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眾人
怎麼會這樣?王延思難道和這件案子也有關係不成?為何來魏府祝壽的人似乎都心懷鬼胎?魚辰機、梁樨登兩人似乎都暗自隱瞞着什麼。那麼唐磐和王振武呢?他們在這件案子裏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而魏府中的人似乎也都有難言之隱,從師娘謝清芳,管家楊世貞,乃至徐嫂,啞仆,甚至老師……不,不,老師不會的……可是,繼儒兄當年之死……
雲寄桑越想心中越是說不出的煩躁,森冷的不祥感如同平安鎮上空那沉鬱的陰雲,無聲地籠罩着他。
將那枚小鈴鐺重新塞入懷中,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重新整理那亂成一團的緒,只是始終都無法讓洶湧的心湖重新恢復平靜。
他在露梁一戰中所受的傷勢真的太重了。伊騰博昭的那一掌傷的不僅僅是他的身體,其詭異的真氣更破入了他的紫府,撼動了他的元神,讓他原本通透的道心變得紛亂飄搖。六靈暗識,如同清泉映出山峰的倒影一樣,本就是鍊氣者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對外界的反映。而現在,平靜的心泉已是波瀾蕩漾,所映出的影子自然也變得支離破碎,一片模糊。
雲寄桑為自己斟滿了一杯酒,卻並不飲,而是望着青瓷酒杯思索着:既然暫時無法理清案情,那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儘快去收集更多與之有關的消息。現在看來,當年的一些舊事,特別是魏繼儒和小梅的死因,很可能就是本案的關鍵。魏繼儒的死如今看來頗有蹊蹺,殺害小梅的兇手更是至今沒有找到。只是這些事當年的知情人原本就不多,自己找誰問好呢?謝清芳?她和老師相識已久,卻是魏繼儒死後才嫁給老師的,想必她知道的不會太多;老師雖然很可能知情,但他年歲已高,正當大壽之際,又死了心愛的弟子,若這樣直接去問他當年的慘事,只怕更是不妥;如此說來,便只餘下唐磐一人了。不能再猶豫了,無論如何,當在老師大壽前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
想到這裏,他舉杯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子重重向桌子上一頓,告別老掌柜后,起身離去。
走了幾步,覺得有什麼人正窺視着自己。驀然回頭,卻見街頭拐角的幽暗處,一張慘白的女子面孔正從牆角后緩緩探出,向他邪惡地笑着。
猛地扭頭,雲寄桑加快了腳步。
若說這魏府內如今還有誰能夠無憂無慮的話,定屬我們崔明歡大小姐無疑了。小丫頭雖然人小,膽子卻大得很。雖然前天夜裏遭了驚嚇,轉眼間卻已恢復如初。只是卓安婕這兩天都不放她出屋玩耍,委實讓她悶得緊。加上親愛的師父又老是跑來跑去的不來疼她,無聊之際,只能嘟着小嘴兒一個人將那盒卓安婕送他的彈子翻來覆去地玩着。
只是今天卻來了好機會,卓安婕早上多飲了幾杯,身子有些疲倦,小睡了片刻。明歡把着門探頭探腦地瞄了半天,見她那好看的師姑確實睡著了,高興得捂住小嘴免得笑出聲來,然後躡手躡腳地出了屋,一溜煙地跑到外面的雪地里,這才咯咯笑着自由自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玩着玩着,忽而看到一隻黃色的野兔,蹦蹦跳跳旁若無人地從她的身邊跑過,大耳朵高高地豎著,顯得頗為神氣。
“兔兔!別跑!”明歡歡喜地大叫了一聲,追了上去。
那野兔似乎並不將她崔大小姐的命令放在心上,雖然跑得並不快,卻總是在她要追上時躥開幾步,還不時地側頭看她幾眼,讓明歡頗為氣惱,更是發誓非要捉到它玩個夠不可。
