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珠兒走在前面,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喀啦地響着。我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裏,不過都比原先枯坐在那裏好。
我們朝東走過兩條街,經過聖凱薩琳街后穿過一塊空地。珠兒走得很快,而我只能跟跑跟在後頭。搞不懂她怎麼能在滿地垃圾和雜草的柏油路面上行動自如。
我們在一幢沒有招牌的木造建筑前停下來。窗戶都漆成黑色,上面還掛着聖誕節的燈串,使屋內透出一股晦暗的紅光,彷彿在召喚人們夜生活的來臨。進屋后我小心環顧四周,牆上裝飾着聖誕樹及啤酒廣告,一邊是整排黑色木頭桌子,配上紅色噴漆的凳子,另一邊則堆滿了啤酒箱。空氣中充滿了香煙、低劣酒精、嘔吐物及汗水等等難聞的氣味,我開始緊張起來。
珠兒和膚色黝黑的濃眉酒保打了個招呼,他的眼神始終沒離開過我們。
珠兒緩緩走向客桌,仔細打量坐在那裏的每張臉孔。一個坐在角落的老人叫了她一聲,舉起啤酒要她過去。珠兒拋給他一個飛吻,而那老人則對她豎起中指。
我們走過第一張座位時,一隻手從座位中伸出來,拉住珠兒的手腕。珠兒用另一隻解開這隻怪手,把它推回原來的地方。
“休息了,甜心。”
我把手插進口袋,緊跟着珠兒往前走。
到第三張座位時,珠兒停下來,雙臂抱胸,緩緩搖搖頭。
“在這裏。”她叫起來。
這張桌子只坐了一個人,她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抱頭,獃獃地瞪着眼前的一個玻璃酒杯里的黃色液體。我看見她油膩的棕色頭髮和帶着斑點的蒼白臉頰。
“茱莉。”珠兒叫道。
沒有回應。
珠兒自動坐了下來。我也跟着坐進座位,覺得安全多了。珠兒點根煙抽了一口,又提高聲音喊:“茱莉。”
這次茱莉有反應了,緩緩抬起頭。
“茱莉?”她重複念着自己的名字,彷彿才剛睡醒。
一看到他的臉,我便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心臟開始狂跳起來。
我的天啊。
我看到的是一張失去生命的臉。灰白的膚色配上破裂的嘴唇,和空洞陰鬱的眼神,似乎被人奪走所有的生命力。
茱莉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似乎我們的影像久久才在她腦海里成形。
“可以給我來根煙嗎,珠兒?”她伸出顫抖的手,橫過桌面,手肘內惻隱約看到紫色的痕迹,手腕血管上則有一些灰色橫紋。
珠兒點了支煙給她。茱莉大口地吸着,把煙含了很久,然後才噴出來。
“真好,噢,太舒服了。”她叫着。她的唇上粘上一小塊從香煙濾嘴剝落的紙屑。
她又吸了一口,閉上眼睛,完全沉浸在吸煙的樂趣中。我們等着,不知道說些什麼。
珠兒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複雜。我決定讓她先開口說話。
“茱莉,生意好嗎?”
“還好。”她還是用力吸着香煙,從鼻孔噴出兩道煙柱。我們望着煙霧緩緩上升,在燈光照射下在半空中映出一片紅色。
珠兒和我默默地坐着,等茱莉抽煙。她好像一點也不奇怪我們為何出現在這裏。我猜她一定有別的心事。
一會兒之後,她把煙抽完了,將煙屁股按熄,然後看着我們,似乎在想我們能帶給她什麼好處。
“我今天還沒吃東西。”她說。和她的眼神一樣,她的音調也是平坦和空洞。
我看了珠兒一眼。她聳聳肩,又點起一根煙。我環顧四周,沒看到菜單,也沒有價目表。
“他們有漢堡。”
“你想要吃嗎?”不知道身上的錢夠不夠。
“可以找班可點菜。”
“好。”
茱莉把頭探出座位外,召喚酒保。
“班可,我可以要一客漢堡嗎?還要加起司。”她的聲音像6歲的女孩。
“你得先付帳,珠兒。”
“我來付。”我說,也跟着把頭探出座位。
班可正坐在吧枱后的水槽旁,交疊在胸前的雙手青筋畢露。
“只要一份?”班可站起來。
我看一眼珠兒。她搖搖頭。
“一份。”
我回位坐好。茱莉縮在座位的角落,雙手抱着酒杯。她的下顎鬆弛,嘴角微張。那張紙屑還粘在唇上。我想替她清掉,可是她好像沒有知覺。吧枱那裏的微波爐響起一個嘩聲,然後嗡嗡叫起來。珠兒在一旁抽着煙。
很快地微波爐又響起四聲嗶聲,班可把漢堡送過來,塑膠包裝袋裏滿是蒸氣。他把盤子放在茱莉面前,然後看着我和珠兒。我又點了一杯蘇打水,珠兒則搖搖頭。
茱莉撕開漢堡包裝紙,滿足地開始吃起來,當班可送飲料上來時,我趁機偷瞄了一下手錶。3點20分,我開始擔心珠兒今天不會再開口說話了。
“你今天到哪做?”
“沒什麼特別的地方。”茱莉嘴裏塞滿漢堡說。
“最近都沒見到你。”
“我病了。”
“現在好點沒?”
“嗯。”
“你還在緬恩區做?”
