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6章
第34章
那個小時候叫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的人知道,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好多天(多少天?誰知道?垃圾蟲肯定不知道,毫無疑問)垃圾蟲經常彷徨在印第安納州保坦韋爾的街頭,聽到的滿是亂七八糟的聲音,雙手總得抱着頭防備隨時扔過來的石頭。
嗨,垃圾蟲來啦!
嘿,垃圾蟲,傻東西,這幾天點火了嗎?
你把森普爾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燒掉時,她說什麼了,垃圾蟲?
喂,垃圾蟲,你想買煤油嗎?
你認為特雷·霍特那兒的電休克療法怎麼樣,垃圾蟲?
垃圾蟲……
喂,垃圾蟲!
他知道那些聲音不是真的,他只想大聲呼喊,聽聽自己的聲音在街上的迴音。前面是擦洗店,過去他曾在那兒工作過,6月30日的早晨也曾坐在那兒,吃過一個大大薄薄的三明治,三明治夾有花生醬、果凍、西紅柿和芥末粉。迴音經過房屋和店鋪,然後又折回自己的耳朵。不知怎麼的,保坦韋爾空空蕩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們在那兒呢?他們總說他瘋了,有些事兒,一個瘋子也會思考的,他的家鄉怎麼會空蕩蕩的呢?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遠處那隻巨大的,白色的,圓圓的石油罐,矗立在去保坦韋爾和去加里和去芝加哥的三叉路口。他知道自己想幹什麼,那並不是夢,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並不是夢,他不能控制。
你的手指被燒過沒有,垃圾蟲?
你經常尿床吧,垃圾蟲?
彷彿有什麼東西吹着口哨經過他身邊。他低聲啜泣着,舉起雙手,將三明治扔進垃圾里,頭縮在脖子裏。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人也沒有。去加里的印第安納130公路,途中要經過奇利石油公司巨大的貯油罐。他低聲啜泣一會兒后,又去撿起三明治,使勁拍拍麵包上的灰塵,重又開始大口咀嚼起來。
這是夢嗎?那時他爸爸還活着,司法官在衛理公會教堂門口將他爸殺死,從此他只能獨自一個人生活。
“喂,垃圾蟲,格里利司法官殺死你老爸就像殺一條瘋狗似的,你知道吧,傻蛋?”他爸爸溫德爾·埃爾貝特一直在奧圖爾斯工作,據一些聳人聽聞的傳言,他有一支槍,他用槍殺了酒吧招待,然後回家,又殺了垃圾蟲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噢,溫德爾·埃爾貝是一個脾氣暴躁的怪傢伙,那天晚上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很怪,保坦韋爾鎮的所有人都喋喋不休地這麼說。他本來還要殺垃圾蟲的母親薩莉·埃爾貝特,可是薩莉抱着5歲的唐納德(後來叫作垃圾蟲)尖叫着逃了出來。他們在前面跑,他在後面開槍,子彈嗖嗖地落在公路上。待手槍射出最後一發子彈時手槍爆炸了,(手槍是溫德爾從一個黑鬼那兒買的,黑鬼在芝加哥州街租有一個櫃枱)飛出來的碎片擦破了他的臉,他尖叫着拍掉手中的碎片,仍在街上追着,鮮血從雙眼流出。就在他剛到衛理公會教堂門口時,格里利司法官坐在保坦韋爾唯一的警車裏,命令他站着別動,放下槍。溫德爾·埃爾貝特指着作案用的槍的殘骸,並沒指着司法官,但司法官要麼沒注意那支槍已破裂,要麼故意裝不知道,但無論怎樣,結局都一樣,他用雙管獵槍給了溫德爾·埃爾貝特兩槍。
嘿,垃圾蟲,下次你要燒什麼了?
他四處尋找那個大喊的人聽起來是卡利·耶茨或者是和他一起流浪的一個小傢伙卡爾,不再是一個小傢伙,那就是他自己。
也許現在他還是埃爾貝特而不是垃圾蟲,就像卡利·耶茨現在就是卡利·耶茨一樣,那個在小鎮經銷克萊斯勒海鳥車的汽車商,現在卡利·耶茨消失了,每個人都消失了。
他從擦洗店的牆邊起來,沿着130號公路往小鎮西北走了1英里多路。小鎮就像鐵路圖表上的模型一樣小巧精緻,離油罐只有半英里遠。他一隻手拿着工具箱,另一隻手拿着一罐5加侖汽油。
噢,太糟了!
溫德爾·埃爾貝特死後,薩莉·埃爾貝特在保坦韋爾的咖啡館找了份工作,倖存下來的小孩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在二年級時,開始在垃圾箱裏玩火。
留神,姑娘們,垃圾蟲來了,他會燒你們的裙子!
咦,一個瘋子!
到三年級,大人們才發現是誰在經常放火,司法官專門來找他。好心的老格里利司法官,他想不出來為什麼會在衛理公會教堂前殺死他父親,而且後來成了他的繼父。
嘿,傻蛋,你的后爸怎麼會殺你父親?
我不知道,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是垃圾蟲,上帝會幫你的!
哎……!
他這時正站在礫石鋪的汽車人口登記處,由於提着工具箱和汽油,雙肩酸疼。門上掛着“奇利石油有限公司,所有參觀者均須辦理登記手續!謝謝1
停車場上有幾輛汽車。垃圾蟲繞過汽車,走近大門,大門微開着,他過去拉開大門。裏面有一條狹長的樓梯盤旋着通向近處一個油罐的頂部,樓梯底部掛着一根鏈子,鏈子上擺動着一塊招牌。招牌上寫着“嚴禁入內!油站關閉。”他跨過鏈子,爬上樓梯。
他母親和格里利司法官結婚是不對的。他上四年級時開始在郵箱點火,那年他燒掉森普爾老太太退休金支票,他又被抓住了。薩莉·埃爾貝特·格里利有一次歇斯底里發作,因為她的新丈夫提出要把這男孩送到特雷·霍特那裏去。
(你以為他瘋了!一個10歲的男孩怎麼會瘋的呢?你是否想殺掉他!你殺了他父親,現在又想殺他!)
格里利只能把這男孩帶到學校主管那兒,因為他也不能把一個10歲的小傢伙送到青少年教養院去,除非想與新婚的妻子離婚。
爬呀爬呀,雙腳踩在樓梯鋼板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他能感到這聲音傳下樓去,沒有人往這扔石頭。露天停車場的汽車看起來像玩具考傑狗似的。風聲呼呼地在他耳邊輕輕吹着,遠處有一隻小鳥在鳴叫,遠處茂密的樹木和廣闊的田野籠罩在一片夢幻般的晨霧中。當他踩着螺旋形鋼梯上去時,他高興地微笑着。
他走到油罐圓形的平面上,他覺得自己已經站在世界屋脊上,如果他夠得上,真想抓一把藍天上的雲朵。他放下汽油罐和工具箱。極目遠眺,在這兒實際上已能看見加里,因為現在各工廠的煙囪已不再冒煙,視野很寬。芝加哥像海市蜃樓一樣若隱若現,遙遠的北方有一道微弱的藍光,那裏可能是密執安湖。溫馨的空氣,使他聯想起在明亮的廚房裏平靜地吃着早餐。
他放下汽油,拿起工具箱走向油泵,憑着直覺操作機器,儘管沒什麼認識的但也沒什麼可思考的,他只是簡單地用眼掃視了一番,雙手就在油泵上迅速地動了起來。
喂,垃圾蟲,你為什麼要燒掉教堂?你為什麼燒掉學校?
五年級時,他在塞德利附近小鎮的一套無人居住的房子裏玩了一次火,這套房子燒成灰燼,他的繼父格里利司法官想把他關起禁閉。
(為什麼?要是不下雨,我們鎮一半都會被燒掉,這放火狂兔崽子真他媽的該死!)
格里利一定要薩莉把唐納德送到特雷·霍特那地方去接受試驗。薩莉說,如果他對她唯一的寶貝孩子動手,她就離開他,但格里利不聽薩莉警告,自作決斷,就這樣,垃圾蟲離開了保坦韋爾一段時間——兩年,他母親當年就與司法官離了婚,選民們罷免了司法官,格里利結束司法官生涯,到加里的一條自動流水線當工人。薩莉每周去探望垃圾蟲,每次總要痛哭一番。
垃圾蟲低聲咬牙切齒地說:“給你點顏色瞧瞧,王八蛋。”然後鬼鬼祟祟地環顧四周是否有人在聽他發的毒誓。當然沒人,他在奇利石油1號貯存罐頂上,除他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人,除非有鬼。他的上面,只有大朵的白雲在飄動。
油泵里開始往外噴射汽油,口徑足有2英尺多,軟管還在不停地往油罐里灌着,灌滿了無鉛汽油后,流出來的油像一道閃閃發亮的噴泉。垃圾蟲往回退了幾步,眼睛閃爍着興奮的神情,他扔下手中的扳手和斧子。
他不需要自己帶來的汽油了。他撿起那罐汽油,大喊一聲“投彈完畢1就將它扔了出去。他極有興緻地看着罐子落在樓梯上,反彈了幾下,轉了幾圈,終於落在了地上,罐子噴出琥珀色的汽油。
他轉回到溢出汽油的管子旁,看着那一坑閃閃發光的汽油。他從貼胸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看了一眼,心裏一陣興奮和激動。火柴盒正面是一個廣告氣球,氣球上寫着“如果在芝加哥拉薩爾通信學校上學,你將受到很好的教育。”
我站在一顆炸彈上。
他想。他閉上眼睛,恐懼而又恍惚,全身感到了以前那種冷淡的刺激。
哎,垃圾蟲,他媽的,你真是個放火狂!
他13歲時,特雷·霍特把他放了回來,儘管他們並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治癒,但特雷·霍特說,他好了。他們需要他住的床位,好讓其他幾個小瘋子再呆兩年。垃圾蟲回家了。他在學校做課堂作業似乎抓不住要點,總是不會做。在特雷·霍特那兒,他們給他電擊治療,當他回到保坦韋爾時,他想不起以往的事情,學習時一大半要點都記不住,參加考試時最多能得60分,或40分甚至更低。
儘管,已有一段時間他沒玩火,至少有那麼一段時間,似乎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殺父親的司法官消失了,他在加里的工廠安裝車燈。他母親後來在保坦韋爾咖啡館工作,一切都很好。當然,奇利石油公司的那些白色的油罐,在他想像中經常會乘着火焰騰空而起。他經常想奇利石油公司的油罐會怎樣升上去的,三聲單獨的爆炸聲,聲音大得足以使的耳膜裂成碎片,三團火(兒子,父親還有可怕的殺父親的司法官)的光線強得足以刺瞎眼睛。熊熊大火將會沒日沒夜地燃燒幾個月?或者也許根本不會燃燒?
