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高興地見到一個人。
“你他媽的究竟是在這裏做什麼?”傑克的聲音里充滿了震驚。
“你見到她了嗎?”
“誰?”
“皮爾文斯。”
“誰是皮爾文斯?”
“沒事兒。”我鑽出柜子,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我們必須阻止她。”
我費勁地站起來。我們都跑了出去。
“她剛走還不到3分鐘。”
離開辦公室。我們往大廳跑去。
“誰是皮爾文斯?”
“那個偷了你裹屍布里骸骨的女人。”
我抓着樓梯扶手,一次就下3個台階。傑克跟在我旁邊。
“你是開車來的嗎?”我三步並作兩步跳了下去。
“我是開着我員工的卡車來的。特普……”
“在哪裏?”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在停車道上。”
就在我們飛跑出門的那一瞬間,一輛車子從身邊呼的一聲開了過去,快得幾乎看不到駕車人。
“那就是她。”我氣喘吁吁地說。
車子飛一般地朝着大門開去。
“快走!”
猛地拉開車門,傑克和我一屁股坐到卡車裏。
傑克扭動車鑰匙,發動引擎,卻卡在齒輪空檔中空響。傑克拉下變速排擋,然後使勁轉着方向盤。
我們掉過頭來以後,皮爾文斯的車子已經消失在停車道的盡頭。
“她左轉彎,上了蘇丹·蘇雷曼街。”
傑克加大了油門,車子後面帶出一團沙塵煙霧,我們飛速地往前駛去。
“她開的是什麼車子?”
“雪鐵龍C-3吧,我也只是匆匆瞟了一眼。”
我們飛一般地向坡下衝去。在路的兩邊,這座古老的城市被吞沒在霧氣之中。
傑克幾乎沒有踩剎車,他用力猛地把方向盤打到最左邊。我的身子突然傾到右邊,肩膀猛地撞在玻璃窗上。
在我們前方,雪鐵龍的尾燈再一次向左轉去。
傑克重重地踩下了加速器。
我的身子向後撞在了座位上,我拉出安全帶,然後綁在身上。
傑克轉了個彎,駛到了德瑞奇耶利哥大街上。
雪鐵龍和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遠。它的尾燈現在成了兩個小小的紅點。
“她要到哪裏去?”
“現在我們在的這條路叫哈伊戈茲大街,但是我們後面的這條路被叫做耶利哥大道。她可能本來要到耶利哥大道去的。該死,她現在正朝着約旦路開去。”
路上幾乎沒有一輛車。街燈的光芒在濃霧中形成了一個個漩渦。
皮爾文斯的車子快要開到每小時50邁了。
傑克緊緊跟着它。
皮爾文斯加速到了60邁。
“跟上去。”
我把兩隻手放在儀錶板上。棒槌學堂·出品
傑克把油門踩到了最底。兩輛車子之間的距離縮短了。
卡車裏的空氣聞上去潮濕而令人感到憋悶。霧氣在防風玻璃上蒙上了一層薄膜似的煙氣。
傑克開動了雨刷。我打開了我旁邊的車窗。
街道兩旁的燈光飛快地從身邊掠過。那是公寓的燈光?車庫的?夜總會的?猶太教堂的?這些建築物都塗著黑色樂高塗料。我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裏。
我右邊的一棟大廈在濃霧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來,霓虹商標牌在迷霧中閃爍着。原來是海厄特大廈。看來我們的車子就要開到哈伊戈茲大街和納布盧斯路相交的那個十字路口了。
皮爾文斯拐彎了。
“她現在正向北邊走。”我說。我的語氣很緊張。我想傑克也知道這一點。
交通信號燈變成了紅色。不管這些了。傑克斯開着車子疾馳過去。我們的車子急急地擺了個尾,傑克強行讓後輪和前輪擺成一條直線,跟了上去。
這輛雪鐵龍的尾燈縮小成了兩個幾乎看不見的小點。皮爾文斯又加速了,她已經領先了將近半英里的路程。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我放在儀錶板上的手開始發潮。
路兩旁的廣告牌一個個跳進我們的視野中,然後又消失。兩輛車子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賽跑。
突然間,一個標誌牌從濃霧中跳了出來。
MA’ALEHADUMIN,耶利哥。死海。
“她正朝着1號高速公路開過去。”傑克的聲音綳得就如同拉緊了的金屬線一樣。
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那輛雪鐵龍的尾燈燈光開始變大。
“她正在減速。”我說。
“到檢查站了。”
“他們會把她攔下來嗎?”
