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穿越大冰川
有時候,我躺在黑暗、寂靜的屋裏正要入睡,昔日的幻覺閃現在眼前,稍縱即逝,那是一個偉大而又珍貴的幻覺。帳篷壁斜過我臉的上方,看不見卻聽得見一個微弱的聲音:雪花的喃喃私語。夏帕加熱爐的發光中斷,成為一隻熱球,一顆溫暖的心臟。略微潮濕的睡袋緊緊地裹着我,埃斯文睡熟了,發出輕微的呼吸聲。黑暗,別無所有。我倆處在萬物的中央,躺在帳篷里安息。外面,始終是茫茫的黑暗,是嚴寒,是死亡的孤寂。
我總是第一個醒來。醒來時如果天還沒亮,我就摸黑打燃夏帕加熱爐,把一鍋昨夜就端進來,現已融化成水的冰放在爐子上。與此同時,埃斯文照例正在與睡夢進行激烈而又無聲的搏鬥,彷彿在與天使搏鬥似的。最後他勝利了,坐了起來,迷糊地凝望着我,搖一搖頭,醒過來。我們穿上衣服,蹬上皮靴,捲起睡袋,收拾完畢,早餐也煮好了:一罐滾燙的麥粥、一塊熱水膨脹成的吉西——米西甜卷麵包。我們吃得很莊重,細咬慢嚼,把掉下的麵包屑撿乾淨,吃掉。我邊吃,火爐邊冷卻。然後,我們將爐子連同鍋和罐子包裹起來,穿上帶風帽的大衣,爬出帳篷,來到露天裏。清晨老是寒氣逼人,冷得不可思議。每天清晨一爬起來就要感嘆,怎麼這麼冷。如果人受過一次嚴寒,那麼第二次只會覺得更冷。
有時候清晨下雪,藍色的晨曦久久地照耀在遼闊的冰原上,大多數時候天空卻是灰濛濛的。
夜間我們把溫度計帶進帳篷,清晨拿到外面一看,指針往右擺(格辛人的刻度盤是反向走的),快得目光差點兒跟不上,指針顯示氣溫急劇下降,跌到零度到零下60度之間才停住,真有趣。
我們由指南針導嚮往東行進。風向一般是從北到南,吹過冰川,似乎整個旅途中風都是從我們的左邊吹來的。風帽擋不住大風,於是我戴上面罩,以保護我的鼻子和左頰。即使這樣,我的左眼仍然凍得整整一天睜不開,我還以為瞎了呢。埃斯文又是吹氣,又是用舌頭舔,總算融化了我左眼的冰凍,但我仍然有好一陣看不見東西。走出大冰川的希望渺茫。埃斯文說過,大冰川的中心地區有一個高壓帶,那兒方圓數千平方英里,白茫茫一片,反射着陽光。我們不在中心地帶,但至少在其邊緣,位於中心地帶與暴風雪地帶之間。暴風雪發自中心地帶,狂躁暴烈,方向多變。北風帶來明凈晴朗的天氣,但東北風或西北風卻颳起大雪,或將乾燥的落雪吹成明晃剌眼的雲團,猶如沙暴或塵暴之類,漸漸落定。冰地上沙暴蜿蜒曲折,留下白色的天空、白色的空氣,太陽隱沒,陰影消失,連大冰川上的雪自身也從我們腳下消隱。
中午時分,我們停下來,切下幾個冰塊,搭成一堵防風牆。然後燒熱冰水,泡濕一塊吉西—米西乾糧,喝點熱水,有時候水裏加少許糖。隨即我們又架好挽具,繼續趕路。
行進途中或者午飯期間,我們很少開口說話,因為嘴唇已經凍腫,而且一張開嘴,冷氣就襲進來,傷害牙齒、喉嚨和肺部。我們不得不閉緊嘴,用鼻子呼吸,至少當氣溫降至冰點以下華氏40—50度時是這樣。氣溫極低時,呼吸就更困難了,呵氣成冰,稍有不慎,鼻孔就會冰封,因為怕被窒息,只好大喘氣,弄得肺部如刀絞般劇痛。
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呼出的氣立刻冰凍,發出輕微的劈里啪啦聲,猶如遠方的鞭炮,而且還散落亮晶晶的冰粒。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小小的雪暴。
