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獸人嗜血
但是,我根本不具備做為一個作家的經驗,這常使我心有餘而力不足,我說著說著就離開了這個故事的線索和情節。我和蒙哥馬利吃過早餐之後,他領着我穿過小島去觀賞島上火山的噴氣孔和溫泉的泉源,就在前一天,我曾經無意中涉入到它那滾燙的泉水中。我們兩個人都拿着鞭子,帶着裝好了子彈的手槍。在去那裏的路上,穿過一片枝繁葉茂的莽從密林的時候,聽到了一隻兔子吱吱的尖叫聲。我們止住步,靜聽着,可是沒有再聽到什麼,於是我們又繼續上了路。這件意外的事情,在我們的頭腦里也就漸漸談漠,被忘掉了。蒙哥馬利讓我注意看一些後腿長長的粉紅色的小動物,這些小動物正從草叢中一蹦一跳地跑了出來。他告訴我說,這些個傢伙是莫羅的新創造、是用獸人們繁殖的後代製成的。他曾經設想這些傢伙可能會成為肉食的者,但是他們有一種象兔子一樣的吞食後代的習性,這使得他的打算未能如願。我已經遇到過這樣的一些小動物了,一次是在那回逃避豹人追蹤的月夜奔途中,一次是在前一天當莫羅追捕我的時候。偶然間,其中的一個,跳躍着想躲開我們,結果卻一下跌進一個被狂風連根拔起的樹所留下的樹坑裏。它還沒來得及跳出坑,我們就把它抓庄了。它像貓那樣呼嚕呼嚕地怒叫着,用它的後腿狠抓猛踢,並且還想咬我們,可是它的牙太軟了,人被咬着的感覺比掐捏一下痛不了多少。我覺得它是個相當好看的小動物,據蒙哥馬利說,它從不掘穴打洞毀壞草地,而且習性十分愛清潔,我甚至想像,在紳士淑女們的花園裏,這種小動物將會被認做是一般兔子的合宜的取代者。
在路上我們還看到,一棵樹的樹榦被剝得一長條一長條的沒了樹皮,而且還被深深地劈裂了。
蒙哥馬利要我注意到這個情況。
“不要抓撕樹皮,這是法律,”他說。
“這些獸人當中何止是幾個,誰還管這個!”我回想。
就是在此之後,我們碰見了猿人和那個猿羊人——就是那個用猿和山羊合製成的像森林之神塞特那樣的怪傢伙。這個象森林之神塞特似的猿羊人,在莫羅看來,是一個閃耀着光彩的,有着古典風味的創作紀念,他臉的表情像羊一樣——就像那種粗俗的希伯來人的樣式,——他的嗓音,咩咩地像羊叫喚似的粗糙刺耳,他的最下面就像惡魔撒旦一樣。他走過我們身邊時,正在啃着一個帶莢野果的外皮。他們兩個都向蒙哥馬利行禮。
“您好,”他們說,“拿着鞭子是懲罰別人的!”
“現在又有第三個拿着鞭子的人了,”蒙哥馬利說。“所以你們最好當心些!”
“難道他不是製造出來的嗎?”猿人說道。“他說——他說他是造出來的。”
猿羊人好奇地看着我。
“拿着鞭子的第三個人,他就是那個流着眼淚走進海里去的人,他的臉又瘦又白。”
“他還有一根又細又長的鞭子,”蒙哥馬利說。
“昨天他悲痛得直哭,”猿羊人說。“你從來不悲痛,也不哭。我們的主人就不悲痛也不哭。”
“你這個傢伙!”蒙哥馬利說。”如果你不留神的話,你也會悲痛和流淚的。”
“他有五個手指,他和我一樣是個五指人,”猿人說。
“走吧,普蘭迪克,”蒙哥馬利拉着我的胳膊說,我隨着他走開了。
猿羊人和猿人站在那裏盯着我們,還互相說一些其他的閑話。
“他一聲也不哼,”猿羊人說。“是人都會說話。”
“昨天他可找我要東西吃來着,”猿人說。“他不清楚。”此後他們說的話就聽不見了,我還聽到猿羊人笑的聲音。
我們碰到那隻死兔子是在回來的路上。這個可憐的小動物的鮮紅軀休,被扯成了碎塊,許多肋骨都被撕剝得露出了白骨頭,脊椎骨無疑是被咬斷了。蒙哥馬利見此止住了步。
“天啊!”他說著,彎下腰去揀起幾段脊椎骨,更仔細地檢查下一番。
“天啊!”他又叫了一聲,“這能意味着什麼
“你的一些食肉動物又記起了它們的老習性,”停了一會兒,我說道。
“這根脊椎骨完全被啃光了。”
他站在那裏,獃獃地看着,臉色蒼白,往下斜撇着嘴唇。
“我可不喜歡這個,”他緩聲慢語地說道。
“我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情形,”我說,“在我來島上的第一天。”
“你是怎麼搞的!是怎麼回事?”