“這個檢查站一般會揮手示意停車。”
傑克說對了。稍作停頓之後,這輛雪鐵龍就飛一般地穿過了檢查站。
“我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攔住她?”
“沒有機會了。”
“他們可以讓她靠邊停下來的。”
“這些傢伙都是負責跨邊界檢查的,他們不是警察。”
傑克踩下了剎車。卡車開始減速。
“我們問問……”
“不要。”
“不是吧,我們去問問。”
“不要說話。”
我們的車子發出巨大的剎車聲,停了下來。這些檢查人員們湊過來看了看,例行公事般地,然後揮揮手示意我們過去。我還沒能說話,傑克就踩下了油門。
我突然有了個疑問。
在博物館的時候,傑克壓根兒就沒有問我關於布羅特尼克的事情。
是我沒有給他時間嗎?
他已經知道布羅特尼剋死掉了?
我朝旁邊看了看。只看到傑克側面的黑色剪影,嶙峋的喉骨突起在他長長的脖子上,讓他脖子的線條變得起伏不平。
天哪。傑克是不是有他自己的計劃?
傑克重重地踩下了加速器。卡車猛地向前一衝。
我一掌拍在了儀錶板上。
這一帶很荒涼。我眼前的世界頓時縮窄得只有那輛雪鐵龍後面的兩點紅光。
皮爾文斯加速到了70邁,80邁。
我們在這片古老的沙漠裏艱難地行駛着。我知道在高速公路的兩旁往前延伸的都是些什麼。這都是些赤陶色的山丘,顏色如同熔爐一樣的山谷,貝多因人的帳篷,屋頂簡陋,屋外是沉睡中的牧群。這是猶太式的荒涼。這一路還有月光照射下的沙丘里隱隱露出的慘白骨頭,然而這種荒涼的風景今夜全都消失在濃厚的迷霧中了。
開過了一里又一里,路上一直很安靜。四周似乎是一片虛無。時不時地,雪鐵龍的車尾燈發出一種看起來有幾分虛假的光芒。每過幾秒鐘,我們的車子就開始打閃光燈。我低頭看看我放在儀錶板上的手,它們在儀錶板燈光的照射下呈現出一種迷幻的橙紅色。
皮爾文斯的車速快要到每小時90邁了。傑克不甘落後地跟着她。
雪鐵龍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劃出一條條弧線,尾燈燈光在我們的視線里出現,消失,然後又再次出現。我們開始落後了。
我們駕駛室里的緊張空氣驟然明顯起來。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因為我們都緊緊盯着前方脈衝一般的兩點紅光。
我們的卡車顛簸了一下。傑克調低了速度擋。前輪一下子架空了。後輪也隨着車子飛了起來。卡車落回地面的時候,我的腦袋被猛地扭到一邊。
我再次抬起頭看前方的時候,發現雪鐵龍的尾燈已經消失在濃霧中了。
傑克再次把車擋換成了第四擋,同時加大了油門。前面雪鐵龍的燈光又出現在眼前了。我偷偷瞟了一眼後視鏡。沒有人跟着我們。
在我的記憶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好像是慢動作,這一切在我腦中就如同實時重放一般。實際上,整個過程可能只用了一分半鐘。
雪鐵龍又進入了一個彎道。我們緊迫不放。我到現在都記得當時那反光的瀝青路面。指針逼近90邁。傑克的雙手緊緊地抓緊了方向盤。
一輛對頭車出現在高速公路的另外一頭,車前燈在霧氣中切割出一條模糊的光帶來。這條光帶晃了晃,然後搖搖晃晃醉酒一般地朝着雪鐵龍沖了過去。
