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腥往事
茶葉在沸水中泡了已有片刻,緊皺成一團的葉片舒展開了,變得柔亮順滑,並且正慢慢地往杯底沉去。那瓷杯中的水亦隨之被染成了淺淺的綠色,茶香開始飄散。
我把茶杯端在手裏,輕輕啜了一口后,贊道:“好茶!”
孟婆子聽到了我的讚許,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臉色愉悅。
坐在我身旁的吳警長卻沒什麼雅興。他端着茶杯,只是不停歇地往杯口吹着涼風。等那茶溫降下來之後,老頭便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將整杯茶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好幾片茶葉也被他卷進了嘴裏,他粗魯地嚼了嚼,然後“呸”地一聲吐在了地上。
孟婆子搖着頭轉過臉去。她的手裏捏着桿毛筆,開始往一張白紙上寫着些什麼。年紀大了,她的眼神也不太好,寫字的時候鼻子尖都快貼到紙上去了。
趁着這功夫,我得空打量起這座院落。院子不大,面南背北矗着兩件瓦房,在東、西、南三面則圈起了一溜圍牆。屋前的空地上擺着張小桌,我們三人正圍着這小桌而坐。
院子裏有棵皂角樹,樹下打了口水井。聽孟婆子說,泡茶用的水就是從井中打來,而那水質也果然甘洌爽口。
我在四下里環顧,吳警長則抬頭看着天。他轉了轉自己的肩軸,用抱怨的語氣說道:“我這肩頭酸痛得厲害,今晚晚上九成九還得下雨。”
“你那風濕也有十來年了吧?”孟婆子略略瞥了老頭一眼,道,“回頭我給你熬幾副膏藥貼貼。”
吳警長一晃腦袋說:“沒用。人老了,骨頭也銹了,還能回到少年的時候?這山裏面也陰濕,在縣城就好多了。”
“一會你就早點回去,等明天我做完了法事你再過來。”孟婆子說話間已經把該寫的東西都寫完了。她將那張紙遞給吳警長,說:“就是這些,你看看吧。”
吳警長對着紙張念道:“香案一張,神龕一副,白布一匹,紅燭五對,靈牌塊,硃砂一瓶,麻繩一捆,大紙三刀,高香三捆……嗯,你再想想,別漏了點什麼。”
孟婆子道:“全了,照着準備吧。”
吳警長點點頭,把那張紙又推到我面前:“馮大偵探,這點小活就有勞你跑一趟了。”
我把手裏的茶杯放回桌面,問道:“我一個人去?”
吳警長翻了翻眼睛:“你不會連這點事也辦不了吧?”
無端端又受人輕視,我很不爽地把那張紙折起收好,嘀咕道:“這有啥辦不了的?”
“你得跑一趟縣城。”吳警長摸出塊破懷錶看了看,“去縣城的火車正晌午發車,你抓緊出發,正趕得及。回峰安的車下午五點從縣城出發,買東西的時間也足夠了。對了,這麼多東西你一個人不好拿,得找個擔擔仔。”
我心中暗想:你跟我一塊去不就行了嗎?還找什麼擔擔仔?不過這話又不能直說,我便繞了個彎子問:“你幹嘛去?”
“我回家啊。我又不在這鎮上住,再說了,晚上一下雨,我這把老骨頭能受得了嗎?”吳警長一副天經地義的口吻,而他說的這些理由也確實不好駁斥。他本是縣城裏的警長,只是為了楚雲的案子才來到峰安鎮,晚上自然還是要回縣城居住的。
我只好起身,準備辛苦一趟。吳警長坐着沒動,說:“你快去吧,我再喝上兩杯茶。”
我略有點奇怪:“你不跟着火車回縣城嗎?”
