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橋
我叫夏憶,出生於1986年,小時候因為誤入村裏的一座將軍廟從而認識了查文斌。他跟我阿爸的關係不錯,記得在我小時候,村裡人家有個紅白喜事需要請道士,都是喊我阿爸去請查文斌。
查文斌有時候也會來我家坐坐,可他總是看着我笑,我一直不明白這位大叔為什麼會如此對我,後來我爺爺告訴我,因為我的眼睛和別人的不同。
那一年,我還很小,大約是在將軍廟事件后的第二年,我的爺爺便離開了人世。對他的記憶,我殘存得最多的便是野草莓了,也就是那種學名叫作覆盆子的野果果。
爺爺這一生總共有兩個女兒、六個兒子,我阿爸是最小的,我也自然是他最小的一個孫子。爺爺是輪流在六個兒子家裏住,每個兒子家待兩個月,倒也自在。
那時候經濟條件不好,家裏是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的。可是我嘴巴饞,爺爺總是會在我從幼兒園回來之後變戲法般拿出一點好吃的來哄我,其中我最愛的便是這覆盆子。
在輪到我家來照顧他的時候,爺爺總是習慣把我架在他腿上,然後告訴我媽媽:這個娃娃是個好娃娃,只要長大了別走邪路,一定會有出息。
爺爺走的那一天,我從幼兒園裏回來,那會兒他是住在我家坎子下面的四伯伯家,我要想回自己家,就得從四伯伯家門口過。
那一天四伯伯家門口的人特別多,村裏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我剛走過四伯伯家的橋,嬸嬸便過來喊道:“小憶回來了,趕緊進屋裏來看看你爺爺。”
那會兒,我那幾個堂哥堂姐都還在念小學,他們放學比幼兒園要晚一些,所以先到的只有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堂哥。
那會兒,所有的伯伯姑姑都圍在爺爺的床前,表情凝重地看着他。我發現阿爸和阿媽也在,我阿媽也看見了我,便把我一把拉進了懷裏說:“小憶,爺爺要走了,你快喊喊爺爺,他最心疼你了。”
那個時候,我對“走”這個詞彙的理解還停留在距離的層面,便問道:“爺爺要去哪兒啊,他不是在睡覺嗎?”
我阿媽哄我說:“爺爺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快去喊一聲他。”
其他伯伯姑姑也都讓我喊爺爺,可是我發現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裏還有一個陌生人在,他穿着白色長褂,手上拿着一根棍子,躲在角落裏。
我看見了他,相信他也看見了我,因為我看見他衝著我笑了笑。
雖然我是個男孩子,而且還很調皮,但是我覺得這兒有陌生人在,喊爺爺就有點難為情,喊不出口,便說道:“我不喊,你們老是喜歡逗我玩。”
大人們還在一個勁兒地勸我。我看到爺爺很吃力地把頭偏過來想看看我,就在這時,另外一個堂哥也放學回來了。他比我大,所以大人們就讓他喊,那個堂哥很是聽話地喊了一聲“爺爺”,然後我就看見爺爺的頭輕輕晃動了一下,但是眼睛還睜得很大。
接着伯伯姑姑們就開始哭起來了,很傷心地哭。我掃了一眼,發現那個穿白長褂的人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朝爺爺的床邊走去。
這時我阿媽一把按住我的頭讓我跪下給爺爺磕頭,我便照做了。等我起來的時候,那個穿白長褂的人已經不見了,然後我便和堂哥出去玩兒了。
剛出大門,我便看見爺爺了!
爺爺跟着那個穿白長褂的人走上了伯伯家門口的那道橋,我想喊的,可是哥哥手中的皮球吸引了我的眼睛,我接過皮球一想:對啊,剛才阿媽是說爺爺要走了啊,他這不是剛好出去了嗎?
年幼的我,何曾想過,如果橋上的是爺爺,那房間裏躺着的又會是誰呢?