他發現夏天的微風噗噗地吹滅了他點的頭兩根火柴,他將變黑的火柴頭扔掉。右邊油罐頂的邊緣有一圈高欄杆,右邊有一條小蟲在油中掙扎,我就是那條蟲,他憤憤地想,這是什麼世道,上帝不僅要讓我像這條蟲一樣活在一堆粘乎乎亂糟糟的東西中,而且要讓你活着,掙扎幾小時,或許幾天……像他這種情況,或許就要幾年。這是一個應該毀滅的世道,他低頭站着,風平息下來后,他準備點第三根火柴。
他剛回來那會兒,人們都叫他傻瓜,笨蛋,放火狂,只有三年級時的班長卡利·耶茨還記得他叫垃圾蟲,那是唐納德的綽號。16歲時,他經母親許可離開了學校。你希望干點什麼?在特雷·霍特那兒他們用電擊他。要是我有錢,我就會控告他們。電擊治療,該死的電椅子,我恨它!)去擦洗店工作吧。洗車頭頂燈/洗車門檻板/檢修刮雨器/擦玻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只要他一出現,人們就會從街頭或經過的車裏對他大喊,他們想知道森普爾老太太(已死了4年)在他燒掉她的退休金支票時說了什麼,想知道他燒塞德利房間時,是否弄濕了那張床。他成了人們閑談的話題,他們在糖果店前,或在奧圖爾斯里喝咖啡時總在一起奚落他。垃圾蟲走在路上時,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魔怪的聲音,最難以忍受的是從街角飛出的石頭。有一次,有人從駛過的汽車裏向他扔了一罐半滿的啤酒,砸在他的前額上,疼得他跪了下來。
這就是生活:各種聲音,偶爾飛來的石頭,還有在擦洗店洗車。他在中午休息時,總坐在今天一直坐的地方,吃着母親為他做的熏肉、萵苣、番茄三明治,看着奇利石油公司的油罐。
不管怎樣這就是生活,直到有一個晚上,他發現自己提着一罐5加侖汽油走進韋理公會教堂,把汽油灑得到處都是,角落那堆讚美詩集上灑得最多。他停下來想了想:這就糟了,也許比那次更糟,簡直是愚蠢,他們會知道是誰做的,即使是別人做的,他們也會以為是我做的,他們會“趕你走”。但是他一聞到汽油味,臉上的愁雲就無影無蹤了。他把汽油罐倒了過來,順着中心的過道一直朝前走,汽油噴射出來,流淌在通往聖壇的路上。
然後他回到門口,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一盒木製火柴,擦着后,把火柴扔到那堆濕淋淋的讚美詩集中,火噼里啪啦着起來了。第二天他騎車到北印第安納州修正中心,看看燒得只剩下骨架的韋理公會教堂。
只有卡利·耶茨斜靠在擦洗店門口的電線杆旁,幸災樂禍的神色掛在他的嘴角,卡利向他高聲喊着告別詞、悼詞,祝福他一路平安。
嘿,垃圾蟲,你為什麼要燒教堂?你為什麼要燒掉這座學校?
他為教堂進監獄時才17歲,18歲時,他們把他轉到州監獄,他在那兒呆了多長時間?誰知道?垃圾蟲肯定不知道,監獄裏沒有人在乎他燒掉了韋理公會教堂。監獄裏的人做的比這更壞,謀殺、弓雖.女干,有人將圖書管理員老太太的腦袋打裂了。在監獄裏有幾個同獄犯人總對他動手動腳,有些人則喜歡讓他撫摸。他並不在意,那都是熄燈以後。一個禿頭的男人說他愛他。我愛你,唐納德,那肯定比挨飛來的石頭要好得多,有時他想永遠呆在這兒。但有幾個晚上,他夢見了奇利石油公司,夢中石油公司總是孤零零的,打雷似的爆炸聲總是接二連三的3下,聲音聽起來是砰-…砰!砰!大白天他就用鎚子重擊薄銅,鎮裏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向北張望,望向加里,望向3個油罐矗立着的地方,3個油罐就像塗過石灰水的大號錫罐。卡利·耶茨正在向一對剛有小孩的年輕夫婦推銷開了兩年的普利茅斯汽車,他也停下了推銷,向油罐看了看。奧圖爾斯和糖果店裏的人紛紛衝出外面,留下了啤酒和巧克力飲料。他母親驚呆在咖啡館裏的收款機旁,新到擦洗店的男孩弄壞了他一直在擦的車前燈。當那種巨大的不祥的聲音每天從薄銅片中傳出來時,人們總要向北張望。砰!這就是他所做的夢。
當這個奇怪的疾病來臨時,他在監獄成了一個享有特權的犯人,他們將他送到醫務室。幾天前,已沒有更多的病人,因為得病的那些人現在都已死了。其他的要麼死了,要麼跑走了。有一個名叫賈森·
戴比斯的年輕警衛,他坐在給犯人取送衣服的卡車後面,對着自己開了槍。
除了家,他能到別的什麼地方呢?
微風輕輕吹拂着他的臉頰,他安詳地死了。
他又劃了一根火柴,然後扔了過去。火柴落在一個小汽油池裏,汽油着火了。火焰是藍色的,漸漸地蔓延過去。看着這一切,幾乎使他迷戀得目瞪口呆。他跨上油罐頂的樓梯,回頭再看一眼,穿過熱氣騰騰的煙霧,他看見油泵像海市蜃樓似的忽隱忽現。有兩英尺高的藍火焰向油泵蔓延過去,向油管蔓延過去,那條蟲已不再掙扎。除了靜寂什麼也沒有。
我只能讓一切發生。
但是他似乎不想,似乎含含糊糊地,他的生活可能有另一種目標,有些極重要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害怕。他飛快地跑下樓梯,鞋踩在樓梯上發出丁當聲,手扶着陡峭的生鏽的扶手,飛快地滑了下去。
爬呀爬,繞呀繞,不知道有多長,直到出油管口的煙霧着火了,火的熱量通過管子,進入油罐內部。
頭髮從前額飛了起來,一聲嚇人的呻吟從嘴裏發出,風在耳旁呼嘯,他沖了下去。這時他走在油罐中間Ch字母,字母是黃色的,足有20英尺高,他跑呀跑,如果他飛起的雙腳被什麼鉤住,他會像汽油罐打滾一樣摔下來,他的骨頭會像枯萎的樹枝一樣折斷。
地面越來越近,白色的礫石圍繞着油罐,礫石的外圍是綠色的草坪,露天停車場的汽車看得越來越清楚。他似乎一直在漂浮,漂浮在一個夢中,永遠到不了底部,使勁地跑啊跑,最後仍無路可走。挨着他的是一個炸彈,導火線已點燃。
突然聽到高高的頂部砰的一聲,就像7月4日燃放5英寸長的爆竹。有一聲模糊不清的丁當聲,接着有什麼東西從他眼前飄過,原來是一截出油管。他又害怕又饒有興味地看着,油罐整個全變黑了,並逐漸擰成一種說不出來的形狀。
在最後25英尺,他將一隻手扶着欄杆,用手一撐縱身一跳跳了下去,手臂被什麼東西猛咬了一口,感到了一種鑽心的疼痛。他落在礫石上,礫石蹭破前臂的皮膚,但他幾乎感覺不出來。他現在極其恐懼,天似乎已經很亮了。
垃圾蟲爬了起來,伸出頭,左右前後活動一下,盯着看了看,才開始跑了起來。中間油罐的頂上已變成黃色的一點,那一點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整個油罐隨時可能爆炸。
他跑着,右手拍着受傷的腕部,他跨過停車場的護欄,踏在瀝青上,飛快地穿過停車場,然後沿着寬寬的礫石路直跑,回到130號公路。他橫過公路直跑,想跳進遠遠的水溝里,結果落在鬆軟的枯葉和濕苔上,手抱着頭喘着粗氣,身體蜷曲得像把大折刀。
油罐爆炸了。不是砰!而是砰!啪!那巨大的聲音,同時又是那麼短促,以至於他感到他的耳膜震裂了,眼球快凸了出來,不知怎麼的,整個空氣都變了,接着是第二聲爆炸聲,然後是第三聲。垃圾蟲在枯萎的樹葉上蠕動,無聲地呻吟着,他坐了起來,舉起雙手捂着耳朵,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在他身上,他啪地倒了下去。
他後面的小樹苗向後彎了下去,葉子瘋狂地發出啪啪聲,就像颳風天氣汽車場上的三角旗。一聲輕輕的爆裂聲后,有幾根樹枝折斷了,好像有人用槍在打靶。燃燒着的油罐碎片飛落到路的另一邊,有幾片實際上落在路上,碎片擊在路上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
砰!啪!
垃圾蟲再一次坐了起來,看見奇利石油公司的停車場外圍有一棵巨大的火樹,黑煙滾滾向上翻騰,直升到令人驚異的高度,直到風把它分開。有燒烤的放射熱穿過馬路向他襲來,他的皮膚緊繃,感到火辣辣的疼,雙眼湧出淚水。一個燃燒着的大塊金屬,最寬處有七英尺多,像一塊鑽石似的,從天空掉了下來,落在離他左側20英尺的水溝里,濕苔上的乾燥枯葉立即着了起來。
砰!啪!砰!啪!
如果他留在這兒,他會死於急速燃燒。他匆忙站起,開始沿加里方向的公路跑了起來。呼吸變得越來越熱,空氣開始像重金屬似的,充滿了汽油的惡臭味,好像整個把他包圍了起來。熱風撕破了他的衣服,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微波爐里掙扎。
當越來越大的空氣壓力導致奇利石油公司辦公大樓內部爆炸,在另一種轟鳴聲中,刀片似的玻璃呼嘯着穿過空氣。大塊的混凝土和煤渣塊像下雨似的從空中落下來,落在公路上,大約25磅重的一個厚鋼碎片發出颼颼聲從空中切入垃圾蟲的襯衫,劃破皮膚,一個更大的碎片掠過他的頭頂,啪地掉在腳前,然後又彈了出去,地上留下一個大坑。他拚命地跑着,頭上流出的血就像他那特別的腦袋能噴射2號熱油似的,也在着火。
砰!啪!
那是另一個油罐。他前面的空氣阻力似乎越來越小,一隻溫暖的大手從後面用力推他,這是一隻適合他身體從頭到腳每一條輪廓線的手,那手推他向前,僅讓他的腳尖落地。他就像一隻斷了線的大風箏,在風的吹動下,一直飛到藍天,風不知吹向何方,他只能無助地使勁尖叫。
一連串的爆炸后,上帝的彈藥庫在火焰中毀滅,魔鬼撒旦在撒潑,青面獠牙的小鬼在獰笑,從此他們只知道垃圾蟲這個名字,唐納德·默溫·埃爾貝特將永遠地消失了。
滿目瘡痍:汽車拋在路上,斯特朗先生的藍郵筒,一條斷腿死狗,掀進玉米田的機動車。
這時,那隻熱手不那麼用力推他了,阻力又回到他面前。垃圾蟲冒險地往後看了一眼,看見立着油罐的土墩處是一堆火。所有的東西都在着火。路本身似乎也在着火。
他又跑了400多米,然後上氣不接下氣蹣跚地走了起來。離着火處1英里遠,還能聞到那種燒得正歡的味兒。沒有救火車和消防人員去撲滅,風吹向何方,火就會在何方燃燒,可能會燒幾個月。保坦韋爾會消失,火勢會向南擴展,毀壞房屋、村莊、農嘗莊稼、草地、森林。可能會燒到特雷·霍特那麼遠的南方,會燒到他一直獃著的地方,火會燒到很遠!
他的眼睛又轉向北方,轉向加里的方向,他能看見那個小鎮,能看見安詳矗立着的高大的煙囪。芝加哥遠離這兒,途中有多少個油罐?多少個汽油站?多少列載汽油和易燃品的火車靜靜地呆在車站?多少個鄉村?多少個城市?
夏天的太陽照射下,整個鄉村都會燃燒的。
垃圾蟲齜着牙,站了起來,開始走路。皮膚已變得龍蝦似的通紅,他沒感覺到,儘管天黑下來了,但他還很清醒。前面的火越來越旺,他眼裏充滿了絕望。
第35章
“我想離開這個城市。”麗塔直截了當地說。她站在公寓的小陽台上,清晨襲襲涼風將她從昨晚的夢魘中拉回。
“可以。”拉里說。他坐在餐桌邊,吃着油煎雞蛋三明治。
她轉過來,臉色顯得十分憔悴。拉里第一天在公園上見到她時,她看上去就有40歲,但今天看上去有60歲,手指哆哆嗦嗦地夾着一根煙,先嘆了口氣,然後才緊張不安地吸着。
“我明白,我很危險。”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我明白你處境危險,”他說,“要排除險境,我們必須走。”
她的面部肌肉耷拉着,並沒因此高興起來(儘管不是故意的),拉里認為這樣會使她看上去顯得更老。
“什麼時候?”