“我不坐火車。我有警署公配的腳踏車,騎着不要一個鐘頭就能到家了。”吳警長一邊說一邊給自己的茶杯里續滿了熱水,頗有點洋洋得意的意思。
你喝哪門子的茶?只糟蹋了好水好茶葉。我在心中悻悻暗想。但想完了也只能幹咽兩口唾沫,獨自出門而去。
到了火車站附近,卻見一幫擔擔仔正圍在一起,一邊聊天一邊等活。阿錘恰好也在裏面,我便直接上前招呼他。阿錘還記得上次吃了我的酒,在腳力錢上稍稍讓了點。兩邊談妥之後我就去買好車票。這時離發車還有半個多鐘頭,我又在車站外面隨便買了幾個燒餅,跟阿錘兩人一分,算是對付了午飯。
肚子填飽之後,我們就進站等車。十二點十分,火車準時到站。我們倆上了車,一路向縣城而去。
也就開了二十多分鐘,火車已停靠在縣城站台。下車進城一看,這縣裏果然比峰安鎮繁華許多。街面上人流不息,兩邊各色商鋪一應俱全。我對照着孟婆子開具的清單,在街上來迴轉了一圈,很順利地把所需物品各自備齊。看看時間,回鎮上的火車還得有一個多鐘頭才能抵達,於是我便帶阿錘找了個路邊的茶攤,坐下來歇歇腳。
阿錘喝了一大口涼茶,看着那扁擔挑子問我:“你買這些東西幹什麼?”
“不是我買,我這是幫孟婆子置備的。”
“孟婆子?”阿錘把眼睛眯了起來,“她這是要做法事?”
我點點頭,然後把孟婆子今天上午去醫院給女孩喊魂未果的經過向阿錘講述了一遍。阿錘聽了便一咂舌頭說:“嚯!這次連孟婆子都沒能把魂兒喊回來?這女鬼可是越來越厲害了!”
我反感地皺起眉頭:“什麼女鬼?”
“喲,看把你心疼的。”阿錘流里流氣地咧嘴一笑,“我又不是說楚雲是女鬼,我的意思是楚雲被女鬼附了身。這女鬼越來越厲害,連孟婆子都要治不住她啦。”
我正色駁斥道:“別胡說八道的,好端端哪來的女鬼?云云那是生病了,大夫說那叫精神分裂症。”
“呸!”阿錘一口啐在地上,“大夫的話也能聽?這峰安鎮上的事情,他們知道個屁!”
阿錘的話里顯然藏着潛台詞,令我不得不追問:“你什麼意思?”
阿錘沖我擠了擠眼睛,沖我神秘兮兮地說了聲:“這裏頭有故事呢!”
“什麼故事?”
阿錘卻又不說了,他撐了個大懶腰:“這事說來話長,這回又累又渴的,改天再聊吧。”說完又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地只顧牛飲。
我看出對方心裏的小九九,便主動掏出塊銀元,往他懷裏一扔。阿錘把那銀元抄在手裏,湊到嘴邊吹了一口,聽那“嗡嗡”的聲音響起,他那黑黝黝的臉上也綻滿了笑意。
“行,那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說說。省的你啥都不知道,傻呵呵的還真把自己當成個情種呢。”阿錘把茶碗往桌上一頓,挺起腰板來,如說書先生般拉開了架勢,而他一開口便爆出了猛料:“我告訴你吧,附在楚雲身上的那個女鬼不是別人,正是凌沐風的親妹子!”
什麼?我愕然一怔,瞪眼看着阿錘,滿面驚疑。阿錘見我這副表情,愈發的得意,他清了清喉嚨,又道:“這事要是從頭說的話,可就久遠了。那得是二十……嗯,二十一年前了吧?當時峰安鎮上出了個遠近聞名的大美女,這個美女姓杜,叫做杜雨虹。嘿嘿,你猜這個人是誰?”
“難道是楚雲的生母?”對方既然這麼問,從時間關係上我自然能得出這樣的猜測。
阿錘一抬手指道:“你猜對了。這杜雨虹到底有多美呢?你看看今天的楚雲就知道啦。當年我們整個峰安鎮的男子誰不對她動心?就連凌家老爺也不例外,他給杜家下了大聘禮,要娶杜雨虹做他的二房。”
“凌家老爺?這是凌沐風的什麼人?”