我們拉着雪橇,一直拉到筋疲力盡,或者拉到天黑,才停下來。搭起帳篷,用楔子固定雪橇,以免它被大風颳走,然後休息過夜。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每天拉11到12個小時,行程12到18英里。
搭帳篷,收拾好一切,拍掉粘附在大衣上的雪等等,實在是很麻煩的事。有時候似乎大可不必勞神費力,天色已晚,寒風凜冽,人又疲倦,還不如在雪橇背風處躺進睡袋裏,別去管帳篷。有些夜晚這種情景仍歷歷在目,當時我的同伴堅持要我們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對他的這種謹小慎微而又武斷專行,我十分怨恨。在這些時候我就恨他,這種恨直接來自蟄伏在我靈魂里的死神。我恨他以生命的名義對我強求,那些強求是粗暴、繁瑣而又固執的。
一切收拾停當,我們走進帳篷,頓時感覺到加熱爐散發出的熱量,暖意融融,充盈帳篷,驅走嚴寒,我們周圍洋溢着溫馨。死亡與寒冷在別處,在外面。
仇恨也被留在了外面。我們吃呀、喝呀,又在飯後聊天。極度嚴寒時,連帳篷那良好的保暖層都不能禦寒,於是我們盡量靠近火爐躺在睡袋裏。帳篷
的內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一打開閥門,就有一股寒氣襲進來,立刻凝固,形成旋風般雪霧,瀰漫在帳篷里。在這些夜晚,風雪怒號,聲如雷鳴,震得我們無法交談,只有頭挨頭大聲叫喊;而在另一些夜晚,卻是萬籟俱寂,如同星球開始形成之前,或萬物毀滅之後一般死寂。
只要可能,晚飯後一個小時之內埃斯文就把火爐關小,光發射關掉,邊幹活邊吟一小段優美的禱文。這是我唯一聽到的漢達拉人的儀式語言:“讚美黑暗與未完成的造化吧。”他說,於是黑暗降臨,我們睡了。第二天清晨一切又重新開始。
一連50天,天天我們都重新開始。
埃斯文堅持記日記,不過在大冰川上幾周里,他只記了些當日的天氣呀我們走過的路程呀。他在日記里偶爾提到他自己的思緒,或者我們的一些談話內容。但在大冰川上頭一個月期間,許多夜晚我們在飯後,睡覺前深入交談,對此他卻隻字不提。我告訴他我的同胞雖然不禁止我,卻不期望我在一顆顯而易見的同盟星球上使用無聲語言,並且要求他對他學到的東西向他的同胞保密,至少要保密到我能夠與我在飛船上的同事們討論我的所作所為的時候為止。他同意了,而且信守諾言。對於我們之間的無聲交談,他從未談過,也未寫過。
埃斯文對我自己的文明,自己那個陌生世界興趣盎然。然而,我能給予他的唯一東西只是心靈語言。我可以無休止地談呀描敘呀,但是我只能給予這些。說實在的,心靈語言也許就是我們能給予冬季星最重要的東西。然而,我不能說,我違反“文化禁運法”的動機是報恩。實際上,我和埃斯文已經到了相依為命的地步,有難共當,有福同享。
我期望,格辛雙性人與漢恩正常的單性人之間的性交終將是可能的,只不過這種性交不會有生育。這需要證明,而我和埃斯文什麼都沒有證明。我們旅途早期的一天夜裏,即踏上大冰川的第二天夜裏,我們的性衝動差點產生危機。白天整天我們都在火山東面的深溝、裂谷里艱難掙扎,尋覓出路。到了傍晚,我們很疲乏,但卻充滿欣喜,因為找到了一條好路線。然而,晚飯後埃斯文卻變得沉默寡言,並且打斷我的談話。我碰了一鼻子灰,終於說:“哈爾斯,請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沉默。
