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愛滋病”這種疾病可能最早產生於非洲,其實它的發源地始終不能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在那裏結束的,並且它的終結伴隨着整個非洲人口的湮滅。星球大戰爆發的時候,全世界每天有1萬人死亡。一年以後,死亡人數達到每天10萬。後來,疫苗及時出現,挽救了世界上大部分地區剩下的幾百萬人口。然而非洲卻沒有足夠的必需品來抵禦愛滋病。那時,美國正瘋狂地在它的海岸線上築壩壘堤,來對付不斷上漲的海水,歐洲則想方設法要從暴風、寒潮和紫外線的烤之下挽救他們的莊稼,沒人有多餘的精力幫助第三世界的發展中國家。他們只有完全依賴自己的力量,但卻力不從心。現在,非洲倖存的“居民”只有大象、大猩猩、犀牛和舌蠅了,它們重新佔領了自己失去的領地。它們不用再和偷獵者或農夫們競爭,因為人類都滅絕了。愛滋病沒有殺死非洲人,冷漠才是真正的殺手。
自從來到地球上之後,桑迪頭一遭睡了整整一個晚上,醒來時天已大亮。要不是波麗弄醒了他,他肯定還能再睡一會兒。她的動作一點也不輕柔。她一邊搖晃他,一邊衝著他的耳朵凶霸霸地大喊大叫。“拉桑德,起來!清泰奇·羅想馬上和你講話。不能耽擱,趕緊來!”
拉桑德不慌不忙地睜開眼睛,看着她。“我會來的,”他說,“我正好有問題要問清泰奇·羅。告訴他我過幾分鐘就來。”
“告訴他?問他問題?拉桑德,是你回答問題,而不是‘長者’!他對你很不高興。”
拉桑德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我也正不高興呢,”他用英語說,“你走吧。”
“你會有好果子吃的。”她詛咒道,說完,怒氣衝天地急匆匆回自己房間發無線電去了。
拉桑德也不着急。他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到洗手間方便了一下,又洗了洗臉,才過去。等他走到波麗的房間,心中已打定主意說什麼了。波麗趴在無線電上,向裏面低聲說著什麼。桑迪一進來,她滿臉惡意地抬起頭來。“你出去,我要和清泰奇·羅單獨談話。”聽桑迪這麼命令道,她驚愕地倒吸一口氣。
“你這麼跟我說話是愚蠢而不恰當的!”她嚷着,“我為什麼要出去?”
“因為你不出去,”他對她說,“我就不和清泰奇·羅講話。”
他耐心地等着,直到她惱怒而疑惑地伸着舌頭出去了。然後他轉向無線電。
他用的是英語,而且省掉了對方名字裏的尊稱。“清泰奇,”他說,“為什麼我不知道海克利人要在非洲登陸?”
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到,清泰奇·羅的聲音冷冰冰的。“說這些事情要用海克利語,不準用地球語言!”他命令道,“你為什麼用這種語氣問這種問題?”
“因為我被封鎖了消息,對有的事情毫不知情。”桑迪說,“難道我總要從地球人而不是海克利人那裏得知海克利人的計劃嗎?”
這一次停頓的時間要比實際需要的長。然後清泰奇·羅緩緩地說:“拉桑德,你以前和我說話不是這個樣子的,你為什麼變了?”
“也許我長大了一點。”拉桑德說。
“也許你變得更地球化了,”清泰奇·羅沉思地說,“拉桑德,聽說你和一個地球女人交配使她受了傷。你為什麼那樣做?”
拉桑德的臉刷地紅了。“只是暫時的傷害。和地球女人交配不是地球男人的特權嗎?我不就是地球男人嗎?”
“的確,”清泰奇·羅嘆氣道,“你看起來是的,你不再是真正的海克利人了,海克利人是不會用這種語氣和‘長者’說話的。”
“也許海克利人用不着像我這樣爭取自己的權益,”桑迪厲聲道,“你們沒有告訴我有關非洲的任何計劃。”
“我們為什麼不能去非洲?”清泰奇·羅振振有辭地說,“非洲對地球人有什麼價值呢?”