“就今天,行嗎?”他問。
“你是個可愛的男孩。”她說,“你還要咖啡嗎?”
“我自己會沖的。”
“你坐着別動。過去我丈夫總是要我給他沖第二杯咖啡。他吃早飯後,除了弄個髮型,其餘的時間都花在《華爾街日報》或者某些廉價的驚險小說上,諸如博爾、加繆、彌爾頓,這些書沒有深奧的知識,但肯定有一定的吸引力。你可真像他。”她轉過身去了小廚房,“你瞧,害羞得臉都藏在報紙后了。”
他含糊地笑了笑。今天早晨,她的表現似乎很不自然,昨天下午也是。他記得在公園遇見她時,她的談吐含蓄又害羞,昨天下午以來,卻多了幾分溫柔,就像軟糖。
“給你。”她走過去。放下咖啡杯,她的手還哆嗦着,以至滾燙的咖啡濺在他的手臂上。他猛地縮了回來,嘴裏發出嘶嘶的叫聲。
“噢,對不起1她的臉上顯出極度的驚愕,幾乎到了可怕的程度。
“沒事。”
“對不起,我去拿塊……涼毛巾……坐在那兒別動……我真笨……真愚蠢……”
她說著就大聲哭起來,刺耳的哭聲,聽起來就像她看到最親的朋友慘死的場面,而不是輕輕地燙了他一下。
他起來將她扶住,倒不在乎她這種衝動的感情,而麗塔則緊緊抱着他,像一個爪子似的——“宇宙上最大的爪子”,緊緊地抓着拉里。他不高興地想,該死的,你真不是個東西。我們得走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幹了些什麼,我並不喜歡這樣,對不起……”
“沒事,沒事。”他一直在機械地安慰着她。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她那保養得很好的但已有些灰白的頭髮(實際上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因為她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浴室度過的)。
臭味從公寓起居室和陽台右側的門,竄了進來。這種臭味讓你弄不清到底是什麼,你可能說像發霉的桔子味或變質的魚味,實際上都不是,那是一種腐爛的屍體味,幾千人在屋外腐爛着,所以你想儘快離開。
曼哈頓還在運轉,拉里認為時間也不會太長了。城市絕大多數地方的燈已熄滅。昨天晚上,他在麗塔睡着后,走到陽台上。從這兒往下看,布魯克林的大多數地方和奎因的全部的燈都已熄滅。通往曼哈頓的110號路,一片黑暗。沿着另一條路還能看見尤寧城也可能是貝榮城隱約的燈光,而新澤西方向卻黑乎乎的。
黑暗意味着失去光明,另一方面,意味着空氣的沉悶。6月中旬后,靜靜地死在公寓裏的所有人現在都開始腐爛,每當他想到這些,腦子就會浮現出在公園1號公廁中見到的那一幕。他夢見過這些,在他的夢裏,黑暗的生活在向他召喚。
另一個麻煩是他個人的,就是昨天他們去公園時,她一直是快樂的,談笑風生,但回來時,她被他們所發現的東西困擾,她一下子變得蒼老了。一個怪物似的人躺在一條小路上,旁邊有一大灘淤血,眼鏡粉碎,左手僵硬着,一直在叫喊不停。
她不停地尖叫着,當她的歇斯底里最終安靜下來時,她堅持要把那人埋了。之後,他倆回到公寓,她又變得溫柔起來。
“沒事,”他說,“只是一點燙傷,皮膚幾乎不紅了。”
“我給你上點藥膏。藥箱裏有葯。”
她想走,他緊緊地扶着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來,她抬頭看了看他。
“你最主要的是要吃點東西,”他說,“炒蛋、烤麵包、咖啡,然後我們去弄張地圖,找找離開曼哈頓最便捷的路。我們得趕快走,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想我們得離開。”
他進入廚房,從冰箱取出最後兩個雞蛋,打進碗裏,將雞蛋殼扔進垃圾袋裏,開始攪拌雞蛋。
“你想去哪兒。”他問。
“你說什麼?我不知道……”
“走哪條路?”他不耐煩地問。然後把牛奶加到雞蛋里,將平底煎鍋放在爐灶上,“往北?是去新英格蘭那條路。往南?我真的不太清楚那個地方。我們該走了。”
一聲奇怪的哭泣,他轉過身,她正看着他,雙手在衣服的下擺處蹭來蹭去,眼淚從眼睛裏流出。她極力控制自己,但沒有用。
“怎麼啦?”他走了過去,問她。“這是怎麼啦?”
“我吃不下,”她低聲啜泣着。“我知道你想讓我……我會努力地……但是這臭味……”
他穿過起居室,關下玻璃窗。
“好點了嗎?”
“好點了,”她急切地說,“好多了,我現在能吃了。”
他走回廚房,撥了撥雞蛋,雞蛋已開始冒泡。抽屜里有一塊菜板,順着摸下去他碰到了一大塊美國乾酪,他切了一小堆,灑在雞蛋上。麗塔回到了房間,一會兒,德彪西的樂曲充滿了這個公寓,正合拉里的口味,又輕鬆又好聽,他不喜歡輕鬆的古典音樂。如果你要他媽的欣賞古典音樂,你就應該全力以赴地欣賞貝多芬或瓦格納或其他一些名人的曲子。為什麼他媽的在這兒放呢?
她心不在焉地問他將來的生活怎麼辦……聽到這句話,他有些忿恨地跳起來。對一個人來說,“生活”這樣一個簡單的詞從來就不成問題,我是一個搖擺舞曲的歌唱家,他告訴她。錄音帶唱了一會兒,他換了一個帶子,這是一種爵士樂,她點了點頭。他沒有慾望要告訴她關於“寶貝,你滿意你的男人嗎?”之類的話,那是過去的事兒。過去的生活和現在這種狀況的區別是如此之大,他還真沒有領會到。
他將雞蛋盛到盤裏,沖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的速溶咖啡,她喜歡這種飲食(拉里贊成卡車司機說“如果你要了奶油和糖,你為什麼不要咖啡?”)。他將做好的東西端上桌子。她坐在一個墊子上,舉起雙肘,面向立體聲音響。德彪西的樂曲像溶化的黃油從音響里滔滔不絕地傾瀉出來。
“這兒有湯。”他喊道。
她臉上掛着慘淡的笑容走近桌子,看着雞蛋,就像越野賽跑者碰到一系列的障礙物,然後開始吃起來。
“很好,”她說,“你真行,謝謝。”
“你現在這樣更讓人喜歡,”他說,“你看,我所要建議的是這個,我們沿着第5大道到第39大道走,然後向西,由林肯隧道穿過新澤西州。我們沿着495路西北到帕塞伊克,然後……那雞蛋行嗎,沒變質吧?”
她微笑着,“很好。”她叉起一大口塞進嘴巴,隨後呷了一口咖啡,“正是我想要的。繼續說,我正聽着呢。”
“從帕塞伊克的西部到公路就夠清楚的了。然後我想我們會轉向東北,走向新英格蘭。做一個鈕扣鉤,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長一點的,我想它會結束我們之間的許多爭吵。也許會在緬因的海邊造一幢房子。基特、紐約、韋爾斯,也許是奧甘奎特。
他在講這些時一直望着窗外,這時他回過頭,看見她像在微笑,又像因疼痛和驚嚇似的張着嘴,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麗塔?上帝啊,麗塔,你怎麼啦?”
“對不起。”她回過神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進起居室,一隻腳被她一直坐着的那個跪墊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
“麗塔?”
她走進浴室。他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站了起來,跟着走了進去。上帝,他最討厭別人嘔吐,就像自己也要嘔吐似的。浴室里美國乾酪的臭味使他也想作嘔。麗塔雙腿盤坐在淡青色瓷磚地板上,頭虛弱地俯臨在抽水馬桶上。
她用一小塊衛生紙擦了擦嘴,然後求饒地看着他,臉色像紙一樣蒼白。
“對不起,拉里,我吃不下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的天哪,要是你早知道會吐,你為什麼還要吃?”
“因為你想讓我吃,而我不想讓你生氣,但你還是生氣了。對嗎?你還是生氣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她第一次與他瘋狂地莋愛。他為了忘記她那令人噁心的年齡他飛快地動作,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她在下面不停地扭曲迎合喘氣,沒個滿足。在他正陶醉其中時,她輕輕地貼近他,他又聞到了她的香味,一種他母親外出時使用的常用的昂貴的香水味,她低聲乞求:你別離開我,好嗎?你別留下我一個人,好嗎?他猛地驚醒了過來。
這時,她安靜地躺在床上,該發生的都很自然的發生了。他看見她的乳防下垂,條條靜脈突起,當時他還噁心了一會兒,(這使他想起了母親曲張的靜脈)。但當她叉開腿,以驚人的力量夾緊他的臀部時,他就忘記了一切。
慢點,她笑着說,要循序漸進才好。
她推開他,起來拿煙時,他已快達到了高潮。
你究竟在幹什麼?他驚奇地問自己。這時,他的粗大的傢伙憤怒地指向空中,明顯地跳動着。
她微笑着。你的手空閑着,是嗎?我也一樣。
他們停下莋愛,抽着煙。她輕鬆地談論着各種姿勢,談着談着,臉色發出光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停下了話題。
現在,她拿起他的和自己的煙,捏得粉碎。讓我們看看你是不是能完成你所從事的事,如果你不能,我很可能會使你心煩意亂的。
他幹完了,兩人都很滿意地進入了夢鄉。4點鐘后,他醒了一會兒,回味着前面的事兒。過去的十幾年裏,他有過許多次莋愛,但是與這次相比,以前的所做的都不能算莋愛。這一次比哪次做得都好。
那麼,她肯定有情人。
這種想法又使他興奮起來,他弄醒了她。
昨天晚上他們一直干到聽見了怪物似的大喊聲。這些天一直有東西在煩擾着他,但他已經接受了,像這種東西,他已經習以為常了,如果這會使你感到有點精神病態,你就大膽繼續干你的事。
兩個晚上前,他兩點鐘就會驚醒,聽着她在浴室接水。他知道她可能又在服另一種避孕藥。她還有一些她稱作是“我可愛的興奮劑”之類的藥品,紅色的。他猜想,在感冒流行前,她可能就一直在服藥。
她在公寓裏處處有目的地迎合他,即使他在淋浴或想一個人放鬆一下時,她也站在浴室門口,還跟他聊天。
但是現在……
他是不是必須帶着她?上帝。他希望不是。她有時似乎比那次更有力。廣告中沒有真實的東西,他苦思冥想着。當他甚至照顧不了自己時,他怎樣才有資格去照顧她?
