿是在開會。“原子彈,大傢伙,大炸彈,我的生命1

“拿走它,垃圾蟲,”勞埃德小聲說,”這危險。這是……這有輻射。拿走它……”

“讓他拿走,勞埃德,”黑衣人害怕地說,他的臉色現在變得慘白。“讓他從哪裏拿來的送回到哪裏去。讓他……”

垃圾蟲的眼睛變得迷茫。“他在哪裏?他走了!他在哪裏?你們把他怎麼樣了?”

勞埃德作最後一次努力。“垃圾蟲,你把那東西帶走。你……”

突然,拉爾夫尖叫道:“拉里!拉里!上帝之手1拉爾夫的臉色一陣狂喜。他的眼睛在發光。他指着天空。

拉里朝天上看。他看見了弗拉格從指尖放出的電球。它已經變得非常大了。它懸在半空,在垃圾蟲的上面放着電花。拉里認識到空氣中充滿了電子,他身體上的每一根毛髮都直立着。

半空中的東西看起來確實像一隻手。

“不,不……”黑衣人的聲音像是在哭。

拉里看着他……但是弗拉格不在那裏了。他覺得在剛才弗拉格站着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東西。一種不成形的東西在移動——一種類似巨大的黃眼睛的東西。

然後就消失了。

拉里看見弗拉格的衣服——夾克、牛仔褲、靴子——直立着掛在那裏,裏面什麼也沒有。它們還保持着人的形狀。過了一會兒,它們掉在地上。

懸在半空中的藍色火焰朝垃圾蟲的電動車落去。因為核輻射的副作用越來越重,他的頭髮已經脫落了,血液壞死,牙齒脫落,可是他始終沒有改變把它帶回去的決心……你也可以說他從未改變方向。

藍色的火球落在電動車的後面,貼了上去。

“天哪,我們都要完蛋了1勞埃德·亨賴德叫道。他抱住頭跪了下去。

喔,上帝,感謝上帝,拉里想。我不懼怕任何邪惡,我不怕!

靜靜的白光充斥了一切。

不論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都在這聖火中被毀滅了。

第74章

一夜輾轉反側,黎明時分,斯圖醒了,躺在地上只覺得渾身直打哆嗦。科亞克蜷曲着依偎在他身邊。清晨的天空藍藍的。儘管仍不住地打哆嗦,斯圖卻感到身上很燙,他發燒了。

“病了,”斯圖輕聲說到。科亞克聞聲抬起頭來望望他,然後搖着尾巴跑進山谷里。不一會兒,它銜回一根短木,放在斯圖腳邊。

“我是說‘病了’,不是‘棍子’。不過這也有用。”斯圖對它說。斯圖讓科亞克銜回十幾根短木,生起一小堆火。斯圖坐得離火很近,汗水順着雙頰不住地淌下來,但他仍然打着冷顫。這真是最後的諷刺——他也得了感冒,或是類似的玻格蘭,拉里和拉爾夫走後兩天,他就被傳染了。這兩天,病毒似乎是在考慮是否值得害他生勃—顯然,是值得的。他的狀況越來越糟。今天早晨,他感到實在是難受極了。

在口袋裏的零碎物件中,斯圖找到一小段鉛筆、記事本和鑰匙環。他注視着鑰匙環迷惘良久,腦海中最近幾天的情景一幕幕閃過,思鄉之情和憂傷的刺痛一陣陣襲來。這一把鑰匙是開公寓門的,這一把是開衣帽櫃的,這一把是他那輛道奇牌轎車的備用鑰匙,那輛1977年出廠的老車早已銹跡斑斑。斯圖想:它現在是不是仍停在阿內特湯姆遜大街31號公寓樓的後面。

鑰匙環上還掛着他的地址牌:斯圖·雷德曼-阿內特湯姆遜大街31號——電話(713)555-6283。斯圖把鑰匙從環上一把把摘下來,在手掌里掂了一會兒,彷彿是在思考什麼,然後一揚手都扔掉了。鑰匙落到一簇乾枯的鼠尾草叢中,發出叮噹的聲響。斯圖想,它們將靜靜地躺在那裏,直到時間的盡頭,而他與過去世界的聯繫也就如此消逝掉了。他把印有他姓名地址的卡片從硬塑料殼中抽出來,然後從記事本中撕下一頁白紙。

“親愛的法蘭妮。”他寫道。

斯圖把斷腿之前發生的一切都記了下來,還寫道,他想再見到她,但恐怕是難以實現了。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科亞克能重返自由之邦。斯圖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繼續寫道:我愛你,我知道你會為我悲傷,但我希望你能挺過去,你和孩子必須挺過去,這才是最重要的。斯圖簽上自己的名字,小心地折好,將信插進塑料殼中,然後把鑰匙環繫到科亞克的項圈上。

做完這一切,他對科亞克說:“好孩子,你難道不想到處轉轉,逮只野兔什麼的?”

科亞克躍上斯圖摔斷腿的斜坡,消失了。斯圖看着這一切,一陣歡喜,一陣苦澀。他拾起昨晚科亞克當作棍子銜回的一個七喜罐子,裏面盛滿了昨天從溝里舀出的泥水,現在泥沙已經沉澱下去了。他嘗了一口,水苦澀難喝,但正如他母親常說的,“有總比沒有強”。他慢慢地喝着,一口一口緩解着喉嚨的乾渴,但咽下時,嗓子還是很痛。

“生活真是苦難,”斯圖隨口說了一句,不覺又笑了。他用指尖摸了摸齶下腫起的淋巴,然後躺下伸開上着夾板的腿,又睡著了。

1小時后,斯圖從睡夢中驚醒,慌忙中兩手下意識地抓住地上的沙土。是在做噩夢嗎?如果是,這噩夢似乎仍在繼續。他手下的土地在緩緩地移動。

地震?這裏地震了?

開始,斯圖一直以為是自己神志不清,以為自己睡着時又燒迷糊了。但朝溪谷望去,他驚愕地瞪大了雙眼:地表的泥土一層層抖動起來,石塊夾雜着雲母和石英上下跳動、閃爍。緊接着依稀傳來一聲悶雷似的聲響——由遠及近像一股聲浪衝進他耳中。霎那間,斯圖感到呼吸有些困難,彷彿空氣突然被擠出了這個山洪衝出的溪谷。

一聲哀號從斯圖頭上傳來。他抬頭望去,西岸上,科亞克的輪廓清晰可見。它蹲着身子,尾巴夾在雙腿之問,兩眼直盯着西面內華達州方向。

“科亞克1斯圖驚喜地喊着。那悶雷似的聲音把他嚇壞了——彷彿上帝突然從天而降,一腳踩在不遠處的沙漠裏。

科亞克跳下斜坡跑到他身邊,嗚嗚地叫着。斯圖一隻手搭在科亞克的背上,感到它也在顫抖。他要看看發生了什麼,他必須知道。斯圖突然意識到:要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就在現在。

“孩子,我要上去。”斯圖低聲說道。

他順着溪谷的東岸努力向上爬去。坡兒有點陡,但可用手抓的地方很多。過去三天中,他一直想自己能爬到上面去,但總認為這樣做沒有多大意義。在谷底能躲避狂風,而且還有水。但現在他不得不爬上去,他必須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斯圖拖着上了夾板的腿像拖着一根木棍。他雙手撐起身體,伸長脖子竭力向上望,但谷頂似乎仍是很高,很遠。

“不行啊,孩子。”斯圖一邊對科亞克說著,一邊繼續向前爬。

“地震”(或是其他什麼災難)過後,谷底堆積了一層碎石。斯圖拖着身體爬過碎石,開始藉助雙手和左膝的力量一點一點向上爬。好不容易爬了12碼,突然又開始下滑,滑了6碼后才及時抓住一塊突出的石英石,停住了身體。

“不行,不可能爬上去。”斯圖喘着粗氣,趴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

10分鐘后,斯圖又開始向上爬。爬10碼,休息片刻,再爬。爬到一個無處可抓的地方,他向左挪動了幾寸,終於又找到一處可抓住的地方。科亞克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肯定在想:這個傻子,離開水和溫暖的火堆,到底要幹什麼?

熱,太熱了!

一定又燒起來了,不過,至少現在不打冷戰了。汗水沿着他的臉頰和胳臂流下來。滿是灰塵和油脂的頭髮耷拉在眼前。

上帝啊!我一定是燒着了!一定有102度,103度……

斯圖無意中掃了科亞克一眼,大約過了1分鐘,才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科亞克也在喘氣。不是發燒,至少不單單是發燒,因為科亞克也感覺到熱了。

頭頂上突然飛起一群鳥,在空中毫無目標地盤旋着,尖叫着。

它們也感覺到了。不管是什麼,鳥兒們也感覺到了。

斯圖繼續向上爬,恐懼似乎增添了他的力量。1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斯圖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挪動着。到下午1點,距坡頂只有6英尺了。他已經可以看到上面突出的鋪路石。只有6英尺了,但這最後的6英尺又陡又滑。他試着像蛇那樣扭動了一下,身下鬆動的礫石立刻沙沙地滑動起來。斯圖開始擔心只要一動,他就會一路滑回谷底,也許還可能把另一條腿也摔折。

“困住了,”斯圖自言自語道,“他媽的,現在該怎麼辦?”

顯然,已經來不及想現在該怎麼辦了。儘管斯圖沒動,身下泥土和石子已經開始下滑,他的身體也隨着下滑了一英尺。斯圖急忙用雙手抓緊地面,斷腿死沉死沉地墜在下面,斯圖突然想到自己忘拿格蘭給的葯了。

又是2英寸,5英寸,他一點一點向下滑去。斯圖的左腳已經懸空了,只靠雙手拉住身體。現在雙手也開始打滑了,在濕潤的土地上抓出10道淺淺的印子。

“科亞克1他無助地喊着,心裏並不抱什麼希望。但“呼……”的一下,科亞克竄到他面前,斯圖下意識地用雙手抱住科亞克的脖子,就像一個落水的人,並不奢望獲救,只是能抓住什麼,就抓住什麼。科亞克沒有試圖甩開他,四爪急速地刨着。一時間,他們彷彿定格在那裏,像一尊活的雕塑。慢慢地,慢慢地,科亞克開始移動,一寸接着一寸,爪子刨在石頭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刨起的沙土石塊不住地砸在斯圖的臉上,逼得他不得不閉上眼睛。科亞克拖着他,喘着粗氣,在斯圖耳邊聽來彷彿有台空氣壓縮機在呼呼作響。

斯圖微微睜開眼睛,發現他們已接近頂部了。科亞克低着頭,四條腿死命地蹬着。又前進了四英寸,是時候了。斯圖大叫一聲,鬆開科亞克的脖子,伸手抓住一塊突出的路石,路石“啪”的一聲鬆動了,他又急忙抓住另一塊。兩個指甲“啪”地折斷了,鑽心的疼痛使斯圖叫了起來。藉助那條好腿的蹬力,他猛地向上一竄——終於,好不容易——他躺在70號州際公路的路面上,閉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科亞克卧在他身旁,舔着他的臉,嗚嗚地叫着。

斯圖緩緩坐起身向西望去。他注視了良久,似乎沒有感覺到一陣陣撲面而來的熱浪。

“噢,上帝啊1終於,他用虛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說道:“看!看那裏!格蘭!他們都完了。上帝啊!什麼都完了,都完了1

遠處地平線上聳起一團蘑菇雲,如同一支長長的、滿是灰塵的小臂上攥緊了的拳頭。雲團旋轉着,邊緣已顯得模糊不清,開始四散開來。太陽在晦暗的桔紅色雲朵映襯下,彷彿中午剛過就要落山似的。

火風暴,斯圖想到。

拉斯維加斯的人都死了。有人做了本該他做的事情。一顆核彈爆炸了,而且從爆炸的情景和感覺判斷,是一顆可怕的大當量核彈,也許一個貯存庫的核彈都爆炸了。格蘭,拉里,拉爾夫……即使他們沒有到達拉斯維加斯,即使他們還在途中,也肯定因為離得太近,被活活烤死了。

斯圖身後,科亞克不高興地叫着。

放射性塵埃!風在朝哪邊刮?

這重要嗎?