“恐懼”這個詞對於小孩子來說是陌生的,因為我從來不覺得死人有什麼好害怕的。當爺爺所在的那口黑漆漆的大棺材被人抬出來放置在靈堂里的時候,有很多比我大的孩子紛紛嚷嚷着害怕,唯獨我沒有感覺,因為那玩意兒是我玩捉迷藏的時候經常用來藏身的。只要我躲在那裏面,從來不會有人找到我,但是我也隱約知道這東西不能瞎玩,所以也從來不肯說自己是躲在那裏。
接着,我就再一次見到了查文斌,他才走過橋,一身道袍的打扮,很容易被認出來。本還在地上打着滾的我立馬站了起來,然後跑過去喊道:“文斌叔好!”
他看着我,也挺親切,幫我拍打了身上的灰塵說道:“喲,小憶啊,你怎麼還在外面玩呢?快進去給你爺爺燒香。對了,磕過頭了沒有?”
“磕過了。文斌叔你怎麼來了?”我問道。因為查文斌手裏有一柄寶劍,我特喜歡。那個年代的男孩子哪有什麼像樣的玩具,玩得最多的便是阿爸用木頭給我削的大刀和用竹子削的寶劍罷了,可是查文斌手裏那柄由七顆寶石點綴的可是真寶劍,小時候我可眼饞了,認為他就是那傳說中的大俠,所以很是崇拜。
他捏了捏我的小臉蛋說道:“我來送送你爺爺。”
這時候剛好有人看見他了,連忙迎了出來,請他到裏面去。
我嘴裏便嘟囔了一句:“爺爺不是已經走了嗎?都沿着公路走好遠了,你還來送什麼?”
查文斌大概是聽見了我的話,便停了下來,蹲在我面前問道:“你說什麼?能跟我再說一遍嗎?”
這時,有很多的人圍着我看,有親戚也有村裏的人,我不習慣這種被圍觀的感覺,覺得很丟人,便大聲說道:“我看見爺爺跟在一個穿白衣服的人的後面,走到橋那頭的大馬路上去了。”
有些老人當時就開始指着我議論開了,這時我媽也在人群里,馬上沖了過來打了我一巴掌,然後有些尷尬地解釋道:“小孩子,亂講話。”
我立馬就不幹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阿媽居然打我。我這人從小自尊心就很強,當我看見有些小夥伴還在對着我鬨笑的時候,我立馬扯高了嗓門喊道:“本來就是嘛,我剛才還看見那個穿白衣服的人就在屋子裏呢,就坐在二嬸嬸的旁邊!”說完我就嘴巴一張,“哇”的一聲,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我媽抬頭一看,發現我二嬸嬸那個臉已經成了豬肝色,便揚起巴掌繼續準備扇我,卻被查文斌一把攔住。查文斌對我媽說道:“別怪他,這孩子說的是實話。”
當時,查文斌的話在我們那兒有着絕對的權威,誰都不會去反駁他講的話,他也很少講話。從此,我能見到鬼的傳言便私下傳播開了。有的人說是因為我還是小孩子,火焰低;有的人則說是跟那一天我的八字相衝有關係;查文斌則說那是因為我的眼睛和別人有些不同。
爺爺的葬禮是由查文斌一手操辦的,我記得的東西已經不太多了,只是依稀記得下葬的時候,查文斌又對我看了一眼。
再後來,我聽大人們聊天說,那一次爺爺的棺材位被人動過了,會旺老小家,也就是我阿爸,八個子女中我阿爸能得到爺爺最多的庇護。
我家的老房子所在的那一片總共有三戶人家:我家、四伯伯家和五伯伯家。我們三家呈一個品字形,我家在最上面,兩位伯伯家在下面。那會兒有兩道橋,分別經過四伯伯和五伯伯家門口,但是五伯伯家門口那道實在小得可憐,那時候運點米啊柴啊的都走不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兒,我阿爸和四伯伯大吵了一架。農村人吵架,雖說是親兄弟,但也撕破了臉,這種關係一直緊張了好幾年才緩和。我嬸嬸脾氣非常暴躁,便不准我們一家人走他們家的橋,阿爸和阿媽也不願意再受氣,便決定自己造道橋。
破土動工在那個年代是大事兒,很多人都是要請人先來看過的。但是阿爸和阿媽說寧可相信自己的雙手,硬是靠自己修了一條路出來,到最後就差架上一道橋了。
為什麼說我對覆盆子的記憶是最深的呢?因為在原先架橋的那個位置長了好多覆盆子,對於這玩意兒的喜愛讓我對那塊地方情有獨鍾。但是我想去,卻又不敢去,因為我去了如果被阿媽發現了,肯定得挨揍,因為覆盆子這玩意兒還有個特別的地方,就是喜歡長在老墳頭上。
那兒是一道彎,彎的裏面是人家,新修的路從我家門口剛好通到那個彎彎上。那個彎兒很大,接近九十度,而且還很陰,太陽總照不到那個地方了,所以那地方的雪總是最晚化。
一個墳包的恐懼對我來說遠遠沒有覆盆子的誘惑來得大,以前是爺爺給我摘,爺爺不在了,我便自己去摘。有時我會看見有個老婆婆在那彎上坐着,我也喊過她,但是她不理我,拄着拐杖永遠是在那個位置坐着。
我也不是經常能看到她,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她才會去那兒,我不記得村子裏誰家有這麼個老太太,所以便經常對我阿媽說:“媽,上頭那個彎彎上坐着的老太太是誰?”