“沒有,”他告訴她,“我沒生氣,只是……你明白的,我不是你老闆,如果你不想吃,說就是了。”
“我告訴你……我說,我覺得我不想吃。”
“他媽的。”他吆喝一聲,又吃驚又生氣。
她低頭,看着雙手。他知道,她在極力忍着不哭,因為他不喜歡她哭。一會兒,他變得更生氣,他幾乎是大聲嚷嚷:我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那當大亨的丈夫!你不需要我操心!你都比我大30歲了。接着他感覺到了自我蔑視那種熟悉的衝動,不知道他自己怎麼回事。
“對不起,”他說,“我是個感覺遲鈍的傢伙。”
“不是,你不是。”她哽咽着,“只不過……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跟上我……昨天,公園裏那個可憐的男人……拉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用淚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我明白。”他說,但他對她還是不耐煩,甚至有點瞧不起。這才是一種真實的態度,怎麼能不是?他們都在這其中,遠遠看它發展下去。他母親死了,他看着她死的。她總說,對所有這些,她不知怎麼的,她比他更敏感?他已經失去母親,而她失去帶她繞梅塞德斯旋轉的這個男人,但不知怎麼的。她的損失似乎更大。算了,這是廢話,只是廢話。
“試試別對我發火,”她說,“我會做得更好。”
“我希望這樣,我確實希望這樣。”
“你很好,”他幫她站了起來,“繼續說吧,你說什麼?我們有許多事要做,你覺得能勝任嗎?”
“是的。”她說著。
“當我們離開這個城市時,你就會好起來的。”
她天真地看着他。“我會嗎?”
“會的。”拉里誠懇地說,“你肯定會的。”
他們走進第一個小屋。
曼哈頓運動商店鎖着門,拉里用一根長長的鐵管在陳列窗上捅了一個洞,防盜警報器無情地在荒廢的街道上尖叫着。他為自己挑了個大包,為麗塔挑了個小包,她按他的吩咐,往包里放進了兩套換洗的衣服,他則把其他東西都塞進壁櫥里找到的一個泛美航空公司航空手提包里,包括牙刷。麗塔穿着時髦,上身是寬大的襯衫,下身是白色絲綢褲子。拉里穿着一條褪色的藍牛仔褲,一件白色的襯衫。
他們把找來的冷藏食品塞滿了大包小包。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后,他又拿了一支0.30口徑步槍及200發的子彈,他從扳機保險上抽出價格標籤,漫不經心地扔到地上,標籤上標着450美元。
“你以為我們真需要那個?”她擔憂地問,因為在她包里還有一隻0.32口徑的槍。
“我覺得最好帶上。”他不想多說,卻想起了怪物似的叫喊者的醜陋結局。
“好吧。”她小聲地說。他從她的眼神里能猜出她也在想那個怪物。
“這個包不太重,給你拎,行吧?”
“噢,不行。這不行,真的。”
“你走遠了,就會重了,一會兒我會扛的。”
“我能行。”她微笑着說。他們又走在行人路上,她看了看兩條路后說,“我們要離開紐約了。”
“是的。”
她轉過臉,對他說,“我很高興,我覺得好像……噢,我還是小姑娘時,我父親老說,‘我們今天去旅行。’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拉里回贈了一個微笑,記得每個晚上,他母親總說,“你想去看的西方就在克雷斯特,拉里,你說什麼?”
“我想我確實記起來了。”他說。
她踮起腳尖,調整了一下肩膀上的包。
“旅程的開始。”她那麼輕柔地說著。
“什麼?”
她說:“這是一條冒險之路,我總以為這是一條冒險之路。”
她還在看着那條街。十字路口附近有一條狹窄的道路,堵塞着幾英里的汽車,好像紐約的每個人同時決定去逛街上的公園。
她說:“我去過百慕達群島,英格蘭,牙買加,蒙特利爾,西貢,莫斯科。但是,從我還是個小姑娘起,我就沒在旅程中耽擱過。我父親帶我和姐姐貝斯去動物園也一樣,走吧,拉里。”
這是一段拉里·安德伍德永遠不會忘記的旅程,他發現自己在思考。公園旁曾是熙熙攘攘的商業區,一個人被掛在第5大道和東第54大道的路燈柱上,脖子上掛着一塊寫着搶劫犯的牌子。一隻躺在墊着褥草的六角籃子上面的貓(籃子邊上還有看上去挺新鮮的百老匯展覽的廣告)和它的小貓一起獃著,母貓給它們吃着奶,享受着晌午的陽光。一個臉上顯得極度痛苦,手提旅行箱的年輕人向他們蹓躂過來,跟拉里說,他15分鐘內會給他們100萬美元。這百萬美元大概在那個手提箱裏,拉里把掛着的步槍取下來,叫他把百萬美元挪到別處去。“一定,兄弟。別用槍指着我,你會殺我嗎?別為小事生氣了,行嗎?天氣真好,把槍掛回去吧1
遇見那人後,他們立即趕到第5大道和東第54大道街角。快中午了,拉里建議吃午飯。街角有一個熟食店,他把門推開時,爛肉的臭味撲面而來,她趕緊退了回來。
“如果我想留點胃口,那我最好別進去。”她辯解道。
拉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裏面找到沒變臭的蒜味咸臘腸,加香料的硬香腸,還有其他類似的東西。他們只好找一條長凳,吃着脫水蔬菜和脫水薰肉條。他們將奶酪鋪在里茲脆餅上,翻出一小杯冰咖啡。
“這次我真的餓了,”她自豪地說。
他回頭笑笑,感覺不錯。一切都在發展,都在向好的方面發展。現在,他要集中精力思考,他想紐約現在是死人獃著都不能安寧的一塊墓地,應該越快離開越好。她也許會回到頭天在公園裏的那條路。他們會第二次經過緬因,在富女人的一幢避暑別墅里過起家庭生活,現在呆在北方,等9、10月到南方。夏季到布思貝港,冬季在比斯坎島,那兒有一個很好的賽馬常他想着想着,居然沒看見她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站了起來,肩上扛着步槍,堅持要走。
這時,他們向西走去,影子追隨在身後起初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下午後開始變長。他們走過了美國大道,從第7大道到第8、第9、第10。街上又亂又靜,各種顏色的汽車像冰凍的河流堵塞在街上,其中占絕大多數的是黃色的出租車。許多汽車已成了靈車,腐爛的司機仍斜靠在方向盤後面,乘客像煩於交通阻塞似的倒在椅子上。拉里想,也許他們半路能搭一輛摩托車,以儘快離開這個城市。
他想,如果她能騎一輛自行車,一路上就會更好一些,就不會出現她想像不到的更痛苦的生活,至少在某些方面,他猜想她會在他後面騎個女用輕騎。
在第39大道和第7大道的十字路口,他們看見一個只穿着破爛的斜紋粗棉短褲的年輕人,躺在出租車頂上。
“他死了嗎?”麗塔問。聽見她的聲音,那年輕人坐了起來,四處張望,看見他們,他站了起來。他們趕緊退了回去,年輕人又平靜地躺了回去。
他們穿過第11大街時,正好在下午2點,拉里聽見後面有一聲沉悶而痛苦的叫喊聲,他才意識到麗塔沒走在他左邊。
她跪着一條腿,搓着腳。可怕的事兒發生了。拉里第一次注意到她穿着一雙價格在80美元左右,露着腳趾的昂貴皮涼鞋,正是在第5大道的櫥窗里拿的那雙。這種鞋走不了多遠路,可是他們是要長途徒步旅行,就像他們一直在走的那種旅行。
踝部的搭扣擦破皮膚,血滴滴嗒嗒地從踝部流了下來。
“拉里,我……”
他猛地拉她站了起來,“你在想什麼呢?”他衝著她大喊。以這種慘無人道的方法對待她,他一時感到有些不忍。她退縮着。“你以為你累了,就能坐出租汽車回家嗎?”
“我從沒想過。”
“夠了,上帝啊1他雙手插在頭髮上,“我猜你不會,你在流血,麗塔,傷了多長時間?”
她的聲音變得低而嘶啞,以至於在這種極靜的環境中,他聽見這種聲音就煩了起來。“我想是從……嗯,大概是從第5大道和第49大道。”
“都已過了20條街,你才感到受傷了,你也沒有說什麼呀?”
“我以為……可能會……離開……不會傷得更厲害了,我不想告訴你……我們要抓緊時間……要儘快離開這個城市……我剛想……”
“你什麼也別想了。”他生氣地說:“像你這樣,我們還怎麼抓緊時間?你他媽的雙腳就跟釘在十字架上面似的。”
“別罵我,拉里。”她開始低聲啜泣起來,“請別……在你罵我時我感覺很糟……請別咒罵我。”
他這時憤怒極了,他衝著她的臉尖叫道:“傻瓜!笨蛋!蠢才1聲音在高聳的大樓間回蕩。
她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這使他更加生氣。他想,有些原因她真是不想知道:正當她撫住臉,想讓他帶她走時,為什麼不呢,周圍總有那麼些人會來好好照顧我們的女英雄。小麗塔,有人會開車過來,陪她逛街,幫她洗抽水馬桶,讓她坐出租車。因此,讓我們聽幾首柔和得令人窒息的德彪西,用修過指甲的雙手撫住眼睛,把所有一切都留給拉里,照顧我,拉里,在見到怪物似的叫喊者所發生的事後,我決定再也不想看了,這都是極骯髒的東西。
他使勁撥開她的手,她戰戰兢兢,又想去撫眼睛。
“看着我。”
她搖了搖頭。
“該死的,看着我,麗塔。”
她最後才畏畏縮縮地看着他,好像他除了大罵外還會用拳頭打她。他用這種方法還真見效。
“我想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因為你似乎不太明白。事實是,我們必須走二三十英里的路,如果你那些傷口感染了,你將會中毒而死。你伸出手來,我會幫助你的。”
他一直扶着她的手臂,他看見他的拇指幾乎嵌進她的肉里,當他看見紅色的血液又從她腳上出現時,他真想嘔氣地自己一個人走,可又覺不太合適,他明白自己情緒過於激烈。拉里·安德伍德又發作起來,如果他真他媽的聰明,出發前,為什麼不查查她的鞋襪?
因為那是她的事。他心裏又嘀咕道。
不,那不是真的。那絕對是他的問題。因為她不知道。如果他要帶她一起走(直至今天他才認識到如果不帶她,那生活將是多麼地簡單),他就應該對她負責。
我真該死。他心裏又想。
他母親的話迴響在他耳邊:拉里,你是個佔有者。
福德姆來的衛生學家在他後面對着窗戶大叫:
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事實上你不是!
從你身上能得到什麼,拉里,你是個佔有者。
說謊!那是天大的謊話!
“麗塔,”他說,“對不起。”
她在車道上坐了下來,頭髮看上去更顯灰白。她低下頭,抬起受傷的雙腳,但並沒看他。
“對不起,”他重複着,“我……看,我沒有權力說那些話。”他想,如果你道歉了,那些事就應該一筆勾銷,這就是這個世界。
“繼續走吧,拉里,”她說,“別讓我拖你的後腿。”
“我說對不起了,”他聲音中帶些急躁,“我會給你找雙新鞋,找幾雙白襪。我們會……”
“我們什麼也沒有了。走吧。”
“如果你再這樣說,我會受不了的,你真是個笨蛋,你的道歉不好接受,走吧。”
“我說我是。”
她轉過頭,尖叫起來。他往後退了一步,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在聽她尖叫,看看是不是有警察走近來看小年輕跟脫了鞋坐在行人路上的老太太發生了什麼醜陋的事情。他心煩意亂地想着,開什麼玩笑。
她停止了尖叫,愣愣地看着他。她用手做了個輕拂一下的姿勢,好像他是個討厭的蒼蠅。
“你最好別嚷嚷了。”他說,“否則我真會離開你。”
她只是看着他,他瞅也沒瞅她一眼,只怔怔地看着前面。
“行了。”他說。
他扛起步槍,又動身走了。左轉是一個斜坡,中間有一個195號公路入口,這斜坡向下一直通進隧道,斜坡公路上全是汽車。他看見入口處有一次爆炸遺留下來的痕迹,一個急駛而來的五月花大篷貨車想極力擠進車流,結果好多汽車像玩滾木球遊戲的釘子似的散落在大篷貨車周圍,大篷貨車的司機一半掛在車窗上,頭垂着,手臂搖晃着,底下有一灘已乾涸的血.車門上還有一堆嘔吐物。
拉里環顧四周,以為她向他走來,會用眼神指責他,但是麗塔卻消失了。
“他媽的,”他忿忿地說,“我已經道歉了。”
一會兒他就走不下去了,他感到成千上百個死人用憤恨的眼睛從車裏盯着他。迪倫的一首歌出現在腦海里:“在交通堵塞中,我等你……你知道,我去向在哪裏……今天晚上你在哪兒,親愛的瑪麗?”