斯圖想起給法蘭妮寫的信,他感到有必要將現在發生的一切加進去。如果風夾着塵埃向東颳去,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更重要的是,他們有必要知道如果拉斯維加斯就是黑衣人的集結地,現在一切都解決了。那裏的人,連同那些擺放着等待人們拾起的致命玩具都被蒸發掉了。他應該把這些都加進去。

但現在不行,他太累了。爬上斜坡已經使他精疲力竭,眼前無邊的消散中的蘑菇雲更是耗盡了他的心力。他沒有感到一絲的欣喜,只有鬱悶和疲倦。躺在路面上,他入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當量是多少?他想,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想知道。

斯圖醒來時已是下午6點。蘑菇雲已經完全消散了,西面的天空仍泛着重重的桃紅色,如同一塊被鞭一子抽紅的皮膚。斯圖艱難地拖着身體爬到路邊躺下,又一次感到全身的力量都已耗荊他覺得自己又開始顫抖起來,還發著燒。斯圖把手腕貼在額頭上,想感覺一下大概的體溫:可能超過100度了。

黃昏時分,科亞克叼着一隻野兔回來了。它把獵物放在斯圖腿邊,搖着尾巴,等待着主人的誇獎。

“好樣的,”斯圖用疲憊的聲音說道,“真是條好狗。”

科亞克的尾巴搖得更歡了,好像是在對斯圖的話表示贊同:當然,我是條很棒的狗。但它仍望着斯圖,似乎在等待着什麼。頒獎儀式還沒有結束。斯圖努力地想着還有什麼,他感到大腦轉得很慢,好像有人趁他睡覺時朝裏面灌滿了蜂蜜似的。

“好樣的,”斯圖看着死兔子,又重複了一遍。忽然,他想起來了,儘管他不知道身上是否還有火柴了。“去,科亞克,”他說著,主要是為了讓科亞克高興。科亞克蹦蹦跳跳地跑開了,一會兒就叼回來一塊干木頭。

火柴還在,但現在有點小風,而且斯圖的手抖得厲害。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火點着。他用了10根火柴才點着了樹枝,但緊接着一陣強風把火吹滅了。斯圖又小心地點燃了樹枝,用身體和手護住火苗。就剩下8根火柴了。

斯圖把野兔烤了,撕下半隻給科亞克,自己只吃了另一半的很少一部分。他把餘下的也扔給了科亞克。科亞克沒有動,它看了看食物,然後衝著斯圖不安地叫着。

“吃吧,孩子,我吃不下。”

科亞克把剩下的吃完了。斯圖看着它,身體又開始發抖。兩條毛毯都扔在下面了。

太陽落山了,西面的天空呈現出奇異的色彩。這是斯圖一生中看到的最壯麗的日落。……然而,它卻是災難帶來的。斯圖記起在一部記錄片中、解說員興奮地說在60年代時,核試驗過後會連續數周出現美麗的日落。當然,地震后也是這樣。

科亞克從溪谷中爬上來,嘴裏叼着什麼東西——斯圖的毛毯。它把毯子搭在斯圖的大腿上。“嘿1斯圖輕輕地抱着它說,“你真是條有靈氣的狗,你知道嗎?”

科亞克搖着尾巴表示它明白了。

斯圖把毛毯裹在身上,向火邊挪了挪。科亞克躺在他身邊。很快,他們都睡著了。但斯圖睡得很輕,很累,不時地說著胡話。午夜時分,他突然喚醒了科亞克,神志不清地大喊着:

“哈潑,”斯圖叫道,“最好把油泵關掉!他來了!來抓你了!最好關掉油泵!他就在那邊的舊雪佛萊車裏1

科亞克不安地叫着。主人病了,這一點,它聞都能聞出來。但現在似乎從他身上又散發出另一種氣味,一種邪惡的氣味。這種氣味他在逮住那隻野兔時聞到過,在阿巴蓋爾媽媽的房子旁殺死那隻狼時聞到過,和格蘭·貝特曼去博爾德的一路上都瀰漫著這種氣味,那是死亡的氣味。如果它撲得着,咬得着,科亞克一定會衝上去,把它從主人身上趕走。但它無影無形,藏在主人體內。主人吸入乾淨的空氣,卻散發出瀕臨死亡的氣味,而科亞克束手無策,只有眼睜睜等到最後時刻的來臨。科亞克又“嗚嗚”地叫了兩聲,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斯圖醒來時,燒得更厲害了。齶下的淋巴結腫得像高爾夫球一樣,兩隻眼睛像一對炙熱的彈子球。

我要死了——是的,毫無疑問。

斯圖叫來科亞克,摘下鑰匙環,從硬塑料殼中取出信,詳細地將昨天的一切加在信的末尾。然後又把信放了回去。做完這一切,他又躺下睡著了。天快黑了,西面的天空中,美麗而恐怖的落日燃燒着,徐徐而下。科亞克捉回一隻金花鼠做晚餐。

“這就是你能捉到的最好的食物嗎?”

科亞克搖着尾巴,不好意思地咧着嘴。

斯圖把金花鼠燒熟了,分成兩半,努力吃完了自己的一半。肉很硬,有一股怪味,他吃完后,胃裏泛起一種難聞的味道。

“我死後,希望你回到博爾德去,”他囑咐着科亞克,“你回去找法蘭妮,要找到法蘭妮,明白嗎,你這隻大笨狗?”

科亞克困惑地搖了搖尾巴。

一小時后,斯圖的胃突然劇烈地蠕動起來,彷彿是一種警告。他用一隻胳膊支撐着剛翻過身,胃中的金花鼠肉就一下子涌了出來,差點吐了自己一身。

“他媽的。”斯圖生氣地罵了一句,又睡著了。

沒過一小時,斯圖又醒了,用雙肘支撐着身體半坐起來。他的頭燒得昏沉沉的。火已經滅了,不過沒關係,該做的事情都做了。

黑暗中一個聲響使他警覺起來,“沙沙”的碎石磨擦的聲音。可能是科亞克從溪谷里爬上來。

科亞克就睡在身旁!

斯圖剛掃了科亞克一眼,它就醒了,頭從前爪上探出來。停了一陣,它突然站起來,注視着溪谷,喉嚨里低吼着。

又是一陣碎石磨擦的聲響。有人——有東西——朝這邊走過來。

斯圖費力地坐起身來。是他,斯圖想到,他應該在拉斯維加斯,但他逃出來了。現在,他就在這裏,準備在流感病毒殺死我之前先把我幹掉。

科亞克的吼聲越來越大,它低着頭,頸毛豎了起來。“沙沙”聲越來越近,斯圖可以聽到輕微的喘息聲。突然,聲音停了,斯圖趁機用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一會兒,一個黑影出現在溪谷邊緣,頭和肩膀擋住了天空的星星。

科亞克吼叫着直挺挺地向前跳了一步

“嘿,”傳來一個迷惘而又熟悉的聲音,“嘿,是科亞克嗎?是嗎?”

吼聲立刻停止了,科亞克歡快地搖着尾巴向前跑去。

“不,”斯圖用嘶啞的嗓聲喊道,“這是詭計,科亞克。”

但科亞克在身影旁歡快地跳着,而那個身影——那個身影,彷彿十分眼熟。那個人一步步朝斯圖走過去,科亞克跟在他後面,歡快地叫着。斯圖舔了舔嘴唇,準備在必要時展開搏鬥。他想自己可以攢足力氣打出一拳,或是兩拳。

“誰?”他喊道,“誰在那裏?”

黑影停住了。“是我,湯姆·科倫。那是誰?我的上帝,那是誰?”

“斯圖,”斯圖回答,聲音微弱得彷彿是從遠處傳來。現在,一切都似乎很遙遠了。“你好,湯姆,真高興見到你。”斯圖並沒有看到湯姆——他昏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10點,斯圖醒了。今天是10月2日,但湯姆和斯圖都記不清日子了。湯姆已經生起一大堆篝火,將斯圖用睡袋和毛毯包裹起來。湯姆自己坐在火邊烤着一隻野兔。科亞克滿足地躺在他們中間。

“湯姆,”斯圖艱難地說道。

是湯姆。湯姆長了鬍子,看上去已不像5周前離開博爾德時的樣子。湯姆藍藍的眼睛歡快地閃動着。“斯圖,我的天,你終於醒了,是醒了!我真高興,朋友,真高興見到你。你的腿怎麼了?我想是傷着了。我也弄傷過自己的腿。有一次,我從草垛上跳下來,把腿摔斷了。我父親是不是因此打了我一頓?我的天,是的。”

“我的腿也斷了,湯姆,我渴極了……”

“噢,這兒有水,各種水,給你。”

湯姆遞給斯圖一個以前用來裝牛奶的塑料杯。裏面的水又清又純,沒有沙子。斯圖貪婪地喝了一大口,但馬上又都嗆了出來。

“慢而穩,這才是決竅,”湯姆說,“記住,慢而穩。朋友,見到你真太高興了。腿受傷了,是不是?”

“是,摔折了。一周前,也許更早些。”斯圖喝了口水,這次咽了下去。“但有比這更糟糕的。我現在病得很重,湯姆,聽我說,我發燒了。”

“是,湯姆在聽。告訴我該怎麼做?”湯姆向前探了探身。斯圖想到,怎麼回事?他看起來聰明多了,這可能嗎?湯姆這一段幹了什麼?他知道法官的事嗎?還有戴納?要談的事情太多了。但現在沒有時間。他的病越來越重,胸口處不時傳來深沉的“咯咯”聲,極像是感染了超級流感病毒后的癥狀,這真是可笑。

“我必須想辦法退燒。”他對湯姆說,“這是最要緊的事,我需要阿斯匹林,你知道阿斯匹林嗎?”

“當然,阿斯匹林,用來做緊急……緊急……緊急的救護。”

“太對了,你沿着這條路向上走,碰到車就翻翻它的後備箱,看有沒有急救箱——很可能箱子上畫著個紅十字。如果在裏面找到阿斯匹林就拿回來。要是找到一輛車裏面有野營用具,帶頂帳篷回來。好嗎?”

“當然,”湯姆站起來說,“帶回阿斯匹林和帳篷,斯圖就會好起來,對嗎?”

“嗯,這只是個開始。”

“好,”湯姆說道,“尼克怎麼樣了?我做夢一直夢見他。夢裏他能說話,是他告訴我去哪裏。夢真有意思,是不是?但只要我一想跟他說話,他就消失了,尼克還好嗎?”湯姆焦急地望着斯圖。

“現在不談這些,”斯圖說,“我,我現在不能多說話,先不談這些。記住帶回阿斯匹林,好嗎?過會兒我們再談。”

“那好吧……”湯姆臉上露出一絲恐懼,“科亞克和湯姆一起去嗎?”

科亞克答應了。他們一起向東邊走去。斯圖又躺下來,用胳膊擋住眼睛睡著了。

破曉時分,斯圖終於蘇醒過來。湯姆一邊搖晃着他的身體,一邊呼喚着:“斯圖,醒醒!斯圖,醒醒1

時間似乎總是這樣一閃而過,彷彿生命齒輪上有幾個牙已經磨禿了,時不時地要打滑一下,斯圖真感到有些害怕。他在湯姆的幫助下坐了起來,頭垂在兩腿之間,長時間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差點又背過氣去。湯姆急切地望着他。慢慢地,斯圖緩過勁來,感到自己又在顫抖,伸手拉住毯子把身體裹得更緊一些。

“找到了什麼,湯姆?”