我媽剛開始還會去瞧一眼,後來便不理我了,她認為是我在胡說八道。有時候我還聽見她帶着哭腔跟我阿爸說:“這孩子老神神叨叨的,以後可怎麼辦?你也不想辦法去請個人來給他看看。”
那會兒,我阿爸也去找過查文斌,但是他不在,聽外婆說他去了外地。後來阿媽對於我老提那個老太太的事也就當作沒聽見了。
大約是準備修橋的時候,阿爸才聽人說查文斌回來了,便放下手頭的活兒急急忙忙地去尋他,那時候的查文斌看上去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過去他看見我,總會拿手來摸摸我的頭,或者捏捏我的臉蛋,似乎我對他來說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但是等我再次看見他時,他本伸出左手想要摸摸我的頭,卻停在了空中沒有落下,轉而又換成了右手。
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左手有兩根手指始終是彎曲在手掌心裏不露出來,我還跟着學樣,認為那樣的姿勢好有趣。
查文斌替我阿爸看了那條路,說讓阿爸把門口的自來水出水口從右邊挪到左邊來,並且在路口做一口小水池,他說這是用來引龍的。
阿爸跟查文斌說了我老在家裏神神叨叨的情況,查文斌沒去回答阿爸,反而過來問我:“小憶啊,你看見那個婆婆的時候害怕不害怕啊?”
我嘟着小嘴說道:“不害怕的,只是每次喊她她都不理我。”
查文斌看着我笑了笑,然後就和阿爸說要去看看那道橋的位置。
河不寬,也就五六米的樣子,河水也很清澈,據說這河道在幾十年前還是挺深的,那會兒每隔一百米便會起一道攔河壩。那會兒山裡還沒有像樣的大路,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靠山吃山的人們不得已只能靠水路運輸些資源出去,等到漲水的季節便會用來運送山裏的竹子和木料,所以很多地方也都是後來人工開鑿的河道。
我阿爸是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個,那時候走水路這種苦活都是幾個伯伯們乾的,得在河裏漂上半個月的時間才能把一串串的竹排送到小港口,然後拿了錢換些生活用品回來。據說在拓寬河道的時候,曾經在兩旁發現過不少老墳,但在那個不講究的年代,無主墳墓通常免不了被毀的命運。
修橋的那道彎兒距我家差不多有七十米,那會兒還是土泥巴路,阿爸準備在河的兩旁用水泥和石塊建埂,只有這種石頭埂才能保證漲水季節不被沖毀,這樣的橋才會牢固。
查文斌看了位置,然後就跟我爸說:“老小啊,這個地方建橋是不錯,但有好也有壞,我只是給你個建議,具體怎樣,還是你自己決定。”
阿爸當時對查文斌是這麼說的:“橋我是一定要建的,為了那口氣也得自己建。”當年為了修建那道橋,我記得阿爸是管別人借了錢,那也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開口向人借錢,也同樣是最後一次。他常說: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一張臉,不能讓人給瞧扁了。
查文斌指着對面那高山說道:“一定要建也可以。建了橋,你們這兒的那條龍就會順着這條山脊一直到你家,我讓你修的那池子就是給它喝水的。”
在我老家的對面確實是一座彎曲的高山,也不知另外一頭是綿延向哪裏,但是山的一腳卻落在了這彎彎上,查文斌說這是龍頭,本來這龍可以喝這溪里的水,但是通了橋,龍就得順着橋往上走了,那便是我的家。
阿爸聽他這麼一說,心裏那個美啊,便說道:“這是好事啊,龍都給引到家裏去了。”