“那是他們的非洲!”
拉桑德能聽見無線電另一端發出的責難的嗤聲。“但非洲現在沒人利用。”清泰奇·羅固執地說,“我們對地球人提出的要求很少,一點也不多。我們要他們提供一個島嶼建造軌道炮,這樣可以為海克利人和地球人雙方服務,可他們答覆說不行,因為當地的居民反對。他們現在不會告訴我們不能使用空無一人的非洲,因為大象們反對吧?”
拉桑德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他說,“非洲對海克利人有什麼價值?”
清泰奇·羅用嚴峻的口氣說:“這要由元老們決定,而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無線電里沉寂了一會兒,才又傳出清泰奇·羅的聲音,語氣十分沉重。“拉桑德,我本想給你一些教誨,但這是不可能了。我沒什麼話跟你講了,現在我要和希波呂忒單獨談一下。拉桑德,好好想一下你做的事情,記住,是海克利人給了你生命,不是地球人!”
拉桑德到了醫院,瑪芝莉不在自己的房何里。一個護士把他領到一個日光浴休息室,瑪芝莉正在打電話。她已經穿戴整齊,顯然準備好要走了,可是她放下電話之後,卻拍了拍身旁的沙發。她詢問地望着他。“桑迪,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問。一
他笑了。“你想聽哪一件?”
“隨便。”她說。於是,他告訴她與清泰奇·羅不愉快的談話。她專註地聽着。今天她看起來不太一樣,他想,不是生病,不是敵意,也不是疏遠,但比以前顯得更嚴肅了。等她說完,她評論道:“似乎他們對於非洲的打算比告訴我們的還要多。他有沒有提到;要在那裏建造什麼?”
拉桑德大吃一驚。“建造?沒提啊。他們要建造什麼東西嗎?”
“好像是這樣。”她說,猶豫了片刻,她問:“拉桑德?你知道我們一直在竊聽海克利人的無線電,你願意幫我們翻譯一些嗎?”
這個要求令他皺起了眉頭。“他們之所以要說海克利語,就是不想讓地球人聽呀。”他點明這一點。
“那是自然。可如果他們沒做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知道他們講的內容呢?”
又是一個費思量的難題。桑迪沉思不語,瑪芝莉又輕聲補充道:“也許,就算幫我一個忙?”她看到他的臉上突然現出痛苦的神情。“怎麼了?”
他聲音沙啞地問:“我不明白,我們是在戀愛,還是什麼?”
她十分嚴肅地答道:“我想,若要知道,惟一的途徑就是邊等邊看了。”
“是的,可是……可是現在真是一團亂麻!我們算是朋友嗎?還是情人?我們會結婚嗎?或者,發生的一切只是因為你被派來吸引我的注意,以便刺探我?”
她朝他發火了。“是的,那是我的任務,起初是這樣。這有什麼錯?你不是派來刺探我們的嗎?”
他蹙起眉頭。“我想是吧。”
“所以我們扯平了。桑迪,親愛的,”她說,把手蓋在他的手上,“我們現在有兩件不同的事情要決定。一件是你和我的關係,不管結局如何,都要靠它自己發展。另一件緊急一點,就是地球人和海克利人的關係,你必須決定支持哪一邊,就現在。”
他慍怒地看着她。“為什麼我要選擇立場?”
“因為我們是對立的雙方,”她不容置疑地說,“中間沒有餘地。你願意幫我們翻譯嗎?”