阿錘咧嘴一笑:“你小子腦袋轉得倒快。凌家老爺就是凌沐風的生父!當時凌老爺已經娶了一房夫人,凌沐風就是大夫人生的頭一個孩子。在凌沐風五歲那年,大夫人又懷上了胎兒。那凌老爺落得寂寞,想收個二房。這便與峰安鎮上的大美女杜雨虹有了瓜葛。”
“哦。”我緩緩點頭。二十一年前已是民國初年,名義上算廢除了一夫多妻制。但其實很多大戶人家娶個二房三房仍然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以凌家在峰安鎮的權勢,要把鎮上的頭號美女收為二房,這事也合情合理。
卻聽阿錘繼續說道:“凌老爺以為杜家收了聘禮,這事就算定了。可他哪知道,杜雨虹早就有了相好的心上人。這兩人暗地裏常常私會,峰安鎮的頭號美女,嘿嘿,她已經不是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啦!”
“哦?”我饒有興趣地問道,“杜雨虹和別的男人私定終生了?那男人是誰?”
“是個外來的獵戶。要錢沒錢,要勢沒勢,也不知這大美人為啥就看上了他?”阿錘又喝了一大口涼茶,他用衣袖狠狠地抹着嘴,似乎有些嫉妒難平,“眼看凌老爺定下的婚期越來越近,這杜雨虹的肚子居然慢慢地隆了起來。那姦情也就瞞不住了。一時間整個峰安鎮都沸沸揚揚的,大傢伙都在議論這事。杜家的父母可急了,把杜雨虹關在家裏,不讓她再出家門半步。沒想到這獵戶一不做,二不休,居然衝到杜家把杜雨虹搶了出來……”
我聽到此處,禁不住拍手贊了聲:“好!”
“好?”阿錘莫名瞪着我,無法理解我的情懷。
“有情有義,敢作敢當,好男兒便該如此!”
阿錘沖我擰了個白眼,陰陽怪氣道:“莫非你也想學那個獵戶,做個有情有義的好男兒?”
我哼了一聲,並未否認。
阿錘又冷笑道:“你以為做好男兒那麼容易的?昨天的事忘了?”
我的心口一沉,像是被人狠狠地悶了一拳。昨天那番凄慘的遭遇叫人怎能忘記?不管是凌沐風的手下把我擄走,還是後來警察把我押回警所,這些過程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的,小鎮上恐怕早就當趣事傳遍了吧?凌沐風就是要摧毀我的尊嚴,讓我無顏繼續在鎮上立足。
好在阿錘倒沒有揪住我的痛處不放。見我泄氣沉默了,他便轉回思路,繼續講述那段往事:“那獵戶把杜雨虹搶走之後,兩個人便躲進了深山裏。杜家雖然多次派人去尋找,但山那麼大,那小子又是打小在山裏長大的,要找到他的行蹤談何容易?杜家人白忙活了一陣之後,只好作罷。他們把聘禮退給了凌老爺,約定了這樁醜事雙方都不再提。從此以後,杜家只當沒了這個女兒。”
我眉頭一皺,反問道:“這麼一個啞巴虧,凌老爺就咽下去了?”
阿錘“嘿”地一聲:“這種丟臉的事情,就是普通人家也受不了啊,何況是凌家?不過凌老爺自有高深的手段,他使力使在暗處,但是一出手,就必然拿住了你的咽喉要害!”
“這話我信……”我低頭沉吟着,對那獵戶有點同病相憐似的,然後我又問,“這凌老爺,到底使了什麼手段?”
阿錘繞了彎道:“那獵戶自以為躲進了深山,狩獵砍柴,有吃有喝的,還有美人陪在身邊,日子快活好似神仙。但他忘了一條,杜雨虹可是懷着身孕的!”
我附和道:“嗯,一個孕婦在山上的日子可不好過。”
“光是過日子倒也罷了。再怎麼苦,也能捱過去。可女人總得有生產的那一天啊,到時候誰來給她接生?”
對方這話一說,我立刻便悟出了滋味:“凌老爺把他們接生的路給斷了?”