“我在榮譽原則方面犯了些錯誤。對不起,我學不會,我怎麼也理解不了這個詞的含義。”
“榮譽原則嗎?它來自於一個意為‘影子的舊詞’。”
我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溫情脈脈地凝視着我。在淡紅色的亮光下他的臉顯得溫柔,脆弱,神情超然,猶如一張女人的臉,默默地望着你,想着自己的心事。
這時候,我在他身上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我一直怕看到的,視而不見的現實: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產生這種恐懼的種種原因隨着恐懼本身煙消雲散,我終於認同他的本來面目了。在此以前,我一直拒絕承認他作為兩性人的現實。他曾經說過,他是唯一信任我的格辛人,同時也是我唯一不信任的格辛人。他說得完全正確,因為惟有他完全認同我是個人,他個人喜歡我,對我的忠誠始終不渝,因而也要求同等地認同他,接受他。我一直不願意回報,我一直害怕回報,我一直不想將我的信任、我的友誼給予一個是男也是女的兩性人。
他三言兩語唐突地解釋說,他處在克母戀期,只要能避開我,就盡量避而遠之。“我不能接觸你。”他竭力剋制住自己說,然後把頭掉開了。
我說:“我理解,我完全同意。”
我覺得,而且我想他也覺得,我們之間的性緊張現在只是得到了承認和理解,並非得到了緩解。正是在這種性緊張中,我們之間突然產生了偉大的友誼,這種友誼使我們在流放生涯中,在我們千難歷險的旅途中患難與共,風雨同舟,現在不如將其稱之為愛情。然而,這種愛情並非來自相互吸引,來自情投意合,而是來自差異,這本身就是一座橋樑,唯一的一座橋樑,架通我們之間的鴻溝。我們以性的差異走到一起了,那麼我們也將彼此作為外星人首次走到一起。我們以唯一能接觸的方式接觸過對方,到此為止,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做得好。
那天夜晚我們又談了一會兒,他問我女人像啥,我覺得難以啟齒。以後幾天我們彼此都拘謹慎微。兩人之間深藏的愛畢竟容易造成深深的傷害。那天夜晚之前,我從未想到過會傷埃斯文的心。
既然障礙已經消除,而我們的交談與理解仍然不敢越過雷池半步,我就覺得難以忍愛了。因此,兩三個夜晚后,我們吃完晚飯——是一頓難得的美餐,喝稀粥,以慶賀我們當天走了20英里——我說道:“去年春天,在角落紅樓那天晚上,你說你希望多了解點無聲語言。”
“是的,我說過。”
“你想我教你說嗎?”
他笑了起來:“你想抓住我說謊吧。”
“如果你對我說過謊,那也是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國家的事了。”
他是個誠實的人,但愛轉彎抹角。他被我的話逗樂了,說道:“在另一個國家,我也許會告訴你別的謊言。但我以為在我們加入艾克曼同盟之前,你被禁止把心靈語言教授給……當地人。”
“不過,我樂意教,如果你喜歡的話,如果我有這個能力的話。雖然我不是教育家。”
“有這門技巧的專門教師嗎?”