他沉思了許久,最後做出了決定。“如果海克利人的通訊聯繫裏沒有任何不好的內容,那我翻譯了也不會對他們有什麼損害。如果有的話……好吧。”他站了起來,“我答應了。現在我送你回家。”
她也站起來。“這才是我的好桑迪,”她誇獎道,“不過我們現在先不回家。”
“可我到這兒,就是為了送你回家。”
“親愛的桑迪,”她半是柔情半是嚴肅地說,“你晚點再送我回家吧。也許以後機會多的是呢。但是現在我們要去另外一個地方。”
這“另外一個地方”是一座沒有窗戶的灰色花崗岩建築,正面的牆壁上刻着下面的銘文:
國安
約克共和國
刑事部
拉桑德沒有感到吃驚也沒有感到不高興。他們在一個車庫的坡道上停了一下,瑪芝莉打開車窗,向一個警衛出示了一枚大勳章。然後他們就開進一個地下車庫。
漢密爾頓·博伊爾在電梯旁等着他們。“從這兒穿過去。”他命令桑迪,指着一個平頂的拱門。瑪芝莉一語不發,只是示意桑迪先走。他穿過拱門時,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女人在仔細觀看門旁的一個屏幕,這才明白剛才是在檢查他是否攜帶武器。
“這是幹什麼?”他質問道。
“你會明白的。我們要去三樓。”博伊爾說。
還好,瑪芝莉在電梯裏握住了桑迪的手。博伊爾看見了,沒說什麼。電梯停在三樓,一個腰間佩槍、身材高大的老女人站在一個控制台前。她朝博伊爾點點頭,掀下一個按鈕。左邊的一扇金屬柵欄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了,博伊爾示意桑迪進去。
一個持槍警衛!一扇牢門!桑迪只在電視上見過這些,可他知道它們意味着什麼。
他鬆開瑪芝莉的手,轉向博伊爾。“你要逮捕我嗎?”他質問。
博伊爾很不友善地看了他一眼。“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是一條戰線上的——希望如此。”
“那幹什麼?”
“我想讓你看點東西。”博伊爾嚴肅地說,示意他們走進一個房間。房間裏有一張會議桌;幾乎佔滿了當中的空間,旁邊有五六把椅子,其中一面牆上是一個巨大的電視屏幕。“坐下。”博伊爾命令道,自己在控制台前坐下。
室內的燈光暗了下來,拉桑德看了一眼瑪芝莉,她給了他一個無力的、並不讓人寬心的微笑。屏幕亮了。
拉桑德又一次看到了海克利飛船。和上次一樣,它清晰地出現在屏幕上,但看起來有點不一樣。
拉桑德困惑地皺起了眉頭。飛船上多了點東西,一個正在成形的構架物,可以看見一些艙外作業的海克利人正在用小拖車把一塊塊凹形的金屬殼運送到位。
“拉桑德,就是這個,”博伊爾說,“他們昨天開始的。你知不知道是什麼?”
拉桑德搖搖頭。
“你以前從未見過嗎?”博伊爾再問。
“沒見過,怎麼可能呢?它看起來很不結實。飛船航行的時候,外殼上不可能帶着這麼一個東西。必須要有各種支撐或加固物,否則會散架的。”
“也許以前他們不需要這個。”傅伊爾分析道。
瑪芝莉不安地欠動着身體。“也許沒什麼可擔心的,”她說,“別忘了海克利人說過,要將微波能量傳送到地球上來。這可能只是為此安裝的天線。”
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博伊爾轉身凝視着她。“你相信嗎?”
她聳聳肩,朝拉桑德望去。
“我不這麼認為,”桑迪說,“能量傳輸不是我的專業,但我知道一些。那需要另外一種天線。”
“那這是什麼呢?”博伊爾問,“拉桑德,它的體積很大,比我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大,甚至比阿雷西博天文台①那架望遠鏡的拋物面無線還要大。”他頓了頓,突然粗聲粗氣地問:“這是件武器嗎?”
【①阿雷西博天文台:位於波多黎各阿雷西博市以南16公里處,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單件射電望遠鏡。】
“武器?”拉桑德震驚地叫道,“當然不是!我從未聽說海克利人擁有過武器。他們常說,地球人最壞的一點就是他們——我們——總是使用武器。我不相信他們會自己使用這個。”他拚命地搖頭。“我不信。也許瑪芝莉的猜測是對的,這只是一個微波發射器,只不過和我見過的樣式不同。”
“但是拉桑德,”她嘆氣道,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就算是微波發射器也能成為武器的,不是嗎?你能想像要是一個巨大的能量光束擊中哈德森市、巴西利亞或丹佛,會造成什麼後果嗎?”