湯姆拿出一個急救箱,裏面有繃帶,紅藥水和一大瓶阿斯匹林。斯圖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擰不開瓶上的蓋子,只好把它交給湯姆。湯姆幫他擰開了蓋子。斯圖就着塑料瓶中的水服下了3片。

“我還找到了這個,”湯姆說,“有輛車裏滿是野營用具,就是沒有帳篷。”湯姆拿出一個巨大蓬鬆的雙人睡袋,外罩是亮黃色的,接縫處印着炫麗的星條狀花紋。

“噢,太好了,和帳篷一樣有用。幹得好,湯姆。”

“還有這些,都是在那輛車中找到的。”湯姆伸手從懷裏掏出6個罐頭盒。斯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濃縮食品,雞蛋,豌豆,南瓜,牛肉乾。“食物,是不是,斯圖?上面有食物的圖案。”

“是食物,”斯圖感激地說道,“正是我吃得下的。”他的頭有點暈,只覺得在大腦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嗡嗡作響。“我們能煮點水嗎?就是沒有鍋和壺。”

“我去找。”

“好吧。”

“斯圖……”

斯圖望着湯姆那張佈滿愁雲的臉,那張儘管長了鬍子卻仍顯稚氣的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死了,湯姆,”斯圖輕聲說道,“尼剋死了,大概在1個月前。是因為……因為政治上的原因。暗殺,我想你可以這麼認為。我也很難過。”

湯姆低下頭,映着熊熊的篝火,斯圖看見淚水滴落在湯姆的大腿上,像一串銀色的雨珠。但湯姆並沒有哭出聲。終於,他又抬起頭,藍藍的眼睛似乎更加明亮。他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我知道他死了。”湯姆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不願去想,但我心裏知道。上帝啊,是這樣。他在夢中總是一扭頭就走了。他是我的主人,斯圖……你明白嗎?”

斯圖握住湯姆的大手說:“我明白,湯姆。”

“是,他是我的主人,我太想他了。但我在天堂里會見到他的。湯姆·科倫在天堂里會見到他的。在那裏他能說話,我也能思考,是不是這樣?”

“我想是的,湯姆。”

“一定是那個壞人殺了尼克,湯姆知道,但上帝懲罰了那個壞人。上帝之手從天而降,無所不在。”一陣涼風從猶他州的荒原上吹來,斯圖抖得更厲害了。“為他對尼克和可憐的法官所犯下的罪行而懲罰他。”

“法官出了什麼事,湯姆?”

“死了,在俄勒岡州被人用槍打死了。”

斯圖又是無奈地點點頭,“還有戴納,你知道她怎麼樣了嗎?”

“湯姆見過她,但當時沒有認出是她,他們給我找了個清潔工活,有一次我碰到她也在幹活,在給路燈換燈泡。她看着我……”湯姆沉默片刻,接着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她看見湯姆了嗎?她認識湯姆嗎?湯姆不知道。湯姆……想……她知道。但之後湯姆再沒見過她。”

一會兒,湯姆帶着科亞克找炊具去了。斯圖又睡著了。

斯圖本來以為湯姆最多能帶個大罐頭盒回來,卻沒想到他竟然找到了一個平鍋,大得可以盛下一隻聖誕火雞。這真是沙漠中的珍寶。儘管斯圖燒得嘴唇都起泡了,他還是高興地笑了。湯姆說他是在一輛塗著“U”字的桔紅色卡車上找到的。斯圖猜想,這可能是有人在躲避流感病毒時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帶上了。

半小時后,飯做好了。斯圖吃得很小心,只吃蔬菜,將濃縮食品泡在水裏做成薄粥喝了。他強忍着把食物都咽了下去,吃完感覺好多了,至少暫時感覺好多了。晚飯後不久,他和湯姆都睡著了。科亞克依然睡在他們中間。

“湯姆,聽我說。”

第二天清晨,湯姆蹲在斯圖蓬鬆的大睡袋旁。早餐斯圖只吃了很少一點,他的喉嚨發炎了,腫得厲害,渾身關節都在隱隱作痛,咳嗽也更凶了,阿斯匹林沒能退燒。

“我必須到鎮上去找點葯,否則我死定了。今天就得去,不能再耽擱了。離這最近的城市是格林里弗,在東面60英里處。我們必須駕車去。”

“湯姆·科倫不會開車。斯圖,天哪,湯姆不會1

“我知道。這對我來說也很困難,因為我不僅病得很重,還折斷了右腿。”

“你說什麼?”

“嗯……現在先不管它了。一時也解釋不清。不必擔心,這不是首要問題。首要問題是找輛車把它發動起來。多數車在路上都停了3個多月了,蓄電瓶里的電早已耗荊我們要碰碰運氣。我們需要在山頂上找一輛手動換檔的汽車。成功的希望是有的,這個地區山很多。”他沒有提那輛車還必須保養得較好,油箱裏還要有一點油……另外,車上還必須有鑰匙。電視劇里似乎人人都懂得如何不用鑰匙起動一輛車,但斯圖不會。

斯圖扮頭望了望天空,天空中飄動着棉絮狀的雲朵。“大部分工作都要靠你了,湯姆,你要成為我的雙腿。”

“沒問題,斯圖。我們有了車,是不是要回博爾德去?湯姆想回博爾德,你呢?”

“這也是我最想做的,湯姆。”遠處的地平線上,落基山脈只是一個依稀的輪廓。山口那邊開始下雪了嗎?估計肯定下了。即使沒有,也快了。在這高高的荒原上,冬天來得很早。“也許要花一段時間。”他說。

“我們怎麼開始?”

“先做一個背袋。”

“背……”

斯圖遞給湯姆他的小刀。“你先在睡袋底部挖幾個小洞,一邊一個對稱着挖。”

做背袋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湯姆找了幾根較直的棍子,從睡袋的口上插進去,再從底部的洞裏穿出來,然後又從那輛塗有“U”字的卡車裏找回幾段繩子。斯圖用繩子把棍子固定祝做好后,斯圖覺得它不像印第安人通常用的背袋,倒像是一個古怪的人力車。

湯姆扛起棍子的一頭搭在肩上,扭頭懷疑地問到:“你行嗎,斯圖?”

“行,”斯圖思考着睡袋的接縫處到底能支持多久,“我有多沉,湯姆?”

“不太沉,我可以拖着你走很遠。走啦1

他們啟程了。斯圖摔斷腿的山谷——他本以為自己肯定會死在那裏——漸漸被甩在身後。儘管很虛弱,斯圖仍感到一絲狂喜。終於離開那裏了,他可能會死在別的什麼地方,可能會很快,但不是孤單一人呆在那個泥濘的水溝里。睡袋前後搖晃着,像是嬰兒的搖籃。斯圖睡著了。厚重的烏雲下,湯姆拖着斯圖艱難地跋涉着。科亞克跟在他身邊。

湯姆把斯圖輕輕放下時,斯圖醒了。

“對不起,”湯姆抱歉地說,“我得讓胳膊歇一會兒。”他先轉了轉關節,又彎曲了幾下胳膊。

“想休息就休息,”斯圖說,“慢而穩才能取勝。”他的頭嗡嗡地響。斯圖拿出藥瓶,干吞下兩片阿斯匹林。他感覺喉嚨上像是貼滿了砂紙,還有個虐待狂在上面擦火柴。斯圖查看了一下睡袋的接縫。不出所料,有些地方已經開線了,但還不是很嚴重。他們正走在一個長長的緩坡上,這正是斯圖要找的坡路。在這條兩英里多長的坡道上,汽車打開離合可以滑很遠。你可以趁機打火起動,甚至可能掛上2檔。

他滿懷希望地向路左邊望去,一輛桔紅色的“凱旋”牌轎車歪斜地停在停車道上。一具屍骨斜靠在車輪后,外面還罩着一件亮色的羊毛衫。“凱旋”牌轎車應該是手動換檔,但他無法將上了夾板的腿塞進它狹小的空間裏。

“我們走出多遠了?”斯圖問湯姆,湯姆只是聳了聳肩。斯圖想:不管怎樣,他們肯定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湯姆一直拖了他3個小時才停下來休息,真是力大非凡。以前的路標都已看不見了。壯得像頭牛犢的湯姆在他熟睡時一定拖了他六七英里遠。“想休息就休息,”斯圖重複道,“別把自己累壞了。”

“湯姆OK着呢,O-K,拼起來就是OK,嘿,人人都知道。”

午飯湯姆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斯圖也努力吃了一些。飯後,他們又上路了。道路蜿蜒向上,斯圖突然意識到他們必須在這個山頭就得找到一輛車。如果他們爬到山頂還未找到,再爬到另一個山頭上又要2個小時,到那時天就黑了;從天色來看,很可能下雨甚至下雪;接下來是在冰冷的夜晚濕漉漉地過一夜;接下來,再見,斯圖·雷德曼。

他們又碰上一輛“騎士”牌轎車。

“停下來,”斯圖低聲說道。湯姆把背袋放下來。“過去看看那輛車,數數前面有幾個踏板,告訴我是2個還是3個。”

湯姆走過去打開車門。一具穿着碎花裙子的乾屍從車內滑落出來,彷彿是什麼人開的惡意的玩笑。她的錢包也隨之掉出來,化妝品、紙巾、錢幣灑了一地。

“2個。”湯姆回頭沖斯圖喊道。

“OK,我們還得接着走。”

湯姆走回來深吸一口氣,抓住背袋的把手提了起來。又走了1/4英里左右,他們看到一輛貨車。

“要我去數數踏板嗎?”湯姆問道。

“不,不用了。”那輛車3個輪胎都沒氣了。

斯圖開始想他們可能找不到合適的車子了。他們運氣沒那麼好。一會兒又遇上一輛旅行車,只有一個輪胎癟了,可以換,但像那輛“騎士”牌轎車一樣,經湯姆檢查只有兩個踏板。兩個踏板——自動換檔——對他們毫無用處——接着走。道路越來越平坦,他們快爬到坡頂了。斯圖看到前面還有一輛車——最後的機會。斯圖的心一沉。那是一輛老式的“普利茅斯”牌轎車,最遲不晚於1970年出廠,它的4個輪胎竟然都有氣,真是個奇迹,但車體已多處鏽蝕,破爛不堪。看起來,沒有人願花力氣保養它。斯圖很熟悉這種車型。它的電池估計已經破舊了,機油可能比礦井中的夜晚還黑。不過車內的方向盤上一般都包有一圈桃紅色的絨布,后架上可能還擺着一隻嵌着水晶眼珠的玩具狗。

“要我去查查嗎?”湯姆問道。

“好吧,乞丐不能挑食嘛。”一陣淡淡的霧氣開始從天邊飄過來。

湯姆走過去向車內望了望,車裏空空的。斯圖躺在睡袋裏渾身發抖。湯姆終於回來了。

“3個踏板。”湯姆說。

斯圖努力集中精神思考着。大腦中尖銳的嗡鳴聲不斷干擾着他的思維。

這輛老式的普利茅斯幾乎肯定開不動。他們只有下到坡那邊,但那邊的車頭都是朝着上山的方向。他們可以越過中間的隔離帶到反向的車道上去找,但隔離帶約有半英里寬,而且中間都是大石頭。也許他們可以在那邊找到一輛手動檔的汽車,但到那時天已經黑了。

“湯姆,幫我站起來。”

湯姆小心地扶斯圖站了起來,沒有讓他的斷腿過於疼痛。斯圖的頭像遭到重擊似的“嗡”的一聲,眼前金星四射,差點暈了過去。他一隻胳膊繞在湯姆的脖子上,有氣無力地說:“歇一下,歇一下……”

斯圖也不知道他們這樣站了多久。他在灰濛濛的混沌世界中遨遊時,湯姆一直小心地支撐着他。終於,斯圖又回到現實世界中。湯姆依然耐心地支撐着他。霧氣越來越重,漸漸化成了細雨。

“湯姆,扶我過去。”

湯姆一手抱住他的腰,兩人蹣跚地走到停車道邊那輛舊普利茅斯旁。

“打開發動機罩。”斯圖一邊嘟噥着,一邊在汽車護柵上摸索着。汗水順着他的臉不住地淌下來。總算找到了發動機罩的脫扣,但他卻掀不起來。斯圖抓住湯姆的手,在他的指引下,湯姆把發動機罩掀了起來。

正如他預料的那樣,裏面是一台佈滿污垢,保養很差的V8型發動機。然而電池並沒有他想像得那麼差,是希爾牌的,雖不是最好的,但保質期刻的是1991年2月。斯圖竭力排除着眩暈的干擾,算了算日子:電池可能在去年5月剛剛更新過。

“去試試喇叭,”斯圖把身子靠在車上,對湯姆說。湯姆探身進車內。斯圖曾經聽說過溺水的人會去抓一根稻草,現在他明白了:他生存的最後一線希望就寄托在這輛破得叮噹響,還沒來及扔到垃圾場裏的舊車上。

“嘟嘟,”喇叭里傳來兩聲響亮的鳴叫。沒問題,現在只要有鑰匙就可以試一試,也許他該讓湯姆先檢查一下,但轉念一想,斯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如果沒有鑰匙,一切可能就全完了。

他放下發動機罩,靠身體的重量把它卡上,然後一路蹦到駕駛座的車門外向里望去,心裏已準備好看到一個空空的鑰匙孔。鑰匙!鑰匙就插在仿皮儀錶盤上的鑰匙孔內。斯圖小心地將頭探進車裏,看到油表指示還有1/4油箱的汽油。斯圖注意到儀錶盤上刻着兩個首字母縮寫:A.C。真是個謎:為什麼這輛車的主人,A.C.為什麼明明車開得動,卻要把車停在一旁下去走呢?

