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此時,從生理上說,約翰·成廉·華盛頓——他幼時的保姆和他六個朋友都稱他為“桑迪①”——已經快23歲了。儘管海克利星際飛船上並不按地球上的年月計時,他還是認為自己大約22歲了。其實這個年齡並沒有準確地反映出他出生以來流逝的時間,因為時間的膨脹已篡改了時鐘,而飛船多數時候都是以相對速度飛行。如果撇開諸如耳聾、身形矮小之類的小小缺陷不論,桑迪算得上是典型的棒小夥子。其實藉助於他的船友為他訂製的助聽器,耳聾己輕易得到了矯治。他身高僅1.67米,卻有91千克重——這還是假定在地球上稱的重量,在海克利飛船的重力條件下,他還要重上30%;他體格健壯,輕而易舉地就可以伸直胳膊,單臂將自己支撐起來。不過,這種情況愛因斯坦早就做出了正確的評判,正如他對其他許多事情的斷言一樣:任何事都是相對的。若是和這艘龐大的星際飛船上的海克利人相比,桑迪便瘦弱得像只小狗一般,所以他的夥伴們沖他發火時,都叫他“小沒用鬼”——他的另一個外號。

【①海克利人都稱他為拉桑德,桑迪是其簡稱。】

桑迪還在酣睡,依稀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叫道:“小沒用鬼桑迪,別壓着我,快下來。”這不是做夢,而是他的隊友波麗又愛又惱的聲音。桑迪的助聽器在夜裏又滑脫了,所以波麗的聲音聽上去挺小。“咱們上午還有活要干呢!”波麗大聲嚷道,嘴裏吐出的氣息酸酸的,但還好聞,吹得桑迪髮根痒痒。他忙從她身邊縮開。在桑迪·華盛頓那個小隊的六個海克利人當中,波麗算不上是最魁梧的,有時候卻是最愛指手畫腳的。

桑迪鬆開他在睡夢中分別抱住戴米和海倫的兩隻胳膊,坐了起來,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他戴好助聽器,環顧四周,整個小隊的人亂糟糟一團睡在他們健身房角落裏的地板上。平常他醒來,不是背上壓着波頓巨大的右腿,便是泰塔尼亞長着兩個拇指的手掌塞進了他嘴裏。然而昨晚他睡在這堆人的頂上,他從人堆上跳下來,其他人又和平時早晨一樣推推搡搡地起來了。

他們往身上潑點水,擦拭乾凈,有一個人去將早餐車推來。與他們中午主餐所吃的大塊的植物根莖和肉不同,早餐他們吃的是脆餅和湯,他們管這些叫“餅乾牛奶”。起來后,他們都還有點睡眼惺忪,所以話不多。此時飛船上正放着晨間音樂,跟地球上的機場管理者一樣,海克利人也不太喜歡寂靜。當然,桑迪他們聽到的是在特殊頻道上專為小隊艙區播放的地球樂曲。桑迪哼着披頭士樂隊的《昨日》,從儲物櫃中拿出他的衣服。他身子向前,吻了吻貼在櫃門內側的母親的相片。這天是工作日,所以他急匆匆跑回早餐車前。大家匆匆喝着熱熱的、鹹鹹的湯,嘎吱嘎吱嚼着脆餅。這天他們沒搞什麼跟吃有關的特殊儀式——工作日的早上他們沒時間玩“廚房”、“餐館”之類的遊戲——吃完早餐,他們迅速跑到小隊艙區的門前。只聽尖利的“咔嗒”一聲,接着一陣刺耳的“嘶嘶”聲,然後很沉很響“砰”的一聲,那扇隔壓門開了。出了這扇門,氣壓就不同了。桑迪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氣壓在小隊的艙區內是按照地球水平設定的1000毫巴,到了海克利飛船的主艙內就升為1200毫巴,照理這種變化不會再對桑迪的耳朵造成什麼傷害了,但他始終感到不舒服。當然,他那些海克利隊友們一點兒都沒注意到這種氣壓差異。

歐比耶大膽地一彎身跨到門外的走廊內,左顧右盼。“清泰奇·羅不在這兒!”他叫道,“他遲到了!沒準咱們今天不用幹活了!”