“凌老爺在鎮上放出話來,誰也不準上山去給杜雨虹接生。然後他就在鎮子上耐心地等着,等着那兩人自己下山回來。”
我點頭道:“是啊,這兩人都沒有成過家,哪懂得接生的事情?到時候必然要下山來吧,畢竟這事含糊不得,萬一弄不對了,可是一屍兩命!而只要他們下了山,以後的事情怎麼辦,就得求着凌老爺的臉面了。”
阿錘續上一碗涼茶,邊喝邊說:“你猜錯了。那獵戶硬氣得很,他還真沒有帶杜雨虹下山。到了臨近生產的時候,他自己偷偷地跑到鎮子裏,抓了一個接生婆上山去了。”
“哦?”我感慨道,“那他的膽子可真夠大的。”
“這就膽大了?”阿錘眯起眼睛說,森森然說道,“你要是知道了他後來做的事情,還不得嚇個半死?”
看着阿錘的表情,我竟有些莫名忐忑,小心翼翼地追問:“後來又怎樣?”
阿錘沖我一撇嘴:“這得慢慢說,你急個什麼?嘿,說起那個被抓走的接生婆,你倒也認識……”
我立刻想到可能的對象,脫口而出:“孟婆子?”
“就是她。要說當年孟婆子也是個人物,什麼占卜祭祀啊,接生祝壽啊這些事,鎮上的人都喜歡找她操辦。”阿錘評論了兩句,然後他抬頭往天空裏掃了掃,說,“我記得那個時節就跟現在這天差不多。一天深夜,凌老爺忽然來找我,說要雇我上山去。我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孟婆子被人抓走了。凌老爺也沒瞞着我,直說便是拐走杜雨虹那傢伙乾的。現在他們要上山尋人。”
我有點詫異:“為什麼會找到你?”
阿錘挺起,“啪”地拍了一下:“我那會砍柴挑擔,也是老往山裡跑的。這鎮上除了那個獵戶,誰比我更熟悉山路?”
我凝目端詳了對方兩眼。從年齡上分析,阿錘當時正是二十左右的壯小夥子,而他肌肉矯健,即便現在看也不遜色。所以他這番話倒不像是吹牛。
阿錘見我信了他的話,神色間略有幾分得意,那挺起來的便放不下去了。他炫耀似地把手裏的那碗茶一口氣喝完,這才又說道:“那天晚上,凌老爺組織了十來個強健的漢子,上山之後分頭尋找。你要知道,孟婆子是個小腳女人,她能往山上走多遠?而且杜雨虹即將臨產,也總得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吧?所以我們一開始就把目標定在了附近的那幾個山洞。大家分頭搜尋……”
“找到了嗎?”我對結果非常關切。
“找到了。”阿錘停頓了片刻,又道,“不過不是我找到的,是另外一組人找到的……我只是得到消息之後才趕過去……”
“那你們抓住他了?”
“那個獵戶?”阿錘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只是找到了孟婆子,還有杜雨虹。”
“然後呢?”
“然後,嘿……”阿錘沖我怪模怪樣地擠着眼睛,“你真要聽?”
那還用問嗎?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阿錘便晃了晃手中的茶碗說:“杜雨虹已經死啦,而且死得很慘!”
死了?我微微一怔,而阿錘則繼續說道:“她的肚子被人剖開,腸子內臟全被掏了出來,血漫了一地……”
為了渲染那種血腥恐怖的氣氛,阿錘故意壓低了聲音,表情也做得猙獰誇張。我暗地裏打了個寒噤,同時忍不住又要追問:“怎麼……怎麼會這樣?”
“這個嘛……”阿錘翻着眼皮說,“我想多半是因為杜雨虹生不出孩子,所以那獵戶就把她的肚子剖開,然後把孩子取走了。你大概不知道吧,胎兒藏在女人的肚子裏,要想取出來的話,先得把一堆腸子搬開!”
這得是多麼血腥的場景?我簡直無法想像!尤其是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身上。我感覺胸口壓抑難當,憋了好久才又問道:“為什麼?孟婆子不是過去了嗎?孩子怎麼會生不出來?”