上帝之手。

湯姆在維加斯不就是這麼說的嗎?上帝之手從天而降,無所不在。也許是上帝為他們留下這輛70年代的破舊的普利茅斯,如同在沙漠中灑下甘露。這個念頭有點離奇,但想想一位百歲的黑人婦女能帶領一群難民走入希望的家園,這也算不上什麼奇迹。

“而且她還能自己做餅乾,”斯圖自言自語道,“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能自己做餅乾。”

“你說什麼,斯圖?”

“沒什麼。進去,湯姆。”

湯姆先鑽進車裏,企盼地問道:“開得動嗎?”

斯圖放倒司機座,示意科亞克跳進去。科亞克小心地嗅了嗅,然後一躍而入。“我也沒把握,你最好祈禱它能開得動。”

“OK。”湯姆說。

斯圖花了5分鐘才坐到了方向盤後面。他側着身子,幾乎是坐在前排兩個座位中間。科亞克端坐在後座上喘着氣。車內散放着不少麥當勞的快餐盒,聞起來有一股爛土豆的味道。

斯圖扭動鑰匙,車“嘟嘟”地響了不到20秒鐘,電流表就指示電流不足。斯圖按了按喇叭,這次只傳來微弱的響聲。湯姆的臉色一沉。

“我們還沒有完全失敗。”斯圖說道。電池裏還有存液,斯圖越來越有信心。他踩下離合,掛上2檔。“打開車門,下去把車推動后再蹦上來。”

湯姆懷疑地問:“車頭方向不對吧?”

“現在是不對。不過我們要是能把這輛老破車開起來,很快就能調頭。”

湯姆跳出車外,按住車門框用力推起來。普利茅斯開始沿坡路向下滑動。當速度表指到5公里時,斯圖喊道:“跳上來,湯姆。”

湯姆跳上車,“砰”的一聲關緊了車門。斯圖將鑰匙扭到“開”的位置等待着。開車需要力氣,發動機熄火時更是費勁。斯圖幾乎把身上剩下的力氣全都用在控制車頭方向上了。速度表指針指向10,15,20。湯姆花了一上午時間把斯圖拖到坡頂,現在車子正載着他們沿上山的原路默默地滑回去。擋風玻璃開始蒙上一層水氣。“糟糕,太晚了1斯圖驀地想起背袋落在上面了。車速已達每小時25公里了。

“發動機還沒有轉,斯圖。”湯姆焦急地說。

30公里——車已經足夠快了。“上帝助我,”斯圖喊了聲,鬆開了離合。普利茅斯劇烈地晃動了幾下,發動機“哐哐”地轉了起來,但緊接着“咚”的一聲,又熄火了。斯圖呻吟一聲,失敗的刺痛如腿上的疼痛一樣劇烈。

“該死的發動機。”他大叫着又踩下了離合。“壓下油門,湯姆,用你的手壓下油門。”

“哪一個是油門?”湯姆焦急地喊道。

“最長的那個。”

湯姆趴下去用手按了兩下油門。車又開始加速,斯圖不得不耐心等待。他們已經滑過下坡的中點了。

“就是這了。”斯圖大喊着又鬆開了離合。

發動機吼叫着轉動起來。科亞克也跟着叫起來。銹跡斑斑的管道里冒起了黑煙。車開起來了,雖然似乎有兩個氣缸壞了,但是真正開起來了。斯圖快速地換上3檔后鬆開了離合。他用左腳控制着所有踏板。

“我們開起來了,湯姆,”他興奮地說道,“現在我們可以靠輪子跑了。”

湯姆歡呼着,科亞克也邊叫邊搖着尾巴。以前科亞克還叫大個子史蒂夫時就經常坐主人的車,現在能和新主人一起坐車,它真高興。

沿着坡路開了約4公里,他們來到一個連接西向路段與東向路段的“U”型路口,路口處豎著一個指示牌:非政府車輛禁用。斯圖踩着離合將車轉上東向路段,轉彎時車顛了兩下,差點停下來。但現在發動機很熱,斯圖還是成功地將車頭調了過來。他將車換回三檔,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跳得又快,又微弱。灰濛濛的混沌世界彷彿又要降臨,但這次他頂住了。幾分鐘后,湯姆發現不遠處有一個桔紅色的睡袋——斯圖的背袋。

“再見1湯姆興奮地喊道,“再見,我們回博爾德去了。”

今晚能到格林里弗我就很滿足了,斯圖心裏想着。

他們到達格林里弗時,天剛黑下來。斯圖放慢了車速,小心地行駛在漆黑的街道上。街道上到處停放着被遺棄的汽車。在一個名叫猶他飯店的大樓前,斯圖停下車。這是一幢三層樓高的暗灰色建築。斯圖又感到有點頭暈。他覺得彷彿自己在幻境和現實之間遊走。來鎮上的最後20英里路上,他總感覺車裏坐滿了人。法蘭妮,尼克,諾曼·布呂特,湯姆。他禁不住又往車裏望了望,這次彷彿看到克里斯·奧爾特加,那個“印第安人首領”酒吧的服務員,倏地從眼前閃過。

太累了。他以前有沒有這樣疲勞過?

“就是這兒了。我們今晚就住在這兒了。尼克,我累死了。”

“是湯姆,斯圖,湯姆·科倫,天哪,是湯姆。”

“湯姆,對。我們得停下來歇歇。能扶我進去嗎?”

“當然。能把這輛破車開起來,真是太偉大了。”

“我想喝杯啤酒,”斯圖對湯姆說,“有煙沒有?我想抽煙都想瘋了。”他一下子趴在方向盤上。

湯姆跳到車外,背着斯圖走進飯店。門廳里又黑又潮,但有一個壁爐,旁邊的箱子裏還放着一堆木柴。湯姆把斯圖放在一張磨禿了絨的沙發上,沙發上方的牆壁上掛着一個巨大的鹿頭。湯姆開始生火,科亞克在門廳里踱着步,這裏嗅嗅,那裏嗅嗅。斯圖的呼吸緩慢而短促,時而低聲自語,時而大聲尖叫,湯姆聽得心都涼了。

湯姆把火生得很旺,然後四處轉了轉,為自己和斯圖找來枕頭和毛毯。他將斯圖躺着的沙發向火邊推了推,然後合衣躺在邊上。科亞克卧在另一邊,用身體溫暖着中間的斯圖。

湯姆躺在那裏,雙眼直盯着天花板。屋頂的牆角處佈滿了蜘蛛網。斯圖病了,這是件棘手的事。如果他醒來,湯姆會問他怎樣才能把病治好。

但假設……假設他不再醒來?

外面起風了,颳得呼呼作響。雨點不住地拍打着窗戶上的玻璃。午夜,湯姆入睡后,溫度又降了4度,雨水夾着雪花簌簌而下。西面遙遠的地方,風暴挾着巨大的放射性塵埃掃向加利福尼亞,更多的人會因此死亡。

凌晨兩點,科亞克抬起頭不安地叫着。湯姆·科倫突然站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惘然的神色。科亞克不停地叫着,但湯姆似乎充耳不聞。他穿過大門走到風雪交加的屋外。科亞克竄到窗戶邊,伸開雙爪把臉貼到玻璃上朝外望去。它尋找了一陣兒,喉嚨里不時發出低沉而恐慌的叫聲。一會兒,科亞克又回到斯圖身旁卧下睡著了。

屋外,狂風怒號。

第75章

尼克和湯姆並肩走在空蕩蕩的行人路上。狂風呼呼地刮著,一列看不到盡頭的火車在漆黑的天空中飛馳,發出奇異的低吼聲。“天哪1湯姆要是醒着早就轉身跑了,但他沒醒——沒有完全清醒——而且有尼克在他身邊。冰涼的雨水夾着雪花不住地打在湯姆臉上。

“你知道嗎?我差點兒就死了。”尼克說。

“你差一點兒?”湯姆問道,”我的天1

尼克笑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很好聽。湯姆愛聽尼克講話。

“就差一點兒。感冒沒把我怎麼樣,但腿上的傷口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看,這裏。”

尼克說著解開皮帶,脫下牛仔褲,彷彿根本沒感覺到寒冷。湯姆好奇地彎下腰。尼克腿上有一道可怕的傷疤,還沒有完全癒合,傷口從大腿根部開始,曲折地延伸過膝蓋,一直到小腿中部。

“這差點兒要了你的命嗎?”

尼克穿上褲子,系好皮帶。“傷口不深,但是感染了。感染就是有病毒鑽進去了。感染最危險,湯姆。超級流感病毒就是通過感染把人殺死的。”

“感染,”湯姆着迷似地低聲說道。他們接着向前走,彷彿是在行人路上飄動。

“湯姆,斯圖現在被感染了。”

“不……不,不要這樣說,尼克……你,你把湯姆嚇壞了,我的天,是把我嚇壞了。”

“我知道,湯姆,對不起。但你必須明白,他已在野外睡了兩周了,感染了肺炎,現在有些事情必須由你幫他去做。即使你做到了,他仍很可能會死,你要有心理準備。”

“不,不要。”

“湯姆,”尼克把手放在湯姆的肩上,但湯姆卻沒有一點感覺,彷彿尼克的手只是一陣輕煙。“如果他死了,你和利亞克必須堅持下去。你要回到博爾德,告訴他們你在沙漠裏看到了上帝之手。如果上帝憐憫斯圖,斯圖會和你一起回去的……如果上帝要斯圖死,他肯定會死,像我一樣。”

“尼克,”湯姆懇求道,“不要……”

“讓你看我的腿傷是有原因的。有治感染的葯,就放在這樣的地方……”

湯姆環顧四周,吃驚地發現他們已經不在街上,而在一間漆黑的商店裏——一個藥店。房間的天花板上用鋼琴線繫着一把輪椅,像一具可怕的機器屍體。湯姆右邊擺着一個標誌牌,上面寫着:急救藥品。

“先生,想買點什麼?”

湯姆轉過身,尼克穿着一件白大褂站在櫃枱后。

“尼克?”

“是,先生,”尼克把幾小瓶葯擺在湯姆面前。“這是盤尼西林,治肺炎的良藥,這是氨苄西林,這是阿莫西林,都很有效。還有這是V-青霉素,通常是給孩子吃的,但如果其他的葯都不管用,也可以試試。斯圖必須多喝水,還要多喝果汁,果汁有可能找不到,所以要給他吃這個:維生素C。還有,你必須扶着他走……”

“我記不住這麼多1湯姆大喊道。

“恐怕你必須記祝沒有人能幫你,只有靠自己。”

湯姆哭了起來。

尼克向前一步,一揚手。沒有“啪”的響聲——湯姆再次感到尼克就像煙一樣從他身邊擦過,也許是從他體內穿過——但湯姆的頭同樣向後晃了一下,頭腦中彷彿聽到“啪”的一聲。

“不準哭。你不是孩子了,湯姆!要像個男子漢!上帝啊,像個男子漢1

湯姆一隻手捂着臉,睜大眼睛望着尼克。

“記住要扶着他走,”尼克說,“先扶他靠好腿站起來。如果有必要,拽他起來。”

“斯圖已經不是原來的斯圖,”湯姆說,“他經常大喊——衝著不存在的人大喊1

“他失去知覺了,那也要扶他走。讓他定時吃盤尼西林,每次一片。注意保暖,別讓他凍着。祈禱,這就是你所有要做而且能做到的。”

“好,尼克,我會努力做一個男子漢,我會努力記住你的話。但我希望你在這兒。我渴望你在這兒1

“盡你所能去做,湯姆,好吧。”

尼克不見了。湯姆醒來發現自己站在一間藥店的櫃枱前。櫃枱的玻璃板上擺着四瓶葯。湯姆衝著藥瓶注視了很久,然後把它們收了起來。

凌晨4點,湯姆回來了,肩膀上結着冰。外面雪小多了,東方漸漸露出一線黎明的曙光。科亞克狂喜地叫了起來,斯圖發出一聲呻吟,也醒了。湯姆跪在他旁邊叫道:“斯圖1

“湯姆,我喘不過氣來。”

“我拿葯來了,斯圖,尼克給我的。你吃了葯,感染就會好的。現在就必須吃一片。”湯姆從包里拿出四瓶葯和一大瓶果汁——尼克錯了,他以為沒有果汁。湯姆在格林里弗的超市裏找到很多果汁。

斯圖拿起藥瓶放到眼前,“湯姆,你在哪裏找到的?”