“沒準你小命快沒了呢,快進來!”波麗命令道。歐比耶趕忙回來,波麗照着他那粗短尾巴的根部來了一巴掌。

“可是天太熱了。”歐比耶咕噥道,兩條極富彈跳力的腿一撐,尾巴伸向桑迪,期待着他的撫慰。他這個動作是想讓桑迪舔舔他的尾巴,桑迪照做了。大家都知道是波麗有道理,歐比耶不該不經許可就走出他們的艙區。未經許可走出去是明令禁止的。但是大家還是挺討厭波麗那種盛氣凌人的架勢,桑迪也有同感,因為他跟歐比耶是最好的朋友。

波麗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地該說點什麼。“船里之所以這麼熱,”她一臉嚴肅地說,“是因為我們要進行改變航線的演習,導航員必須將船駛近這顆恆星。熱點也沒辦法。再說,現在已經涼快多了。”

“好樣的導航員!”歐比耶不由得贊道。

海倫也跟着嚷:“導航員們真是好樣的!”當然她這樣說只是為了向歐比耶獻媚。歐比耶的發情期眼看就要到了,海倫正提前做好準備,竭力吸引他的注意。到時候,是被拒絕還是成為一次成功交配的伴侶,全在他的一念之間。

但是歐比耶根本沒聽她講什麼。他正再次大着膽子朝外窺視走廊里的動靜,很快他又來精神了,忍不住叫道:“瑪莎拉來了!”

大家一起湧上去迎接瑪莎拉。特別是桑迪,看到來的是瑪莎拉而不是教官,他分外高興,咧開嘴笑了,瑪莎拉一進來他就撲到她背上去。瑪莎拉將他甩了下來,自己也踉蹌了一下。她裝作有點生氣:“你下來,你仄(這)四(是)怎麼了,拉三(桑)德?”桑迪忙向後退,瑪莎拉不叫他的小名,說明她是真的生氣了。瑪莎拉說道:“你是一個‘切斯’,馬喪(上)就有要緊的活要干,還要鬧,這可不太像話了!清泰奇·羅今天不能來了,你們的活由兒我來管。大夥跟我來!”

大家眼裏含着開心的淚水,跟着她走進走廊,穿過飛船。這支地球小分隊裏的每個人都喜歡老瑪莎拉,當然惟有桑迪覺得在他認識的人當中,瑪莎拉最像一位真正的母親。瑪莎拉的全名是豪·瑪·伊克·波·莎拉-托克3151。“豪”和“伊克”代表她的家族血緣,“瑪”說明了她的地位——她是一個成熟的成年人,卻不是‘長者’。“莎拉-托克”是她的自個兒的名字;“波”指明了她的年紀——現在已經接近生命盡頭,桑迪很清楚這點,但盡量不去想這事;“3151”這個數字將她跟同輩同血緣的其他人區分開來——它差不多算是她所屬的那一組儲藏的冷凍卵的批數。桑迪有時候會大着膽子叫她莎拉-托克,但是正式一點,年輕的成年人,比如說這個小分隊裏的成員,都該稱她瑪莎拉。

登陸地球的時刻越來越臨近了,桑迪和他的隊友們不得不輪流干船上的活。有時候是收割任務,他們得把那些糧食作物一一拔出,將塊莖上的泥巴洗凈,再將枝與葉分開;當然,如果這種作物正值花期,還得先將花一一摘除;如果已經結果了,還得先摘下那些圓圓的白色果子。拔塊莖是件臟活,但跟收割完之後要乾的活相比,這還算是乾淨的呢。收割完了,就要着手準備下一輪作物的播種——他們得從循環站接來一桶桶穢物污水,將其拌進土裏。海克利人吃的這種作物頗為奇異,它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可以吃,而且每一部分都有上百種吃法,所以收割完之後,土裏便乾乾淨淨,無甚殘餘了。也因為這個,所有的營養物都必須回收,不管是垃圾箱裏的食物殘羹,還是船員們消化系統排出的廢物,最終都要回到循環站,成為循環槽底的爛泥。

然而這樣的活比起打掃胡西克畜欄的活,還算不上是最壞的差使。胡西克是一種四足肉用動物,遍身鬃毛,皮色灰白,像公豬一樣肥壯,十分地溫馴。它們個頭有拉桑德那麼大,對人很有感情。但它們身上那股味,尤其是糞便的氣味,可真讓人受不了。儘管這樣,有時有的胡西克竟會用鼻子蹭蹭拉桑德以示親熱,甚至在他將它們趕上車送去屠宰場時也是如此。而在屠宰場靜靜等待那將結果它們性命的一擊時,它們竟還會伸出粗短的蹄子,對屠宰員們又是拍又是摸的,親熱得不得了。胡西克長得不太像桑迪在地球電視節目中看到的貓狗,但卻是他周圍最類似貓狗的東西。有時候桑迪希望他能有一隻小胡西克作寵物,當然這個願望是行不通的。在海克利星際飛船上,諸如寵物之類的東西是不允許存在的。