但是查文斌卻搖搖頭道:“這條龍是條水龍,管這一代的雨水,它有的時候在,有的時候就去別的地方。在的時候你那家裏自然是風水寶地,但若是不在,這道橋就成了方圓百里的奈何橋。龍道若是虛了就會成為一條陰陽道,也就是說在下雨的時候,龍不在,你這道橋在某些時候就是給死人過的,你家裏的人可以走,因為它們借的是你的路,但若是其他人來走,就容易出事兒。辦法也是有的,弄一對石獅子放在橋頭就沒關係了,龍不在的時候讓它來守。”
但是當時家裏已經沒有餘錢了,借來的錢也剛好只夠一個工程款,一對石獅子的價格可不便宜,那東西是非常富有的大戶人家門口才有的,我家那時候壓根沒這個條件。
但阿爸還是決定要在那兒造橋。
因為那時候來我家的客人並不是很多,為啥呢?一個是地方偏僻,不在馬路邊上,人家來串門也不方便;二呢,主要還是窮,家裏的老底子薄啊,那會兒老家的民營經濟完全還沒有人來開發,遠遠沒有現在這樣的條件。在那個靠力氣吃飯的年代,家裏勞力少,自然就窮,人家就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來玩兒。
路當時已經修完了,只要架上橋,就算完工了。如果要換地方,那就得費老大勁兒了,修一條路的工程可是相當大的。所以當時阿爸猶豫了一下,心想着下雨天的晚上也不會有人上家裏來玩,就決定還是在那地方弄。
後來這道橋便如期竣工了,真如查文斌所說,那些年我家的家道開始興旺起來,很快就摘掉了窮人的帽子。這人一富,來玩的人就開始多了,結果還真的出過事兒,不過那是在一年後了。
然後便是我的問題,這對當時的家裏來說才是頭等大事,一個孩子老是疑神疑鬼的,說著不着邊際的話,家裏人也跟着害怕,因為那一年我誤入將軍廟之後就開始這樣,阿爸認為我身上有不幹凈的東西。
到了大晚上,查文斌便把我抱了出去,還不讓阿爸跟着。雖然阿爸不放心,但也只好隨他去了。
查文斌就把我放在那座還沒建好的橋頭,然後笑着問我:“小憶,叔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裏你怕不怕?”
“不怕!”我是這樣回答的。
然後他便給了我一枚銅錢讓我捏在手心,道:“那叔先回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玩會兒,要是怕了就把手裏的銅錢丟到河裏去,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他便走了。
那會兒是即將入夏的時節,農村的孩子最喜歡的兩種昆蟲都開始出來了,一種是螢火蟲,還有一種便是蟋蟀。
月亮很圓,照得這片大地慘白慘白的。也不知道是我的視力特別好,還是真的太亮了,我可以看見那些在草叢裏蹦來蹦去的蟋蟀,便去抓,抓來了蟋蟀就在地上挖個坑丟進去,讓它們斗。年幼的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害怕,只是覺得一個人玩挺快樂。
沒多久,我便看見對面那個老婆婆又出來了,她還是坐在那兒,似乎在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那會兒為了方便過河,阿爸在橋上面搭了一個簡易的竹橋,人走在上面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還有點顫抖,非常不穩。
我便走了過去,一直走到那老婆婆的邊上,然後張開小手,把兩隻蟋蟀露給她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大概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那個婆婆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然後我就問她:“你為什麼老坐在這兒啊?”