“我們已經錄下了他們通訊聯絡的內容,”博伊爾說,“為什麼還要猜來猜去呢?只要你願意把它們翻譯出來。”
拉桑德看看他,再看看瑪芝莉,又望望屏幕。“你們知道嗎?”他答非所問地說,“那些艙外作業的海克利人生來就比其他人更高大,更強壯,這樣他們就可以勝任這種工作,可惜他們的壽命都不長。我小的時候真有點希望自己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博伊爾和瑪芝莉沒有接腔,只是一直注視着他們。
“你答應過我的。”瑪芝莉提醒他。
拉桑德嘆了口氣。“關掉它,”他說,“好吧,我來翻譯你們的錄音。”
這件工作並不那麼容易,至少肯定沒有那麼快。海克利飛船航行到伊紐特共和國上空時,地球上的海克利人似乎一直和飛船保持聯繫。就算減掉那些桑迪已經聽過的和那些用英語講的談話,還有將近12小時的錄音要聽。有些只有聲音,有些則全是圖片。
沒多少有用的信息。
拉桑德翻譯了半小時之後,轉過身來。“先停一下,”他說,“你們有沒有聽我翻好的那部分?”
“當然,”博伊爾說,“等一會兒。”他按了幾個鍵,一個擴音器嗡嗡地響了起來,然後傳出了拉桑德的聲音。
“清泰奇·羅說他們將開始實施第三方案,波頓說他們已經重新安裝了防護屏,可以隨時待命起飛。清泰奇·羅說也許有必要補充燃料,這樣他們可以穿過大氣層飛往12號地點,波頓說他們會向地球人索要燃料。”
“他們確實要了,”博伊爾證實道,“我們告訴他們,需要他們的酒精和過氧化氫的樣品,以便依樣提供。但‘第三方案’是什麼?”
“不知道,”桑迪抑鬱地說,“我從未聽說過有什麼第三方案,也從未聽說過12號地點。”
博伊爾思索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我有點事要辦,你繼續干吧。後面可能會有點有用的東西。”
拉桑德就繼續干呀,干呀,幹了整整一大。博伊爾和瑪芝莉輪流陪着他。他們給他拿來了三明治,他就一邊吃,一邊盯着屏幕,一邊對著錄音設備翻譯,嘴巴里還塞得滿滿的。還好,沒有太多的東西要講。
將近傍晚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件事,問道是否要打電話給波麗,讓她知道他沒出事。“沒關係,”瑪芝莉告訴他,“漢姆已經告訴她,你和我在一起。”
“哦,可她會猜想我們這麼長時間在做什麼。”他反對道。
“桑迪,”她說,這一次露出了真心的微笑,“她以為自己知道我們在做什麼。讓我們繼續吧。”
這話讓他的情緒鬆弛了一會兒。其他沒有大多值得高興的事。等最後一盤錄音放完了,他向後一靠,揉着眼睛。“我不知道海克利人究竟在做什麼。我不願去想他們在做什麼邪惡的事情,可有好多好多事他們從未告訴我。”他悶悶不樂地說。
瑪芝莉安慰地撫着他的肩膀。“沒事的,桑迪。”她說。
“我可不這麼想。”他說。
“好了,”博伊爾高深莫測地說,“至少我們現在知道的要比原先多。”他看見瑪芝莉向他拋來詢問的一瞥,點點頭,咧嘴笑了。“拉桑德,我想應該告訴你,我們的語言學家零零星星地搞懂了幾個海克利詞。你會很樂意知道,他們說你的翻譯看來真實可信。”
“你以為我會向你們撒謊嗎?”拉桑德質問道。
博伊爾的臉頓時嚴肅起來。“我們必須確定。”他說,“拉桑德,這不是鬧着玩的,而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大事。我們會為此去做任何不得不做的事。”他還想說下去,卻改變了主意。他的臉上重又浮起了微笑。“好了,今天乾的已經夠多了,”他溫言道,“我要下班了。”
“我們也是,”瑪芝莉說,站了起來。“桑迪?你真想送我回家的話,就現在吧。”
瑪芝莉的公寓在一幢舊的摩天大廈的35層,俯瞰着一個湖泊,瑪芝莉叫它澤西湖。“這兒過去是一片沼澤地,”他說“後來人們把它填平了,在上面建了各種各樣的東西——瞧,你可以看見一個舊的足球館,就在那邊。可海水一升高,這兒又被淹了。”
桑迪點點頭,環視了一下這套公寓。他儘管憂心忡忡,還是很驚訝地發現,一個獨居的地球人為自己準備了這麼多的空間:一個“廚房”,一間“浴室”,一間“起居室”,一間“卧室”。他在卧室的門口站了一會兒,帶着特別的興趣四下打量。其實整個公寓裏的東西都很有趣。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一個真正的地球人真正的家中——不算那戶農場人家。
瑪芝莉抱歉地說:“這房子挺舊的。當然啦,這也是它之所以為摩天大廈的原因。我們現在不再建造這麼高的房子了。我沒有任務時才回這裏。你不想坐下嗎?”