“有的。但在阿爾特納星上面。那裏的人天生很高的敏悟力,據說嬰兒還在胎腹里,母親就把心靈語言傳給他們了。我不知道嬰兒們回答什麼,但我們大都要通過學習,彷彿它是一門外語似的。”
我想他懂得我提出教他心靈語言的動機所在,並且很想學習,於是我們就開始了。
我盡量回憶自己12歲時的學習過程,我告訴他澄清大腦,讓其一片黑暗。不用說,他做起來猶如我小時那麼迅速,那麼徹底,他畢竟是個敏悟的漢達拉人。接着我對他講心靈語言,盡量說得清晰。沒有結果,我們又試一次。由於人只能先聽到心靈語言,自己潛在的心靈傳輸能力被清晰接受的心靈語言所激活,然後才能說出心靈語言,所以我必須首先讓他接受。我試了半個小時,絞盡了腦汁。他顯得沮喪。“我
以為很簡單呢。”他承認道。我們倆都累得疲憊不堪,那一夜只好做罷了。
下一次練習也沒有成功。我回憶起,老師曾講過在心靈傳輸術之前的人們,會在“夢中傳遞信息”,於是我試圖在埃斯文酣睡時向他傳輸心靈語言,但仍不奏效。
“也許是我這個種族缺乏這種能力,”他說,“我們有的是流言蜚語來造出一個代表這種能力的字眼,但說到我們之間心靈傳輸的證據,我卻不知道一個。”
除了天生的通靈者外,通靈能力雖然具有生理基礎,卻是心理方面的能力,是文化的產物,是使用大腦的副效應。在相同的環境下,抽象思維,種種社會的相互作用,錯綜複雜的文化調節機制、美學與倫理觀念,這一切都必須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平,才能進行心靈傳輸,才能啟動潛在的通靈機制。”
“也許我們格辛人還沒有達到那種水平。”
“你們遠遠超過了,然而這與運氣有關,正如創造氨基酸一樣……或者說在文化層面上進行類比——僅僅是類比,但類比可以舉一反三——譬如,科學方法,在科學中使用具體、實際的技術。艾克曼同盟有些民族擁有高度發達的文化、複雜的社會、哲學、藝術、倫理,先進的生活方式,並在上述領域取得了偉大成就,然而他們卻連精確地稱一塊石頭都沒有學會。當然他們能夠學會的。只是50萬年以來,他們根本沒有學……有些民族的數學糟透了,只會最簡單的加減乘除。他們人人都具有理解微積分的能力,但就是沒有去學。實際上,我的同胞地球人類在大約3000多年前愚昧得連零都不會使用。”埃斯文一聽,驚訝得直眨眼睛。“至於格辛,我感到好奇的是,我們其餘人是否可以發現自己具有預見能力——是否這也是大腦進化的一部分——如果你們願意教我們這種技術的話。”
“你覺得這是一種有用的技能嗎?”
“是指準確預見能力嗎?那當然是——”
“你也許不得不相信,正因為它無用,才實踐它。”
“哈爾斯,你們漢達拉哲學令我神往,但我有時也納悶,它是否僅僅是由一種悖論發展成一種生活方式……”
我們再次嘗試心靈語言。在此以前,我從未向毫無反應的人重複傳遞過心靈語言,因此我們又失敗了,我覺得自己像個異教徒在禱告。不一會兒,埃斯文皺着眉頭說:“我是個聾子,聾得像塊石頭。咱們還是睡覺吧。”我同意了。於是,他熄了燈,喃喃自語對黑暗的讚美,我倆鑽進睡袋,頃刻之間他就酣然入睡,仿若游泳者滑進黑沉沉的水裏。我感覺到了他的熟睡,彷彿是我自己熟睡似的:通靈感應產生了,於是我在睡意朦朧中又一次向他傳輸心靈語言,呼喚他的名字——“瑟爾瑞姆!”
他猛然坐起來,在黑暗裏大聲呼叫:“阿瑞克!是你嗎?”
“不是,是金利,我在跟你講心靈語言。”
他喘了口大氣,沉默良久。隨即他摸索夏帕爐,開亮燈,一雙烏黑的眼睛凝視着我,眼神充滿恐懼。“我做了個夢,”他說,“夢見我回老家了——”
“你聽見了我說心靈語言。”
“你呼喚我——但是我的兄長也在呼喚,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早已作古了。你呼喚我——你呼喚我瑟爾瑞姆嗎?我……這比我想像的還要可怕。”他搖了搖頭,彷彿要抖掉夢魘似的,然後把頭捧在雙手裏。
“哈爾斯,對不起——”
“別叫我哈爾斯,就叫我的名字吧。既然你用一個死人的聲音在我的靈魂里講話,那就叫我的名字吧!難道他會叫我‘哈爾斯’嗎?哦,我明白了這種心靈語言不可能撒謊的道理。真可怕……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再跟我講吧。”
“等一等。”
“不,講吧。”
他帶着急切而又恐懼的目光望着我,於是我對他講:“瑟爾瑞姆,我的朋友,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我以為他沒有聽懂,但他聽懂了。“哈,有的。”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控制自己,平靜地說:“你說的是我的語言。”
“但你不懂我的語言。”
“你說過,有些詞我懂……不過,我想像這是一種心靈相通——”