這樣追追停停,越跑越遠,不知不覺中,明歡漸漸地偏離了道路,身邊的樹木也漸漸多了起來。那野兔似乎也被明歡追得急了,幾下便躥入一個地洞中去,隨便小丫頭怎樣呼喝威脅,卻再也不肯出來了。
喊了老半天,明歡才鬱悶地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個已經荒蕪了的院子。院子裏雜草叢生,樹木凋零,乾涸了的池塘被積雪覆蓋著,一片冷寂寥落。
一座粗陋的石屋坐落在院子後方,被十幾顆高大的松柏無聲地掩映着。“喂,這裏有銀么?”明歡喊了一聲。
沒有回答。
明歡又向石屋那邊喊了一聲:“有銀在么?囡系明歡未!”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北風在怪異地回應着她的呼喚。
天空中,有雪花靜靜的飄落。
明歡壯着膽子來到那石屋前,卻發現兩扇厚重的石門被一個碩大的銅鎖鎖着,顯然屋子裏並沒有人。整個石屋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上面糊了窗紙。明歡扒在石門上,黑亮的大眼睛努力地從門縫向里張望着。石門的縫隙中,隱隱可以看到幾件陳舊的傢具。牆皮已經斑駁了,縱橫交錯了許多長長的刮痕。牆壁上面似乎寫着些什麼,卻看不清了,可以看清的,是滿布的塵埃中那深埋的孤寂與凄涼。
不知不覺,明歡心中開始害怕起來,正想不看時,卻被人一下拍在了肩膀上,頓時嚇得她尖聲大叫起來,同時蹲下來,鴕鳥似的縮起了脖子,彷彿這樣做了就可以逃過任何傷害。
“這不是明歡么,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問道。
明歡怯怯地睜開雙眼,剛剛眯開一條縫,又趕緊合起來,生怕看到眼前是一個呲牙咧嘴的鬼怪。
“別怕,是我啊。”那個柔和的聲音又道。
明歡聽那好聽的聲音有些熟悉,這才終於睜開了雙眼。
一種難言的清麗映入她的眼帘,讓她忐忑不安的心終於安靜了下來。
原來是謝清芳。
“系你啊,嚇壞歡兒哩!”明歡拍着小胸脯道。
“明歡,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你師父呢?”謝清芳將受驚的小女孩兒摟在懷裏,輕聲問。
明歡蹭着她香胸,諾聲道:“喜福不見嘞,歡兒一個銀玩嘍?姨姨,你和歡兒一起玩嘞?”
謝清芳抬頭看了看天色,天空一片灰黃,紛紛揚揚的大雪靜靜的降下,便拉起她的小手,柔聲道:“明歡乖,這裏荒涼得很,沒有什麼好玩的,姨姨帶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明歡用力地點了點小腦袋,又忍不住問:“是甜甜糯糯的果果么?”
謝清芳微微一笑:“是啊,很多很多甜甜的,糯糯的果果給明歡吃呢!”
明歡歡呼了一聲,蹦蹦跳跳地隨着謝清芳向園外走去。
“叮——”一聲清脆的鈴音在不遠處的林中想起。
謝清芳突然玉容一變,停住了腳步。
“姨姨?這麼了?”明歡仰起小臉問。
“噓——”謝清芳豎起纖指,向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叮——”又是一聲鈴響,這一次,卻近了一些。
謝清芳的身體開始輕輕顫抖起來,隨即她低下頭,將明歡飛快地抱在懷裏,閃身躲到一叢乾枯的灌木后,低促地道:“明歡聽話,有可怕的鬼物過來了,無論是誰,只要看到它就會被它殺掉。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緊緊閉上眼睛,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千萬不要睜開。要是被它發現了我們,我們都會被它殺死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睜開眼睛!明白嗎?”