“藥店,尼克幫我找的。”

“不,不可能。”

“真的,是真的!你得先吃盤尼西林,看管不管用。哪一瓶寫着盤尼西林?”

“這瓶……但,湯姆……”

“不,你必須先吃藥,這是尼克說的。另外,你必須起來走路。”

“我走不了,我一條腿斷了,又病得這麼重。”斯圖的聲音顯得有些生氣——這是病人的聲音。

“你必須走,要不我就拽着你走。”湯姆說。

斯圖又暈了過去。湯姆將一片盤尼西林放進他嘴裏,斯圖就着果汁下意識地把藥片服了下去,沒噎着。斯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湯姆輕拍着他的後背,彷彿是在照顧一個嬰兒。然後他使勁拉着斯圖,讓他用好腿站起來,接着連扶帶拽地帶着他在門廳里走。科亞克焦急地跟着他們。

“求求你,上帝,”湯姆說,“求求你,上帝,求求你,上帝。”

斯圖突然大喊道:“我知道在哪裏能搞到洗衣板,格蘭!那家樂器店裏有。我在櫥窗里看到了。”

“求求你,上帝。”湯姆喘着氣禱告着。斯圖的頭耷拉在湯姆肩上,燙得像個火爐,那條傷腿直直地拖在後面。

在那個憂鬱的早晨,博爾德似乎無比遙遠。

斯圖與肺炎搏鬥了兩周。這期間,他喝了各種牌子的蘋果汁,葡萄汁,桔子汁,一瓶接着一瓶。但斯圖並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麼。他的尿很多,泛着一股酸味;大便又黃又稀,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如同一個嬰兒。湯姆始終幫他保持着清潔,還堅持每天拽着他在門廳里走走。

服用盤尼西林后兩天斯圖起了一身可怕的皮疹。湯姆改用氨苄西林后,效果好多了。10月7日早晨,湯姆醒來時發現斯圖比往日睡得都熟,整個身體像被汗水泡過似的,但額頭很涼——昨天夜裏終於退燒了。接下的兩天,斯周只是睡覺。湯姆經常要費力地喚醒他服藥。

10月11日,斯圖的病複發了。湯姆真擔心這將是斯圖生命的終點,但這次他的體溫沒像以前燒得那麼高,呼吸也不是那麼短促、沉重。

10月13日,疲憊的湯姆迷迷糊糊地倒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斯圖坐在那裏,四處張望着。“湯姆,”他輕聲說,“我還活着?”

“活着,”湯姆欣喜地叫道,“我的天,還活着1

“我餓了,能幫我煮點湯嗎,湯姆?里而最好加點麵條,好嗎?”

到18日,斯圖有點力氣了。湯姆從藥店裏帶回一副拐杖,斯圖能拄着拐杖一次在門廳里走上5分鐘。斷腿也開始癒合了,傷口處刺癢難忍。20日那天,他穿着厚厚的內衣,外面裹着一件羊皮大衣,第一次到戶外呆了一會兒。

外面陽光明媚,卻透着一絲寒意。在博爾德,現在還剛到中秋,到處飄着金黃色的山楊樹葉,但在這裏冬天已近得可以感覺到了。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斯圖可以看到一塊塊的凍雪。

“我也沒有把握,湯姆,”斯圖說,“但我想我們能到達大章克申。這之後就不好說了。山上會有深深的積雪。唉,我現在一步也走不了,只能等身體完全恢復了。”

“那要多久,斯圖?”

“不知道,湯姆,只有等待。”

斯圖打定主意,絕不能操之過急,不能走得太早——一度離死亡只一步之遙的他現在更百倍珍惜自己正恢復活力的生命。他希望身體能完全康復。他們離開門廳,搬進飯店一層兩個相通的房間。走廊對面的房間成了科亞克的臨時公寓。斯圖的腿一天天復原,但因為接得不正,長好后也不可能像以前那麼直,除非有喬治·理查德森在,把腿折斷後重新接上。像現在這樣,即使好了,不用拐杖了,也只能是條跛腿。

斯圖開始鍛煉傷腿,努力使它最大限度地康復。讓斷腿恢復75%的活動能力也需要花很長時間,但斯圖明白,他有一個冬天的時間鍛煉。

10月28日,格林里弗降了5英尺厚的大雪。

“如果我們不趕緊行動,”斯圖望着窗外的雪,對湯姆說,“整個冬天我們都會被困在猶他飯店裏了。”

第二天,斯圖和湯姆駕車來到城郊一個加油站。他們卸下兩個磨平了紋的輪胎,換上一對嶄新的防滑輪胎。換輪胎中間他們歇了好幾次,重活都是湯姆完成的。斯圖曾考慮換一輛四輪驅動的越野車,但想了想,還是認為他們應該相信自己的運氣。最後湯姆又往車上裝了一個四五十磅重的大沙袋。他們離開格林里弗,朝東方駛去。

11月2日中午,他們到達了大章克申。整個上午天一直是暗灰色的。車剛剛轉上城裏的中心大街,第一片雪就飄落到普利茅斯的發動機罩上。一路上他們也碰到過幾場小雪,但這次卻決不是飄幾片雪花那麼簡單。從天色看,暴風雪即將來臨。

“找個地方,”斯圖說,“我們可能得在這裏住一陣。”

湯拇指着前面一幢建築說:“那裏!頂上有顆星的那個飯店。”

那個頂上有顆星的建築是大章克申假日飯店。飯店門前的標語牌上用巨大的紅字寫着:1990夏盛會6.22-7.4。

“好,”斯圖說,“就住假日飯店。”

斯圖停車熄了火,心裏想着,車可能再也發動不起來了。下午2點,零落的雪花漸漸化成了一幅厚厚的白色雪幕,靜靜地從天上垂下來。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斯圖和湯姆看見科亞克站在門廳巨大的雙層門前,注視着門外靜止的白色世界。一隻藍色的鶼鳥在街邊一個被壓倒的遮陽傘上來回蹦着。

“天哪,”湯姆說,“我們被雪困住了,是不是,斯圖?”

斯圖點點頭。

“這樣我們怎麼回博爾德去呀?”

“我們等到春天。”斯圖回答說。

“等那麼久?”湯姆有些失望。斯圖用手摟了摟大男孩的肩膀。

“冬天會過去的。”斯圖說道。此時連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們能否等那麼久。

黑暗中不時傳來斯圖的呻吟和喘息聲。終於,他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兩肘支撐着半坐起來,睜大雙眼瞪着漆黑的一切。斯圖長嘆一聲,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枱燈。他“啪啪”開了兩次才清醒過來——真是可笑,對電的依賴不知要多久才能忘卻。斯圖找到一盞氣燈點燃了,用夜壺方便了一下,然後倒坐在桌邊的椅子上。他看看錶,凌晨3點15分。

又夢到法蘭妮了。噩夢。

總是這樣,法蘭妮痛苦地號叫着,臉上浸滿了汗珠。理查德森站在她兩腿中間,勞里·康斯特布爾在一旁幫他。法蘭妮的兩腿架在不鏽鋼支架上。

使勁,法蘭妮,快出來了。你做得很好。

透過喬治口罩上露出的雙眼,斯圖明白法蘭妮做得並不好。有意外發生。勞里用海棉擦了擦法蘭妮臉上的汗水,將她散落在額頭上的頭髮捋到了腦後。

難產!

誰的聲音?一個飄渺的惡毒的聲音。低沉似有迴音,像是用錄音機慢放出來的。

難產!

喬治的聲音:最好叫迪克來,告訴他我們可能不得不採拳…

勞里的聲音:醫生,她大出血……

斯圖點燃一支煙,煙泛着一股濃重的霉味,但噩夢之後,做任何事情似乎都是一種安慰。那是一個夢,只是一個夢。你不在什麼事情都會搞糟,這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好了,把它忘了吧,斯圖爾特,她沒事,不是所有的夢都會變成現實。

然而近來,太多的噩夢都變成了現實。他總覺得這接連不斷有關法蘭妮的噩夢正向他預示着某種結局。

斯圖煙吸到一半就掐滅了。他惘然地注視着徐徐燃燒的氣燈。今天是12月29日,他們被困在假日飯店已經快1周了。時間過得很慢,他們每天無事就在鎮上遊盪,從中也找回一點兒樂趣。

斯圖在格蘭大街邊上一個倉庫里發現一台中型的本田牌發電機。他和湯姆用鐵鏈把它拖上雪橇,運回飯店對面鎮上的集會大廳里。

“我們用它做什麼?”湯姆問道,“給飯店供電?”

“給飯店供電功率不夠,”斯圖說。

“那做什麼?那運它回來幹什麼?”

“你會知道的。”斯圖有些不耐煩了。

他們把發電機放在集合大廳的配電室里,湯姆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這正是斯圖所希望的。第二天,他獨自一人開着履帶式雪上汽車來到鎮上的電影院。此前的一次搜索中,他在電影院二樓的儲藏室里發現了一台老式的35毫米移動電影放映機,用塑料布包着。從上面厚厚的灰塵判斷,被遺忘在那裏已經很久了。斯圖先用繩子把它從二樓窗戶吊了下去,然後藉助雪橇和鐵鏈把它運到了汽車上。

斯圖的腿癒合得很好,但把放映機從門廳拖到集合大廳中間仍花了他近3個小時。斯圖一直希望湯姆會碰巧路過,有湯姆幫忙,活能幹得快點兒,不過這樣會少些驚喜。但湯姆顯然忙自己的事去了,斯圖一天都沒有見到他。下午5點左右,湯姆回來了,頭上裹着圍巾,臉蛋凍得通紅。此時,給他的驚喜也準備好了。

斯圖從電影院裏帶回6部電影。晚飯後,斯圖隨便說道:“跟我去集會大廳一趟,湯姆。”

“做什麼?”

“去了就知道了。”

穿過積雪的街道就來到集會大廳。在門口,斯圖遞給湯姆一盒爆米花。

“這是幹什麼?”湯姆問道。

“看電影哪能沒有爆米花,你個笨蛋。”斯圖咧嘴一笑。

“電影1

“對。”

湯姆衝進大廳,眼前放映機已經架好,前面垂着巨大的銀幕,空空的大廳中間還擺放着兩把摺疊椅。

“哇1湯姆叫道,臉上驚喜的表情正是斯圖希望看到的。

“以前我曾在一家電影院裏干過3個夏天,”斯圖說,“要是放半截片子斷了,希望我還沒有忘記怎麼修。”

“哇,”湯姆又叫了聲。

“換盤時我們得等一會兒,我不準備回去再搬一台來。”斯圖邁過放映機與發電機間雜亂的連線,走到發電機前,打開了開關。發電機歡快地運轉起來。斯圖關上配電室的門,擋住了裏面的光線和噪音。5分鐘后,他們並排坐在大廳中央,觀看着史泰龍主演的《藍博Ⅳ-烈火搏鬥》。大廳里迴響着16個音箱製造出的杜比立體聲效果,有時聲音大得連對白都聽不清了……但他們還是興緻勃勃地欣賞着。

想着這些,斯圖笑了。有人可能會嘲笑他是傻瓜——他可以找台錄相機,接上電視,這樣呆在假日飯店裏就可以看上百部的電影。但斯圖總認為從電視裏看電影和在電影院裏看電影大不相同,但這還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很簡單:他們要消磨時間。

況且,其中有一部是狄斯尼公司最新出版的卡通片《奧利弗和夥伴們》,這部片從未出過錄相帶。湯姆把這部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笑得就像個孩子。

除了看電影,斯圖還做了20多個模型,其中包括一輛售價65美元由240個零件構成的羅伊斯-羅爾斯牌轎車。湯姆搭了一個奇怪但很壯觀的模型,佔去了飯店多功能廳近一半的面積,使用了各種材料和顏色。湯姆自己稱它為阿爾法月球基地。的確,他們一直在忙,但……

你所想的太瘋狂了。

斯圖的腿好了,比他期望得要直得多,這部分要歸功於假日飯店的健身房和各種器械。雖然還有些僵硬和疼痛,但他己能夠不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他們不必太過着急,一切慢慢來。每天鍛煉20英里,準備帳篷、大睡袋、大量的濃縮食品。

當然,當瓦利山口的雪崩壓下來時,你和湯姆可以揮舞着干胡蘿蔔叫它滾開!真是瘋了。

斯圖捻滅了煙頭,關上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入睡。

早飯時,斯圖問道:“湯姆,你到底有多想回到博爾德?”