“這是通靈術的另一個奧妙,儘管彼此並非沒有關聯。今夜通靈術給我們的就是這種關聯,但在嚴格意義上的心靈語言裏,大腦神經的言語中心激活了,而且——”
“別,別,別講了。這個今後再告訴我吧。你幹嗎用我兄長的聲音講話呢?”他的聲音顯得緊張。
“這個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說一說他的情況吧。”
“不值一提……他是我的親哥哥,叫做阿瑞克·哈爾斯·瑞伊爾·埃斯文,比我年長一歲。他本來會成為埃斯特領主的。要知道我……我離開老家,正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死了有14年了。”
我們彼此久久地沉默。我無從知道,也不能問他的話中之話是什麼。他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才說出這麼一點兒來。
我終於說:“對我講吧,瑟爾瑞姆。叫我的名字吧。”我知道他會講了:默契已經達成,或者用行家的話說,語言已經相通,當然目前他還不知道如何主動消除障礙。如果我是傾聽者,我就能聽見他在思維。
“不行,”他說,“肯定不行,現在還不行……”
然而,無論他感到多麼驚駭、敬畏、恐懼,都不能長久地抑制他那如饑似渴、不可滿足的求知慾。他再次關燈后,他在我心靈深處結結巴巴地說——“金瑞——”即使說心靈語言,他也說不準“?”。
我立刻回答。他在黑暗中發出一種含糊不清的恐懼聲,其中帶有一分滿意。“夠了,夠了。”他高聲說。不一會兒,我們各自安眠了。
他學得很艱難,並非因為他缺乏天賦,或者說老是開不了竅,而是因為通靈術深深地攪動着他的心靈,他又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迅速學會了建立障礙,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覺得能指望這些障礙。許多世紀以前,當第一批通靈術導師從洛克納星球返回,向我們傳授“最後的技藝”的時候,也許我們所有人都有同樣的感受。也許一個格辛人具有獨一無二的完整性,覺得心靈傳輸語言破壞了完整性,踐踏了統一性,因而令他難以容忍。也許這是埃斯文自己的稟性使然,直率與矜持並存,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來自更深遂的沉默。我聽見我的聲音變成一個死人的聲音,他的兄長的聲音在對他說話。在他和他的兄長之間,除了愛與死亡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隱秘,但我知道,每當我向他傳輸心靈語言時,他內心就顯示出一絲畏縮,彷彿我觸及到了一個傷口似的。所以,我們之間建立起來的心靈交融固然是一種默契,但這種默契晦暗朦朧,既不能顯示黑暗的程度,也透不進更多的光亮(正如我所預料的)。
日復一日,我們在冰原上向東爬行。我們到達旅途中點的時間預定是第35天,即4月21日,然而到了這一天,我們卻遠遠沒有達到旅程的一半。雪橇里程計倒顯示我們已經走了400英里,但估計其中僅有四分之三行程是在真正前進,因此我們只能大概估計還剩下多少路程。我們艱難地攀登大冰川時,耗費了太多的時間與給養。前面還有數百英里要走,我很憂慮,可埃斯文卻胸有成竹。“雪橇輕些了,”他說,“愈往前走,雪橇就會愈輕巧。必要時我們就可以減少糧食配額,你知道,我們一直都在敞開肚子吃。”
我覺得他在諷刺,我早知道就好了。
第40天以及隨後的兩天裏,一場暴風雪肆虐,我們被困在雪地里。在這漫長的時間裏,埃斯文彷彿醉如爛泥,躺在帳篷里蒙頭大睡,沒有吃什麼,只是在進餐時間喝點粥或糖水。可是他一定要我吃,儘管只有一半配額。“你體驗過忍飢挨餓。”他說。
我感到委屈。“你曾經身為領主,又有多少體驗?——”
“金瑞,我們修鍊忍耐飢餓直到爐火純青。我小時候在老家就接受飢餓訓練,後來在洛瑟爾隱居村又拜漢達拉人為師,修鍊耐餓。當然,來到艾爾亨朗后,我就荒廢了這門功夫,但在米西洛瑞我又開始撿起來……朋友,請聽我的吩咐吧,我心中有數。”
於是,他戒食,我進食。
我們冒着零下華氏25度的嚴寒,又走了四天。接着又一場暴風雪從東面接踵而至,風雪交加,在我們耳邊呼嘯,頃刻之間,狂風捲起漫天飛雪,撲朔迷離,我看不見六英尺之外的埃斯文。我背對着他,背對着雪橇,也背對着泥灰般令人睜不開眼睛,感到窒息的朔雪,以便出口氣。稍過片刻,我轉過身來一看,他不在了,雪橇也無影無蹤,空空如也。我走了幾步來到他和雪橇呆過的地方,四下摸索。我大聲呼喊,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茫茫冰原,大雪如灰色的鞭子,呼嘯抽打,我孤身一人,驚恐之下,開始跌跌撞撞地前行,因為心靈語言發瘋似的呼叫着瑟爾瑞姆!