如果真要說有什麼寵物的話,拉桑德·華盛頓自己倒可以算一個。

“走快點,走快點!”瑪莎拉不停地催促他們。小分隊的隊員們懶懶散散地走着,盯着經過的一個個船艙,一條條通道,心裏發癢,又有點悵然,他們以前可以在這些地方任意遊盪,現在卻被禁止了。一路上其他的海克利人都回頭打量他們,這是因為這些日子裏,在船上,這支赴地小分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引人注目。一般情況下,這些隊員都沒什麼地位。依照海克利人的標準,他們只是“切斯”,這表明他們已經成年了,但還年輕,不夠成熟。通常情況下,隊員們哪怕再年長六歲,也沒有誰會被認為已有資格去擔負什麼正經八百的使命。然而,現在是特殊時期,已經沒有時間等他們再長大點,頭腦再聰明點了,因為需要他們承擔使命的時刻已迫在眉睫了。其他海克利人看待他們,就猶如地球上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憤世嫉俗的日本人評價那些十七八歲的神風特工隊隊員一樣。他們將要去執行的這項重大任務甚至可能會讓他們死於非命,這為他們贏得了一定的尊敬。但話說回來,他們還只是些愚魯的毛孩子。

這天上午他們要乾的活是為育嬰房安裝防護網。等飛船進入環繞那顆叫做“地球”的行星的軌道后,所有的引擎都將關閉,到時候船上一切物體將會突然失重。隊員們現在把防護網裝好,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有了防護網,育嬰房裏新出世的歡蹦亂跳的小海克利們到時候就不會把他們稚嫩的小腦袋撞到硬邦邦的柵牆上去了。

大家檢查了一下育嬰房的情況,戴米特里厄斯下令道:“桑迪,你爬上去,你是我們當中最輕的。”

“你把最累的活兒分派給我了。”桑迪發起了牢騷。要是在牆的上部幹活,就得手腳並用,抓住柵牆,同時還得騰出手來接住別人扔過來的一團團沉甸甸的彈力繩索。

“活該,”海倫在一旁用沙啞的聲音惡毒地說,“你也該真正干點活了。”然而緊接着,她就被分派去爬對面的牆,接住桑迪扔過來的繩索,因為除了桑迪,她的個子在隊裏是最小的——當然,比桑迪要大多了。

為了不浪費時間,隊員們一塊兒玩起了一個隨意的遊戲——他們稱這個遊戲為“有問必答”——互相提問一些難題。這是海倫出的主意,所以她還得想想該選哪類題目。“就考人名的中間部分吧!”她決定了。

“考歷屆美國總統姓名的中間部分怎樣?”波頓小心翼翼地提議。在小隊裏,他是最膽怯的一個,同時還是最矮最胖的。他走路時一蹦一跳的笨拙模樣,讓每個人都忍俊不禁。可是他若提個什麼建議,只要有人願意傾聽,一般都會讓大夥覺得是個好主意。

“好啊,”桑迪急切地說,同時調整了一下他的助聽器,以免漏聽了什麼,“我先來吧,赫伯特·胡佛名字的中間部分是什麼?”

“是克拉克!”戴米馬上說道,“他名字的中間部分是克拉克。赫伯特·克拉克·胡佛,1929年至1933年間在任。1929年股市崩潰,當時的總統就是他,股市的崩潰導致了後來的經濟大蕭條,街上到處是賣蘋果的小販,人們排隊領取救濟食品,大批大批的人失業,打慣高爾夫球的人將就着改在室內打微型高爾夫……”

波麗拿起一團繩子對着戴米扔了過去,她不耐煩地說:“說出名字的中間部分就行了,重新來過。”

戴米咯咯笑着接住繩子,眼睛裏充滿了得意而愉快的淚水。他將繩子扔給桑迪,桑迪一邊聽他們回答,一邊把繩子在牆的柵板上繞了一圈並紮緊。他說:“好吧,那麼理查德·尼克遜名字中間那部分是什麼呢?”