阿錘晃晃腦袋:“那我怎麼知道?這話你要問,也得問孟婆子啊。”
“你們當時沒有問她嗎?”
阿錘道:“問了,但她什麼也不說——她已經被嚇傻啦。”
“以後難道也沒有說過?”
“沒有。”阿錘再次搖頭,“對於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孟婆子一直守口如瓶。不過她也透過一點點口風,好像杜雨虹臨死的時候給她下了詛咒的,不准她亂說。孟婆子這人信鬼神,自然就不敢說了。”
詛咒?我想起了上午孟婆子和吳警長的對話。這次做法事招靈似乎也是和什麼詛咒有關。這是不是一回事呢?杜雨虹又為何慘遭剖腹之苦?這些謎團在阿錘這裏看來是得不到答案了。我只能問些別的問題。
“那個獵戶去了哪裏?”
“他跑了,又躲進了深山裏。剖出來的孩子也被他帶走了。”阿錘說完這句話,正好低頭喝茶的,忽然又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對了,他逃走的時候還殺了一個人呢。”
“殺了誰?為什麼?”
“是鎮上的一個小夥子。就是他首先找到了那個出事的山洞。當時他們一組的有兩個人,小夥子趕在最前頭,正好和那獵戶撞上了。你想啊,那獵戶正急着逃跑呢,哪有時間跟他糾纏?直接一刀就捅在心窩子上了。”
“他做事倒也……”我費力地咽了口唾沫,道,“倒也真是心狠手辣!”
阿錘“哼”了一聲:“心狠手辣?是,他絕對配得上這四個字!只不過你這話說得太早,真正心狠手辣的事情你還沒聽到呢!”
我瞪大了眼睛:“他還做了什麼?”
阿錘道:“大約半個月之後,那獵戶又偷偷從山上下來,他趁着深夜潛入了凌家府上,殺死了凌老爺,並且搶走了凌家的小女兒。”
“凌家的小女兒?那就是凌沐風的妹妹了?”我分析道,“對了,你剛才說凌老爺想要迎娶杜雨虹的時候,凌夫人正懷着身孕,那算起來凌家小女兒不是該和杜雨虹的孩子差不多大?”
阿錘想了一會說:“還是凌家的女孩稍微大點,不過也大不了多少。我記得凌老爺被殺的那會,凌夫人好像剛剛出了月子。”
“嗯……”我又沉吟道,“杜雨虹因為生產而死,那獵戶難免要把這筆賬算在凌老爺頭上。所以他才會下山殺人報仇吧?但是他搶走凌家的小女兒又是為什麼呢?”
“他就是個瘋子!他對凌家恨之入骨了,後來做的事根本就不能以常理來論斷,他已經成了一個魔鬼,一個畜生!”阿錘說到這裏,臉上居然出現了憤然的神色。他罵別人是瘋子、魔鬼、畜生,可他自己也不過是個潑皮無賴。先前描繪杜雨虹的慘死,他的言語神態間還滿是獵奇般得噱頭,現在卻連他也沉不住氣了,這獵戶到底又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情?
我用詢問的目光看着阿錘,心中三分好奇,七分恐懼。
阿錘回視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吃了那孩子的肉!”
“什麼?!”我驚愕之極,半天沒都合攏。良久之後我才搖頭道,“這……這怎麼可能!有人親眼看見了嗎?!”
阿錘把手裏的空茶碗翻過來,用手指在碗口上比劃着說:“他從那女嬰的屁股上剜去了這麼大的一塊肉。除了吃人的惡魔,誰還能做出這麼變態的事情?”
我必須問個明白:“剜肉這事有人看到了?”
“這還用說?整個鎮上的人全都看見了!”阿錘頓了一頓,又詳細說道,“那天晚上他殺了凌老爺,搶走女孩兒之後,峰安鎮就開了鍋了。鎮上的老少爺們幾乎全體出動,到山裏去搜尋他的下落。可是山那麼大,那人又是個山精,上哪裏去找?我們找了一天一夜,所有的人都累得筋疲力盡了,只好作罷。那邊凌老爺屍骨未寒哪,大伙兒又幫着操勞喪事。可沒想到就在斷七下葬的那天,那個獵戶居然自己又跑下山來了。他懷裏抱着凌家的小女兒,直接闖進了凌老爺的靈堂。”
我詫異道:“那他豈不是自投羅網?”