深夜的窗前,高大的黑影——明歡的腦海中頓時閃過那天晚上那恐怖的一幕,小臉頓時一片煞白。
“緊緊地閉着眼睛,什麼都不要看,明白嗎?”謝清芳又急促地重複了一邊。
這一次,明歡總算意識到她在說些什麼,點了點頭,緊緊閉上了雙眼。
“叮——”聲音又近了,離她們藏身的地方已不過十幾丈的距離。
謝清芳將明歡緊摟在懷中,自己也閉上了雙眼,喃喃道:“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明歡別怕……”
腳步聲漸漸逼近,踩在雪上的腳步聲沉重而怪異。彷彿深夜老巷中一扇殘破的木門被夜風吹動着,不時發出刺耳的搖擺聲。
明歡閉眼聽着,彷彿看到了有什麼人正伸出慘白的手指把住門沿,然後從那門后慢慢地探出身來……
“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沒事的……”謝清芳在明歡耳邊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彷彿在念誦一句可以保佑她們平安無事的咒語。
腳步聲在她們身邊那灌木叢的另一側停了下來,許久沒有動靜。
明歡覺得自己正重溫着那一夜的噩夢,只是這一次,自己和那魔鬼之間再沒有一扇窗子隔着。
極度的恐懼讓她忘了謝清芳的叮嚀,低着頭微微眯開一條縫隙,向對面望去。
荊棘枝椏的縫隙中,隱約地可以看到一襲寬大的灰色袍袂拖曳在雪地里,一雙黑色的布鞋從布袍的下面露了出來。
袍袂邊,垂着一根長長的紅色絲線。
絲線的盡頭,繫着一枚小小的銅鈴。
突然,那紅色絲線一抖,小小的銅鈴翻轉過來,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孔,向著明歡露出詭異的笑容:叮——!
怪異的聲音在耳邊鳴響,明歡只覺腦中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雲寄桑來到唐磐房門口時,發現他正在大力地抖落大氅上的積雪,似乎剛剛從外面回來。
看到雲寄桑的到來,他好像並不驚訝。只是靜靜地將他讓了進去。
唐磐的屋內的格調和魏省曾的書房非常像,顯得淡雅而樸素,唯一的奢侈品便是一支掛在牆上的玉簫,潔白玉簫雕刻着淡黃色的細膩浮屠紋絡,顯得格外名貴。看到唐磐隨手將大氅掛到衣架上,又取出暖爐點燃,然後才舒適地坐下。雲寄桑的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念頭:那就是唐磐定然常常來魏府做客,這樣才會在這間客房內住得如此自然隨意。
“不知雲少俠駕臨蔽處,有何貴幹啊?”唐磐不緊不慢地問道。
雲寄桑直視着他,開門見山道:“唐先生,寄桑對當年繼儒兄的過世甚感心痛,想知道他當年去世時的詳情,若問老師,則怕再他想起當年喪子之痛,聽說唐先生當年也在魏府,不知對此事先生可知詳情么?”
“當年之事?當年本人不過來魏府做客,知道的事實在有限啊……莫非雲少俠以為這次魏府的案子和當年繼儒的死有什麼關係不成?”唐磐猶豫道,望向雲寄桑的目光中充滿了探詢的味道。
“這個倒也未必,不過據寄桑所知,鬼纏鈴出現的時間和繼儒兄去世的時間非常接近,所以才來向唐先生請教。”雲寄桑誠懇地道。
“不過是巧合而已。所謂的亂力怪神之事切不可輕信,如今朝廷即將重新啟用魏公,總有些小人會跳出來百般阻撓。如今國事凋零,壬辰一戰耗銀數百萬兩,士卒傷亡數萬,大明的底子就快被掏空了。以唐某看來,如今能效仿張江陵(註:張居正是江陵人,所以又稱張江陵)重整大明天下的非魏公莫屬。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賢人隱,亂臣貴。天下興亡,如今只在一人一念之間。雲少俠身為魏公最器重的弟子,又是大明英傑,必會為你的恩師和大明天下盡一份心吧?”唐磐盯着雲寄桑道,言語之中,似對鬼纏鈴的出現並不在意。
“這是自然,只是唐公話中似有所指,寄桑愚鈍,不知……”雲寄桑略帶疑惑地問。
唐磐微微一擺手:“雲少俠說笑了,以你的聰慧,怎會看不出這次壽宴有人是心懷叵測而來?這所謂的鬼纏鈴便是他們借題發揮的最好借口!哼,魑魅魍魎,跳樑小丑!”