往前走一點,他看見向西行駛的4個車道消失在黑色弧形門的隧道里。好像走進了一個汽車墓地。他們讓停在半途中,然後,他們全都開始移動……復活……他聽得見汽車門卡嗒一聲開了,然後又輕輕地啪地關上了……還有拖着沉重的腳步聲……
拉里嚇出了一身汗,頭頂有一隻小鳥沙啞地叫着,他跳了起來。你真是個蠢才,他自言自語,小孩子的把戲。你所要做的是停在狹窄的行人路上,否則你立馬就會……
被行走的殭屍勒死。
他舔了舔嘴唇,想大笑。但只是極慘地笑。他走了5步,走向那個斜坡與公路連接的地方,然後又停了下來。左邊是一輛小汽車,一輛“火鳥”,一個黑黑的長臉的婦人正盯着他。她的鼻子被玻璃擠成了一個球,血和鼻涕滴滴嗒嗒流在窗戶上,司機頹然地倒在方向盤上,好像在找地板上的東西。汽車的窗帘都卷了上去,就像一所綠房子。如果他打開門,那個女人就會摔了下來,倒在車道上像一麻袋發臭的西瓜。
臭味是從隧道里發出來的。
突然,拉里轉了一圈,小步跑回他走過的地方,微風吹得額上的汗珠冰涼。
“麗塔,麗塔,聽着!我想……”
他跑回斜坡頂上時,聲音消失了,麗塔仍沒有出現。第39大道縮小成了一個點。他從南面的行人路跑向北面,緊握着欄杆,抓着熱得能使皮膚起泡的車篷,但是北面的行人路也是空空蕩蕩的。
他雙手擱在嘴巴上成杯形狀,大喊道:“麗塔!麗塔1
回答他的只是死氣沉沉的迴音:“麗塔……塔……塔……”
4點鐘,曼哈頓上空烏雲密佈,雷聲就從城市高聳的大樓之間滾滾而來,閃電就在大樓上劈開。好像是上帝在嚇唬少數幾個活着的可憐人。燈光變得又黃又奇怪,拉里不喜歡這種燈光。他的腹部一陣緊張,想點根煙放鬆一下,但手哆嗦個不停,就像早上麗塔端咖啡杯時那樣。
他坐在接近斜坡的路旁,背靠着欄杆,包就擱在腳下。0.30口徑的步槍放在身旁。他想她肯定也很害怕,不久就會來找他的,不過她沒有回來。15分鐘前,他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迴音使他產生各種幻覺。
雷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更近。一陣冷風刮向後背,吹得皮膚直起雞皮,他必須躲一躲,積蓄力量,然後穿過隧道。如果他不鼓起勇氣穿過去,就得在這個城市再呆一個晚上。
他理智地思考了一下,隧道里不會有什麼東西來咬他的。不過他忘了帶一個好用的大手電,其實你從來沒想起過這類事。但他身上有一個打火機。別的還會有什麼東西?……所有汽車裏的那些死人……令人恐慌的故事?如果這些就是你所想的一切,還像小時候一樣老擔心壁櫥里有邪惡的妖怪一樣,那麼拉里(他稱他自己),你就別在這個刺激的新世界裏生活了。根本別想。你就……
一束閃電幾乎就在頭頂劈開,接着是一聲沉悶的響雷。他胡思亂想着,今天是7月1日,這是人們帶糖果到科尼島吃熱狗的日子,在那裏可以用一個球擊打三個木製的牛奶瓶,中了可以贏個天使娃娃,晚上的煙火……
一滴涼涼的雨滴在他臉上,另一滴落在後脖子上,接着豆大的雨點就開始滴嗒滴嗒不斷地淋下來。他站了起來,將包甩到肩上,拿起步槍。他還沒想好該走哪條路,是回到第39大道還是進林肯隧道。但他必須找個躲雨的地方,因為雨已經開始傾盆而下。
雷聲在頭頂轟鳴,他恐怖地驚叫着。
“你他媽的真是個懦夫。”他自言自語,小步跑下斜坡沖向隧道。雨下得越來越大,他把頭伸出隧道口,雨順着頭髮滴了下來,他眼前再次看到鼻子撞擠在“火鳥”車窗上的那個女人,儘管他根本不想去看,但還是在眼睛的余光中看到了。雨噼啪噼啪地打在車頂上就像爵士打擊樂,雨下得那麼大,以至落在地上反彈起來,地面上騰起了薄薄的霧氣。
拉里在隧道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是繼續進隧道還是不進,心裏又害怕起來,這時天開始下起雹子。石頭似的雹子,打在身上很疼,雷聲又轟鳴起來。
好了,他想,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我有信心了。他走進了林肯隧道。
裏面比他想像的要黑得多。剛開始,背面的洞口還能投進一點暗淡的光線,他還能看見一輛接一輛緊挨着的汽車,(他想擠在這兒一定很糟,萬一被禁閉在這兒一定很可怕,這種恐慌感一直伴隨着他。)隧道的弓形頂壁是由綠白色的瓷磚砌成的,右邊有一條行人路欄杆一直伸向前方,左邊每隔十來米有一個大柱子,柱子上掛着“禁止更換車道”的牌子。隧道頂上安裝着熒光燈和閉路電視攝像機鏡頭。他先是彎着腰慢慢地走到右邊,以便可以扶着欄杆,光線越來越暗,最後只能見到一點欄杆上鍍鉻的反光,之後,再也沒有光線了。
他摸出打火機,舉了起來,轉着小輪,打火機上發出的光線實在小的可憐。即使把火焰調到最大,也照不到1米遠的地方,照着還不如不照。
他將打火機放回口袋,一隻手扶着欄杆繼續走着。這兒也有迴音,不過他不喜歡這兒的迴音。這裏的迴音聽起來就像有人跟在他後面……躡手躡腳地向他走近似的。他停下好幾次,豎起耳朵,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什麼也看不見),直聽到迴音消失。於是他只得拖着雙腳在地上摸索着走,腳後跟不敢離地,這樣,迴音就沒有了。
有一次,他又停了下來,點燃打火機,湊近手錶一看是4點20分,但他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在這種黑暗的日子裏,白天還是黑夜似乎沒有實際意義。不知道走了多遠。林肯隧道到底有多長?1英里?2英里?一定不會是2英里,肯定比哈德遜河短,就算1英里吧。但是如果只有1英里,那麼他肯定快走到頭了。按平均每小時走4英里計算,15分鐘他就能走1英里,而他在這個臭洞裏肯定已經走了20多分鐘。
“我走得很慢,”他自言自語,這聲音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打火機從手裏掉了下去,卡嗒一聲掉在行人路上。迴音響了起來,好像有個瘋子發出的詼諧的聲音:
“慢……慢……慢……”
“上帝,”拉里咕噥道,迴音也是輕輕的,“帝……帝……帝……”
他用手抹了一下臉,膽顫心驚地,努力克服要盲目向前跑的衝動,突然他跪了下來(膝蓋砰地一聲碰到了地,就像手槍發射的聲音,又嚇了一跳),手指前後交替在狹窄行人路的小塊地方摸索,水泥地里有塊凹陷的地方,有些破紙煙蒂,有一堆小錫箔球。終於他摸到了打火機,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將它緊握在手中,站了起來,繼續走。
突然拉里一腳踩到了一個僵硬的東西,他不由自主地大聲尖叫起來,搖晃着後退了兩步。穩下神來后,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點燃起來,火焰在他顫抖的手裏不停地搖晃着。
他踩着了一個士兵的手。那士兵背靠着隧道壁。雙腿伸在走道上。原來是一個可怕的哨兵留在這兒阻擋道路。他圓圓的眼睛瞪着拉里,嘴唇消瘦得能見牙齒,真可謂是齜牙咧嘴。他的喉嚨里插着一把彈簧折刀。
手裏的打火機變得越來越燙。拉里熄滅了它,舔了舔嘴唇,手死死抓着欄杆,他強迫自己往前走,直到腳再次踩在了那士兵的手上。他只好跨一大步越了過去,他感到像在噩夢中似的。當他走着時,似乎聽見那士兵站了起來,後面響起靴子聲,然後士兵伸出冰涼的手抱住他的腿。
拉里跑了十來步,然後停了下來。他明白如果不停下來,恐怖就會佔據上風,他盲目地射了幾槍,隨後是一陣可怕的迴音。
他感到稍微鎮靜下來后,才敢繼續走。不過這回更糟,他的腳抽筋了,擔心隨時都有可能踩着另一具屍體……很快地,事情真的發生了。
他呻吟着,又把打火機摸了出來,這次實在是太糟了,他的腳踩着了一個穿藍工作服的老頭。黑色的帽子已從光禿的頭上滑到衣服上。胸前有6處傷痕。離他稍遠的地方還躺着6具屍體:兩具中年女屍,1具中年男屍,1具將近70歲老太太的屍體和兩具只有十幾歲的小孩屍體。
打火機越來越燙,他再也拿不住了,趕緊熄火,順手放進褲袋裏,腿上立即像觸着火球似的灼熱起來。他看見了血跡、撕破的衣服、瓷磚的碎片和累累彈痕。他們是被槍殺的。拉里記起有傳聞說,軍隊已經把曼哈頓島的出口處封鎖了。當時他不知道是否該相信,但現在,上星期他聽說的這些謠言已開始明朗。
這兒的情形是極容易想像了。這些士兵被困在隧道里,並不是病得不能走路。他們從汽車裏跑出來,向澤西邊界逃跑,他們只能像他這樣走狹窄的行人路。前面有一個指揮所,架着機槍和迫擊炮。
是繼續走呢?還是停呢?
