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等到最後一塊骨頭包裝好、並做好運輸準備時,已經是下午的晚些時候了。賴安一直看着我把頭骨碎片取出,包裝,然後放進塑料容器里。在實驗室,我將對這些遺骸進行分析和研究。接下來,我們將對他的孩子進行搜索和調查。

當我從地下室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在這個時候,如果說我很冷的話,就如同說戈迪瓦夫人穿得太單薄一樣。連續兩天的下午,我都是在手腳失去知覺的狀態下結束工作的。我希望這不至於讓我做斷指手術。

拉曼徹已經走了,於是我和賴安、他的同伴讓·貝特朗乘同一輛車,趕回蒙特利爾。我坐在後邊,哆哆嗦嗦地請他們把暖氣開得大一些。他們坐在前邊,汗流浹背,不時地把外衣一件一件地脫掉。

我斷斷續續地聽着他們的對話。我已經是筋疲力盡了,只想好好地洗個熱水澡,鑽進我的法蘭絨睡衣里,美美地睡上一覺。一個月以來,我的大腦都在飄蕩。我想起了北極熊,忽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蜷縮起來,一直睡到來年的春天。

我的大腦充滿了幻覺。地下室的受害者,一隻在燒焦的、僵硬的腳趾上搖擺的襪子,一個放在小棺材上金屬銘牌,一個滿臉幸福、執著追求的人,所有這些都湧現進了我的腦海里。

“布蘭納。”

“什麼事?”

“早上好!星星在閃爍,地球在跟你打招呼。”

“什麼事?”

“你到家了。”

原來,我已經酣然入夢了。

“謝謝。下星期一見。”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汽車,沿着我家的樓梯向上走。一層泛着白光的雪覆蓋在四圍,就像小圓麵包上結了一層冰霜似的。我納悶,這麼多的雪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冰箱裏的存貨並沒有因為一天的過去而有所改進。我只好吃一些塗抹花生醬的蘇打餅乾、喝一些蛤蜊雜燴湯充饑。在食品櫃裏,我找到了一盒放了很長時間的海龜牌純巧克力。儘管這些巧克力都變味了,而且很硬,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不僅是因為純巧克力是我的最愛,而且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在所有的願望中,只有沐浴像我期待的那樣,既溫馨又舒適。然後,我決定把火生起來。最後,我總算暖和起來了,但我覺得既累又孤單。雖然巧克力讓我感覺很好,可是我還想再多吃一些。

我想念我的女兒凱蒂。她的學年分為四個部分,而我所在的大學採用的是學期制,所以我們不會同時放春假。就連我的寵物貓博迪也留在南方,沒有和我一起來。它不喜歡坐飛機,所以每次乘坐飛機,它都會大聲表達它的抗議。由於這次在魁北克停留的時間不到兩周,我就決定把它留在南方。

當我拿着火柴準備點燃引火的木頭時,我想到了火。在最初的時候,人類的祖先猿人學會了使用火。近一百萬年以來,人類一直在使用火,用它狩獵、燒飯、取暖、照明,這是放假前我在最後一節課上講的內容。我想到了我在北卡羅來納州的那些學生。當我正在忙着尋找伊麗莎白·尼科萊特的遺骸時,他們正在進行期中考試。正當這些學生們離開學校、忙着去海灘嬉戲時,他們的試卷將會通過隔日送達郵件於明天寄送到我這裏。

我關上燈,看着火焰舔着木頭,在木頭中間盤旋、扭動。陰影隨着火焰在房間裏飄蕩着,舞動着。我聞到了松木的香味,聽到了濕氣嘶嘶的響聲以及濕氣濺落到木頭表面而發出的爆裂聲。這也是火的魅力所在。它調動了人類的許多感官。

我又回想起了兒童時代的聖誕節和夏令營。火,上天給人類的一個如此危險的恩賜。它既可以給人以安慰,重新點燃平靜的記憶,也可以殺人。今天夜裏,我不想再去想聖喬維特鎮的事情。