“去看法蘭妮?迪克?桑迪?天哪,沒有什麼比回到博爾德更讓我高興。斯圖,他們不會把我那幢小房子拆了吧?”

“不會,我敢肯定不會。我的意思是,對你來說,值不值得試一試?”

湯姆迷惑地望着他。斯圖正準備進一步解釋,湯姆說:“天哪!任何事情都可以試一試,不是嗎?”

又是這麼簡單就決定了。11月的最後一天,他們離開了大章克申。

湯姆不用教就學會了駕駛雪上汽車的基本技術。斯圖在距假日飯店不到1英里的科羅拉多公路管理處發現了一輛大型雪上汽車。這輛車裝置了特大功率的發動機,能減弱狂風的整流罩,最重要的是,這輛改裝過的汽車有一個很大的開放式儲藏櫃,足夠讓一隻大狗舒舒服服地躺下,估計這以前曾用來放置各種應急設備。城裏有許多出售戶外活動用品的商店,斯圖和湯姆沒花多大力氣就全副武裝了起來。這些設備包括:輕型帳篷,厚厚的睡袋,每人一對滑雪板(儘管一想到要教湯姆滑雪斯圖就頭痛),大煤油爐,煤油燈,煤油,電池,濃縮食物,一支帶望遠鏡的步槍。

啟程之前,斯圖一直害怕他們會被困在雪地里餓死。出發后第一天,他就發現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樹林裏到處都是野味,他以前從未見到過這麼多。這天快黃昏時,斯圖射中了一隻鹿。這是他上九年級以來射中的第一隻。上一隻還是他逃學出來和戴爾叔叔一起去打獵時打中的。那隻鹿很瘦,肉吃起來膻味很重,還有點苦。戴爾叔叔說這是它吃蕁麻的緣故。這回是隻身強體壯的雄鹿。出發前斯圖從一家體育用品商店裏拿了一把大刀,他一邊用刀剖開雄鹿一邊想,冬天真是來臨了。大自然有它自己一套對付“人口過剩”的方法。

湯姆生起一堆火,斯圖在旁邊一點點剔着鹿肉,大衣袖子上濺了不少鹿血,變得又粘又硬。斯圖剔完肉時,天已經很晚了。他坐在地上太久,傷腿又開始痛了。他和戴爾叔叔打得那隻鹿後來送到布里鎮郊一位名叫肖勒的老人那裏,由肖勒剝下鹿皮並製成皮衣,價錢是3個美元加10磅鹿肉。

“真希望老肖勒今晚在這兒。”斯圖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

“誰?”湯姆問道。

“沒什麼,湯姆。我自己跟自己說話呢。”

鹿肉很鮮美。他們吃飽后,斯圖又烤了30磅肉準備明早裝上汽車。第一天,他們只前進了16英里。

這天晚上,斯圖的夢變了。還是在產房裏,四周都是血——他穿的白大褂袖子上沾滿了血,又粘又硬,蓋在法蘭妮身上的單子也浸透了血。法蘭妮仍在痛苦地號叫着。

快出來了,喬治喘着粗氣。是時候了,法蘭妮,要生了,使勁!使勁啊!

孩子出來了,從一股血水裏擠了出來。是逆生,腿先出來。喬治抓住嬰兒的臀部,把他完全拉了出來。

勞里尖叫起來,鉗子,夾子撒了一地。

嬰兒是只狼!人面狼身,面目猙獰,是他的臉,弗拉格的臉,他又回來了,他沒有死,弗拉格仍在世間遊盪,法蘭妮生下弗拉格。

斯圖醒了,耳邊仍迴響着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他尖叫過嗎?

湯姆仍熟睡着,全身縮在睡袋裏,只露出幾綹頭髮。科亞克蜷在斯圖身旁。一切正常,那只是一個夢。

突然,漆黑的夜裏傳來一聲嗥叫,由遠及近,越來越高,猶如一個恐怖的歌聲回蕩在空中……狼的嗥叫,也許是一個惡鬼。

科亞克警覺地抬起頭。

斯圖渾身泛起一陣疙瘩。

叫聲消失了。

斯圖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們收拾好行李重新上路。湯姆注意到鹿的內臟都沒了。昨日的鮮血化為暗紅色的印跡,其他一切正常。

趁着5個晴天,他們到達了賴夫爾。第二天清晨醒來,暴風雪又來臨了。斯圖認為有必要在這兒等幾天,於是他們搬進當地一家旅店。湯姆支着大門,斯圖直接把汽車開進了旅店的門廳。斯圖告訴湯姆說這樣等於建了一個方便的車庫。不過,汽車沉重的履帶把門廳地面都壓壞了。

雪下了3天。12月10日一大早醒來后,他們挖開門前的積雪走了出來,戶外艷陽高照,氣溫回升到華氏30度。雪很厚,要辨清雪下的70號州際公路已越來越困難,但斯圖擔心的並不是這個。黃昏時分,斯圖突然停下車,熄滅發動機,伸直了脖子傾聽着。

“是什麼聲音,斯圖?是……”湯姆也聽見了。從他們左面傳來一聲轟響,聲音越來越大,聽起來如同一列火車在面前飛馳而過,但不久聲音又漸漸消失,四周恢復了寧靜。

“斯圖?”湯姆焦急地問到。

“別擔心,”斯圖想,“有我一個人擔心就夠了。”

氣溫一直較高。到12月13日,他們已接近肖肖尼,仍然在向落基山脈的峰頂攀登,這將是他們旅程的最高點,翻過去就一路下坡直到拉夫蘭山口了。

一路上他們聽到許多次雪崩的轟鳴聲,有時很遙遠,有時又近得讓你不得不駐足禱告這白色的死神不要從天而降。12日那天,雪崩就發生在半小時前他們剛離開的地方,成噸的雪把汽車的輪印全埋住了。斯圖越來越害怕發動機的噪聲早晚會引發一次雪崩,那樣他們可能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被壓在40英尺的積雪下了。但現在他們也無力防範,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前進,祈禱最壞的事情不要發生。

不久,氣溫驟降,威脅暫時消失了。但隨之而來的是暴風雪又把他們困了兩天。雪停了,他們挖出一條路繼續前進……夜裏又傳來狼的嗥叫,時遠時近,近時讓你感覺它彷彿就在帳篷外面,害得科亞克都警覺地站了起來,嗚嗚地低聲叫着身體緊張得像個繃緊的彈簧。但氣溫仍然很低,雪崩的次數少多了,儘管18日那天他們差點碰上。

12月22日在埃文城外,斯圖駕車衝下了公路。出事時他們時速只有每小時10英里,很安全,看着堆堆白雪漸漸被甩在後面,兩個人心情都很愉快。湯姆發現遠處有一個埋在雪中的小村莊,只露着一些屋頂和一個教堂的白色尖頂,靜得像立體投影機打出的圖像。湯姆剛要指給斯圖看,汽車的履帶突然開始打滑,車體向一邊傾斜過去。

“見鬼……”斯圖話還沒罵出來,汽車就幾乎完全豎起來了。慌亂中斯圖急踩剎車,但已經太遲了。隨之而來是一種失重的感覺,彷彿剛剛從跳台上跳下,他們被頭朝下從車裏甩了出來。一時間,斯圖感到冰冷的雪直塞進他的鼻孔里。他張口想喊,雪又塞進他的嘴裏,喉嚨里。斯圖只覺自己在雪中翻滾,最後停在一堆深深的雪中。

斯圖游泳似地連滾帶爬從雪堆里鑽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的喉嚨被雪凍得生疼。

“湯姆1斯圖一邊喊一邊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從他現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公路的護柵和他們衝下公路的地方。坡底距公路約10英尺,汽車一頭插進坡下厚厚的積雪裏,只有尾部還露在外面,像一個黃色的浮標。對了,湯姆是不是被埋住了?

“湯姆!湯姆1

科亞克從雪裏冒出來,看上去好像從頭到尾粘滿了糖粉。科亞克肚皮貼在雪面上用力朝斯圖爬過來。

“科亞克1斯圖大喊道,“去找湯姆!去找湯姆1

科亞克叫着轉過身,艱難地爬到一堆雪前停下,又叫了起來。雪堆底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攪動。斯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那裏,一隻手插入雪中拽住湯姆的外衣,死命地向上一提,湯姆一下從雪中被拉了出來,大口喘着氣,不住地吐着嘴裏的雪。兩個人累得仰面倒在雪地里。湯姆突然跳起來大叫道:“我的嗓子!太疼了!噢,上帝,太疼了1

“是凍的,湯姆,一會兒就好了。”

“我快被噎死了……”

“沒事了,湯姆,我們沒事了。”

他們躺在雪面上,斯圖一隻胳膊扶在湯姆肩上,幫助他平靜下來。遠處,又傳來雪崩的隆隆聲。

這天餘下的時間全花在去埃文的路上了,儘管翻車處距埃文不到一英里。要挖出汽車或是補給品是不可能,它們被埋得太深了。至少,它們得呆在那裏直到春天來臨——也許會是永遠。

下午6點半左右,他們到達了埃文。一路冰天雪地,到達時他們已經凍得只想趕緊生堆火,找個溫暖的地方睡一覺。這天晚上他們疲憊得連夢都沒力氣做了。

第二天清晨,斯圖和湯姆開始着手重新裝備。這件工作在埃文這樣的小鎮做起來可比在大章克申要難得多。斯圖又一次想到在這裏停下來度過冬天——只要他認為正確,湯姆不會有什麼異議。但最後斯圖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孩子1月初就要出生了,他希望孩子出生時他能在旁邊,他要親眼看着她們母子都平平安安。

埃文鎮大街的盡頭有一家迪瑞牌汽車的特許經銷店。在商店展示廳後面的車庫裏,他們找到兩台舊的迪瑞牌雪上汽車。儘管它們遠不如以前那輛大,但其中一輛裝備了加寬的防滑履帶。斯圖想這輛能將就着用。在小鎮上沒有發現濃縮食品,他們只好找了許多罐頭充數。下午的任務是挨家挨戶地尋找野營用具。斯圖和湯姆都不喜歡這項工作。到處都是遇難者的屍體,整個村莊就像是一個古怪的古人類遺址展覽。

天快黑時,他們已找到了大部分需要的東西。斯圖和湯姆細心地將它們放在汽車裏,試了試新睡袋和新帳篷。夜空中第一顆星星升起時,他們完成了這一天的工作。斯圖決定在埃文再多呆一夜。

斯圖駕着車緩慢地駛回他們昨晚過夜的房子,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腦子裏:明天就是聖誕夜了。時間快得讓人難以置信。但斯圖手錶上的日曆證實了這一點,他們已經離開大章克申3周多了。

到門口時,斯圖說:“你和科亞克進去先把火生着,我有點小事要辦。”

“什麼事,斯圖?”

“嗯,這是個驚喜。”斯圖說。

“驚喜?我能知道嗎?”

“當然。”

“什麼時候?”湯姆的眼睛閃着光。

“兩天後。”

“湯姆·科倫等不了兩天,天啊,等不了。”

“湯姆·科倫必須等。”斯圖咧嘴一笑說,“我去1小時就回來,你就耐心等着看吧。”

“嗯……好吧。”

斯圖出去了1個半小時才回來。湯姆又追問了他一會兒,斯圖就是閉口不談。到他們準備睡覺時,湯姆已把這件事忘了。

黑暗中,斯圖說道:“我猜你現在一定在想我們當初若在大章克申該有多好,是不是?”