“一隻兔子的腦袋被擰下來了。”
“是在你來島上的那天嗎?”
“就是那天。我晚上出去的時候,就在圍場後面的灌木叢里,腦袋整個被擰下來了。”
他低聲地吹了聲口哨。
“還有,我差不多可以猜出這是你的哪個獸人乾的事。你知道,這不過是個懷疑。在我遇到那隻死兔子之前,我看到你們的一個傢伙在小河裏飲水。”
“是俯在水裏吸着喝水嗎?”
“對。”
“不要吸啜地喝水,這是法律。莫羅不在旁邊的時候,這些獸人哪管什麼法律不法律,啊!”
“那麼,那天追逐我的也是這個獸人了。”
“當然,”蒙哥馬利說,“這正是食肉動物的習性,在弄死了獵獲物以後,他們就喝它的血。要知道,這就是嗜血的味道。
“那個傢伙是什麼樣子?”他問道。“你還能認出他來嗎?”
他橫跨着站在那一堆被咬得亂七八糟的死兔子的屍骨上,環顧着四周,眼睛在把我們包圍在裏面的青枝綠葉的陰影和帳幔之間,在樹林的隱匿處和埋伏所在中間掃視。
“嗜血的味道,”他重複地說道。
他拔出了手槍,檢查了一下裏面裝的子彈,又把它放回了原處。隨後他開始又扯起他那下垂的嘴唇來。
“我想我能再認出那個傢伙來。我把他打昏過去了。在他的前額上,肯定有一道被打破的不小的傷痕。”
“可是我們必須證實是他殺死這隻兔子的,”蒙哥馬利說。“我要是沒有把這些畜牲帶到這兒來就好了。”
我早就想繼續上路了,可是他卻呆在那裏,昏頭漲腦地對着被撕扯得亂七八糟的兔子屍骨出神。就這樣,我走出去好遠了,那隻兔子的殘筋剩骨也被遮住看不到了。
“走哇!”我說。
他如夢方醒,向我走來。
“你看,”他幾乎是低聲細語地說道,“據說他們都有一種固定不變的思想,不準吞食能在地上跑動的任何東西。可如果一些獸人偶然意外地嘗到了血的味道——”
我們默默地繼續走了一段。
“我奇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自言自語地說。停了一會兒,又說道:
“那天我做了件蠢事。我的那個僕人,我讓他看怎樣把一隻兔子剝皮並且燒熟的。很奇怪,我看見他直舐他的手,我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一會兒,他又說道:“我們必須阻止再出現這樣的事。我必須告訴莫羅。”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門心思地思考着這件事,別的都顧不上了。
莫羅比蒙哥馬利更加重視這件事。不用說,他們那種明顯的驚慌失措的情緒也傳染給了我。
“我們必須懲一儆百,”莫羅說。“沒錯兒,我認定犯罪的肇事者肯定是豹人。可是我們怎麼證實這一點呢?我希望,蒙哥馬利,你已經開始收斂你對於吃肉的嗜好了,並且在沒有這些攪亂人的奇珍異味的情況下也能夠過下去。就因為它,我們可能會陷入一團混亂之中。”
“我真是個笨蛋,”蒙哥馬利說。可是事已如此了。而且要知道,你也說過,我可以養活這些兔子。”
“我們必須立刻當心那個傢伙,”莫羅說。“我想,如果會發生什麼事,姆令能夠照顧他自己?”