我看着雪在窗台上積聚,我的學生也許正在制訂他們在海灘上第一天的遊玩計劃。正當我與寒冷與冰凍抗爭時,他們卻在做防晒的準備。我也不想想這些事。

我想到了伊麗莎白·尼科萊特。她曾經是一個寂寞的人。“女沉思者”,金屬銘牌上是這麼寫的。可是,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裏,她已經什麼也沒有沉思了。如果我們找錯了棺材,那該怎麼辦?看來,這也不是我現在要想的事情,至少在今天夜裏是這樣的。再說了,伊麗莎白跟我也沒有什麼相似之處。

我看了看時間,九點四十分。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凱蒂當選為“弗吉尼亞小姐”。儘管同時攻讀英語和心理學兩個學位,而且保持着三點八分的年級平均成績,她卻從未脫離社會。星期五晚上,她從來都不會待在家裏的。作為一個天生的樂天派,我把電話拿到壁爐邊,給在夏洛茨維爾的凱蒂撥打電話。

在電話鈴響第三聲時,凱蒂接了電話。

在我的預想中,回答我的應該是她的語音留言信息,所以當我聽到她本人的聲音,我倒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媽媽,是你嗎?”

“是的。喂,你在家裏做什麼?”

“我鼻子上長了一個倉鼠那麼大的痘痘。太難看了,所以沒出去。你在家裏做什麼?”

“你一點兒也不醜。不要再說痘痘了。”我背靠着一個軟墊,並把腳放在壁爐邊,“這兩天我一直在尋找死屍,太累了,懶得出去。”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那邊傳來玻璃紙沙沙作響的聲音,“這個痘痘特別大。”

“它會消失的。西拉諾怎麼樣?”凱蒂養了兩隻老鼠,一個叫坦普爾頓·貝熱拉,另一個叫西拉諾·貝熱拉。

“好多了。我在寵物店買了點葯,每次給它滴上一滴。它已經停止分泌那種像鼻涕一樣的東西了。”

“好。它一向都是我的最愛。”

“我想坦普爾頓也知道這一點。”

“我以後會盡量小心一些的。還有什麼新鮮事嗎?”

“也沒什麼。我和一個叫奧布里的男孩出去玩了。他很酷。約會的第二天還給我送來了玫瑰花。明天,我要和林伍德出去野餐,林伍德·迪肯,大一,學法律的。”

“你經常這樣稱呼他們嗎?”

“什麼?”

“名字。”

她並沒回答我的問題。“哈莉姨媽打電話過來了。”

“嗯?”我妹妹的名字總是讓我多少有點恐懼,就像一桶釘子剛好裝到桶沿處一樣。

“她正在做氣球或者其他生意。事實上,她打電話是為了找你。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怪怪的?”即使在正常情況下,妹妹的聲音就有點怪怪的。

“我告訴她說你在魁北克。明天她可能會打電話給你。”

“好。”我求之不得。

“哦,對了!爸爸買了一輛RX-7型萬事得汽車。那車真是棒極了!不過,他不讓我開。”

“是的,我知道。”我那分居的丈夫正在經歷着一場輕度的中年危機。

那邊有點猶豫。“事實上,我們剛剛打算出去吃比薩。”

“那痘痘呢?”

“我打算在它上面畫上耳朵和尾巴,並說這是文身。”

“應該管用。要是被揭穿了,你可以用一個假名字。”

“我愛你,媽媽。”

“我也愛你。回頭再聊。”

我把剩下的巧克力吃光了,刷了刷牙——刷了兩遍。然後,我倒在床上睡著了。這一睡就是十一個小時。

在這個周末剩下的時間裏,我一直忙着打開和整理行李、洗衣服、打掃衛生、購物以及批改考卷。妹妹的電話是在星期天晚些時候打來的。她告訴我說,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她在推銷熱氣球。我感到如釋重負。三年來,我一直在找借口,讓凱蒂留在地面上。一想到她最終會乘熱氣球上天,我就害怕。現在,妹妹的那股激情會轉移到其他地方去的。

“你在家嗎?”我問道。

“是。”

“暖和嗎?”我看了一下窗台上的堆積物。雪仍在下。

“休斯敦一直都很暖和的。”

我真羨慕她不用受寒冷之苦。

“你怎麼推銷起熱氣球來了?”