拉里冒出了冷汗,努力轉動腦筋。長時間的黑暗使他腦子像電影屏幕,各種奇怪的念頭一幅幅出現。他看見有一些士兵身穿防菌制服,睜着血紅的雙眼,趴在有瞄準鏡的機槍后,他們的任務是把那些想通過隧道的開小差的士兵殺死,他看見有一個戴着紅外線眼鏡的士兵拉在後面,嘴裏咬着一把刀向前爬着,他看見有兩個士兵戴着防毒面具,直直地站在迫擊炮旁。他竭力使自己認為這只是幻想,但是要這樣做非常困難。
士兵們現在肯定已經消失了。他跨過去的那個死人似乎要站起來,但是……但是真正麻煩的是,他想,是那些橫在前面的屍體,他們伸開手腳躺了大約八九英尺。他無法越過他們,他已經越過那個士兵。如果他不走狹窄的行人路,而走在他們身上,他怕會摔破自己的腳。如果他想繼續走下去,他將不得不……哎……他就不得不踩在他們身上。
在他後面,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動。
拉里轉了一圈,聽見了一種磨擦聲……是一陣腳步聲。
“誰在那兒?”他大聲喊着,同時取下了步槍。
除了迴音,沒有別的聲音。迴音消失后,他只聽見或想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黑暗中,他簡直有些目瞪口呆,他憋住呼吸,仔細聆聽,他正想當作想像來消除疑慮時,這時聲音又響了起來……一陣悄悄的、靜靜的腳步聲。他急不可耐地摸着打火機,至於會不會被當作靶子的念頭從未想過。當他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轉動小輪時,打火機亮了一瞬間,就從他的手裏滑了下去。他聽到叮噹一聲,打火機撞在欄杆上,接着再聽到輕輕的一聲,好像掉在車底了。
消失的腳步聲又出現了,這時更近了,但是說不出有多近。他的腦子浮現出喉嚨上插着彈簧折刀的那個士兵,黑暗中慢慢地走過來。
輕輕地,腳步聲又出現了。
拉里想起步槍,他用肩頂住槍托,扣動扳機開始掃射,隧道里充滿了子彈噠噠噠的爆炸聲,聽到槍聲爆炸聲他不由地大聲尖叫起來,但尖叫還是被槍聲和轟鳴迴音覆蓋了。0.30口徑射出的一連串子彈,擊碎的瓷磚引發了堵塞的車輛接二連三地爆炸,瓷磚碎片和石片四處飛濺,就像女妖報喪,槍的反撞力不停地擊打着肩膀,直到麻木,直到全身。他明白自己是將子彈射向車行道而不是行人路的。他腦子想讓打槍的手停下來,手指還是無意識地扣着扳機,直到扳機卡嗒一聲無力地落下來。
迴音滾滾而來,他眼前出現了清晰的餘音。他模糊地感覺到火藥味和哭聲,他將頭深深地埋在胸口。
他始終緊握着槍,腦海中想像的恐怖畫面中那些穿防菌制服的人不是士兵,它們是H·G·威爾在《時光機器》中描寫的那些又駝又瞎的動物,它們從地底下爬了出來。
他開始在尚未僵硬的屍體中掙扎,跌跌撞撞有好幾次都要摔倒了。他緊緊抓住欄杆,繼續探索着向前走着,腳踩着了可怕的、有腐爛臭味的屍體。他氣喘吁吁地繼續走着。
這時從他的後面,黑暗中傳來了一聲尖叫,嚇了他一跳。一聲悲慘的喊叫,非常地清楚:“拉里!喂,拉里……”
是麗塔·布萊克莫爾。
他轉過身,聽到嗚嗚的哭聲,哭聲在滿是迴音的隧道里回蕩。有那麼一瞬間,他決定還是自己一個人往前走,把她留下。她終於有路可走了,為什麼自己又要連累她呢?於是他想大喊“麗塔!你獃著吧!聽見了嗎?”
低聲的啜泣繼續着。
他東倒西歪地穿行在屍體中,憋住呼吸,抑住想嘔吐的念頭,然後向她跑過去。由於有迴音,他不知道要跑多遠,最後他終於抓住了她。
“拉里,”她依着他,拚命地摟着他的脖子,他能感到她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拉里,拉里,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
“好的。”他緊緊地抱着她,“我傷着你了嗎?你被射中了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風……有人經過這兒,我覺得是風……和碎片……瓷磚的碎片,我認為……在我的臉上……擦破我的臉……”
“噢,上帝,麗塔,我不知道,我在這兒處在極度的害怕中,黑暗中,我把打火機弄丟了……你應該大聲喊的,我可能已經傷着你了,事實就是這樣,我可能已經使你受傷了。”他暈乎乎地重複着。
“我不相信是你。在你走下斜坡時,我進了一所公寓。你回來找我,大喊着的時候,我幾乎……但我不能……而在下雨後,來了兩個人……我以為他們在找我們……或者是在找我。因此,我獃著不敢動,我想等他們走後,我才能走。可能他們不走了,可能他們正躲在某地,正在找我,直到我認為你已經走遠了,我才咬着牙出來,我再也沒見你……所以我……我……拉里,你別離開我,好嗎?你別離開。”
“不行。”他說。
“我錯了,我說錯了,我應該告訴你涼鞋的事兒,當你叫我去……我會吃……”
“噓1他說,“好了,好了。”他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他看見自己盲目地向她開火,以為這麼多子彈打中她的手臂或打中她的腹部應該不難。
“如果你覺得能走,那我們該走了,得抓緊時間。”
“有一個男人……我覺得那是一個男人……我踩着他了,拉里。”她吞吞吐吐地,“噢,那時,我幾乎想大叫,我想是那其中的一人,而不是你。當你大喊的時候……迴音……我沒猜到會是你……或……或……”
“前面有好多死人,你能忍受嗎?”
“要是你跟我在一起,請……要是你跟我在一起。”
“我會的。”
“那我們走吧,我想離開這兒。”她嚇得發抖,靠着他,“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麼糟的事。”
他摸着她的臉,吻着她,從鼻子到眼睛,然後到嘴。
“謝謝,”她溫順地說,但表達不了內心的想法,“謝謝,謝謝。”
“謝謝,”她重複道,“噢,親愛的拉里。你別離開我,好嗎?”
“不會的,”他說,“我不會離開你的,快告訴我,你想什麼時候走,麗塔,我們一起走。”
她覺得該走了。
他們越過屍體,就像喝醉酒的人從飯館裏互相攙扶着回家。走不了多遠,又碰到了許多障礙,什麼也看不見,她用手摸了摸說,可能是一堆水泥。他們一起跨了過去,這時有什麼東西掉到了汽車上,強烈的迴音使他們倆全都跳了起來,互相緊抱着。前面又有三個橫七豎八的屍體,拉里猜想可能是打死猶太人的士兵。他們越了過去,手拉着手繼續走着。
一會兒麗塔停了下來。
“怎麼啦?”拉里問,“路上有什麼東西?”
“沒有。我看見了,拉里!我看見隧道口了1
他眨了眨眼睛,他也看見了。光線很暗,但是漸漸地越來越清晰了,麗塔說出來他才知道,麗塔臉上的污跡越來越清楚。
“過來,”他歡欣地說。
離洞口還有60多步遠,躺在行人路上的屍體,全是士兵。他們越了過去。
“他們為什麼只封鎖紐約?”她說,“除非可能是……拉里,可能只發生在紐約吧1
“我想不是的。”他說,但沒有合理的理由。
他們走得越來越快,隧道出口就在眼前,門口擋着兩排巨大的緊挨着的裝甲車。裝甲車擋住了大部分光線,要是拉里和麗塔沒在隧道呆過,就感覺不出來隧道口那一點點光線。又有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通向外面的行人路上,他們緊緊抓着裝甲車,順着車廂爬了過去。麗塔沒敢往裏看,但拉里看了,裏面有一挺機槍,有彈藥以及看起來像催淚毒氣似的東西,還有,還有3個死人。
當他們來到外面時,一股潮濕的微風迎面吹來。
“你看,”他指着前面。
公共電話亭空蕩蕩的,玻璃全部碎了,左邊車道也是空蕩蕩的,但是東邊的車道,與隧道連接,也與他們剛離開的那個城連接,堵塞着長長的車流。車道里有凌亂的屍體,一群烏鴉在上面盤旋。
“噢,天哪,”她有氣無力地說。
“有那麼多人想進紐約,又有那麼多人想離開紐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費心封鎖澤西端的隧道。可能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只是某些人的好主意,看上去有意義,但實際都是徒勞。”
但她卻已坐在馬路上哭了起來。
“別哭1他跪在她身邊,隧道里的經歷剛過,他不會對她發脾氣。“行了,麗塔。”
“什麼?”她抽噎着,“什麼,快告訴我。”
“不管怎麼說,我們出來了,並沒有什麼事,這兒有新鮮的空氣,事實上,新澤西從沒這麼美好過。”
拉里臉上有些慘淡的笑容,他看到在她臉頰和太陽穴上有被瓷片擦傷的划痕。
“我們應該到雜貨店去,買點雙氧水擦擦傷口,”他說“你還能走嗎?”
“可以。”她默默地看着他,看的他很不自在。“我會買雙新鞋,買輕便的旅遊鞋,我會按你說的那樣做的,拉里,我願意。”
“我大聲喊你,因為我想你。”他靜靜地說。他用手理了理她的頭髮,吻了吻右眼角的一個傷痕。“我不是個壞傢伙。”他靜靜地補充道。
“別離開我。”
他把她扶了起來,一隻手摟着她的腰,他們慢慢地向前走。紐約離他們越來越遠。
第36章
奧甘奎特市中心有一個小公園,裏面擺着一門南北戰爭時期的大炮,還矗立着一座戰爭紀念碑,公園因而顯得更加完美。格斯死後,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來到這裏,在一池小水塘邊坐下,百無聊賴地向水中扔着石子,看着石子在平靜的水面激起的水波不斷擴散,一直撞到池邊的睡蓮,變成細碎的漣漪。
前天,她帶格斯到海灘邊的漢森家時,曾擔心如果再多耽擱一會兒,格斯可能就走不動了,格斯也許就會在那間靠近公共海灘停車場的又悶又熱的小屋裏度過“最後時刻”。這是她的祖先形容死亡的婉轉說法,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十分貼切。
她以為格斯熬不過那一夜了,當時他發著高燒,處於一種癲狂狀態。他從床上掉下來兩次,甚至圍着老漢森先生的卧室踉踉蹌蹌地轉起了圈子,時不時撞翻東西,摔倒了又爬起來。他向並不在那兒的人大聲說話,用時而狂喜時而絕望的目光注視着他們,最後竟使法蘭妮開始認為格斯的那些隱身夥伴確實存在,而她才是虛幻的幻影。她不斷乞求格斯回到床上去,但是對格斯來說,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她必須時時躲開他,給他讓道。否則的話,他肯定會把她撞倒,從她身上踩過去。
最後,格斯終於栽倒在床上,從極度的興奮狀態變得不省人事,呼吸也異常沉重,彷彿就要窒息過去,以至法蘭妮認為最後時刻到了。但第二天早上,當她進屋看他時,發現他正坐在床上,讀着一本從書架上找到的西部小說。他對她的照顧表示感謝,並十分真誠地說,他希望昨晚沒說什麼讓人尷尬的話,沒做出難堪的事。
當她告訴他沒有時,格斯疑惑地掃視着屋中一片狼藉的景象說,他感謝她這樣說。她做了點湯,格斯胃口大開,全部喝了下去。之後,格斯抱怨沒有眼鏡看不清書上的字,他的眼鏡一個星期前在他在城南的街障上值班時給摔壞了。她不顧他無力的抗議,拿過書來,為他朗讀了那位生活在北方的黑人婦女寫的西部小說中間的4章。小說的書名是《林費爾的聖誕節》。故事中的主人公約翰斯·托納爾警長似乎同咆嘯石鎮的鬧事分子懷俄明有了些過節,更要命的是,他找不到任何東西作為聖誕節禮物送給他年輕可愛的妻子。
法蘭妮在離開格斯時,心情已經相當樂觀,認為格斯可能正在恢復健康。但是昨天晚上,他的病情再次惡化,今天早上7點45分,也就是一個半小時前他死了。格斯在最後時刻一直很清醒,只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況有多嚴重。他熱切地告訴她,他想吃蘇打雪糕,就是他父親在每年的7月4日和9月第一個星期的勞動日時在班戈舉辦集市上給他吃的那種。但是當時奧甘奎特已經停電了,從電動鐘錶上看,停電的時間是6月28日晚上9點17分,因此整個鎮子裏都找不到雪糕。她不知道鎮裏是否有人有汽油發電機,並且有一台冰箱接在發電機的應急電路上,她甚至想到了去找哈羅德·勞德問問,這時格斯開始了最後的喘息。這絕望的喘息一共持續了5分鐘,在這5分鐘裏,她一隻手扶着格斯的頭,另一隻手拿着布接在格斯嘴巴下面,擋住他嘴裏不斷流出的濃痰。一會兒就結束了。