雲寄桑站起身來,皺眉在屋內來回踱了幾趟,突然停步,問道:“昨夜朱長明遇害時,唐先生曾說過去拜訪老師,不知路上可曾遇到什麼人?”
唐磐靜思了片刻,似在回憶當時的情形:“那天雪很大,四周白茫茫的什麼都看不清。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只遠遠地看到鏗然居外有人在鬼鬼祟祟地窺視,你倒是猜猜看,那人是誰?”
雲寄桑心中一動道:“莫非是梁樨登?”
“不錯,莫不成雲少俠真以為他是一個商人嗎?從今日起,你要千萬留意魏公的安危。據我所知,沈一貫這個老匹夫正在偷偷編纂一本東林天鑑錄,以污衊我東林群傑,而魏公的名字就在卷首!雲少俠,現在是非常之際,我東林與浙黨間已勢同水火,一旦魏公入朝,以他的威望號召天下士林,則大事可期。這幫無恥小人現在是狗急跳牆,以他們的陰險狡詐,什麼事做不出來?”唐磐一拍桌子,沉聲道。
雲寄桑心中一驚,腦中急速思索着:唐磐所言到底有幾分可信?昨日梁樨登連天池茶和蒙山茶都分不清,的確不是真正的茶葉商人。唐磐呢?他是老師的摯友,現在看起來他對老師的再度入朝抱有極大的期望。按理他是不會做出對老師不利的事來的,可是……想到這裏他抬起頭來,直視唐磐道:“唐先生的話寄桑記下了,但還是有幾個問題想請問唐先生,不知先生可否作答。”
“但問無妨。”唐磐洒然道。
“壽宴上有不軌之徒一事老師是否知曉?”雲寄桑問道。
“不知,魏公胸懷坦蕩,對這樣的陰謀詭計一向不察。正是為此,當年才會遭了朝中小人之算。”唐磐恨然道。
“唐先生可曾見過梁樨登么?”雲寄桑追問道。
“見過,這人自稱商人,卻是京城歡場內的紅人,出手闊綽,頗多出入官宦之家。依唐某看,此人十有八九便是浙黨的密探。”唐磐斷然道。
“唐先生那夜是幾時到的鏗然居?”雲寄桑又迅速地問。
“亥時初刻。”唐磐答道。
“那離開呢?”
“還是亥時初刻,我未做任何停留。”
“可曾與老師見面?”
“未曾,魏公那時已經安睡。”
“師娘那時可曾睡下?”
“魏夫人當時尚未安睡。”
“可曾遇到王老鏢頭?”
“未曾,那時他已離開。”
“可曾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雲寄桑追問的速度越來越快。
“未曾聽到。”
“可曾看到兇手?”雲寄桑迫不急待地追問。
“未曾。”唐磐不假思索地道。
“可曾察出魏繼儒的死因?”
“未曾,當年……”唐磐突然收聲,死盯着雲寄桑。
雲寄桑微微一笑,向唐磐躬身道:“多謝唐先生賜教,寄桑告退了。”
才一出門,便看到徐嫂行色匆匆地趕過來,見到他,遠遠地便高聲喊:“雲少爺,崔小姐出事啦!”
雲寄桑心中一驚,縱身過去,一把抓住徐嫂的肩膀,急問道:“明歡出了什麼事?”