哈莉從來都沒有一個固定的目標,她一直都是一個探索者。在過去的三年裏,她始終雄心勃勃,希望自己能駕着熱氣球在天空翱翔。只要探險隊不在德克薩斯州飄浮,她和她的那幫人就會打點行李,不遠萬里,跋山涉水,前去參加氣球聚會。

“我和斯特里克分手了。”

“哦。”

她過去曾經是斯特里克的狂熱崇拜者。他們倆是在新墨西哥州阿爾伯克基的一次聚會上認識的,五天以後兩人就結婚了。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很長時間,我們兩個都不說話。後來,還是我打破了沉默。

“那現在怎麼辦?”我問道。

“我可能要去諮詢一下。”

我感到驚訝,因為妹妹很少這樣做。

“這樣也許有助於你擺脫困境。”

“不,不。斯特里克對大腦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似乎大腦成了他的理想和事業。我倒不是為他惋惜,只是他這樣下去讓我受不了。”我聽到她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我聽說有這樣一個課程。上了課之後,你就能全面地就健康、減壓等之類的問題為人們提供諮詢。我一直在讀關於草藥、沉思冥想和玄學方面的書籍,真是不錯。我想,我在這方面會有所建樹的。”

“哈莉,你說的這些聽起來怪怪的。”我這樣說過她多少次了?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哎呀,好了。對這件事,我當然會仔細考慮的。我才不會那麼笨呢。”

是的,她並不笨。不過,如果哈莉想要做什麼事情,她總會不遺餘力地去做,沒有誰能阻攔她。

我掛上電話,隱約有些不安。一想到哈莉要給前來諮詢的人提供建議,我就有點兒緊張。

大約六點的時候,我開始做晚飯:嫩煎雞胸,水煮香蔥、黃油、紅土豆,清蒸蘆筍。要是再來一杯霞多麗葡萄酒,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對我並非如此。那瓶啟封了七年的葡萄酒現在還開着,而且還放在那裏。我也不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至少在清醒的時候不是。這頓晚餐遠遠勝過昨天夜裏的蘇打餅乾。

進餐的時候,我想到了我那寶貝妹妹。哈莉和正規教育永遠都水火不容。在高中畢業的前一天,她就和她的那個高中生男朋友結婚了。此後,她又先後與另外三個人結過婚。她養過聖伯納犬,經營過一家必勝客比薩餅店,推銷過名家設計的太陽鏡,在尤卡坦做過導遊,為全美職業棒球聯隊休斯敦航天員隊做過公關經理,開辦過一家地毯清潔公司但沒成功,銷售過房地產,最近又推銷起了熱氣球。

我三歲、哈莉一歲那年,我騎着三輪車碾過她的腿,把她的腿壓折了。可是,她從來都沒有慢下來過,即使裹着石膏,她還要學走路。她既讓人無法忍受,又十分可愛;她精力充沛,但缺乏指導和目標。她真讓我頭痛。

晚上九點三十分,我打開電視,觀看曲棍球比賽。比賽的第二場已經結束,哈伯斯隊以〇比四負於聖劉易斯隊。唐·切里大聲吼叫着,抨擊加拿大隊在組織方面的不當之處,圓嘟嘟的臉都漲紅了,紅暈一直延伸至他那高聳的襯衫領子底下。與其說他是一個電視節目的體育解說員,倒不如說他是理髮店裏四重唱的男高音。我觀看着,為每周都有數百萬觀眾在聽這樣一個人講解而感到困惑。十點十五分,我關掉電視,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然後驅車前往實驗室。對大多數法醫來說,周一是繁忙的一天。在周末,由於殘酷、故作勇敢、孤獨和自怨自艾而造成的偶發性案件以及暴力死亡案件都會呈上升趨勢,而屍體也會被送到並存放在停屍房裏,等待周一的驗屍檢查。

這個星期一也不例外。我端着一杯咖啡,加入到了在拉曼徹辦公室召開的早會中。納塔利·艾爾斯在瓦勒多負責一起謀殺案的審判,不過其他的病理學家都出席了會議。讓·佩爾蒂埃剛剛從魁北克北部村鎮的庫朱阿克出庭作證回來。他正在給艾米麗·聖安傑洛和馬塞爾·莫林展示他拍攝的照片。我斜着身子也去看他拍攝的照片。