皮爾文斯使勁地轉着方向盤。雪鐵龍頓時朝右邊傾了過去,僅靠右邊的兩個輪子在路面上行駛。皮爾文斯又猛拉了一把方向盤。她的車子又跳回到了瀝青路面上。
那輛衝過來的對頭車越過了路中線,照亮了雪鐵龍。皮爾文斯左右打着方向盤,我可以看到她的腦袋在來來回回地搖晃。前方大小恆定的燈光告訴我,皮爾文斯的腳一定是踩到了剎車上。
那輛車子朝着雪鐵龍畫著S形開了過去。出於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影響,雪鐵龍也開始走S形路線,而且再一次開到路邊的沙礫地上去了。
皮爾文斯猛地向左一轉方向盤,車子又回到了瀝青路面。不知為何,開上前來的車子猛地沖向右邊。雪鐵龍從路面上被彈了出去,一頭撞到了路邊的欄杆上。欄杆上頓時飛出了火花。
皮爾文斯異常驚恐地把方向盤打到左邊。雪鐵龍打滑了,頓時失去了控制,開始在路上打轉。
這輛對頭車現在正朝我們飛馳過來,兩邊的輪子壓着路中間的兩條中線。我可以看到駕車者的腦袋。我還看到他旁邊坐着一個人。
我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傑克猛打了一把方向盤。我們衝到右邊,前輪掉了下來。
對面的車子呼嘯而過。
我們的後輪也掉了下來。棒槌學堂·出品
傑克的腿隨着車子上下晃動,但是他的雙手卻死死地抓着方向盤。
我們急急地往前衝去,石頭和沙礫被我們濺得劈噼啪啪地撞到了護欄上。
我把雙手死死地放在儀錶板上,盡量把手肘彎起來。同時還把下巴死死地抵在胸口。
我聽到金屬和金屬猛烈碰撞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看到雪鐵龍朝一邊傾着,倒在了地面上,前燈斜照着路邊。這樣停了一會兒,然後就垂直跌落到了山下的黑暗之中。
我聽到一陣金屬、沙礫、塵土爆發出來的轟響。又是一聲,簡直就像是哭泣的號角一般,聲音平穩,聽上去很可怕。
我們的卡車速度開始減慢。護欄從我們旁邊向後滑過,越來越慢。
傑克打開翻蓋手機的殼子時,我們的車子還沒有完全停下來。
“真倒霉。”
“沒有信號?”
“廢話一堆。”傑克把手機扔到儀錶板上,拉開了手提式操作箱,“拿把手電筒。”
我找瑪格麗特牌手電筒的時候,傑克打開了卡車的后照燈。然後我們一起沖向出事地點。
護欄被撞開,呈鋸齒狀,一大段都已經彎曲了。我們朝山下看去,霧氣簡直成了一片稠密的霧海,把我們的光束都吞沒了。
傑克跑回去調亮后照燈,這個時候,我跳過護欄,跌跌撞撞地衝下了斜坡。
在谷底,我的手電筒照到一些模糊不清的輪廓,原來是車子的輪轂罩。一個車邊板,還有一面側視鏡。
雪鐵龍在黑暗中簡直就是一個黑色的小圓丘。我拿着手中的瑪格麗特牌手電筒往前方照過去。
車子翻轉過來,緊緊地壓在地上。車頂貼着地面。每一扇窗子都已經摔得粉碎。從引擎罩下面嘶嘶地冒出煙氣來。
皮爾文斯卡在駕駛室一邊的門上,一半身子在外,一半身子在內,胡亂地躺在地上,身體蜷曲得就像是個碎布做的洋娃娃一般。很多鮮血糊在她臉上,我都看不到她臉上的皮膚了。她的外套也被鮮血浸透了。
我聽到嘎吱嘎吱的聲音,傑克跑到了我旁邊。
“老天啊!”