婆婆說:“因為這裏是我的家啊。”
我環顧四周,這兒並沒有多餘的房子,只是旁邊有一個老墳包,就是爺爺常常摘覆盆子的地方。
這時我手上的一隻蟋蟀跳到了地上,我便低頭去抓。那隻蟋蟀一蹦便蹦到了婆婆身邊,我往地上一撲便死死地捏住了。這時我發現這個婆婆和我們穿的鞋子不一樣,是那種很小的、尖尖的,大約只有那時候我的手掌大小。我覺得很奇怪,便想去摸摸看,可是當我的手觸摸到那個看似有形有質的鞋子時,卻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捏住。
我有點不可思議地抬頭一看,婆婆已經不在了,等我再轉頭時,她出現在了那個墳包上,還在那裏托着自己的下巴看着我。雖然我年紀還小,但也知道墳包這玩意兒是埋死人的,心裏莫名地就有了一個感覺,她會不會就是大人嘴裏常說的“鬼”?
但是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依舊在那兒玩着蟋蟀,玩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便想回去了。這時我發現地上有我長長的影子,小時候我很淘氣,最喜歡走在大人的後頭踩他們的影子,阿媽老是罵我說影子不能踩,可大人越不讓做的事情,我越是想去做。
於是我就開始追逐自己的影子,婆婆看着瘋玩的我,又開始笑了,這時候我便想去踩她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膽子,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害怕,我跑向了那個墳包。
可是任憑我怎麼找,我都找不到這位阿婆的影子,便問道:“你的影子呢?”
阿婆輕聲說道:“那我帶你去找我的影子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道。
然後阿婆便起身要來牽我的手,我覺得自己的右手一直在玩蟋蟀,肯定很臟,那樣是非常不禮貌的,便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阿婆抓起我的左手才一捏便“啊”的一聲大叫,然後我的手一松,“叮”的一聲,那枚銅錢隨之落地。我趕緊去找,等我把那枚銅錢重新撿起來的時候,阿婆不見了,但是查文斌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我身邊。
他一把抱起我,然後說道:“好了,已經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可是那個阿婆說她要帶我去找影子的,怎麼不見了?”我嘟囔道。
查文斌指了指那個墳包說:“她已經回去了,我們也要回去了。”然後他便抱着我回家了,在阿媽緊張的眼神中,我睡得很香很香。
第二天,阿爸就去叫了很多人,說是要挖掉那座老墳。那座墳立在那兒已經好多年了,我爺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爺爺那一輩遷徙到這兒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有的人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但因為我家裏要造橋,誰也不願意自家橋頭頂個大墳包,都挺理解。
挖墳的那一天,我被大人們關在了家裏沒能去,後來聽說他們在那座老墳下面挖出了一具老棺材,棺材裏面是一具已經腐爛了的白骨,負責撿骨頭的人說那應該是一個裹腳的老太太,因為她的腳趾骨頭已經完全變形了。還有一個被傳得很神的說法就是那具白骨的手掌心上多出了一枚銅錢的烙印,被燒得黑漆漆的。
後來那些白骨和棺材都被運到外面一把火給燒了個精光,原來的老墳頭按照查文斌的吩咐都種上了竹子,現在那裏已經是一片小竹林了,橋從竹林裏頭穿過,別有一番味道。
第二天查文斌就問我要回了那枚銅錢,然後用紅繩子穿上掛在我的脖子上,那時候有條件人家的孩子都會掛個玉墜,而我不同,就掛着銅錢。後來有的孩子見着新鮮,便學我的樣回去也弄個銅錢掛着。
建橋的時候,幼兒園開始放暑假。那個暑假,我被接到了查文斌家,我不知道是阿爸的安排還是查文斌的安排,我就這樣被他帶走了。