法蘭妮用一塊乾淨的床單蓋住格斯,把他留在老傑克·漢森的床上,從那裏可以俯看下面的大海。隨後她就來到了公園,一直坐在這裏向水塘里扔石子打水漂,頭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她下意識地感到現在最好什麼都不想。這與她父親去世后那天隱蔽她真實感情的那種冷漠不同。自打父親去世后,她漸漸地恢復了正常。後來,她在內森的花房買了一株玫瑰花,把它細心地栽在了彼得的墓碑旁。她想,它會在這裏好好地守着的。在照看格斯走完他生命的最後里程后,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想對她來說是一種休息。這與她以前經歷過的瘋病發作前的感受大不相同。那種感受就像是穿過一條灰暗骯髒的隧道,隧道里充滿了各種可以感受到,但卻看不到的幽靈。那是種她再也不願穿過的隧道。
她想,她必須馬上考慮下一步該幹什麼。她想到了哈羅德·勞德,不只是因為她和哈羅德是目前這一地區僅剩的兩個人,還因為她對沒人監視哈羅德究竟會幹些什麼心裏沒底。她不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實際的人,但眼下她不得不這樣做。她仍然不太喜歡他,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表現得得體些,作出正派樣子來,只是還用他那種奇怪的方式罷了。
4天前,他們見了一面,之後可能是出於對她的尊重,使她能有機會獨自表達對父母悲哀之情,哈羅德離開了她。但她仍能不時地看到哈羅德開着羅伊·布蘭尼根的卡迪拉克漫無目的地四處遊盪。有兩次,她甚至可以聽到順風從卧室窗戶中傳來的他打字時發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音。雖然勞德的住處離她幾乎有1英里半,但是仍能聽到他的打字聲,這一事實似乎讓人進一步感到所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她覺得有點好笑,哈羅德既然弄到了卡迪拉克,怎麼就沒想到去弄一部無聲電動打字機來取代他那台手動打字機。
當她撣着短褲站起來時,心裏想的已不是他現在能否有一部電動打字機的事了。雪糕和打字機已是過去的事了。這使她產生了幾許懷舊的傷感,她發現自己又在十分困惑地想着這場災難是怎樣在幾個星期內降臨的了。
不管哈羅德怎麼說,這兒一定還有其他人。政府構機雖然暫時散了,但他們一定會找到分散開的人,重新把它建立起來。不過,與其說她現在想的是眼下的“權威”是那麼需要擁有的東西,不如說她在想奇怪為什麼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對哈羅德負有責任。事實就是如此。
她離開了公園,慢慢地沿着梅恩大街向哈羅德家走去。此時天氣已漸漸暖和起來,但海面吹來的陣陣微風依然使人感覺十分清爽。她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想走下海灘找一根嫩海帶,一點點地把它吃掉。
“天哪,你真讓人討厭。”她大聲說道。當然她並不讓人討厭,她不過是懷孕了。這個星期想吃海帶,過幾天想吃的可能會是百慕達洋蔥三明治,上面抹着辣醬。
她在離哈羅德家還有一個街區的街角上停了下來,心裏暗自吃驚,自己想到自己“微妙的狀況”究竟有多久了。以前,她一直覺得“我懷孕了”的想法不知隱藏在頭腦中的哪個奇怪角落裏,就像一些她總忘記收拾起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知何時就冒了出來。星期五以前我一定要把這件藍衣服送到清洗工那兒去,幾個月後我就得把它掛在衣櫃裏了,因為我懷孕了。我該洗個澡,因為懷孕,幾個月後我洗澡的樣子就會像只鯨魚在洗澡間裏。我得給車子換機油了,免得發動機出毛病,不知道西特高那兒的約翰尼知道我懷孕後會怎麼說。但是,她現在可能已經習慣這種想法了。不管怎麼說,她懷孕已經快3個月了,已經度過1/3的懷孕期了。
她第一次不安地想,到時候誰來給她接生呢。
從勞德夫婦房後傳來了手動割草機齒輪發出的單調的咔噠咔噠的響聲,當法蘭妮從房角出現時,她所看到的奇怪景象使她直想放聲大笑,她強忍住才沒笑出聲來。
只穿着一條又緊又小的藍色泳褲的哈羅德正在修剪草坪。他那白晰的皮膚上汗珠閃閃發光,長發緊貼在脖子上,這樣說有點誇他了,但看上去頭髮確實剛洗過。短褲勒起的腰、腿部的肥肉盡情地抖動着,腳踝以下被割下的草染成了綠色。他的背已經發紅,不知是幹活乾的,還是太陽曬的。
哈羅德根本不是在割草,而是在狂奔。勞德夫婦屋后的草坪向下一直延伸到一堵別緻的爬滿藤蔓的石牆邊,草坪中間有一座八角涼亭。她和埃米還是小姑娘時,經常在這裏玩。一種突如其來的懷舊之情刺痛了法蘭妮,她回憶起過去的日子。那時她們會為夏洛特的小說《網》的結局而流淚,會為學校中最可愛的男孩丘奇·梅奧喜極而泣。勞德草坪有點英式風格,碧綠而寧靜,但現在卻有一個穿着藍色泳褲的漢子闖進了這田園般的景色之中。草坪的東北角有一排桑樹將勞德家的草坪與威爾遜家的草坪隔開,當哈羅德轉彎時,她可以聽到哈羅德奇怪的喘息聲。他把身子壓在割草機的丁形手柄上,順着草坪的斜坡呼嘯而下。割草機的刀刃呼呼作響,割下的草如綠色的氣流噴射出來,蓋住了哈羅德的小腿。他已經修剪了大約半個草坪,剩下的部分只是草坪中央涼亭周圍的方形草坪。他在斜坡下掉過頭來,又呼嘯着向回跑,先是消失在涼亭背後,然後又鑽了出來,身體俯在割草機上,就像是一級方程式比賽的車手。跑到一半時,他看到了她。就在同時,法蘭妮膽怯地叫道:“哈羅德?”,她看到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嘿,”哈羅德回答道,更確切地說是在尖叫。她使他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了過來,一時她竟害怕在幹活的興頭上將他驚醒,這會使他心臟病發作。
然後,他向房子奔去,把割下的草踢得亂飛。她聞到了草在夏日照射下發出的芳香。
她向前追了一步,大聲問到:“哈羅德,怎麼了?”
這時他已咚咚跑過門廊的台階。房子的後門是開着的,哈羅德一頭鑽了進去,砰的一聲把門帶上,隨後就悄無聲息了。一隻松鴨尖聲地叫着,不知什麼小動物在石牆后的樹叢中弄出嘎嘎的響聲。割草機被扔在離涼亭不遠的地方,就是在這個涼亭里,她和埃米拿着巴爾比耶廚房裏的杯子喝飲料,小手指優雅地翹着。
法蘭妮站在那兒一時拿不定主意,最後她走到門前,敲了敲門。沒有動靜,但她可以聽到哈羅德正在屋裏的某個地方哭。
“哈羅德?”
沒人答應。哭聲仍在繼續。
她走進了勞德家的后廳,后廳昏暗涼爽、瀰漫著一股香味。后廳左面勞德太太的冷藏室開着門,她仍記得在這裏總可以聞到干蘋果和桂皮發出的誘人氣味。
“哈羅德?”
她穿過後廳向廚房走去,哈羅德就坐在餐桌旁。他的雙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頭髮,被草染成綠色的腳放在勞德太太那曾經一塵不染已經褪色的亞麻桌布上。
“哈羅德,怎麼了?”
“走開1他噙着淚水大聲叫道。“走開,你討厭我1
“不,你這人不錯,哈羅德。可能你不是最棒的,但你真的不錯。”她頓了頓。“事實上,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說的是,你現在是整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
這段話似乎使哈羅德哭得更厲害了。
“你要喝點什麼嗎?”
“飲料,”他答道。他用力吸了口氣,擦了擦鼻子,眼睛仍盯着餐桌,接着他說:“它有點溫乎乎的了。”
“沒錯,是這樣。你是在鎮上壓水井那兒打的水吧?”像許多小鎮一樣,奧甘奎特在鎮會議廳後面仍有一口壓水井,最近40年裏它早已失去了水源的作用,人們更多地把它當作一處懷舊的遺迹。旅遊者經常在此照像。就是那種我們度假常去的海邊小鎮上的壓水井,古樸而精巧。
“對,我就是在那兒打的。”
她為倆人各倒了一杯水,然後坐了下來。心想,我們應當在涼亭喝它,並且在喝它時翹起小拇指。“哈羅德,到底怎麼了?”
哈羅德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怪笑,笨拙地將杯子舉到嘴邊,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放在桌上。“怎麼了?什麼怎麼了?”
“我是說,有什麼特別的嗎?”她嘗了口他的飲料,強忍着才沒有皺起眉頭。還挺涼,哈羅德一定是剛剛打來水,但是他忘了放糖。
終於,他抬起頭看着她,他的臉上掛着淚珠,一副欲哭的樣子。“我要我媽。”他說。
“哈羅德……”
“災難發生在媽媽去世時,我想:‘這沒什麼’”說這話時,他的手緊緊地握着杯子,眼睛直視着她,一副憔悴的樣子令人感到害怕。“我知道你聽起來一定覺得可怕。但是,我根本不知道當我父母去世時,我該怎麼接受它。我是個很敏感的人。這就是我為何被恐怖屋中那些白痴欺負的原因,鎮上的家長卻管那恐怖屋叫作高中。我當時認為他們去世可能會使我悲痛欲絕,至少會使我痛苦一年……當災難發生時,我媽……埃米……我父親……我對自己說:‘這沒什麼。’我
……他們……”他一拳砸在桌上,嚇得她不由自主往後縮了一下。他叫道:“為什麼我不能說出我的意思呢?我過去一直可以表達我心裏想要說的!出神入化地用語言創造是作家的本行,為何我說不出我的感受呢?”
“哈羅德,請不要這樣。我知道你的感受。”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你知道……?”他搖了搖頭說,“不,你不可能知道。”
“你還記得你回家的時候嗎?記得我當時正在挖墓穴嗎?我當時迷迷糊糊的,我甚至記不起來我在做什麼。我當時想炸點土豆片,卻差點把房子燒了。因此,如果修剪草坪會使你覺得好受,那就幹嘛。不過如果穿着游泳褲去割草,你會被曬壞的。你看這兒已經有一個泡了。”她盯着他的肩膀責備地說。出於禮貌,她又啜了一口那該死的飲料。
他用手擦了擦嘴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們,但我認為悲傷是你應該感受到的東西。就像你的尿泡漲了,你就要撒尿一樣。如果你的親人去世了,你應當萬分悲痛。”
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心想這話聽着怪,但卻也合情理。
“我母親總是圍着埃米轉,她是埃米的朋友。”他說話的口氣不知不覺中透着可憐巴巴的孩子氣。“而我卻總惹父親討厭。”
法蘭妮可以理解。布拉德·勞德是一個大塊頭的壯漢,他是肯內邦克鋸木廠的工頭。他怎麼也弄不明白自己的親生兒子會是這個樣子。
“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旁。”哈羅德接著說,“問我是不是同性戀。他正是這樣說的。我當時嚇得哭了起來,而他卻給了我一巴掌,說,如果我再這個樣子,那我最好滾出鎮子。而埃米……老實說她並沒給我添什麼亂。當她帶朋友到家裏來時,我不過是個令人難堪的人物。她對待我就好像我是間亂七八糟的房子。”
法蘭妮終於硬着頭皮喝完了飲料。
“所以在他們去世后,當我感到不知所措時,我就想我錯了。我對自己說,‘悲哀可不是機械的反應。’但我錯了。我每天都越來越想他們。特別想我母親。但願我能見她一面……過去好多時候當我需要她時,她都不在身邊……她總是為埃米忙,圍着她轉,但她從來不苛薄地待我。所以今天早上我想到這些時,我對自己說,‘我要修剪草坪。這樣我就不會再想這些事了。’但是,我還是想了。我開始很快地割草,越割越快……就好像我要超過那些念頭一樣……我想你就是那個時候來的。我是不是顯得很瘋狂,法蘭妮?”