“是米爾豪斯!”波麗搶答道,她早就想好了下一道難題:“誰知道卡爾文·柯立芝①名字的中間部分?”她頗為自得,舌頭伸進伸出地舔着,自信大家都被她難倒了。但是波頓耍了她一把。

【①約翰·卡爾文·柯立芝,美國第30任總統(1923-1929),共和黨人。】

“我知道,就是卡爾文!”波頓得意洋洋地說,“卡爾文才是他名字的中間部分,他名字的開頭部分應該是……應該是……”

“是什麼,是什麼?”波麗逼問道,“我出的題你沒答對!”

“我答對了!”波頓大聲吼道。

“你沒有!”

“你這個又瘦又傻的吮汁鳥①,”波頓朝波麗噓了一聲,對自己能脫口說出地球上的粗話,以及能發出一連串“S”音,十分得意,“我答對了!”

【①吮汁鳥:英語原文為sapsuker,乃啄木鳥的一類,名為吸汁啄木鳥,產於北美洲。此處因譯文需要,稍做改動。】

“你就是沒有,沒有!我說了,他名字的開頭部分是卡爾文,你得說出中間那部分是什麼,不然你就輸了。我可要重新出題了——哎喲!”她正氣吁吁地說著,波頓朝她撲了過來,三角形的腦袋正好撞在波麗的肚子上。

這場打鬧使架網的工作停了下來。海倫也從牆上跳下來加入其中。不過桑迪還是呆在牆上沒下來。這種混戰對他的朋友們來說並不怎麼危險。年輕的海克利人每個都是他的兩倍重,而且打起架來彼此之間大多斗個平手。桑迪就不一樣了。他既沒那麼大的個頭,也沒有大象那麼厚的皮,以輕鬆承受這種打鬥。而且要跟海克利人打架,他的肌肉也顯得可憐。隨便哪個年輕的海克利人都能將桑迪的四肢輕而易舉地扯掉,就像一位戀人從花朵上輕輕扯下一瓣花瓣一樣。他們小時候就幾次差點鬧出這種事來。

然而這並不是說拉桑德·華盛頓是一個身弱體虛之人。地球人若見了他,恐怕沒有一個會這樣以為,但是海克利人的塊頭可不是地球人比得了的。他們也清楚這點。那怕他們當中有誰衝著桑迪大發雷霆,也不至於會朝他揮拳動腳。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知道,小分隊中這惟一的地球人要是出了什麼事的話,等着他們的將會是什麼。另一方面,他們對桑迪還是蠻感激的,大家都欠他的情。他們明白,要不是因為需要給拉桑德·華盛頓這個地球人找些同伴一塊兒成長——當然這種同伴不可能是人類,因為飛船上也沒有其他地球人,海克利人只能設法給桑迪找些盡量與地球人相像的伴兒——極可能到現在他們還被冷凍在飛船上巨大的低溫育嬰房裏,是一個個尚未孵化的卵呢。

其他隊員還在打打鬧鬧,桑迪從牆上滑下來,縮進一張凳子后的角落裏。那兒有一排排海克利嬰兒將要用到的巢——它們未來的小主人現在還在孵卵器里呢,這些巢剛好成為隔離這場鬥毆的防護屏障。能從牆上下來,桑迪感到自在快活。他舒舒服服縮在角落裏,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他把頭埋得低低的,以免被空中亂飛的東西擊中,然後開始寫起詩來。

寫詩對海克利人來說,並不是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自然,在那些生來就是為了在飛船外部乾重活、或是在發動機房有害的輻射環境裏工作的目不識丁的粗漢們看來,寫詩就是件稀罕事了。桑迪的六個隊友經常寫詩,這是一種炫耀自己才能的方法。桑迪早就寫了大量的詩作,不過,和他那些隊友的作品一樣,他的詩都是以海克利文寫的。海克利文是一種表意文字,不是字母文字。海克利人寫詩很講究經過巧妙構思呈現於紙上的詩歌造型,他們認為這與文字的含義同等重要。桑迪現在想做的是件其他人沒做過的事:寫一首海克利式的詩,不過要用英語寫。

桑迪早已打好了草稿,開始着手把一個個單詞以最巧妙的方式重新組合起來。這時門口傳來一個成人的聲音,說的是海克利語:“嗨,搗蛋鬼!出工不出力的傢伙!凈顧着玩,不知道幹活。快住手!別鬧了!聽見沒有?”

桑迪聽出這是誰的聲音:瑪莎拉回來了。她生氣之極,輕輕打着嗝,伸直了兩腿,居高臨下望着隊員們。她改用英語訓斥他們,盛怒之下,她的發音愈加不清楚,有的字也說漏了:“你們這四(是)怎了?怎麼跟一群胡西克一樣?這些娃娃就要孵出來了,沒有個安傳(全)的環境怎麼行!”