庫朱阿克看起來好像剛剛冒出來,並在昨天被重新組合在一起一樣。

“那是什麼?”我指着一個塑料外殼的預製建築物說。

“水上樂園。”佩爾蒂埃指着一個紅色六邊形標記說,這個標記上面寫着我不熟悉的字,在這些字下面是白色的粗體字。“所有的標誌都採用法語和因紐特語兩種語言。”他的河流上游口音很重,在我聽來他好像一直在說因紐特語。儘管我們共事多年,他的法語還是不太好理解。

佩爾蒂埃指着另外一個預製建築物說:“那個是法院。”

它看起來和剛才那個水上樂園很像,只是沒有了塑料外殼。在這座城鎮的後面,延伸着廣闊的、遍佈岩石和苔蘚的苔原地帶,荒涼而陰冷。在路邊,躺着一具發白的馴鹿骨架。

“這種情況普遍嗎?”艾米麗問——她在研究馴鹿。

“它們死了才會這樣。”

“今天有八具需要檢驗的屍體。”拉曼徹把登記表拿出來說。他仔細地看了看這些屍體的具體情況。一名十九歲的男青年被一列火車攔腰撞成兩截。在鐵道上設置着三角支架路障的地方,經常發生類似的青年被撞事故。

在米甘蒂克湖畔,一輛雪地機動車鑽進了冰窟窿,兩具屍體已被打撈上來。懷疑是酗酒肇事。

一個嬰兒被發現死在床上,而且屍體已經腐爛。當局抵達時,嬰兒的媽媽正在樓下觀看一個電視知識競賽節目。她聲稱,早在十天以前,上帝就讓她停止給這個孩子餵食。

在麥吉爾大學校園的一個垃圾桶後面,發現了一具身份尚未得到確認的白人男性屍體。在聖喬維特鎮的一場住宅大火中,發現三具屍體。

佩爾蒂埃將負責嬰兒的屍檢。他指出,他可能需要做一次關於人類學方面的諮詢。嬰兒的身份沒有什麼疑問,但搞清嬰兒死亡的原因和時間將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聖安傑洛將負責米甘蒂克湖的那兩具屍體,莫林則負責火車和校園垃圾桶男屍案。在聖喬維特鎮住宅火災中,卧室內的兩具屍體相當完整,可以按正常的屍檢程序處理。拉曼徹將負責這兩具屍體的檢查工作。我將負責對從地下室找到的骨頭進行分析和研究。

早會後,我回到我的辦公室,打開卷宗,把當天早上記錄的非正式信息轉換成人類學案件檔案格式。姓名:不詳;出生日期:不詳;法醫實驗室編號:31013;停屍房編號:375;警察案件編號:89041;病理學家:皮埃爾·拉曼徹;驗屍官:吉恩·克勞德·休伯特;調查員:魁北克安全處反罪案中心警員安德魯·賴安、讓·貝特朗。

我添加上日期,然後把這個表格放進檔案文件夾中。我們每個人使用的檔案文件夾的顏色各不相同:牙科醫師馬克·貝熱龍採用的是粉紅色;放射科醫師馬丁·萊韋斯克採用的是綠色;拉曼徹採用的是紅色;而亮黃色封皮則是我使用的顏色。

我乘坐電梯來到地下室。在這裏,我請停屍房的技術人員把LML31013放到三號解剖室,然後去換上外科手術服。

法醫實驗室的四個屍體解剖室就在停屍房的旁邊。解剖室由法醫實驗室支配,停屍房則由驗屍官辦公室支配。二號解剖室很大,擺放着三張桌子,而其他房間則只有一張桌子。四號解剖室裝有特殊的通風設備,我經常在這裏工作,因為由我負責的案件,屍體大都已經腐爛。今天,我把它留給了佩爾蒂埃和那個嬰兒。燒焦的屍體不會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我走進三號解剖室時,一個黑色的裝屍袋和四個塑料容器已經放在了滾輪床上。我打開塑料容器的蓋子,取出棉花填料,仔細地查看頭骨碎片。雖然經過長途運輸的顛簸,這些碎片依然完好無損。

我填寫了一份案件卡片,拉開裝屍袋的拉鏈,把包裹骨頭和殘骸的被單拉了出來。我拍攝了數張照片,然後把所有的東西都送到X光射線室檢查。如果有牙齒或金屬物體,我想要精確地確定它們的位置。