他正有此意,但巡視了一圈,估摸着起居室里所有椅子的承受能力,覺得大部分都不保險。瑪芝莉看見了,微笑起來。她拍了拍身旁的沙發。“這個應該夠結實了。”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抬頭帶着期望的神情望着他。他不太肯定她的意思,但真的覺得她的表情好像是想讓他吻她。
他便吻了她。這個吻顯然令瑪芝莉不太滿意,片刻之後她便往後一退,問道:“你怎麼了?”·
桑迪向後一靠,思忖着心中所有讓他不安的事情,從裏面挑選了一個。“我餓了!”他說。
“我不大會做飯,我們可以訂一份比薩餅。”她仔細地打量着他,“這真是煩擾你的事嗎?”
“只是其中之一,還有100萬件其他的,包括我背叛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們,那些挽救了我的生命的人。”
“你並沒有透露任何東西呀。”
“你是說,我沒幫上你們什麼忙。這更糟了,我甚至不是一個有用的叛徒!”
瑪芝莉想了一下,說道:“桑迪,你對我很有幫助。”她猶豫片刻,接著說,“有件事沒有告訴你,我不知道你是否接受得了。”
“哦,見鬼!”他呻吟道,“你已經決定我們不能成為愛人了嗎?”
她笑了起來。“不,是別的事情。嗯,你知道他們讓我住院觀察一個晚上所做的那些檢查嗎?親愛的,其實他們不是在檢查我。”
“不是?”
“他們是在等待你的檢驗結果,”她解釋道,“他們在醫院不是取了你的細胞標本嗎?檢查的結果顯示了我對什麼過敏。桑迪親愛的,我對你有強烈的過敏反應。”
他愕然地瞪着她,然後身子動了動,想要挪開。她制止了他。
“你沒有仔細聽,”她責怪道,“我用的是過去時。我原先是對你過敏,可這個問題他們能夠解決,他們已經給我使用了組胺抗過敏劑和所有這類藥物。我想你不會再令我打噴嚏了。”
她坐在那兒,平靜地凝視着他。拉桑德微蹙着眉梢,想弄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沒有給他提示,只是默默地坐着。桑迪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不說話的原因,他伸出手攬住她,兩人再一次接吻,這時他才完全清楚了。
她把頭移開,直視着他的眼睛。“我想比薩餅可以先等等。”她明斷地說,“不知道我的床夠不夠結實。不管怎樣,我認為我們應該確定一下那些抗過敏劑究竟起不起作用。”
抗過敏劑起了作用,床也足夠結實,瑪芝莉打電話訂的比薩餅也很好吃。拉桑德不太喜歡比薩餅上塗的奶酪和番茄醬摻油的混合物,但挺喜歡其餘的部分。
只穿着絲制袍子的瑪芝莉比他見過的她的任何其他模樣都要可愛。她起身去拿盤子、牛奶杯和盛橄欖油的小罐,他幾乎忘了近來充斥於他生活中的一切纏人的問題,仔細地觀察着她。他想不起剛才她有沒有像母牛般地呻吟了,但印象中,她的確露出陶醉的樣子。此時,她在小廚房裏走來走去,看上去或許有些心不在焉,仍然是快樂的。
瑪芝莉早就吃完了,桑迪還在吃。她坐在他對面,啜着一杯咖啡,帶着評判的眼光看着他。“這次差不多都吃完了,”她說,“你現在要昏倒了嗎?”