查文斌的家距離外婆家不遠,那個村子裏也有好多小朋友。他的家很大,也有很多人,其中有一個大塊頭的人時常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讓我騎馬,我只記得他叫“大山叔叔”。還有個叔叔總是捉弄我,我生氣的時候他又會變戲法一樣給我零食或是玩具,他叫超子。很早的時候我在外婆家也見過他,那時候他還騎着一輛摩托在收“破爛”。另外一個叔叔,我喊他桌子叔叔,他很少笑,但也會帶着我出去玩兒,每天早上他都會在院子裏練功,我很是崇拜他,有時候他的胸口會有一條紅色的龍,但是有時候又看不到。
查文斌那時候把我帶回去,第一件事便是讓我朝着他家裏一個牌位磕頭,然後便讓我朝着牆上掛着的那些神仙跪拜,有一個神仙跟將軍廟裏的那個老頭很像,那時候我還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的兒子比我大,據說在省城裏讀書,連暑假也很少回來,聽說是文斌叔不讓他回來。有一次他偷着回來了,又被發了很大脾氣的文斌叔給攆走了。
我剛去的時候,文斌叔很高興,家裏來人的時候,人家問我是誰,他就會跟人說我是他徒弟。
可是我從來不喊他師父,也從來沒有給他行過師徒大禮,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有人讓我喊他師父的時候,我就覺得開不了口,會覺得很難為情,可能這跟小時候我性格內向有關係。
那時候查文斌常常跟我講一些關於道士的東西,我壓根聽不進去,總想着下午可以跟他們幾個一塊兒去玩水或者去釣魚,總之我的興趣完全不在他那些畫得歪歪扭扭的文字上面。或許是我真的跟道無緣,或者說是跟他無緣,等我明白他是想把畢生所學傳授給我的時候,已經晚了。
總之那個暑假我待得還是挺開心的,回去的時候,查文斌解下了那枚掛在我胸口的銅錢,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的身上就多了一塊胎記,一塊圓形的黑色胎記,很小,但是位置卻處在以前銅錢的位置。
查文斌把我送到家的時候對着我阿爸說:“可能是我太心急了,這孩子還小,等過些年再試試吧。”
後來那幾年我就很少再看見查文斌了,村裏有些白事需要請人來做法事,也常找不到查文斌,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裏了。
第二年的冬天,阿爸在山上打了一條麂子,便喊幾個朋友到家裏來吃野味。吃完了,他們便要打麻將。那一晚忽然就下起了小雨,但是在屋子裏搓麻將的人們都沒有發覺,等到發現雨有點大了,天色已經很晚了。
當時家裏的傘也不夠這麼多人借,他們便商量着再多打幾圈,等雨小點了再走。
麻將一直搓到將近午夜12點,雨才停了,阿爸的這幾個朋友便要散場回家。那會兒農村裡用的都是上電池的那種鋁製手電筒,黃黃的光,照得不是很遠。
等他們走了,阿爸也就準備去睡覺了。門才沒關上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了。
“咚!咚!咚!”很急切的敲門聲伴隨着的是幾乎要崩潰的求救聲。阿爸趕緊穿上衣服,連我都被驚醒了。門一開,剛才打麻將的那三個朋友又回來了,其中一人手裏還抱着一個濕漉漉的女人,女人的手中有一把已經撐開的傘,另外一把則是沒撐開的。
“怎麼回事?”阿爸問道。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還沒過橋,就發現老李他老婆倒在橋上,渾身冰冷。”
這個女人是阿爸一個朋友的老婆,那一晚她見自己男人還沒回來,天又在下雨,便想送把傘過來,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倒在了橋上,一直到他們出去的時候才發現。
我阿媽給她換了身乾衣服,無論怎樣叫或是掐人中,那個女人都沒有反應,就跟昏死過去了一樣。我阿爸記得查文斌曾經說過,這橋如果是下雨天就最好別過,他不是沒想過去加那石獅子,剛開始是沒條件,後來這一忙就給忘記了,心想反正也沒出過事兒,沒想到今天是真出事了,他便問道:“這兩天附近有沒有誰家死過人?”