“她和夫人一起撞到了鬼纏鈴,現在暈了過去。卓女俠正陪着她呢!”徐嫂喘息道。
雲寄桑不等她說完,身形飛起,運盡全身功力向居處趕去。
北風夾雜着雪花迎面撲來,冰冷地撕咬着他的肌膚。因為一隻手臂,難以維繫平衡,他腳下幾次踉蹌,險些跌倒。就這樣一路逆風狂奔,直待看到房子的門外,他才喘息着停了下來。
看着那間房子,雲寄桑發覺自己竟然沒有推門的勇氣。
如果明歡出了什麼事,自己該怎麼辦?
如果失去了這個親愛的孩子,自己是否還有勇氣面對身心內負擔著的沉重傷痛?
原來,不是自己在戰場上拯救了這個孩子。
原來,是這個孩子在戰場上拯救了自己。
“喜福,你喜歡歡兒未?”那稚嫩的童音在自己的耳邊迴響着,歡快明朗,彷彿一道照亮深淵的午後陽光。
明歡……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呼喚這個可愛的名字。
門開了,迎向他的,是卓安婕略帶疲憊的玉容。
“師姐,明歡她……”雲寄桑臉色蒼白,左拳緊握,低着頭,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放心吧,她沒事的。”卓安婕盡量輕鬆地笑着說。她非常清楚此刻這個師弟的心情,當年自己練輕功從崖上摔傷后,他也以這樣的表情,在自己屋外哭哭啼啼地守了一夜。
雲寄桑聽了她的話,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不過等到他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明歡時,心又提了起來,忙為明歡把脈。好在明歡脈象沉而不亂,的確沒有什麼大礙,這才真正放下心來,轉身問卓安婕:“師姐,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也怪我,方才小睡了片刻,想不到這丫頭竟偷偷一個人溜了出去。”卓安婕自責道,“剛才是楊管家將她送過來的,聽說她和魏夫人在後花園遇到了鬼纏鈴,好在她們命大,閉起雙眼躲在樹叢后,竟然逃過了一劫。”
“鬼纏鈴竟然會在白天出現?”雲寄桑自言自語道。
“倒是稱得上白日見鬼了。可惜我不在場,否則倒是真要會會這神秘莫測的鬼纏鈴。”卓安婕淡然道。
“師姐切莫大意……”雲寄桑神色凝重地道,“我看遇到鬼纏鈴的死者死狀怪異,顯然是死於非常手段。對付這樣的兇手,武功未必管用。在我沒有摸清鬼纏鈴的真相之前,師姐千萬不要插手。”
卓安婕自然知道這個師弟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全,便隨口答道:“知道啦,那就拜託雲神捕趕緊將兇手緝拿歸案吧!這些日子住在這鬼里鬼氣的鎮子上,真是煩心,等你老師壽宴一過,我們就去江南吧。”
江南……柳綠鶯飛,小橋流水的江南,那裏,應該是個溫暖的天地吧……只是魏府如今陰雲密佈,危機重重,老師年事已高,自己又如何放得下?雲寄桑的心中充滿了猶豫。
卓安婕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嘆:這個師弟心中實在是太多牽挂了。難怪他天分奇佳,武功卻始終難以大成。不過,在自己的心中,這也正是他可愛之處。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喜福……”昏迷中的明歡發出一聲輕輕的呻吟,嬌小的身體扭動起來,似乎想從一個噩夢中掙扎出來。
雲寄桑忙坐到床邊,輕輕握住她的小手,柔聲道:“明歡,師父在這裏,就在你的身邊。”
似乎聽到了他的回應,明歡停止了掙扎,小小的臉上也開始變得恬靜。
雲寄桑愛憐地撫摸着她的小臉,為她將被子掖好。
“喜福,鬼屋……小心……”明歡又喃喃地道。
雲寄桑皺了皺眉,問卓安婕道:“師娘在哪裏?”