他想這肯定是個“玩笑”,但還是認真地回答:“哦,不,只有海克利人才那樣。”
“哦,那他們處於昏厥時間時,真的是昏睡不醒嗎?我是指,是不是完全沒有了知覺呢?”
他聽不懂這還是不是玩笑,答道:“對,他們是睡著了。像你說的,沒有知覺了。海克利人一旦處於昏厥狀態,是怎麼也叫不醒的。”
“哦,我猜得不錯。”她沉思地說。
“但是我不會這樣,因為我是地球人。”他最後說,等待她再說點玩笑話。
然而沒有。瑪芝莉懷疑地看着他,然後說:“你真是地球人嗎?”
他咧嘴笑了。“難道我們剛才沒有證明這一點嗎?”
她沒有報以微笑。“不,沒有。如果情況朝壞的方向發展,怎麼樣呢?你會站在地球人一邊反對海克利人嗎?”
“我已經這麼做了!”
“你為我們翻譯了一些信息,”她承認,“這是個暗示。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證明。”
比薩餅的味道變得糟糕起來。拉桑德咽下了嘴裏正在咀嚼的一大口味如嚼蠟的食物,把剩下的放下。“你知道嗎?”他漫不經心地說,“聽起來似乎你又要開始盤問我了。”
她坐直身體,盯着他。就連坐着,她也比他高出一頭。“我確實還有問題,”她承認,“你願意回答一些嗎?”
“十分樂意。”他吼道,顯示他已經學會了冷嘲熱諷的藝術。她沒有在意。“好吧,關於海克利人在冷藏室存放的卵,他們遲早想把它們都孵化出來的,是不是?”
“當然了,只不過他們不能罷了。”
“為什麼?”
他刻薄地說:“這真是個愚蠢的問題,他們的卵有成百上千萬個,有的已經冷凍了幾個世紀,甚至上千年了。它們不能被孵化,就是因為飛船上沒有足夠的地方。”
“非洲有地方。”她嚴肅地說。
“又是非洲!”他叫道,“你們這些人對這個問題簡直沒完沒了!海克利人不會佔領非洲的!你以為他們是什麼人?”
她把頭扭開,好一會兒才轉過來,他震驚地看到她的眼裏噙着淚水。“那麼,他們認為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拉桑德?”
他迷惑地搖搖頭。“你說話像打謎語,”他責問道,“你想說什麼?”
“我真希望知道這些謎語的答案。聽着,拉桑德,你告訴我,海克利人每周一次向全體船員放映地球電影……”
“每隔12日。”他糾正道。
她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你還告訴過我是什麼電影。《斯特雷恩拉夫先生》、《遙遠的橋》、《不列顛之戰》,這些片子聽起來很特別,所以我們查了一下。拉桑德,你還記得其他的電影是什麼嗎?”
他皺起了眉頭。“有成百上千部呢!讓我想想,我記得一部叫做《布爾枷之戰》,裏面都是坦克啊,槍斃戰俘的鏡頭,還有《西線無戰事》、《幼獅》,哦,對了,還有一部叫做《希特拉青年組織里的漢斯》,講的是殺死俄羅斯人和美國人的事,因為他們都是罪大惡極的戰犯……”
“拉桑德,”她溫和地說,“這些電影難道不都是戰爭片嗎?海克利人給他們自己人放映的不都是把地球人描繪成戰爭瘋子的電影嗎?”
他瞪視着她。“可是,在我們自己的艙區,我們能看各種電影,有許多舞蹈片,還有家庭情景喜劇……”
她並不理會這個。“我不是指他們光給你們看的那些電影,我是指他們放給全體船員看的片子。拉桑德,我覺得他們好像在做什麼宣傳,想讓海克利人相信人類都是殺人狂。所以我再問你一次,拉桑德,海克利人認為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他們認為我們是殺人狂,他們會不會覺得先下手為強只不過是為了防範萬一?”