阿錘點頭道:“是啊!那天看到他闖進來,大家都很奇怪。他當時穿了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左手抱着個嬰兒包被,右手則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獵刀。衣服和刀口上都沾着暗紅色的血跡。膽小的人連忙遠遠躲開,而凌家的男丁,還有像我這樣不怕死的漢子則迎上去,把那傢伙團團圍住,萬不能再叫他逃脫了!”
我對阿錘的自吹自擂不感興趣,只追問:“那包被裏的就是凌家的小女兒?”
阿錘說:“不錯。一開始我們怕傷到包被裏的孩子,所以只是圍着那傢伙,不敢上前。不過那獵戶很快就把包被扔在了地上。凌家人連忙搶上去揀起包被,打開一看,大家都傻了:那女娃兒渾身是血,早已經死得涼涼的!在娃娃的屁股上好大一個血窟窿,竟是被人生生用刀剜去了一塊肉!”
“對一個嬰兒……他怎麼能下得了手?”
“要不怎麼說他是個魔鬼?我當時就忍不住了,打頭便向那傢伙沖了過去。那小子舉起獵刀想劈我,我一側身躲過了,順勢繞到他身後,往他的腿彎彎里使勁一踹!他噗通一聲摔倒在地。我又上前把他手裏的獵刀一腳踢開。然後大伙兒一擁而上,將那小子死死摁住。大家心裏這個恨啊,亂鬨哄地一陣拳打腳踢。要不是警局的人及時趕到,那小子只怕當場就要被打死!”
阿錘手舞足蹈,將自己這段英勇事迹描繪得活靈活現。等他得瑟完了,我又問:“後來呢?”
“後來他被帶到了警局,當天晚上就自殺了。聽說他在自殺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那嬰兒屁股上的肉就是他用獵刀剜去的。而且他自己也承認:那肉就是被他吃了!”
我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阿錘問:“你不相信?”
我說:“吃人肉這事,我真的不信。那獵戶在山裏,飛禽走獸多得很,有必要吃人肉嗎?”
阿錘不以為然地瞥着我:“他當然不是沒得吃!他是恨透了凌家的人。”
我還是搖頭:“就算如此,也不至於遷怒給一個剛剛滿月的女嬰吧?”
阿錘“切”了一聲,好像懶得跟我說了。他把茶碗往旁邊桌上一丟,說:“你不信拉倒,難道我還要騙你?”
我也沒必要跟他較這個真,其實我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你不是說杜雨虹就是楚雲的生母嗎?那從她肚子裏剖出來的孩子豈不就是楚雲?這孩子的事你怎麼不提?”
“我還沒說到這茬——”阿錘不滿地瞪着我,“誰讓你老跟我打岔的?”
我擺手道:“好好好,我不打岔了,聽你說!”
阿錘這便又道:“那孩子當然就是楚雲了。杜雨虹死的那天晚上,那獵戶便把剛剛出生的楚雲帶進了深山裏。後來他下山作亂的時候,楚雲並沒有被他帶在身邊。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孩子在哪裏。直到他死在了警局的大牢,這個秘密也沒人知道。當時大家都猜測,那孩子或許生下來就死了?又或許在山裏吃不到奶,餓死了?病死了?那獵戶怕是因此才着了瘋魔,搶走凌家的小女兒折磨致死。”
我暗暗點頭,這番猜測倒也有理。這是從現今的結果來看,這種猜測顯然是錯了。
阿錘這時也把話鋒一轉說:“過了十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孩子一直都還活着——那獵戶把她託付給了山那邊的一個老尼姑。”
“山那邊?”