隊員們僵在原地,十分尷尬,鼻子哼哼着。他們鬧得滿室狼藉,綁好的彈力索有大半被扯了下來,撕得一縷一縷的,垂在嬰巢叢中,再也沒法用了。戴米氣喘吁吁,低聲下氣地說道:“對不起,瑪莎拉,不過這事該怪波頓,是他先撲向……”

“別老索(說)波頓!瞧瞧你們自己都幹了些森(什)么!現在趕快把仄(這)堆垃圾搜(收)四(拾)乾淨,快動手!”

等3個1/12日①的工作期結束了,他們回到自己的艙區。瑪莎拉催促桑迪去試試衣服。桑迪實在有些餓了——其實大夥都餓了——但是瑪莎拉的話就是命令。這20多年當中,大部分時候桑迪都覺得,在他小小的世界裏瑪莎拉是最睿智的、也是最好的人。他現在也還這樣認為。出於莫名的衝動,桑迪問了瑪莎拉一個長久以來一直困擾着他的問題:“瑪莎拉,你以後會升為‘長者’嗎?”

【①1/12日(及後文出現的“12日”):海克利人是採用十二進制來計算時間的。】

瑪莎拉吃了一驚:“拉三(桑)德,你怎麼會仄(這)樣想?我僧(生)來就不四(是)當‘長者’的,資(知)道嗎?”

“是嗎?”

“四(是)仄(這)樣。要資(知)道,在卵孵出前,科學家們都要把它們的基因稍作變動。正因為仄(這)樣,你的隊友們才能把英語所有的音都發準確,包括仄(這)個要命的S音。”

“我知道,這誰不知道?”桑迪說。

“而且,我並不具備當一個‘長者’所需的稟賦;比如索(說)字(智)慧,才能……”

“你的智慧跟才能一點兒都不欠缺。”桑迪誠懇地說。

瑪莎拉頗為感動,說道:“好孩子,但四(是),我沒有曾(成)為‘長者’所必需的基因,對不對?這也四(是)天經地義的四(事)情嘛。其四(實)我活得挺開心的。我的工作很有意義,真正的快樂就在於此,桑迪,就在於恪盡天職。”

“什麼有意義的工作?”

“你指什麼,拉桑德?”

“你剛才說,你在做很有意義的工作。我想你僅僅是在照看我嘛。”

“四(是)啊,這不四(是)很有意義嗎?三(桑)迪,資(知)道嗎,你可四(是)無價之寶啊。整艘飛船上你四(是)絕無僅有的一個,所以你才顯得與眾不同。來瞧瞧這些衣服,好嗎?”她側過身子,用四個拇指抓住了桑迪背後的顯示屏操縱柄。屏幕上很快一幅接一幅地出現了穿着各式服裝的地球男人的圖片。

想要決定拉桑德登上地球時該穿些什麼,可不是件容易事,這得怪人類,他們老是隨時代的變遷不斷改變穿衣的習慣。更糟的是,地球上的電視台老是亂七八糟地播些歷史片,尤其是其中一些經典舊片,想要看出它們是什麼年代攝製的,根本就無跡可循。海克利人能肯定的是,托加袍①在地球上已經過時,佩劍以及飾有翎毛的帽子應該也不再流行了。看來,穿職業裝倒是保證不會鬧笑話的——但是穿哪種呢?單排扣的還是雙排扣的?大翻領的還是小翻領的?系不系領帶?領子要不要做得堅挺點?褲子上要不要加幾道褶邊?穿不穿馬甲?如果要穿,是做一件跟外面所穿的茄克顏色相配的呢,還是用紅色或黃色的布料,或者格子花呢來做呢?

【①托加袍:古代羅馬市民穿的寬鬆袍子。】

當然,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一個惱人的問題:為桑迪準備的衣服該用怎樣的布料來做?地球電視節目傳輸過來的圖像中,最清晰的那些倒是能讓人看清他們衣服的顏色,有時甚至能看得出淺層的紋理,然而,這些衣服所用布料的某些奧妙之處,飛船上還是沒人能夠辨識清楚。船上最聰明的學者們仔細研究了100年來從地球傳輸過來的圖像,反覆作了比較與分析,對於地球布料的紡織方法已經連學習帶推敲地掌握了好多。儘管如此,他們仍然不清楚一件外衣該是單層還是雙層,要不要加襯裏,如果要,那麼襯裏和衣服又是怎樣連接在一起的。而這些對桑迪比對他的隊友們要重要得多。他那六個朝夕相處的海克利同伴也穿地球人的衣服,或者說至少穿得像那麼回事。由於他們的腿又粗又長,還是彎曲的,為了使他們穿得舒服,他們的短褲都是精心縫製的。他們穿着短袖前克,有時甚至戴頂帽子。他們的腳可大着呢,穿鞋是不可能的,不過有時候他們倒願意穿平底涼鞋之類的東西。而拉桑德呢,什麼時候都得是一副地球人的打扮。他甚至不得不在鏡子前練一練“打領帶”,就像他們看到電視上的地球男人所做的那樣。但他以前從未料到挑衣擇帽也是一種折磨。