他驚駭地看着她,緩緩道:“我不能相信元老們會做這樣的事。”
“你不能?或者只是你不想?”她怒視着他,突然她跳了起來,從桌子上俯過身去,用手臂攬住了他。她用力地吻着他,桑迪感到她的臉頰被淚水打濕了。
他從她的懷裏掙脫開,用哀求的口吻說:“瑪芝莉?我們究竟在玩什麼遊戲?是‘我和間諜’的遊戲,還是‘我愛你,你愛我’的遊戲?”
“有時,”她凄然道,“這兩種遊戲是混在一起的。”
他們默然對視了一會兒。最後拉德嘆氣道:“我寧願玩后一種遊戲。”
她立即答道:“好的,就讓我們談談做愛這個話題吧。”拉桑德眉頭緊鎖,愈加迷惑不解了,她臉上的表情和她選的這個話題並不相稱。“對於這個,我也有一些問題,”她說,“關於海克利人做愛的方式,你曾經告訴我,他們的女性隨時隨刻準備着,不管什麼時候哪個男性也準備好了,他們就可以馬上開始。”
“對。”他說,又是尷尬又是生氣。在做愛的時候談論做愛還可以,為什麼她要如此一本正經地談論呢?
她提問的更不假掩飾了。“男性海克利人有和你一樣的‘愛情的拐杖’嗎?”
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不願相信自己聽懂了她的話。“愛情的拐杖?”
“好吧,就是指陰莖。”
“哦,你是指性器官。你知道,我沒有很近地觀察過……”其實如果一個男性海克利人進入發情期,周圍沒人看不出它的模樣的。他向她描述了一番,而瑪芝莉想知道每個生理上的細節,所有的細節:關於外翻的男性器官,女性的肉質凹槽;關於交配行為本身,發生時是怎麼樣的,持續多長時間;飛船上的女性海克利人是多麼樂意並多麼有能力進行交配,因為產卵是她們最大的快樂。
瑪芝莉聽了似乎很不以為然,卻仍奇怪地窮追不捨。“女性海克利人如何知道男性進入發情期了呢?通過外激素①嗎?還是僅僅看到他的勃起?”
【①外激素:生物體釋放的一種化學物質,能力一定距離外的同種生物所察覺並影響其行為。】
瑪芝莉向他解釋了她提到的術語之後,他疑惑地搖搖頭。“我想兩者都不是,”他說,“這還是因為她們隨時都行。我是說,這對她們來說沒什麼麻煩,你知道嗎?她們不需要做什麼準備之類的,可以馬上進行交配。女性的卵受精之後半小時,她就產卵了。就是這樣。”
“我明白為什麼男性海克利人感覺那麼良好了,但女性從中得到了什麼呢?”
“我告訴過你!她們可以產卵呀。”他解釋道。
瑪芝莉沉思着。“聽起來,對她們而言,產卵似乎比交配還重要。”
“嗯,我想是的。可以說,卵是女性真正在乎的。”他吃吃地笑了起來,“你對一個女孩子所能說的最差勁的話就是,比方說,你打算偷她的卵,再把它們在廁所里衝掉。她們會氣得發瘋。甚至這種話你也不能隨便亂講,除非你自個兒也瘋了。再說也不敢,如果你對波麗那樣的人說這話,她非把你的肚子踢扁不可。”
她把這話思忖了一會兒,然後神情似乎輕鬆起來。“哦,很有意思。”
拉桑德沒有回答,他在等待下一個古怪的問題。但瑪芝莉那股奇怪的迫切勁兒好像消失了。她朝他粲然一笑。“你想再來點咖啡嗎?”他搖搖頭,她也沒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她開口道:“在某些方面,我覺得性交更適合地球女人。”
“是嗎?”桑迪問,這個觀點令他有些懷疑,因為就他所知,人類承擔著撫養孩子的重任,而海克利人只須將卵冷凍起來,養育之事自有專業人員來處理。“為什麼呢?”