卓安婕沒好氣地道:“你念念不忘的那個美貌師娘正在鏗然居那裏接受詢問,王捕頭他們都在那邊,只是她似乎也受驚不小,一時怕也說不清什麼。”
雲寄桑想了想道:“我得過去一躺,明歡就麻煩師姐了。”
卓安婕點頭道:“你去吧,不過記得早去早回,我怕這孩子醒來見不到你會難過。”
雲寄桑點了點頭,又深深看了明歡一眼,轉身去了。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天空、大地乃至周圍的一切,都在這紛亂的雪花中靜默了起來,只有北風還在不甘地到處遊走,咆哮着彰顯着自己的存在。
雲寄桑冒雪來到鏗然居的時候,遠遠地便望到那沉默的管家楊世貞守在房門口,白雪青衣,身姿筆直得如同院子裏那棵挺拔高聳的梧桐。見他來了,楊世貞微一點頭,向一邊讓開。
雲寄桑跺了跺腳,一挑門帘,大片的雪花立即隨他湧進了屋子。他連忙轉身將帘子放下,抖了抖身上的積雪,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屋子裏已經坐了不少人。謝清芳頭戴一抹素白的珠子箍,撫着胸口斜靠在桌邊,臉色蒼白,顯然受驚不小,魏省曾正她身邊低聲安慰着。這位大儒似乎剛剛起身,一身靛青的落花流水員外袍有些凌亂,臉色也有些憔悴。王振武披着棗紅的大氅,拄着他的九環大刀和王延思低聲地討論着什麼;魚辰機依舊一身素白的道袍,正懷抱拂塵,淺淺地嘬着茶,一副從容的樣子;唐磐則一身灰色的文士服,面沉如水地坐在一邊,手裏把玩着那隻雕着浮屠紋的玉簫,似乎心有所思。這些人神態各異地團團圍坐着,生動得如同一幅梨園群生像。
看着他們,雲寄桑暗暗皺了皺眉,這些人看起來甚是和睦的樣子,但卻不知為何讓他總是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屋子裏雖然炭火燒得正旺,然而卻無法令他產生一絲的溫暖。
雲寄桑來到魏省曾身邊,低聲道:“老師,學生來了……”
魏省曾抬起略顯憔悴的面孔,看到是他,略顯茫然的眼神又重新清晰起來:“是幼清啊,你來得正好。看看,我這魏府……當年先皇賜匾‘德厚文昌’,天下士子傳詩共賀,排宴十日,那是何等榮耀?可現在呢?這堂堂的魏府卻成了九幽地獄,妖魔出沒,鬼怪橫行!鬼纏鈴,鬼纏鈴,嘿嘿,這鬼纏來纏去,竟然都纏到家裏來了!這鬼物害了長明還不算,竟然又差點害了你師娘!今日為師不過小睡了片刻,你師娘就出了這樣的事,好在她沒出事,不然為師我……你不知道,這些年你師娘為了我有多辛苦!青天不開眼,白日鬼狂猖!這鬼纏鈴還真是肆無忌憚了,它以為我這魏府是什麼地方?我魏亞子當初在朝廷上書直柬,數斗權閹,血雨腥風中談笑自若,連掉腦袋都不怕,難道會被這些小小的妖魔鬼魅嚇住?嘿嘿,這也太小瞧老夫了!你幫幫老師,把這個什麼鬼纏鈴給揪出來!老夫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些混帳在我魏亞子門前裝神弄鬼!”說著,他變得激動起來,聲音高亢,鬚髮皆揚,頗有當年小天子而任天下的豪氣。
雲寄桑心中一驚,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老師用自己的小字“亞子”了,每次用它時,定是他氣憤欲狂之際,心憂之下忙勸慰道:“老師稍安毋躁,學生定將此事察得明明白白,還魏府一個安寧。”又轉向謝清芳問道:“師娘,你可否再將今日之事再詳詳細細地說一遍?”