“我們必須把她弄出來。”我說。
我和傑克試着把皮爾文斯弄出來。她的身體因為混上了血和霧氣而變得很滑。我們抓着她的手一直在打滑。
在我們上方,一輛卡車急剎車,停下了。兩個男人從車子裏走出來,大聲喊叫着問我們問題。我們沒有搭理,注意力全部放在皮爾文斯身上。
傑克和我換了個方向,但還是不起作用。我們找不到一個好一點的角度能把她拖出來。
皮爾文斯輕輕地呻吟開了。我拿起手電筒,讓光束順着她的身體照過去。
一粒粒碎玻璃在她浸透了鮮血的衣服上閃着光。
“她的一隻腳被夾到踏板中間了,”我說,“我從另外一邊鑽進去。”
“決不能這樣。”
我不想等着和他討論下去。我繞着雪鐵龍轉了一圈,估計了一下乘客窗口的大小。夠大的了。
我放下手電筒,彎下腰去,然後先把我的頭擠了進去。我用手肘在裏面匍匐前進,好不容易爬到了駕駛員那一邊。
我就像一個盲人那樣摸索着,我想我摸對地方了。皮爾文斯的一隻腳堵在了剎車片的後面。
我伸出一隻手,試着輕輕地轉動她的腳。但是她的腳還是被卡在原地沒有動。我用力搖了搖。還是沒有作用。
一種很嗆人的味道讓我的鼻子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我的眼睛裏頓時充滿了淚水。
輪胎着火了。
我的心猛地墜了下去。
我朝她的腳挪近了些,我用上半身抵住座位,猛地拉開皮爾文斯靴子上的拉鏈,抓住她的腳後跟,使勁往外拉。
我感覺到她的腳從靴子裏出來了一點。
我更用力地一拽,皮爾文斯的腳後跟被我拽了出來。我用力把她的腳拔了出來。
“出來了!”當她的腳趾被我拉出來的時候我喊了一聲。
傑克往外拽皮爾文斯的時候,我就用腳和手肘一點點往外挪。然後我的屁股終於先鑽出了窗戶。
煙霧正從引擎中滾滾而出。
高速公路上傳來大喊聲。我這回不需要翻譯也能聽懂了。
“快上來!”
“快要爆炸了!”
我繞着雪鐵龍走了一圈,我抓住皮爾文斯的一隻胳膊。傑克抓住了另外一隻。我們一起把她拖了出來,然後把她放到地面上。
傑克又跑回車子跟前去。
“我們必須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
傑克的身子被包進了濃煙里。他瘦長的身體在煙霧中進進出出。
“傑克!”
傑克簡直是個瘋子,他從一個破裂的窗口跟前跑到另外一個去。
“我一個人拖不動她。”
傑克離開了車子,幫着我把皮爾文斯往前又拉了五碼。隨後他又跑到雪鐵龍旁邊,開始踢車子的後備箱。
“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尖叫起來。
傑克還是一腳又一腳往後備箱上踢去。
不知什麼東西砰地響了一聲。嘶嘶的聲音越來越大,煙霧也越來越濃重。
我們是在爆炸範圍內嗎?可怕的爆炸將會把車子的零部件變成有致命傷害力的彈片。
我抓住皮爾文斯的上臂,我掉過頭拖着她緩緩移動。她的身體死沉死沉的。她是不是已經斷氣了?我這樣是不是讓她的傷情更加嚴重?我一步一步地拖着她走。
三碼。
我的雙手因為沾滿了血而變得很滑。我的手掌和手指都被一些玻璃碎片割破了。
五碼。
遠處那幾個人的警告聲一直在我耳邊迴響。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是。腎上腺素刺激着我,我內心深處某種猛烈的能量迫使我繼續往前走。
最後我斷定我已經走得夠遠了。我把皮爾文斯平放到地上。我跪了下來,摸摸她的喉嚨。
是不是還有微弱的脈搏?我不能確定。
我撕開她的夾克,尋找着那個正在往外涌血的傷口。一個月牙形的東西插在她的腹部。我把一隻手伸過去按住了。
就在那一刻,一陣猛烈的爆炸聲撕裂了夜空。我聽到金屬剝裂的可怕聲音。
我抬起頭來的時候,雪鐵龍正在一團火球一樣的光線中爆裂。引擎着了火,刺眼的白色光芒穿透了深藍色的濃霧。
親愛的上帝啊!傑克在哪裏呢?
我朝雪鐵龍跑了過去。
離雪鐵龍20英尺之外,爆炸散發出的熱量就像一堵牆一般擋住了我。我猛地舉起一隻胳膊。
“傑克!”棒槌學堂·出品
這輛車子就好像熾熱的地獄一般,火焰從底部卷上來,從車窗中往外冒。沒有傑克的影子。
“傑克!”
我感覺到臉上的灰塵和汗水。我的眼前變得一片模糊。眼淚滾下了我的臉龐。
“傑克!”
這時候又發生了一次爆裂,火焰直衝雲霄。
我的喉嚨一陣哽咽。
一雙手放到了我的肩頭。
我猛地一下被拉轉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