“你說對於女性海克利人重要的只是卵,這樣她們必須等待新的一批卵形成之後才能再次,呃,再次進行交配。”
“對,但這用不了多長時間。其實關鍵還在於男性。至於女性,她們體內每天都有一些卵形成。一次交配之後,不管隔一個星期,還是一年,她都隨時可以進行下一次。”
“可是地球女人哪,”瑪芝莉輕嘆道,“一次之後立即就可以進行第二次。只要男人有這個能力。”
她的眼神令他難以自禁地興奮起來。雖然話題的迅速轉變讓他摸不着頭腦,不過,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吧,”他說,“你要是對此特別感到好奇,我對男人具有這種能力是毫不懷疑的。”
他的確做到了,並且為此感到驕傲。開始之前,瑪芝莉先去了一下浴室,留給他幾乎沒有盡頭的等待。他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好像還能聽見她的聲音,非常微弱。不過,誰知道在交配之前、進行之中或兩次之間地球女人私下裏要做什麼呢?他打算問問她,想到這兒不禁咧嘴笑了。她終於出來了,看上去如此迷人,讓人的呼吸都為之停頓——不,這個詞用得不當,正確的詞不是“迷人”,而是“準備妥當”——他忘掉了所有的煩惱。
還有一個驚喜。
拉桑德·華盛頓對於人類性生活有許多事情都不了解,其中之一就是地球上的男女習慣於相擁而睡,度過剩餘的良宵。讓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是發現自己迷迷糊糊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他看見瑪芝莉躺在他身邊。他剛動了動,她就喃喃道:“別走。”然後用雙臂圈住了他。
幾乎是無可避免的,他們又一次做愛了。雖然處於半睡半醒之間,他們還是享受到了其中的樂趣。當他再次醒來,天已大亮,瑪芝莉已經在廚房裏忙活了。
她轉過身,臉上掛着微笑,但這笑容有點不一樣。她仍舊把臉湊近桑迪,讓他吻她,好像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有一個包裹給你。”她說,指了指桌子。
他好奇地看了一下,不錯,厚實的棕色信封上寫着他的名字。“今天早上到的,”她告訴他,“這是你昨天做的口譯的磁帶和草稿。漢姆想讓你再聽一遍,複查一下有沒有錯的地方。我來教你怎麼使用錄音機。”
他不高興地拿起包裹,很重。他本來希望今天會過得有趣一些。“也許我最好先回旅館,”他試探地說,“波麗會擔心的。”
“不,”她陰鬱地說,“波麗不會擔心的。”她掃了一眼手錶,“哦,都幾點了!我還有一個電話要打。”她很快地說。
桌上有一部電話,可瑪芝莉沒有用。她鑽進了浴室,砰地把門關上。
拉桑德立刻聽到了水的嘩嘩聲。這又是一件令他吃驚的事,也令他不悅。原來她前一天晚上不是在浴室里哼歌,那兒有另一部電話——顯然是私人線路。
瑪芝莉從浴室里出來,他準備好聽到一個壞消息。
的確如此。“我有些事要辦,”她面無表情地說,“恐怕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留在這裏。來,我教你怎麼使用這台錄音機。”她沒有撒謊。她的確離開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長得足夠拉桑德按照命令聽完了差不多所有的磁帶,在草稿上做了所有那些毫無意義、猜謎似的小更正,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三次,而她的冰箱裏卻空空如也。
終於,他聽見她的鑰匙在門裏轉動的聲音,這時他的情緒已從生氣變為沮喪了。瑪芝莉進來時臉上的表情告訴他,她也同樣沮喪。她默然不語地走了進來,手裏拿着遮陽帽和眼鏡,也不放下。她若有所思地注視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講話,語調十分悲傷。“哦,見鬼,拉桑德,我希望你知道的事情多一些就好了。”
“什麼事?”他猛一驚。
“恐怕我們現在玩的就是‘我和間諜’的遊戲了。”她嘆氣道,“來吧,我們得去指揮部一趟。漢密爾頓有東西給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