謝清芳微一猶豫,點了點頭,緩緩道:“今天我去藥房取葯,無意中看到明歡一個人在一處廢屋玩耍,怕她出事,就想帶她回來。誰知剛走不遠,就遇到了那鬼物……”說著,臉上露出驚悸之色。
“你如何確認那就是鬼纏鈴呢?”王延思懷疑地問。
“不會錯的,這幾年很多人抖曾經聽到過那鬼纏鈴在鎮中穿行。那鈴聲真的非常特別,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所以只要聽過,就絕不會認錯。”謝清芳心有餘悸地回答。
“你們看到它的模樣了么?”雲寄桑沉聲問。
謝清芳有些緊張地搖了搖頭:“傳說只要看到那鬼物的樣子,就必死無疑。所以當時我只是抱着明歡躲在樹叢后,根本不敢睜眼看它。”
“哦?那真是可惜了。魏夫人可知那鬼纏鈴在那裏都做了些什麼?”王延思望着謝清芳的目光依舊充滿了懷疑。這也難怪,朱長明昨夜剛剛被鬼纏鈴害死,而謝清芳和明歡遇到鬼纏鈴卻平安無事,的確令人生疑。
“我真的不清楚,當時我只是感覺着那鬼物在樹叢的另一側停住了,心裏嚇得要命,只能拚命對自己說:不睜眼就沒事的。後來就聽到一聲奇怪的鈴響,我便暈了過去。再醒來時,那鬼物已經不見了。”謝清芳略顯委屈地辯解道。
鬼纏鈴在魏府內白日出現有何目的?它在後花園碰到謝清芳是巧合嗎?後花園的那座廢屋又隱藏着什麼?謝清芳在說謊嗎?還是鬼纏鈴原本就不打算加害她……
雲寄桑沉思了片刻,又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謝清芳想了想:“大概……離現在也就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那時自己剛到唐磐處,想着,他側目看了唐磐一眼,恰好唐磐也正看向他,兩人目光一觸,不由各自避開。
“不知各位半個時辰前都在做些什麼?”王延思突兀地問。
魏省曾先道:“老夫方才在房內讀《左傳》,讀到成公卷時太過睏倦,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一直到夫人進來將我喚醒,這才知道出事了。真是慚愧……”說著,他搖了搖頭,愛憐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我一個時辰前和捕頭去了魚真人處后,就到魏府外的李記酒館裏喝了點酒。半個時辰前又到唐先生那裏小坐了片刻。”雲寄桑接著說道。
他等了片刻,卻不想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心中不由暗生疑慮:為何這幾人都不說自己的去向?莫非他們都有難言之隱不成?
卻聽王延思問道:“王老鏢頭,你方才一直和我一起討論案情,便不必多說了,其餘諸位,還請分說個明白。”
雲寄桑心中一動,隱隱地想到些什麼,一個模糊的畫面在腦海中微微地閃現了一瞬,又沉入了紛亂的記憶中。
“本人適才與雲少俠說了些陳年舊事,此後一直在書房靜思,未曾出門。”唐磐坦言道。
“雲少俠?”王延思望向雲寄桑。
雲寄桑點頭道:“不錯,片刻前我和唐先生的確在一起,只是我在那裏只逗留了不過盞茶功夫,此前唐先生的去向在下卻是不知。”
唐磐面色一變,冷冷地望着他。
雲寄桑卻不以為意,他一向隨意,對此人那種故作深沉的做派向來沒什麼好感。
“唐先生,還請明示。”王延思追問道,眼神凌厲得如同發現了獵物的蒼鷹。
唐磐猶豫了一下道:“唐某此前看雪景正好,便出門賞雪,在園中逗留了片刻。”
“唐先生真是好興緻啊!”王延思嘿然道。
唐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魚真人,不知芳駕……”王延思又轉向魚辰機。
魚辰機先是大有深意地望了唐磐一眼,隨即輕聲道:“貧道和唐居士一樣,也是看雪景正好,一時興起,在外邊賞玩了片刻。”
話音未落,梁樨登卻搖着扇子,翩然走了進來。
王延思笑道:“梁先生來得正好,方才鬼纏鈴現身,這裏的諸位剛剛說到自己的去向,不知梁先生方才又在作些什麼?莫非是在院子裏賞雪景么?”