他就跪在我的手下面,說道:“別大驚小怪的,快搭把手,撐住帳篷。”
我照辦了,但對我一時的恐慌隻字未提,沒有必要提。
這場暴風雪持續了兩天,我們卻浪費了五天,並還會受到折騰的。三月和四月正是暴風雪大顯淫威的季節。
“我們開始勒緊肚子,不是嗎?”一天晚上我量出我們的吉西—米西份額,放進熱水裏浸泡時,說道。
他望着我。他那張本來硬朗的闊臉顴骨突出,面帶飢色,眼睛深陷,嘴唇裂開。面對他那如此憔悴的容貌,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形象如何。他微笑着說:“運氣好我們就熬得出去,運氣不好我們就熬不出去。”
“你的運氣如何,瑟爾瑞姆?”我終於問道。
這一次他沒有笑,也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在想下面那兒的一切。”
對我們來說,下面那兒意味着南方,意味着冰川高原下面的世界,意味着土地、人煙、公路、城市,這一切都變得難以想像是否真正存在。
“你知道,我在離開米西洛瑞那天,向國王捎去關於你的信。薩斯基恩告訴我,你要被送到普利芬農場去,我把這個消息向國王報告了。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國王會看到這是一次保住面子的機會,蒂帕會竭力反對,但現在國王該對蒂帕多少有點厭倦了,可能會不理睬他的進言。國王會追問,卡爾海德的客人特使現在什麼地方?——米西洛瑞那方會撒謊說他在今年秋天死於荷爾蒙高燒,並表示深切的哀悼——可是我們自己的大使館卻報告說,他在普利芬農場,這是怎麼回事?——他不在那兒,你們自己去看吧——不,不,當然沒有必要,我們相信奧格雷納總督們的話……然而,兩國交涉後幾個星期,特使卻突然從卡爾海德北部冒出來,原來他逃離了普利芬農場。這一下,米西洛瑞感到驚恐,而艾爾亨朗卻感到憤慨。總督們的謊言被戳穿,丟盡了面子。金瑞,對阿加文國王來說,你將是一塊珍寶,一位散失多年的胞兄。但好景不長,所以,你必須抓住第一次機會,立即召喚你的宇宙飛船。趁阿加文國王來不及將你視為可能的敵人之前,趁蒂帕或其他大臣再次恐嚇他,利用他的瘋癲之前,立即把你的人帶到卡爾海德來,完成你的使命。如果他同你達成了交易,他就會恪守諾言,出爾反爾會使他的臉面掃地的。哈爾基的國王們總是言出必果的,但你必須迅速採取行動,儘快讓飛船着陸。”
“如果我接到了哪怕是一絲最微弱的歡迎信號,我都會行動起來的。”
“這不行,請原諒我多嘴,但你不能坐等歡迎。我認為你會受到歡迎的,飛船也會受到歡迎的。這半年來,卡爾海德丟盡了面子,你將給阿加文國王機會東山再起。我相信他不會錯過良機的。”
“好吧,但與此同時,你——”
“我是‘叛國賊’埃斯文。我與你毫不相干。”
“只是開始時。”
“只是開始時。”他表示同意,“如果一開始就有危險,你能躲起來嗎?”