“對,得翻過鎮子北面的那座山頭。”阿錘解釋說,“那裏仍然是東山縣的地界,但山下卻是另外一個鎮子了。在那邊山裏有一座尼姑庵,住着個老尼姑,就是她收養了楚雲。那尼姑庵破敗的很,基本上沒什麼香客。而山對面的鎮子和峰安鎮的來往也不多,所以這事居然一晃十年也沒人知道。”
“那最終又是怎麼知道的?”
“老尼姑後來死了啊。她臨死之前,託人把楚雲送回了峰安鎮,交到了杜雨虹的娘家人手裏。當時杜家已經破敗了,楚雲的姥爺早幾年已經病死,孩子便只能跟着姥姥。要說這事也挺鬧心的,這麼個來歷不明的野孩子,誰願意帶啊?不過那孩子又出落得水靈靈的,活脫脫就是一個小杜雨虹。當姥姥的還能說什麼呢?只好把這孩子留在身邊。嘿,你猜怎麼地?沒過一年呢,這老太婆也病死了。”阿錘晃了晃腦袋,感慨道,“——你說楚雲是不是個掃把星?從她出生的那天開始,就克母克父,剛回來又剋死了親姥姥!”
我心痛道:“那隻能說明她的命苦!怎麼能因此把她當成掃把星,當成怪物?”
“你還真是被她迷住了?你小心點吧,我看你離入魔怔也不遠了!”阿錘斜眼看着我,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然後他又道:“再說了,楚雲是怪物,這話是可孟婆子放出來的。孟婆子對這個女人可是知根知底,她能瞎說嗎?”
聯想到孟婆子在醫院裏的表現,我禁不住要問:“她怎麼會對楚雲那麼了解?”
“楚雲在姥姥死了以後,變得孤苦伶仃,沒人照料。鎮上的人都當她是個孽種,災星,誰敢收留她?最後倒是孟婆子把她領了回去。從此楚雲就跟着孟婆子生活,直到她出嫁進了凌家。”
哦。這麼一算的話,楚雲和孟婆子在一起生活得有八九年。這老婆子幾乎能算是楚雲的後娘了,難怪她在看到女孩時會顯出那樣一種情感。我一邊想着,一邊又問:“孟婆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說楚雲是個怪物?”
“大概在楚雲十一二歲的時候吧——具體就是在楚雲第一次發病之後。那病症你也見識到了吧?她會把關於自己的事情全都忘掉,說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嘿嘿,你說這事蹊蹺不蹊蹺?這怪病誰都治不好,包括那些縣城來的大夫,全都不靈!只有孟婆子能把楚雲的魂喊回來。自打楚雲發了這病,孟婆子就時不時告誡鎮上的人,她說這姑娘是個怪物,要大夥都躲着她點!”
“什麼怪物……”我憐惜地搖着頭,“她只是一個病人,病人!”
阿錘陰森森地冷笑:“病人?我早就告訴你了,她那是女鬼上身!”
我回想起阿錘先前說過的話,皺眉道:“你的意思是:當年被虐殺的那個女嬰附在楚雲身上了?”
阿錘緩緩地點着頭,然後他把身體向我湊過來,壓着聲音道:“這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不過有人不讓我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錘卻又把身體撤了回去,他對我露出故弄玄虛般地微笑,說:“其實那個秘密你也看到過,只是你不知道女嬰被殺的事情,所以沒往那方面去想。”
我愣住了,莫名其妙地反問:“我看到過什麼?”
阿錘猥瑣地笑道:“就是楚雲屁股上的那個胎記。”
我一下子變了臉色,厲聲駁斥:“我怎麼會看到她的胎記?!”
阿錘不屑地撇着嘴:“得了吧。你跟她在一起三個月了,還有什麼地方沒看過?”
“你……”我用手指着阿錘,憋紅了半天臉才道,“你這是以流氓之心,度君子之腹!”
“什麼流氓君子的,還他媽不都是男人?只要是男人,還能對楚雲這樣的美女不動心?”
我意識到跟這樣的無賴沒法交流,只好生生壓住不白的怒火。忽然間我又意識到另外一個問題,愕然問道:“難道你看到過她的胎記?”