在等待時,我想到了伊麗莎白·尼科萊特。她的棺材就鎖在離我十英尺開外的一個冷卻容器里。我迫切地想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今天早上,我還收到一個朱利安修女打來的留言電話。修女們也都等得不耐煩了。

半小時后,麗薩推着滾輪床,把骨頭從X光射線室送了回來,並交給我一個裏面裝着X光片的信封。我抽出數張,放在看片燈箱上,從裝屍袋的腳部開始檢查。

“片子還能看吧?”麗薩問,“裏面有很多碎石,我不知道採用什麼做背景好,所以我就每一種都照了幾張。”

“好。”

我們在看一團被兩根白色小鐵軌環繞着的、形狀不規則的物體——那是裝屍袋裏面的東西和金屬拉鏈。這團物體的混雜物包括:建築碎片;在與自然背景映襯下,點綴着呈蜂窩結構、顯得有些蒼白的骨頭微粒。

“那是什麼?”麗薩指着一個白色的東西說。

“好像是一顆釘子。”

我把第一批X光片取下,換上另外三張。泥土、石塊、木頭碎片和釘子。此外,我們還看到了腿骨、髖骨和附着在上面的、燒焦的肉。骨盆看起來還很完整。

“股骨裏面好像有金屬碎片。”我指着股骨X光片上的幾個白點說,“在處理這些骨頭的時候,我們要仔細一些。晚些時候,我們還要再拍幾張X光片。

接下來的X光片表明,在我的記憶當中,還沒有哪些肋骨會破碎成這個樣子。儘管碎裂而雜亂,上肢骨還是比較完好的。幾塊椎骨似乎還可以修補。在胸腔左邊,我們看到了一個顯然是金屬的物體。不過,它看起來不像釘子。”我們還要注意這一點。“

麗薩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們檢查了塑料容器的X光片,沒有什麼不正常的情況。下頜骨黏合得很好,細長的牙根仍然牢固地嵌在骨頭裏,甚至連齒冠都是完整的,我甚至能夠看見兩個臼齒上明顯的斑點。貝熱龍會很高興的。如果有牙科記錄,這些牙齒對確定死者的確切身份將會有很大的幫助。

然後在額骨上,我又有了新的發現。它的上面有許多小白點,就好像有人用鹽長期浸泡過似的。

“這個也需要再拍攝X光片。”我盯着左眼眶附近射線穿不透的質點輕聲說。

麗薩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好了。我們把他取出來吧。”我說。

“也可能是她。”

“對,也可能是她。”

麗薩把一張單子鋪在解剖台上,又把一個篩子橫放在水池上。我從一個不鏽鋼櫃枱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紙裙,從頭上套下去,並系好腰帶。然後,我戴上口罩、手術手套,拉開了裝屍袋的拉鏈。

從腳開始,逐漸朝上體進行。首先,我拿掉了最大和最容易確認的雜物和骨頭;然後,我回過頭來,仔細地查看塑料容器,找到可能缺漏的、任何細小的部件或者骨頭碎片。麗薩在慢慢流出的水下篩選物體,一把一把地篩。她清洗着人造物品,並把它們放在櫃枱上,而我則按照解剖的順序把骨骼的組成部分擺放在單子上。

中午的時候,麗薩放下手裏的活兒吃午飯去了。我繼續忙我的工作,終於在下午兩點三十分的時候完成了這項繁雜的工作。在櫃枱上,擺放着一堆釘子、金屬蓋和一個已經爆破的子彈筒。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塑料瓶——我想,裏面的東西可能是一塊廢布料。在解剖台上,放着一具燒焦的、已經分離的遺骸。它的頭骨呈扇形鋪開,就像雛菊的花瓣一樣。

登記、編目造冊花了我一個小時的時間——不僅要鑒別每一塊骨頭,而且還要確認每一塊骨頭是人體左側還是右側的。接下來,我要解答賴安可能要問的問題:年齡、性別、種族以及屍體的身份。