“上帝啊,不是,”湯姆打了一個哈欠說,“我想回到我的小屋,越快越好。我真希望咱倆不要再衝下公路被埋在雪裏,湯姆·科倫差點兒被噎死。”

“我們得開慢點兒,”斯圖說道。他不想討論如果這種事情再發生而且附近又沒有村鎮,他們會怎樣。

“你認為我們什麼時候能到,斯圖?”

“得花一段時間,但我們肯定能回去。我認為現在該做的是多睡會兒覺,不是嗎?”

“我想也是。”

斯圖把火熄滅了。

那天晚上他夢到法蘭妮和她可怕的狼孩在分娩時都死了。他聽到喬治·理查德森在遠處說:是流感病毒,不會有嬰兒活下來,因為病毒,懷孕就是死亡。我們都完了,人類完了,因為有流感病毒。

由遠及近,又傳來黑衣人恐怖的狂笑聲。

聖誕節前一天,他們一路很順,一直到很晚了才停下紮營。雪面上凍了一層厚厚的硬殼,車開起來很輕鬆。他們都帶着太陽鏡以防雪盲。

聖誕夜,他們在距埃文24英里的“雪殼”上支起了帳篷,這裏離錫爾弗頓已經不遠了。他們正處在拉夫蘭山口的口上,東面距艾森豪威爾隧道已經不遠了,隧道估計已被雪埋住了。斯圖坐在地上等着飯熟,他隨便用斧子鑿穿了身邊一處硬殼,用手將下面鬆軟的雪挖出來,發現一件驚人的事情:就在雪下大約只有一個胳膊深處是一塊藍色的金屬。斯圖差點兒就叫湯姆來看,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一想到他們下面兩英尺下就是幾十輛,上百輛擠在一起的汽車,裏面不知道還有多少死難者,他渾身都不自在。

25日清晨,湯姆醒來時斯圖已經起床在做早餐。湯姆往常總是比斯圖醒得早。火上架着一鍋蔬菜湯,就快開了。科亞克熱切地盯着它。

“早上好,斯圖,”湯姆穿上外套,鑽出睡袋,從帳篷里爬了出來。他想去小便。

“早上好,”斯圖隨便地回答,“聖誕快樂1

“聖誕節,”湯姆瞪着他,忘記了自己急着要去幹什麼。“聖誕節?”他又說了一遍。

“聖誕節早。”他伸手拍了拍湯姆的左肩,“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了。”

雪地上插着一顆2英尺高的小杉樹,上面點綴着金銀色的絲帶,這都是斯圖在埃文鎮上的雜貨店裏找到的。

“聖誕樹,”湯姆驚異地說道,“還有禮物。那些是禮物,是不是,斯圖?”

樹下放了3個小包,外面用淡藍色的衛生紙包着,上面還掛着幾個銀色的小鈴鐺——斯圖在雜貨店沒有找到彩色的包裝紙。

“是禮物,”斯圖說,“給你的,我想是聖誕老人為你準備的。”

湯姆生氣地看着斯圖,“湯姆·科倫明白沒有聖誕老人,沒有!是你準備好的。”他看上去有點兒傷心,“我沒為你準備任何禮物!我忘了,我不知道今天是聖誕節……我真蠢!我真蠢1湯姆攥緊拳頭在自己的額頭敲了幾下,他快哭了。

斯圖蹲在湯姆身邊,說道:“湯姆早就把聖誕禮物給了我。”

“沒有,從來沒有。我忘記了。湯姆·科倫真是個笨蛋,笨蛋。”

“你的確給了,而且是最好的。我還活着,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活到現在。”

湯姆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你及時地出現,我早就死在格林里弗的深谷里了。如果不是靠你,我可能早就因流感或是其他什麼病死在猶他飯店裏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樣選中正確的葯……不管是因為尼克,上帝,還是靠運氣,關鍵是你找到的。怎麼能說自己是笨蛋呢?如果沒有你,我就看不到這個聖誕節。我欠你太多。”

湯姆說:“不,那不一樣。”但他臉上泛着喜悅。

“一樣。”斯圖鄭重地說。

“那……”

“快,打開禮物,看看聖誕老人給你帶來了什麼。昨天半夜我的確聽見他的雪橇聲了。相信流感病毒傳染不到北極。”

“你聽見了?”湯姆認真地注視着斯圖,看看他是否被戲弄了。

“的確聽見了。”

湯姆拿起一個包裹,小心地打開——一個孩子們都渴望在聖誕節得到的彈子球機,湯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打開它。”斯圖說。

“不,我要看看還有什麼好東西。”

第三個包裹裏面是一件運動衫,上面印着一個正在雪上飛行的滑雪者。還有一行字,寫着:我爬上拉夫蘭山口。斯圖告訴他:“我們還沒有爬上去,但我們會的。”

湯姆迅速脫下大衣,換上運動衫,一會兒又換上大衣。

“太好了!太好了,斯圖1

最後一個包裹也是最小的一個,裏面放着一串細細的銀鏈子,上面串着一個銀制的徽章,徽章上刻着一個類似躺着的“8”字圖案。湯姆拿在手裏又驚奇又迷惑。

“這是什麼,斯圖?”

“是一個古希臘的標誌。我還是在讀博士時知道的。它的意思是永恆。湯姆,永遠。”斯圖伸出手抓住湯姆拿着徽章的手。“我想也許我們能回到博爾德,湯姆。我想我們從一開始就下定了這個決心。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一直戴着它。如果你希望有人幫你又想不出應該找誰,看到它,就會想斯圖·雷德曼,好嗎?”

“永恆,”湯姆翻轉着手中小徽章,“永遠。”

他將鏈子戴在脖子上。

“我會記住的,”他說,“湯姆,會記住的。”

“見鬼!我差點兒忘了1斯圖回到帳篷里又拿出一個包裹。“科亞克,聖誕快樂,讓我替你打開吧。”他打開包裝紙,拿出一盒哈茲牌狗食,往雪地上撒了一把,科亞克很快就吃光了,又跑斯圖面前滿懷希望地搖着尾巴。

“留點兒以後再喂你。”斯圖收起盒子,“事事要有節,正如老頭子常……常說的。”斯圖的聲音有些沙啞,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突然很想念格蘭,想念拉里,想念拉爾夫……想念他們所有的人,所有死去的人,非常非常地想念他們。

“斯圖,你沒事吧?”

“沒事,湯姆,我很好。”他突然緊緊抱住湯姆,湯姆也隨即抱緊了他。“聖誕快樂,朋友。”

湯姆猶豫地說:“在出發之前,我能唱首歌嗎?”

“當然,只要你願意。”

斯圖本以為湯姆會唱《鈴兒響叮噹》或是《雪人》,而且可能會唱跑調。但湯姆卻選了《第一個聖誕節》,聲音出奇地悅耳動聽。

“第一個聖誕節,”湯姆的歌聲飄過白色的荒原,遠處傳來柔和的迴音。“天使們說,寒冷的冬夜裏,窮苦的牧羊人在看護着他們的羊群。”

斯圖也不禁隨着唱起來,他的聲音雖不如湯姆好聽,但兩人的歌聲合在一起卻十分和諧。古老的歌謠在寂靜的聖誕節清晨傳得很遠。

“聖誕,聖誕……耶穌就降生在……”

“很好聽,”斯圖說著眼淚又快要掉下來了。哭出來可能會痛快一些,但這會使湯姆感到不安,斯圖還是忍住了。“該啟程了,我們不能浪費大好時光。”

“是,”湯姆望着正在收拾帳篷的斯圖說,“這是我過得最快樂的聖誕節,斯圖。”

“聽到你這麼說,我真高興,湯姆。”

不久,他們又上路了,在耀眼而寒冷的太陽下向東駛去。

這天晚上,他們在海拔12000英尺的拉夫蘭山口最高峰上宿營。氣溫降到了零下20度,他們3個相擁着睡到一張帳篷里。外面,寒風不停地刮著,冷得如同刀鋒一般刺骨。四周高高的岩石在雪面投下巨大的陰影,天低得彷彿月亮、星星都觸手可及,夜空中不時傳來野狼的嗥叫。整個世界如同一個巨大的地窖埋在他們身下。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他們就被科亞克的叫聲喚醒了。斯圖手拿着步槍爬到帳篷外。狼!第一次,狼真實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它們圍着帳篷環坐了一圈,沒有嗥叫,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雙眼放着綠光,似乎都在獰笑着。

斯圖衝著狼群隨便開了6槍,把它們驅散了。其中一隻被擊中了,高高地跳了起來,摔在地上不動了。科亞克跑過去聞了聞,而後抬起一條腿沖它撒了一泡尿。

“狼群仍是他的,”湯姆說,“它們總是他的。”

湯姆似乎還沒睡醒,眼睛迷迷糊糊,半睜半閉着,斯圖突然意識到:湯姆正處於夢遊狀態。

“湯姆……他死了嗎?你知道他死了嗎?”

“他不會死,永遠不會死,”湯姆說,“他會變成狼,變成烏鴉,變成響尾蛇,他是午夜裏的貓頭鷹,正午的蠍子,他和蝙蝠們一樣倒掛着睡覺,和它們一樣目不視物。”

“它會回來嗎?”斯圖感到渾身冰涼,他焦急地問道。

湯姆沒有回答。

“湯姆……”

“湯姆睡著了。他要去看大象。”

“湯姆,你能看到博爾德嗎?”

遠處,層疊的山巒上露出一線曙光。

“是的,他們在等待消息,等待春天。博爾德一片寧靜。”

“看到法蘭妮了嗎?”

湯姆的臉色一亮,“法蘭妮,是,看到了,她很胖,我想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和露西·斯旺在一起,露西也快生了,時間上是法蘭妮先生產,只是……”湯姆臉色一下子暗了下來。

“湯姆?只是什麼?”

“那嬰兒……”

“嬰兒怎麼了?”

湯姆惘然地朝這邊看了看:“我們在打狼,是不是?我有沒有睡着,斯圖?”

斯圖擠出一個微笑:“有點睡著了,湯姆。”

“我夢見一頭大象,怪不怪?”

“嗯,”嬰兒怎麼樣了?法蘭妮怎麼樣了?

斯圖開始懷疑他們是否能及時趕到,懷疑在他們趕到之前,湯姆夢中的一切將變成現實。

離新年還有3天時,天氣突變,他們不得不在基塔停下來。現在離博爾德很近了,這一耽擱讓他們十分失望——連科亞克也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們能很快上路嗎,斯圖?”湯姆滿懷希望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斯圖說,“希望能吧,只要再有兩天的功夫。我想就需要兩天,見鬼1斯圖聳了聳肩,嘆了口氣,“唉,也就是飄點兒雪花。”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整個冬天最大的一場暴風雪。大雪一連下了5天,堆起的雪有12到14英尺高。1月2日,他們挖開門口的雪鑽到屋外,太陽看上去更像一個小小的磨光的銅幣。所有的路標都消失了。小鎮的大部分商業區被整個埋進了雪裏,連屋頂都看不見了。雪堆被風雕成各種怪異的形狀。他們感覺來到了另一個星球。

他們還是堅持上路,但行進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找到雪下的公路原本是個小問題,現在卻成了難題。汽車一次次地陷在雪裏,湯姆和斯圖不得不經常下車把它挖出來,同時,雪崩時那隆隆的火車聲又不時地在山谷中響起。

1月4日他們到達6號公路與州際公路的交叉口,沿着6號公路一直下去就是戈爾登。這天也是法蘭妮分娩的日子,斯圖和湯姆都不知道——這次沒人做夢,也沒有其他預兆。

“好,”他們停在岔路口,斯圖說,“不管怎樣,找路不再是問題了。路兩邊都是大石頭。我們能找到這個岔路口,真是幸運。”

沿着路開車雖然容易多了,但要穿過隧道仍很困難。為找到隧道的入口他們要挖開鬆軟的積雪,有時還要挖開雪崩壓成的厚厚的雪塊。汽車在隧道里光禿的路面上開起來哐哐作響。

最煩心的是,隧道里十分恐怖。隧道兩邊都被雪封住了,裏面黑得像個礦井,只能藉助汽車的前燈探路,感覺就好像被關進了一個大冰箱裏。在隧道里車慢得急人,從這一端走到那一端簡直就是對駕駛技術的考驗。斯圖一直擔心有一天他們會被困在隧道里:無論你怎麼換檔,加油,拖拽,車就是卡在那裏無法前進。如果這種事情發生,他們就只好返回州際公路,這樣他們將損失一周的時間,放棄雪上汽車是不可取的,那樣做無異於一種痛苦的自殺。

博爾德實際上已近在咫尺了。

1月7日,在他們鑽出一條隧道后2個小時,湯姆忽然站在汽車尾部指着前面喊道:“那是什麼,斯圖?”