阿爸的一個朋友說道:“聽說今早岩頭村死了個老太太,喝農藥死的。”
阿爸當時心裏就一涼,知道八成是給撞上了,但是他又不能說,這話要是說出去那可就完了,農村人嘴巴又快,以後誰還敢上我家來?他也急得沒辦法,趕緊把人往醫院送。
那時候我被大人關在房間裏,不讓出來,可總覺得好奇,就爬上了寫字枱。透過窗戶,我隱約看見那個女人的身上有一團黑漆漆的東西纏着她的腳。
後來睡覺的時候,我就告訴了我阿媽。那時候阿爸也跟着去醫院了,家裏就剩下我們兩人。阿媽嚇得夠嗆,燈也沒敢開,就那麼把我抱在懷裏在床頭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阿爸回來了,說是那個女人已經醒了,但是一直在發燒,怎麼打針吃藥都不行,人都開始說胡話了。兩人一合計,不行,這還得去找查文斌。阿爸顧不上休息,踩着腳踏車便出去了。
碰巧的是,那一回查文斌還真的在家裏。聽說出了事,一起來的還有超子,他們是騎着三輪車來的,超子叔叔還沒忘記給我帶了點吃的。
查文斌那一次來很隱蔽,整個白天都在家裏沒出去,或許他也是為我阿爸着想,不想讓別人知道是因為這道橋。
查文斌過來一看,說是這事得看天意,要是那女人命不該絕,今晚繼續下雨的話,陰陽道重開,他便去走上一遭,把這絆她的小鬼給送走。若是不下雨,有真龍守着,誰也沒法送。
當時我們那裏還有一座廟叫作龍王廟。
這座龍王廟據說是以前用來求雨的,離將軍廟沒多少路,兩座古廟之間原本也就隔着不到四五米,只是年久失修加上破四舊的運動,現在也給毀了。廟雖然不在了,但是這龍還沒走,當天下午查文斌就決定進去求個雨。
準備一隻大白雞,然後一個小葫蘆,他跟超子還有我阿爸便摸到了那廟裏面的一處深山裏,在那兒有個水潭,水很冰,也很深。這個水潭再往上就沒有河流了,也就是說這裏就是整條溪流的源頭,無論多大的乾旱,這兒的水始終是滿滿的。
那條河是國內一條非常有名的河,是黃浦江的源頭,很早的時候,便有周邊縣裏的人來這兒求雨,後來這門有點類似於薩滿的巫術知道的人越來越少,漸漸地,也就沒人打擾這片水潭了。
殺了雞,祭了龍王爺,在岸邊擺上一個小葫蘆,查文斌便開始念經取水。
這取水經文都是口口相傳,從不曾有個文字記錄,因為那些古怪的音節連念經的人自己也不能明白是個什麼意思。
經文需要一直念到葫蘆里的水被灌滿為止,有的人說這是上面瀑布飛下來的水濺滿了,有的人則說這是水之精華,是龍王的雨凝結成了神水。
等水滿了,超子便背着那個看似只有鼠標大小的葫蘆,但是卻背得很吃力、很重,等背到橋頭的時候才能卸下。查文斌打開那葫蘆,把裏面的水灑在橋上,沒一會兒,天空就開始飄起了雨滴。有些事情就是這麼神奇。
當天晚上,阿媽燒了幾個菜,裝好,其他的事情就交給了查文斌。
那時候那個女人還在外面住院,只是傳回來的消息都說不大好,怕是沒得治。查文斌就用白紙剪了一幅兩人抬轎子的圖案,然後用線吊在一根小竹竿上,然後讓超子捧着菜碗跟他大半夜的去那橋上。
然後查文斌讓超子退到路上,點了香燭,擺好碗筷,就坐在那橋中間。晚上下着毛毛細雨,查文斌就那樣挑着那張紙轎子一直在那等。奇怪的是,超子渾身都濕透了,查文斌身上卻一點雨水都沒有,香燭也絲毫不受風雨的影響,就像那兒是一個真空地帶,連橋面都是乾燥的。
等到半夜裏,那個紙頭轎子突然開始動了,就跟皮影戲一樣,一抖一抖的。查文斌便站起身來,慢慢提着那轎子過橋,等到橋頭的時候,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個火摺子一把把那紙片片給點燃了,然後向橋下的河裏一丟,瞬間被溪水沖得老遠。
後來我才懂得,這橋那時便是奈何橋,他用祭品和假人引了那個小鬼出來,然後一腳給踹進了橋下的忘川河,無論神鬼,只要進了那條河,便再也不會出來害人了。
第二日,那個女人便出了院,所有的醫生都解釋不了,這個在臨床醫學上已經宣佈病危的人,第二天一早就能自己收拾包袱和行李回家了。
再後來,查文斌替我阿爸訂了一對石獅子放在橋頭。從那以後,這座橋便再也沒有出過事兒,我也沒再在那個彎彎上見過奇怪的人。
那一次走後,查文斌和阿爸約定過些年再把我重新送過去,可是一等等了好多年,我都沒有再見過查文斌。隨着年紀的增長,我胸口那塊胎記也逐漸成了一個銅錢大小,後來我曾經想去做一個手術把它給割了,可是阿媽卻死活都不肯,說小祖宗,這個東西動不得。也就是從有了這塊胎記起,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或許它就是用來堵住我另外一隻眼睛的吧。