梁樨登微微一愣,一幅訝然的樣子道:“王捕頭卻是如何得知的?梁某方才看雪下得甚是有趣,便出去到處走走,以得其樂。怎麼,有何不妥之處么?”
王延思臉上怒氣一現即逝,隨即大笑道:“有趣有趣,王某平生辦案無數,這般有趣的案子卻還是頭一次遇到。感情諸位都是喜好賞雪的有心人,王某受教了!”
屋內的諸人形色各異,連謝清芳的唇邊都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只有魏省曾神色懵懵,似乎仍未明白為何眾人偏偏此刻全去賞雪了。
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響動,魏省曾忙問:“誰在外面?”
“老師,是學生來給老師請安。”外面傳來陳啟低低的聲音。
“是子通啊,進來吧。”魏省曾欣慰地道。
“是。”陳啟應了一聲,躬身蹭了進來,抬眼掃了眾人一眼,突然神色大變,低下頭去。
“陳老弟來得正好,王某方才問道各位半個時辰前的去向,現在只餘下老弟一人未說,如今還請明示。”
陳啟諾諾說不出話來。
“怎麼,莫非陳老弟方才看雪下得太好,出去到荒郊野外賞了雪景不成?”
陳啟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起來,忙道:“不成,我、我方才只是到後花園附近走走,僅此而已。”
“噢?”王延思冷笑道,“後花園附近,那不是魏夫人遇到鬼纏鈴的所在么?陳老弟可曾看到些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
陳啟臉色大變,慌亂地道:“沒有,我沒看到什麼,不,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王延思上前一步,逼問道。
陳啟拚命點頭道:“真的沒有看到,什麼都沒看到。”說完,便向魏省曾施了一禮,匆忙轉身離去了。
雲寄桑正想追出,卻聽謝清芳詫異地道:“陳子通也在么?我當時卻沒看到他,只是……”
“只是什麼?”王延思忙問。雲寄桑也停住了腳步。
謝清芳微一猶豫:“那鬼物離開后,我在後花園只碰到了楊管家,是他叫醒我,也是他幫忙把明歡送到卓女俠那裏的,卻並沒有看到子通。”
王延思聽了便喊了一聲:“楊管家,請你進來,在下有事相詢。”
門外沒有回答。
正當雲寄桑想出去叫人時,楊世貞挑門帘走了進來,束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邊。
王延思的目光在謝清芳和楊世貞之間轉了轉,問道:“楊管家,剛才魏夫人說在後花園時是你喚醒她的,是這樣嗎?”
楊世貞點頭道:“正是,小人當時是在後花園附近,只是小人趕去時,那鬼纏鈴已經離開了。小人見夫人和崔小姐都受了驚,也沒敢追出去,是以並未見過那鬼纏鈴。”
“不知楊管家那時去後花園做什麼?”雲寄桑輕描淡寫地問道。
“稟雲少爺,府里人少,後花園一向是歸小人照料的。那裏雖然沒什麼東西,可小人每隔三五天都會去園裏巡視一番的。”
“那楊管家當時還見到過其他人么?”王延思在一邊又問。
楊世貞想了想道:“我來到後花園時,只在附近見到那啞仆在打掃,其他人倒是未曾得見。”
王延思眼中銳光一閃:“啞仆?嘿嘿,只可惜他是個啞巴,怕也問不出什麼。既然如此,王某也不便多問了。諸位,鬼物既現,怕魏府中又不得安寧了,今晚各位還需小心在意才是。”說完,他抬頭向門外望去。
門口的雕樑上,一隻小小的鈴鐺正乘着風,邪異而愉悅地搖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