她把手伸過桌子,握住了他的手。“你這樣想並沒有什麼錯,哈羅德。”
“你敢肯定?”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樣地盯着她。
“是的。”
“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願意。”
“感謝上帝。”哈羅德說,“感謝上帝你能做我的朋友。”他的手在她的手中汗涔涔的,當她意識這點時,他似乎也感到了這點,不情願地將手抽了出來。“你想再來點飲料嗎?”他怯生生地問她。
她笑了笑,顯得非常感激。“過一會兒。”她回答道。
他們在公園裏吃了午餐,午餐有花生醬、果凍三明治、煎蛋,一人一大瓶可樂。他們事先將可樂放在池塘中冰過,喝起來非常棒。
“我一直在想我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哈羅德說,“你把剩下的煎蛋吃了吧。”
“我不吃了,我已經飽了。”
哈羅德一口就把煎蛋吃下去了。法蘭妮注意到,他那遲到的悲痛並未影響他的食慾,但馬上覺得這樣想有些過於苛求了。
“你打算做什麼?”她問道。
“我在考慮到佛蒙特州去。”他猶豫地說。“你想去嗎?”
“幹嘛去佛蒙特州呢?”
“那兒一個叫斯托威頓的鎮上有一所政府辦的傳染病中心,雖然沒有亞特蘭大的傳染病中心規模大,但肯定離我們更近。我想如果那兒還有人活着研究這次流感的話,會有不少人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活着?”
“當然,他們也可能死了。”哈羅德十分謹慎地說。“不過,像斯托威頓這種地方的人對處理傳染病早就司空見慣了,並且他們還會採取預防措施的。要是他們仍在工作,我想他們正在尋找像我們這樣有免疫力的人。”
“哈羅德,你是怎麼會知道這些的?”她看着哈羅德,眼神中流露出欽佩之情。哈羅德得意地臉一下紅了。
“我讀過許多東西,那些機構不是什麼秘密。法蘭妮,你覺得怎麼樣?”
她認為這主意不錯。這又喚起了她那尚未隱去的對權威和機構的渴望。她立即不再去想剛才哈羅德說的中心的人也死光了的可能。他們應當去斯托威頓,那兒的人會收治他們,會對他們進行檢查,各種檢查的結果一定會發現他們與得病死去的人之間的差異。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這時一種有效疫苗將會意味着什麼。
“我想我們應該找一本地圖,看看明天怎麼到那兒。”她說。
他頓時紅光滿面。一時她竟認為他會吻自己,而此時此刻她會讓他吻自己的,但是,這一時刻很快就過去了。對這樣的結果,她感到慶幸。
從地圖上看,距離縮小到了一指長短,到那裏似乎很容易。從1號出口到95號州際公路,再從95號州際公路進入302國道,然後沿着302國道向西北方向走,穿過緬因州西部的幾個湖區小鎮,橫跨同一條路上的新漢普什爾通道,然後就進入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頓在巴里西面僅30英里的地方,佛蒙特州61號公路或89號州際公路都可以到那兒。
“一共有多遠?”法蘭妮問道。
哈羅德拿了把尺子量了量,又查了一下地圖的比例尺。
“說出來你可能不會信。”他憂鬱地說。
“怎麼了?有100英里?”
“300多英里。”
“天哪1法蘭妮吃了一驚。“真讓我不敢相信。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說你可以在一天內徒步橫穿大部分新英格蘭的州。”
“那是騙人。”哈羅德用他那充滿學者氣的語音說。“如果走對路的話,在24小時內,有可能走過康涅狄格、羅德島、馬薩諸塞州,越過佛蒙特州界,但是,這就像玩魔方一樣,如果你知道怎麼玩,就很容易,否則,就不行。”
“你到底是從哪知道這些東西的?”她好奇地問道。
“吉尼斯大全。”他得意地說。“實際上,我剛才在想弄兩輛自行車。要不……我不知道行不行……弄兩輛摩托。”
“哈羅德”她鄭重其事地說,“你真是個天才。”
哈羅德咳了兩聲,臉又紅了,心裏很高興。“明天上午,我們可以騎自行車一直騎到威爾斯。那兒有一家本田摩托車專賣店……你會騎本田摩托嗎,法蘭妮?”
“如果我們開始時騎慢點的話,我會學會的。”
“我想速度太快是很不明智的。”哈羅德嚴肅地說。“沒人會知道轉過彎會不會有3輛撞在一塊的車擋住路。”
“對,沒人會知道,誰會知道呢?不過,為什麼非要等到明天呢?幹嘛不今天就走呢?”
“沒錯,現在已經兩點多了。”他說。“我們最多只能走到威爾斯,我們需要裝備一下自己。這在奧甘奎特很容易,因為我們知道東西在哪兒。自然,我們需要一把槍。”
這的確有些怪。當他剛一說出這個“槍”這字眼,她就想到了肚子裏的那個嬰兒。“我們要槍幹什麼?”
他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了眼睛,脖子刷的一下就紅了。
“因為警察和法院都沒有了,你又是個女人,而且還那麼漂亮,一些人……一些男人……可能不是……不是正人君子。這就是原因。”
他的臉更紅了,紅得幾乎發紫。
她想他是在說弓雖.女干。弓雖.女干。但是,他們怎麼會弓雖.女干我呢?我已經懷孕了。不過沒人知道這個,連哈羅德都不知道。如果你對弓雖.女干犯說:請不要這樣,因為我懷孕。你能指望那個弓雖.女干犯說,夫人,對不起,我去弓雖.女干其他女孩去。
“好吧。”她說,“帶上槍。不過今天我們仍要趕到威爾斯。”
“這兒我還有些事要干。”哈羅德說。
摩西·理查德森穀倉圓頂上酷熱難當。當他們走到草料棚時,汗水已經順着她的身體流下來了,但是在他們沿着搖搖晃晃的樓梯爬上圓頂時,汗水像小河般地從她身上流淌而下,汗水浸濕了的套頭衫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襯出了她的雙乳。
“你覺得有必要嗎,哈羅德?”
“不知道。”他提着一桶白漆,拎着把仍套着透明紙的帶刷。“不過這個穀倉下面就是1號國道,我想,許多人都會經過此地的。無論如何,它對我們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如果你掉下去,摔斷了你的骨頭,那才叫糟糕呢。”酷熱使她的頭都痛了,而中午喝下去的可樂在胃裏涌動,令她感到很噁心。“事實上,真要那樣,你就完了。”
“我不會掉下去的。”哈羅德緊張地說。他瞟了她一眼。“法蘭妮,你臉色不好。”
“太熱了。”她無力地答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樓在樹底下躺一會兒去吧。看着在摩西·
理查德森穀倉的陡頂上挑戰死亡的男人是如何飛下來的。”
“別開玩笑。我認為這是個愚蠢的決定,而且還很危險。”
“是這樣,不過如果我做了這件事,我心裏感到好受些。下去吧,法蘭妮。”
她心裏想:唉,他是為我才做這個的。
他站在那裏,滿身汗水,眼神中流露出恐懼,陳年的蜘蛛網掛在他那赤裸肥厚的肩上,他的小腹在緊身藍色牛仔褲收緊的腰部褶成幾褶。
她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他的嘴一下說:“當心點。”然後噔噔順着樓梯向下跑去,只覺得腹中的可樂在胃裏上下涌動;儘管她跑得很快,但還是看到了他眼中浮現驚喜之色。她從草料棚沿着跑向散落着麥秸的穀倉底的速度更快,因為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吐出來了。她知道這是由於酷熱、可樂和肚子裏的孩子的原因,如果哈羅德聽到她嘔吐的話,會怎麼想?因此,她打算跑到穀倉外哈羅德聽不到的地方去吐。剛一到外面她就吐了。
哈羅德在4點15分時從上面走了下來,太陽將他曬得通紅通紅的,他的胳膊上濺滿了白漆。在他忙着的時候,法蘭妮在理查德森前院的榆樹下打了個盹兒,由於緊張的緣故,她並沒完全睡着,耳朵還在支楞着,等待着穀倉頂木瓦斷裂的響聲以及可憐的哈羅德從90英尺高的倉頂摔向地面時發出的絕望的尖叫聲。不過,謝天謝地,這一切並未發生,而現在他正驕傲地站在她的面前,腳被草坪染得綠綠的,胳膊白漆點點,通紅的肩膀。
“你幹嘛把漆桶給提下來?”她好奇地問他。
“我不想把它留在上邊。它可能會自己着起火來,毀了咱們寫的字。”她又一次想到他履行自己的諾言時真是堅定不移,一絲不苟。叫人覺得可怕。
兩人凝視穀倉頂,剛剛刷上的油漆在綠色木瓦的強烈對比下顯得格外耀眼,上面所寫的字讓法蘭妮想起了在南方看到的那種,寫在穀倉頂上的標語:上帝保佑,幹掉印地安紅番。哈羅德所寫的是:
“我們已去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頓的瘟疫中心。
先經1號國道到威爾斯
再經95號州際公路到波特蘭
302國道到巴里
89號州際公路到斯托威頓
1990年7月2日離開奧甘奎特
哈羅德·埃米·勞德
法蘭妮·戈德史密斯”
“我不知道你的中間名。”哈羅德抱歉地說。
“沒關係。”法蘭妮答道,眼睛仍盯着穀倉頂上的大字。第一行大字正好寫在穀倉圓頂窗戶下面,最後一行她的名字剛好在排雨管道的上邊。“你是怎麼寫上最後一行字的?”她問道。
“這不難。”他忸怩地說。“我得把腿懸出來一點,就是這樣。”
“哎,哈羅德,幹嘛不只簽你一人的名字?”
“因為我們是一個集體。”他說道,然後有些擔心地看着她說,“你說對不對?”
“我想是這樣……只要你不自殺。餓不餓?”
他感激地笑了,說:“餓極了。”
“那咱們去吃點東西去。我待會兒再給你灼傷的地方塗點嬰兒油。哈羅德,你得穿上你的襯衣。晚上躺在傷口上你可沒法睡覺。”
“我會睡得很香。”他回答道,並衝著她笑了笑。法蘭妮也報以微笑。他們晚飯吃的是罐頭食品和法蘭妮調製的飲料(她加了糖),不久,天色漸漸黑下來,哈羅德胳膊夾着樣東西來到了法蘭妮的房間。
“這是埃米的,”他說,“我從閣樓里找到的。我想這是我父母在埃米高中畢業時送給她的。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不過我還是從貯藏室里找了幾節電池。”他拍了拍衣兜,鼓鼓囊囊地裝着幾節電池。
這是一部便攜式電唱機,那種有着塑料外殼,專為十三四歲小姑娘帶着到海灘和草地聚會設計的。電唱機裝有45個單曲唱片,有奧斯蒙茨、利夫·加勒特、約翰·特拉沃爾塔和肖恩·卡西迪灌的唱片。她仔細地察看着唱機,感到熱淚一下湧上了自己的眼眶。
“來,試試它還能不能用。”她說。
它真的還可以用。他們各自坐在長沙發的一端,便攜唱機擺在他們面前咖啡桌上,他們臉上呈現出平靜傷感的專註之情,默默地傾聽着那失去的世界的音樂在夏夜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