而那座橋的故事也一直持續到一個月前又再次發生了。
今年我老家進行村莊整治,政府出資加寬道路,那個彎彎也終於被現代化機械給砸掉了一半,為了方便澆路,那對石獅子被工人暫時移到了路的那邊。阿爸心裏雖有不快,但也無能為力,不能阻止工程的進度。
那一日我正在杭州濱江繁忙的高架橋上往回趕,因為約了幾個朋友在老家吃晚飯,從這兒回去,往日裏也就一個多小時便到了,可那天是周五,高架橋上出奇的堵。
順着車流大軍,我剛剛通過四橋,身上的手機響了,手機顯示是老爸。
“喂,小憶,你趕緊回來!”電話那頭是阿爸急促的聲音。
“啊?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要回來的,我已經在路上了。”我對電話那頭的阿爸說。
到杭州這座城市,已經有很多年了,因為工作越來越忙,我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頻率基本保持在兩個月一次,這次也是幾個老朋友約吃飯約了好多次,推脫不得,才回去的,可是老天似乎知道我要回去,便開了這麼個玩笑。
“趕緊回來,你媽在人民醫院,她把自己的手指給砍斷了!”
當時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立刻丟掉手機,想踩油門卻無能為力,因為實在是太堵了。那一日我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時間才趕到醫院。才到醫院急症樓,我便看見阿媽在兩個護士的攙扶下走出了手術室,阿媽的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甚至還有血色滲出。
阿媽一看見我,便用她那一貫的大嗓門對我喊道:“沒事了,沒事了。讓你阿爸別打電話,我不聽。你這孩子性子急,要是路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當時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在這種時候,阿媽最關心的依然是我。
阿媽是在幹活的時候,不小心一刀削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當即左手的食指就被削成了兩截,幸虧往醫院送得及時,醫生說斷指已經接上了,但是需要漫長的康復期,因為裏面的骨頭、肌腱以及神經和血管都完全斷裂了。
晚上我陪同阿爸回去拿住院需要的東西時,發現橋頭的那對石獅子被人動過了,便問道:“這東西,誰動的?”
“別提了,施工隊動的。”阿爸的嘆氣里顯得非常無奈,像是有什麼心事。
“怎麼了?”我問道。
他抽了一口煙說:“能接上就是不幸中的萬幸,明天讓他們把獅子搬回原來的地方就沒事了。”
一下子我的思緒就重新被拉回了十年前的那個雨夜,我問道:“橋?”
“嗯。”然後阿爸便不願意再說了,後來我去問了阿媽才知道發生了這麼一件事兒。
村子裏有一戶人家老是生病,怎麼瞧也瞧不好,那人便去尋了個先生。那位先生說他得罪了一個野鬼,那野鬼就蹲在那彎彎上。先生讓那戶人家備點兒碗筷和紙錢去那兒燒,說燒完了就沒事了,就不會再纏着他。
剛好他們來燒紙的時候,天是下雨的,獅子也被移開了,那人一燒完紙便走了。第二日天晴,阿媽很早便起來打掃衛生,順便就掃到橋上去了,因為這幾天搞工程弄得到處都是泥土,她便看見了地上有一堆燒完的紙錢,就順嘴說了一句:“這是誰幹的!”
恰好昨晚燒紙的那個人經過了,順嘴說道:“昨晚我燒的。”然後就跟我阿媽說了是那位先生讓他這麼做的。
風水局最忌諱的便是“破”,沒有了石獅子的夜晚,停了這麼多年的陰陽路重開,送來的野鬼上了陽光道,直衝我家大門。
就在那天下午,阿媽剁掉了自己的手指……
沒過幾天,那對石獅子就被放回了原位,但我怎麼瞧都覺得不順眼。阿爸說那是我的錯覺,我卻不以為然。最後我借來羅盤一看,發現石獅子所在的位置的確跟當年查文斌放的有那麼一點點的偏差。
現在,石獅子已經完全被放回了原位,阿媽的手也在康復中,但願這座橋不會再發生什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