“有時候。”
“你還繼續接那個怪人的生意?”她很自然地問。
“誰?”她的舌頭舔過漢堡邊緣,就像小孩舔雪糕那樣。
“那個帶刀的傢伙。”
“刀?”她好像沒聽懂。
“你應該知道,就是那個要你穿他媽睡衣的傢伙。”
茱莉停止咀嚼,但沒有回答。她臉色鐵青,表情僵硬。
“少裝了,小姐。你知道我在說誰。”
茱莉把嘴裏的食物吞下去,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又繼續把注意力放回漢堡上。
“他怎麼了?”她咬一口漢堡說。
“只是想知道他最近還有沒有再來找你。”
她突然轉向我。“她是誰?”
“唐普·布蘭納。她是戈碧博士的朋友。你看過她,不是嗎?”
“那傢伙怎麼了?他搶了槍還是得了愛滋病?為什麼要找那傢伙?”
“那倒不是,只想知道他最近有沒有出現。”
茱莉抬起沾滿油漬的下巴看着我,眼裏不帶絲毫生氣。“你為戈碧工作嗎?”
“可以這麼說,”珠兒替我回答。“她有些事情想問那傢伙。”
“什麼事?”
“只是一些普通問題。”珠兒又答。
“她是聾還是啞,要你替她說話?”
我正要開口,珠兒示意要我閉嘴。茱莉也不管我們,自顧自地吃完漢堡。她逐一吸吮完十隻手指后,才再度說話。“怎麼搞的,他也常提到她。”
我彷彿被針刺了一下,馬上接口:“誰?”
茱莉嘴巴半張,齒間還殘留着菜屑,在她沒吃東西或不說話的時候,只有這一號表情。
“為什麼你們都想搶走這傢伙?”
“搶走他?”
“他可是我唯一的固定客人。”
珠兒替我說:“她沒興趣搶任何人,只是想問他一些事情。”
茱莉沉默地啜一口酒。
“茱莉,你說他常提到,‘她’是什麼意思?‘她’是指誰?”我遲問下去。
茱莉露出迷惑的表情,似乎完全忘記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你那老主顧喜歡和你談論誰?”珠兒也開始不耐煩起來。
“就是那個常在附近轉的老小姐,她看起來有點男性化,戴着鼻環,髮型也滿奇怪的。不過她是個好人,請我吃過幾次甜甜圈。你們說的是她嗎?”
我顧不得珠兒警告的眼神了。
“他是怎麼說她的?”
“他大概對她有些意見,我也不清楚。我從不聽客人說些什麼,當然也不吭聲,這樣做生意會比較輕鬆。”
“但是他是你的老主顧。”
“可以這麼說。”
“你們之間有什麼特別關係嗎?”我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了。珠兒對我擺了個手勢,意思是“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辦”。
“為什麼問我這個?珠兒,她為什麼要問我這些事?”又來了,她的聲音也開始像個小孩。
“唐普只是想找他談點事情。”
“沒有這個男人我會完蛋,他雖然是個小人,卻是我固定的財源,我真的需要他。”
珠兒安撫她。“我知道,親愛的。”
茱莉刻意避開我的眼神。“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我都不會放棄他,他再怪也不至於殺掉我,我甚至不用和他性交。如果我每個星期四不接他的生意,我能做什麼?上課還是聽歌劇?若我不理他,其他的妓女也會搶着做這筆生意。”
這是她頭一次清楚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完全不同於原本的漫無頭緒,顯得很有生氣。我雖然替她難過,但為了戈碧,我還不能停止。
我改用柔和的語調,“你最近有見過戈碧嗎?”
“什麼?”
“那個老小姐。”珠兒補充道。“戴鼻環的那個。”
“喔!”茱莉又回復痴獃的表情。“沒,我最近病了。”
我努力控制情緒。“你現在好點沒?”
她只是聳着肩。
“你會好起來嗎?”
她點點頭。
“還想吃點什麼嗎?”
搖頭。
“你住在附近嗎?”
她拒絕面對我,轉向珠兒說:“我住在馬西拉那裏,你知道嗎?就在聖多明尼克街後面,很多姐妹會在那裏碰頭。”
我想聽的已經夠多了。
漢堡和酒精帶給茱莉的生氣開始消失,她兩眼空洞,看似很累地縮在角落裏。突然,酒吧里燈光大亮,班可宣佈即將打佯。店裏僅剩的幾位客人開始起身往大門走。珠兒把煙塞進胸口,示意我們該離開了。我的表指向四點。我看了茱莉一眼,今晚如此打擾她讓我感到十分罪惡。
我心裏對她充滿抱歉。茱莉看來就像是個瀕死的人,毫無生氣。我好想抱抱她,帶她回家吃點速食,參加幾場年輕人的舞會,買些時髦的牛仔褲。但我知道這些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或許不要多久,她使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成為統計數字的一部分。
付完帳后我們便離開酒吧,清晨潮濕的空氣彷彿還帶着溪水和甜酒的味道。
“晚安,女士,”珠兒說:“你現在要去公園跳土風舞了嗎?”她揮揮手,轉入一條小巷,茱莉則一聲不吭地往反方向離開。我也想回家躺上床,可是事情還沒完。
我緊跟在茱莉背後,跟着她到聖多明尼克街上一幢破舊的三層樓公寓。我看着她爬上樓梯,顫抖地拿出鑰匙,打開綠色鐵門,然後砰地關上。我立刻記下門牌。
好了,布蘭納,可以回家睡覺了。
20分鐘后我便回到家裏。我躺在床上,博蒂趴在我腳邊,我開始擬定下一步的計劃。決定什麼都不做似乎很容易。不打電話給萊恩、不要嚇走茱莉、不要給她任何關於刀子和變態的暗示。查出那個人是不是聖傑魁斯、查出他住哪裏或躲在哪個洞裏。我得將猜測具體化,把資料送進那個白痴專案小組,然後大聲說:“資料都在這裏,男士們,去捉人吧?”
看起來好像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