“哦,那當然。”
飯煮好了,我們立刻狼吞虎咽吃起來。吃太重要了,我們吃得太專註了,乃至於不再說話,連最後一點殘羹都消滅了,我們也沒有說一句話。吃完飯後,他說:“喂,但願我的猜測沒錯。你會……你肯定會原諒……”
“原諒你直言不諱嗎?”我說,有些事情我終於明白了,“當然我會原諒的,瑟爾瑞姆,說實話,你怎麼會懷疑呢?你知道我可沒有什麼面子觀點。”他給逗樂了,但依然若有所思。
“為什麼,”他終於開口了,“為什麼你是獨自前來?——為什麼只派你一個人來呢?現在一切都將取決于飛船是否到來。為什麼對你,對我們來說,事情變得這麼困難?”
“這是艾克曼的習俗,自有它的道理,儘管我開始懷疑我是否懂得這些道理。我想,正是為了你的緣故,我才孤身一人而來,孤立無助,十分脆弱,因此我自身不可能構成威脅,不可能打破平穩,我不可能是侵略者,而僅僅是信使。但還有別的原因。我獨自一人,不可能改變你的星球,但卻可能被它改變。獨自一人,我不僅講述,而且還必須傾聽。獨自一人,我最終可能建立的關係,不是冷冰冰的,也不僅僅是政治的,而是具有個人色彩的人情味的,與政治無關。不是我們與‘他們’,也不是‘我’與‘它’,而是‘我’與‘你’,不是政治的,不是實用主義的,而是神秘的。在某種意義上,艾克曼不是一個國家聯盟,而是一個神秘主義者的聯盟,它認為萬事開頭至關重要,開始的手段至關重要。它的信念與另一種認為目的決定手段的信念截然相反,因此,它是通過奧妙的途徑、緩慢的途徑、奇異而又冒險的途徑,一步步前進,頗像進化論,在某種意義上進化
論就是它的楷模……由此看來,派我獨自一人來,究竟是為了你的緣故?抑或是為了我的緣故?我也不知道。是的,這使事情變得難辦。但同樣,我也可以問你,為什麼你從來就認為沒有必要發明一部空中車輛呢?偷一架小飛機,就能夠省去我們的千辛萬苦呀!”
“一個頭腦健全的人怎麼可能想到飛行呢?”埃斯文正言厲色地說。他的反應是合情合理的,因為他的星球上沒有長翅膀的生物,約米西聖教的天使們也沒有翅膀,不會飛,只是像輕柔的雪花,像無花世界裏被風揚起的種子飄浮到人間來。
臨近四月中旬的時候,我們一連許多日子遇上無風和煦的天氣。如果有風暴的話,也在我們以南遙遠的地方,在“冰川下面那兒”。
4月21日,約摸中午時分,我們周圍死沉沉的虛空開始流動,扭曲。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眼睛作祟,因為我常常受到自己幻覺的捉弄,於是我對天空那隱隱約約的,毫無意義的躁動並不注意。突然間,我瞥見頭上方有一輪黯淡無光,死氣沉沉的小太陽。隨即,我低頭平視前方,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團從虛空赫然呈現,向我們逼近,無數黑色的觸鬚向上扭動,四下摸索。我戛然而止,將站在滑雪板上的埃斯文猛地轉過身來,因為我倆都在挽具里。“是什麼東西?”
他凝視鎖在濃霧裏的那些黑的奇形怪狀良久,才終於說:“是懸崖……準是艾歇爾豪斯懸崖。”
我們又繼續趕路。我們離那些龐然大物有數英里之遙,但我總覺得近在咫尺。天空變成濃霧低垂,隨即又晴朗起來,我們清晰地看見聳立在夕陽殘照里的冰原島峰,碩大無比的尖錐形岩石伸出冰地,犬牙交錯,怪石嶙峋,恰如海上冰川奇觀,沉沒的大山,冷冰冰的,像已死寂了億萬年之久。
如果我們僅有的那張糟糕地圖可靠的話,那麼冰原島峰可能在我們最近的路線以北。第二天,我們略微轉向東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