斯圖此時已疲憊不堪,心情也不好。噩夢是不再出現了,但有時覺得不做噩夢更可怕。

“湯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開車時別站在後面,你會後仰着摔下去,一頭扎在雪裏的……”

“知道,但你看那是什麼?看起來像座橋。我們見到了河嗎,斯圖?”

斯圖向前望了望,也看見了。他一踩剎車,停了下來。

“是什麼?”湯姆焦急地問道。

“隘口,”斯圖小聲說著,“我……我不敢相信……”

“隘口?隘口?”

斯圖一轉身抓住湯姆的肩膀,“是戈爾登隘口,湯姆!那是119公路,119公路!通往博爾德的公路!我們離鎮上只有20英里了,可能還不到20英里1

湯姆終於明白了。他的嘴張得大大的,那滑稽的表情逗得斯圖大笑起來,不住地用手拍着湯姆的後背。現在傷腿上的疼痛也無法破壞他的喜悅。

“我們真的快到家了,斯圖?”

“是,是,是啊1

他們相擁在一起,轉着圈地跳着,然後摔倒在雪地上,濺起的雪花撒了他們一身。科亞克驚訝地望着他們——沒過幾分鐘,它也開始圍着他們蹦起來,一邊搖着尾巴,一邊歡快地叫着。

這天晚上他們在戈爾登宿營,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斯圖和湯姆誰都沒睡好,斯圖一生中從未如此企盼過什麼……這企盼中也交織着對法蘭妮和嬰兒長久的挂念。

午後不久,汽車突然有點搖擺。斯圖停車熄了火,下車去取備用油罐裏面的油。“噢,上帝1斯圖拿起油罐覺得很輕,不禁叫了起來。

“出了什麼問題,斯圖?”

“是我!是我出了問題!我知道那該死的備用油罐要沒油了,但我忘記灌油了。興奮過頭了,辦了這麼件蠢事1

斯圖一甩手把空油罐扔了。“上帝啊,我怎麼這麼蠢?”

“我想你是太想法蘭妮了。現在怎麼辦,斯圖?”

“步行去,只好這樣了。帶上睡袋,把罐頭都裝進睡袋裏帶走,帳篷留下。對不起,湯姆,一路上因為我讓你受累了。”

“沒關係,斯圖。帳篷怎麼辦?”

“可能只好扔下了。”

這天他們沒能到達博爾德。黃昏時分,他們只好在野外宿營。在鬆軟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一下午,他們早已精疲力竭,但行進的速度慢得像在爬。晚上火也生不起來了,附近沒有木頭,他們也累得沒力氣挖開雪找。斯圖和湯姆被高高的雪堆包圍着。天已經完全黑了,北面的地平線上仍沒有一絲亮光,斯圖越想越是心焦。

他們吃了一頓冰涼的晚餐,吃完后湯姆就一頭扎進睡袋裏,連句“晚安”都沒說就睡著了。斯圖累壞了,傷腿痛得很厲害。幸虧我的腿不是永遠站不起來,走不動路了,他想着。

他們明白晚上就能到達博爾德,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覺了。

斯圖剛爬進睡袋,心裏又開始擔心起來:他們回到博爾德,但博爾德可能是座空城——像大章克申,埃文,基塔一樣,房子裏沒有人,商店裏沒有人,到處是被雪壓塌了屋頂的建築。街道上都是雪堆。城裏死一般寂靜,只能聽到融雪的滴答聲。人都不見了,如同睡醒時夢中的人一般。因為這個世界只剩下斯圖·雷德曼和湯姆·科倫了。

這個念頭太過離奇,但斯圖卻始終擺脫不掉。他又爬出睡袋,朝北望去,希望看到一點點微弱的亮光,就像在夜裏眺望不遠處的居民區那樣。斯圖覺得應該能看到點兒燈光。格蘭曾估算過在大雪封路之前將有多少人來到自由之邦,斯圖努力地回憶那個數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8000人?是這個數字嗎?8000人可不算多,即使把所有的燈都點上,也沒有多大的亮兒。也許……

也許你該將這些煩心的事都拋開,好好睡一覺。明天自有明天的安排。

斯圖又鑽進睡袋躺下,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一會兒,終於疲倦地睡著了。夢中他回到了博爾德,夏日的博爾德酷熱難耐,雨水又少,草坪都枯黃了。一片寂靜之中只有一扇未關的門在微風吹動下發出“吱吱”的聲響。他們都走了,連湯姆也走了。

“法蘭妮1他大聲呼喚着,但回應他的仍只有那扇在風中搖擺的門。

到第二天下午2點,斯圖和湯姆又在雪地里跋涉了幾英里。他們輪流走在前面開路,斯圖開始擔心他們還要走一天,他們現在前進得這麼慢都是他的錯。他的腿又開始疼了。“不久就得爬了,”他想,現在大部分時間都是由湯姆開路。

中午又是一頓冰涼的午餐,斯圖吃飯時突然想到他還從未看到過法蘭妮大肚子的樣子。也許還有機會,但他認為自己是看不到了。他越來越感到一切將在他未到之前發生……無論是吉是凶。

吃完飯又走了1個小時,一路上斯圖仍在胡思亂想,以至於湯姆在前面停下來,他都沒注意到,一頭撞了上去。

“怎麼回事?”他問到。

“路。”湯姆說,斯圖急忙走上前去觀看。

他們站在一個9英尺高的陡坡前,坡下是一條路,路面奇異地沒有被雪覆蓋,路右邊有一個標誌,上面寫着:“博爾德區界。”

斯圖大笑起來。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仰面朝天大笑起來,似乎忘記了一旁迷惘的湯姆。終於,他說道,“他們把路上的雪掃乾淨,你看到了嗎!我們到了,湯姆!我們到了,科亞克快到這兒來。”

斯圖把剩下的狗食都灑到雪上,科亞克歡快地吃着。斯圖點起一根煙。湯姆注視着下面的路,在茫茫的白雪中彷彿一段通天之路。

“我們又回到博爾德了。”湯姆輕聲說著,“我們真到了,天哪,是真的1

斯圖拍拍他的肩膀,甩掉煙頭說:“走,湯姆,讓我們回家。”

下午4點又下起雪來。6點天就黑了,腳下黑色的柏油反射出陰森的白光。斯圖現在跛得很厲害,走路一瘸一拐。湯姆一直問他要不要休息,斯圖只是搖搖頭。

到晚上8點,雪越下越大了。好幾次他們迷失了方向,一直撞到路邊的雪垛上才算重新找到了路。腳下的路面越來越滑,湯姆摔倒了兩次。8點一刻時,斯圖的斷腿一軟,一跤摔在地上。他咬緊牙沒有疼得叫出聲來,湯姆趕忙跑上來扶他。

“我沒事,”斯圖扶着湯姆站了起來。

20分鐘后,不遠處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的顫抖的聲音:“誰——誰在,在那兒?”

兩人被嚇得一下子定在原地,科亞克吼叫着,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湯姆喘着氣。斯圖接着又聽見一個非常微弱但更可怕的聲音:拉槍栓的聲音。

哨兵,他們佈置了哨兵。一路千辛萬苦,博爾德近在咫尺,卻要被槍打死在購物中心外面,真是太具諷刺性了。弗拉格知道了也一定會非常高興。

“斯圖·雷德曼,”他沖黑暗中的人喊道,“是斯圖·雷德曼。”他咽了一口唾沫,“那邊是誰。”

真愚蠢。他怎麼會知道斯圖是……

但那個聲音確實有些耳熟。“斯圖?斯圖·雷德曼?”

“湯姆·科倫和我在一起……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開槍。”

“是不是個陰謀?”聽起來那個人似乎在思考。

“不是陰謀,湯姆,說點兒什麼1

“嘿,我在這兒。”湯姆順從地喊道。

一陣停頓,風夾着雪呼嘯着,一會兒又傳來哨兵的喊聲(這個聲音的確耳熟):“斯圖舊房子牆上有幅畫,叫什麼名字?”

斯圖絞盡腦汁拚命回憶着。又傳來幾聲拉槍栓的聲音,干擾了他的思考。斯圖想到:上帝啊,我竟然會站在暴風雪中回想房子牆上的畫——舊房子?法蘭妮一定搬去和露西一起住去了。露西以前常拿那幅畫開玩笑,她總是說約翰·韋恩一直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等那些印第安人……

“弗雷德里克·雷明頓1他使盡全身力氣喊道,“那幅畫叫‘戰爭之路’。”

“斯圖1哨兵大聲喊着。雪中鑽出一個黑影,連跑帶滑地朝這邊衝過來。“太不可思議了……”

黑影終於來到他們面前,斯圖一眼認出是比利·格爾金格,他去年夏天開快車可給他們惹了不少麻煩。

“斯圖!湯姆!還有科亞克,我的上帝!格蘭和拉里呢?拉爾夫呢?”

斯圖緩緩地搖搖頭。“不知道。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比利。我們快凍僵了。”

“對,對。超市就在前面。我要去告訴諾曼……迪克·埃里斯……見鬼,我要讓全城的人都知道!太偉大了!太令人難以置信了1

“比利……”

比利轉過身,斯圖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

“比利,法蘭妮快生了……”

比利一下子不說話了。停了一下,他低聲說:“噢,見鬼,我忘了。”

“她生了嗎?”

“喬治·理查德森會告訴你,斯圖,丹·萊思羅普也行。他是我們的新醫生。你們離開后一個月他當的醫生,他以前是個耳鼻喉科醫生……但他醫術不錯……”

斯圖突然猛地用雙手抓住比利,打斷他的嘮叨。

“出了什麼事?”湯姆問道,“法蘭妮出了什麼事嗎?”

“告訴我,比利,”斯圖說,“求求你。”

“法蘭妮沒事兒,”比利說,“她很快就會沒事兒的。”

“這是你聽說的?”

“不,我見過她。我和托尼·多納休我倆一起從溫室采了些花帶去看她。溫室是托尼管的,各式各樣的植物都有,不只是花。法蘭妮還沒出院,因為她必須做,叫什麼來着,羅馬式的生產……”

“剖腹產?”

“對,對。胎位不正,但並不怎麼受罪。她分娩后,我們去看她,也就是兩天前,1月7日,我們給她帶去一束玫瑰,我想她看到花心情一定會好點。”

“孩子死了?”斯圖不耐煩地說道。

“沒有,”比利說,然後又極不情願地加了一句,“還沒有。”

斯圖腦子裏“嗡”地一聲,遠處似乎又傳來那獰笑聲……那狼的嗥叫……”

比利急忙解釋道:“他得了流感,是“上尉之旅”,法蘭妮是1月4日分娩的,是個男孩,有6磅9盎司重。開始他很好,我想那天自由之邦的人都為此喝得大醉。迪克·埃里斯說那情景就像歐洲勝利日和對日戰爭勝利日合到了一天。但到1月1日,他……他得病了。”比利的聲音又有些顫抖,“他得了超級流感,噢,見鬼,你剛回來,我怎能對你說這些。斯圖,真對不起……”

斯圖兩手抓住他的雙肩,把他拉近了一些。

“開始,誰都說孩子會好起來,也許他得的只是普通的流感……或是支氣管炎什麼的……但醫生說新生兒極少得這些病,他們有自然免疫。喬治和丹都認為……他們去年接觸的流感病人太多……”

“因此很少有誤診。”斯圖接着他的話說。

“是”,比利說,“你明白了。”

“真他媽的。”斯圖說完回身沿着公路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斯圖,你去哪兒?”

“去醫院,”斯圖說,“去看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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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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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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