“我可不想穿這些玩意兒!”他大叫道,“穿了我可怎麼大小便啊?”

“專家們說,大小便時最好把襯褲脫掉,”瑪莎拉安慰他,“你做得到的,拉桑德。”

“我穿着這些像個傻蛋!”

“不,你穿上這些一定會很帥!”瑪莎拉信誓旦旦地說。她敲擊鍵盤,把最後幾幅服裝圖片輸入機器,“地球上的女人會舔你的舌頭的,我保證!”桑迪對她皺皺眉,表面上裝做不太高興,其實一顆心砰砰狂跳,瑪莎拉最後說:“好啦,我們吃午飯去吧。”

午餐車一時還沒來,為了找點事做,也為了鬆弛一下處於緊張狀態下活力四溢的內分泌系統,隊員們索性賽起了籃球。

他們腦子裏對於籃球比賽的規則並不十分清楚。每方只有三人,另外再加上一名裁判。要是拉桑德沒處理完有關衣服的瑣事,他們就連裁判都沒有了。打球的方式也不像地球電視上紐約尼克斯隊或洛杉磯湖人隊那種打法。並且他們房間附近也沒有地方可以作為符合比賽規則的場地。但他們盡量克服困難。桑迪·華盛頓一有空就催促隊友們比賽,因為只有在打籃球時,他才有機會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比他要壯,但是身手沒他敏捷。

桑迪輕易就說服了並不太喜歡打籃球的歐比耶退出當裁判,然後自己加入比賽。現在打籃球已經不如以前有意思了。那時候他們有幾十個一塊長大的同伴一起打球,有時候每一方能有12個人。自從赴地小分隊的成員確定之後,他們就跟那些同伴隔離開了。但比賽還是進行得不錯。艙里的氣溫下降了一點,因為飛船現已結束為了減速而靠近太陽的運行。這對桑迪來說既是好事又是壞事,好的是他的隊友們不再揮汗如雨了,壞的是他們沒那麼容易感到累了。

然而桑迪自己倒是感到累了。離開飯還有好久,他就退了出來。其他人鬆鬆垮垮地跑動着,歐比耶又上場了,半路上瞅機會踢了波麗的大腿一腳。波麗揉着大腿,一瘸一拐地朝桑迪走過來。

“他踢疼我了。”波麗抱怨道。

“你塊頭比他大,揍他嘛。”桑迪開玩笑地慫恿道。

“喔,這可不行!”波麗聽上去有點吃驚。她沒說為什麼不行,其實她也用不着說,現在誰都看得出來歐比耶快到發情期了,所以她為什麼不生歐比耶的氣,那還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你現在又不打球,幹嘛不把午餐車去推來呢?”波麗問。

“我昨天去過了,今天輪到海倫了。”

“要是海倫去的話,球賽就會停下來的。”波麗有點惱火。

“我不管。”桑迪說著,轉過臉去。

桑迪走到一個角落,打開他個人專用的顯示屏,看起電視來。按照規定,在用餐時段,小分隊的隊員們可以任意收看電視節目,這樣能有助於他們練習英語。這次桑迪選了一部叫做《海綠花》①的電影。當然這不是他最喜歡的那類片子,而且他打心眼裏也不覺得看這個能有助於他了解地球上的情況。影片講的是法國大革命時的故事,裏面人物所穿的服裝跟那個時代驢唇不對馬嘴,另外情節也太複雜,以至於有些人物之間究竟是敵是友,連那些海克利學者也無法斷定。但是桑迪入迷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因為這部電影的主人公是一個間諜。畢竟,海克利人把他送回去,就是要讓他去做間諜的。

【①《海綠花》:據英國作家BaronessOrczy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海綠花”系書中人物SirPercyBlackney的別名,他營救了恐怖統治的受害者並幫他們從法國偷渡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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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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