阿錘得意洋洋地翹起了二郎腿,說:“我當然看過。”
我瞪圓了眼睛,目光重重地砸在對方的臉上。
“怎麼著?你還要吃了我呀?”阿錘根本不懼我,反而用挑釁的目光向我回視。
“你說,你怎麼會看到,看到她的……她的屁股!”我咬着牙叱問,手心則不自禁地握成拳頭。我絕對無法容忍這樣的一個無賴去玷污自己心目中女神的清白。
“你激動個啥?”阿錘“嗤”了一聲,好像覺得我很可笑似的,“我只是看過楚雲洗澡,而且那會她剛剛回到鎮上,年紀還小。”
我的心這才放下了一大截,不過我還是不滿地追問:“她洗澡你怎麼會看見?”
“那是一個夏天,天氣特別熱。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呢,我挑了個擔子,送凌家的少爺——就是凌沐風去縣城裏讀書。經過鎮子外面的那片河灘的時候,正好碰見楚雲在淺灘里洗澡。我就躲在一旁,稍微地看了那麼一會……”
原來是這樣。楚雲那會只是個半大丫頭,趁着清晨沒人的時候到河灘里沖個涼,這事倒也不算太離譜。只不過讓阿錘這種人看到楚雲的身體,這事終究讓我噁心。我獨自生了一會悶氣,這才又問:“你都看到什麼了?”
“小丫頭片子,能有什麼看頭?能吸引我的,也就是她屁股上的那塊胎記……”
我凝起了目光:“那胎記……有什麼特別?”
“它說是個胎記,可又像是塊傷疤。而那胎記的大小和位置,恰好又和當年那個死嬰屁股上的傷口一模一樣。”阿錘頓了一頓,用誘導的聲音緩緩問我,“大偵探,你覺得這事有點意思了嗎?”
我明白對方的意思,沉吟頷首道:“你就是因為這個,所以覺得楚雲是被那女嬰附了體?”
“否則哪有那麼巧的事情?我當時就覺得那個胎記特別怪異,上面的花紋猛打眼一看,甚至能看出人臉的模樣來!後來楚雲發了癔病,我一下子就想到是鬼上身。你想啊,那女娃兒本來也該在這世上走一遭的,卻無端端丟了性命。她的冤魂不散啊!隔三差五的就要附在楚雲身上。所以楚雲身體裏有另外一個女人,這女人就是凌沐風的親妹妹。”
凌沐風的親妹妹!再次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忽然一亮,產生一個大膽的猜測。於是我又問阿錘:“那天凌沐風是不是也看到了楚雲身上的胎記?”
“那當然了。”阿錘露出的笑容,“後來凌沐風迎娶楚雲,這小子還專門請我吃了酒,一再囑咐我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呢。”
我低下頭暗自斟酌:如果是這樣的話,似乎更印證了我的猜測!不過對於阿錘說的這些話,我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求證。
“你說的這些,不會是在扯大話騙我吧?”當我再次抬頭的時候,我便用一種質詢的語氣刺探對方。
“騙你?我犯得着嗎?”阿錘擰着脖子,顯得非常不滿,“再說了,楚雲屁股上有胎記這事,如果我沒有親眼見過,我怎麼會知道?”
我說:“那天凌沐風為了把把楚雲從我手裏領走,曾說過胎記的事情。當時周圍有不少人圍觀,你應該也在現場吧?沒準就是那會偷聽了去,現在又來唬我,騙我的銀元。”
阿錘有點急眼了,漲紅了臉道:“你這才叫什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告訴你,楚雲屁股上那個胎記長在哪邊,有多大,具體是什麼形狀,我都能仔仔細細地描述出來!這能是騙人的嗎?”
我看到他這副樣子,便確信了他所說的話不是在吹牛。於是我便拱手打了個喏:“行,阿錘兄弟,你說的話我信——那塊銀元你只管安心收起來。”說完這些我站起身來,在對方肩頭輕輕一拍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進站去吧。”
阿錘余怒未消,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言語。不過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當我頭前走開之後,他也麻利地挑起了扁擔,在我身後緊緊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