我拿起那塊包括有骨盆和股骨的東西仔細察看。火已經把軟組織烤得很黑、很硬,這種情形只能說是喜憂參半:骨頭雖然保護住了,但是要把骨頭弄出來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我翻轉着觀察骨盆。左邊的肌肉已經被燒掉了,這使股骨與骨盆脫離。球窩關節的橫切面也很完整。我對股骨頭的直徑進行了測量。它十分細小,與女性股骨長度範圍的最低數據一致。

我仔細地對股骨頭的內部結構,也就是緊挨着關節表面的那部分進行了分析。骨頭的針狀突起表現出了成人獨有的蜂窩結構特徵,因為它沒有粗線,而這種粗線的存在是近期有引發成長的生長帽的標誌。這種情況與我早些時候在下頜骨中發現的發育完善的臼齒齒根相一致。這個遇難者不是兒童。

我查看着構成髖臼的杯形骨外層邊緣以及股骨頭的下端。我發現,二者似乎都是呈下滴狀,就好像蠟燭在點燃時溢出的蠟淚一樣。關節炎!這個人不是年輕人。

我已經懷疑這個遇難者是一個女性。剩下的長骨的直徑都很小,也都帶有平滑肌。接下來,我將對頭骨碎片進行研究。

小的乳狀突起和眉骨;銳利的眼眶。頭骨的後面很光滑,而在通常情況下,男性頭骨的這個部分會顯得粗糙、起伏不平。

我檢查了額骨。兩根鼻骨的上端仍處在原來的位置,它們以一個大角度的方式沿着中間的地方會合,就像教堂的尖塔那樣。我找到了兩塊上頜骨。鼻孔下端的邊緣很尖,而在邊緣的中間有一根向上突起的骨刺。從側面看,鼻子狹窄而高聳,面部平坦。我找到了一塊太陽穴骨碎片,並把手電筒的光照進耳孔裏面。在光照下,我看到了一個小圓孔,也就是通往內耳的卵圓窗。這些都是地道的高加索人特徵。

女性,白色人種,成人,老年人——我找到了部分答案。

我回過頭來再去檢查骨盆,希望骨盆能夠幫我進一步證實遇難者的性別,更加精確地確定遇難者的年齡。我對骨盆兩個部分在前面匯合的區域特別感興趣。

我輕輕地把燒焦的組織切去,露出恥骨與恥骨合生骨之間的關節。遇難者的恥骨很寬,恥骨下面的角度也很闊大,它們都有一個凸起的背脊與對面的角落構成一定的角度。每一塊恥骨的下分支細而長,並且微向後彎。這些都是典型的女性特徵。我把這些都記錄在我的案件表格里,並且用寶麗來照相機又拍攝了幾張特寫。

熾熱的火把連接軟骨烘烤得收縮在一起,從而把恥骨沿中線撕開了。我扭動、翻轉燒焦的部位,試圖透過裂口向裏面看。看起來合生骨的表面仍然是完整的。不過,我不能看到裏面的細節情況。“我們還是把恥骨取出來吧。”我對麗薩說。當電鋸發出嗡嗡聲,鋸穿連接恥骨和骨盆其他部位的翼狀器官時,我聞到了焦肉的氣味。

雖然合生關節已被燒焦,但它還是很容易看清的。無論是哪一個表面,都沒有脊狀隆起,也沒有褶皺。事實上,兩個表面都有很多孔,它們的外部邊緣不規則地分佈着唇狀物。一條條不規則的骨線從恥骨前面的每一個部位向外伸出,鈣化現象已經擴展到了了周圍的軟組織當中。看來,這個女性的年紀很大。

我把恥骨翻轉過來。一道深溝在她的腹部兩側留下一道疤痕。這個女性還生過孩子。

我再次把額骨拿過來研究。我站在那裏,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忽然豁然開朗起來。先前我對在地下室發生的殘忍一幕和X光片證實的四散的金屬的懷疑,都雲開霧散了。

我一直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壓抑着自己的感情。然而,在這個時候,我打開了情感的閘門,深深地為這個躺在解剖台上、慘遭蹂躪的人而感到悲痛,並為她的遭遇感到疑惑。

這個女人至少七十歲。毫無疑問,她是一位母親,還有可能是一個祖母。

為什麼有人開槍把子彈射進她的頭部,並把她放在聖勞倫斯地區的一個房屋裏燒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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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死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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