“我還不敢那麼相信姆令,”蒙哥馬利說。“我想我還是應該再了解了解他。”
下午,莫羅、蒙哥馬利、我和姆令,穿過小島向山谷中的茅舍洞穴走去。我們三個都隨身攜帶了武器。姆令拿着那把他用來劈柴火的小斧頭,還有幾卷鐵絲。莫羅的肩上還挎着一個放牛用的大號角。
“你會看到全體獸人的一次大聚會,”蒙哥馬利說。“這可是個壯觀奇景啊。”
在路上,莫羅一言不發,可是他那陰沉蒼白的臉上,凝着一副猙獰可怕的神色。
我們越過深谷,只見沿着山澗流下一條冒着煙霧的熱水溪。順着婉蜒曲折的羊腸小道,穿過茂密的藤叢竹林,我們來到了一個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粉末狀黃色物質的大空場,我想那種黃色粉末大概是硫磺。從雜草叢生的海岸凸出處的上面望去,可以看到光燦燦的大海。我們來到了一處凹地,就好像是一座古羅馬時代的天然的圓形鬥技場,
我們四個就在此處停住了腳。莫羅隨即吹響了號角,號角聲打破了這熱帶午後沉睡般的寂靜。莫羅的肺活量一定很大。號角唬唬的鳴叫聲越來越響,最後在它的回聲中間,響成了震耳欲聾的高壯強音。
“啊!”莫羅舒了口氣,又讓那個彎彎的號角落回到他的身邊。
立刻,透過那黃鬱郁的藤叢竹林,響起了嘩啦啦的響聲,從前一天我曾經跑過的、標誌着艱難歷程的、密密的綠色莽叢密林中,響起了嘈雜的聲音。隨後,在硫磺空場邊上的三到四處地角上,露出了向我們飛快奔來的獸人們奇形怪狀的身影。看到第一個,接着又是一個獸人從樹林裏或從蘆葦叢中快步奔出,在灼熱的塵土中一溜煙似地踉踉蹌蹌地跑來的時候,不由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驚恐異常。可是莫羅和蒙哥馬利卻是夠冷靜地站在那裏,我也強使自己站到他們的身邊。
第一個跑到的是那個像森林之神塞待似的猿羊人,奇怪得就好像不是真的一樣,雖然如此,他卻真的站在了那裏,在地上投下了個身影,在跺腳抖落塵土。
在他之後,從叢林裏跑來了一個粗大畸形的怪物,這是個用馬和犀牛合制而成的獸人,跑來的時候還嚼着草。
隨後來的是豬女和另外兩個狼女。再後面是狐熊老獸女,她那瘦削的紅紅的臉上露出了一雙紅眼睛。
再後面是其他的一些獸人——全都是火急火燎,匆匆忙忙。
他們走向前來時,面對着莫羅,都開始畏縮起來,而且彼此都不問不管,眾口雜聲地吟唱起那篇法律連禱詞後半部的片斷來:“那受傷的手,是他的,那治癒的手是他的,”等等。
他們剛一走近大約相距我們三十碼的距離內,就都止住了步,並且都跪了下來,彎腰趴俯在地上行禮致敬,在他們的頭上開始揚起了一片白色的煙塵。
盡你所能,想像一下當時的情景吧。我們三個身着藍色衣服的人和我們那個畸形醜陋的黑臉侍從,在陽光燦爛的藍天下,站在被太陽照耀着的廣闊的黃色煙塵中,四周圍着一圈彎腰低頭,做着姿勢的畸形怪物,有一些幾乎很像個人樣兒——除了他們微妙的表情和動作之外,有一些則像是跛子和癱子,更有一些畸形怪樣得出奇,以致於什麼都不像,簡直就像我們最最荒唐的夢裏的天外世界來的動物一樣。再遠一點的那邊,一面是一片藤叢葦林里的一排排叢生的蘆葦,一面是紛亂密佈的棕櫚樹,把我們和山谷深澗到茅舍洞穴都給隔開了,北面是太平洋煙霧迷漫的廣闊海面。
“六十二,六十三,”莫羅數道。
“還差四個。”
“我沒看到豹人,”我說。
莫羅隨即又大聲吹起了號角。一聽見這號角的響聲,所有的獸人都歪扭着身體,匍匐在塵土之中。
一會兒,只見那個豹人偷偷地從藤叢葦林里溜了出來,彎腰低頭地幾乎貼着地面,試圖混入到莫羅背後的塵土飛揚的圈子之中。我看到他的前額上真的有一道傷痕。
獸人之中最後一個到場的是那個小猿人。到場早一些的獸人們,因為一直匍匐在地上,又熱又累,都朝着他射去惡意的目光。
“且住,”莫羅堅定大聲地說道。獸人們都起身一屁股坐在了後腿上,從他們的參拜之中得到了喘息。
“誦禱法律的人在哪兒?”莫羅說道,只見那個多毛的灰發怪人在塵土之中彎腰躬身。
“背誦信條吧,”莫羅說。立刻,跪拜集會中的所有獸人們,一面左右搖晃起來,用手揚起了硫磺的灰塵,先是舉起右手,接着是噗的一片灰塵,然後是左手,一面又一次地開始吟唱起他們那奇怪的連禱文來。
當他們唱到“不要吃獸肉或魚,這是法律”時,莫羅舉起了他那瘦長柔軟的白手。
“停止!”他叫道。所有的獸人都立刻鴉雀無聲了。
我想他們都知道而且都害怕即將要發生的事。我環顧四周,看着他們奇怪的面孔。當我從他們明亮的眼睛裏看到他們那種畏縮的樣子和鬼鬼祟祟的恐懼的神情時,我甚覺驚奇,我過去竟老是相信他們就是人。
“這個法律被觸犯了,”莫羅說。
“沒有人能夠逃脫,”從沒有臉的銀髮怪人那裏傳來了這句話。“沒有人能夠逃脫,”跪着的一圈獸人重複地說道。
“他是誰?”莫羅吼道,這一審視着獸人們的臉,把鞭子抽得噼啪作響。
我覺得那個鬣狗和豬合成的獸人——鬣豬人顯出了一副失魂喪膽的樣了,豹人也是一樣。莫羅停住了身,面對着這個傢伙。豹人朝着莫羅畏縮着身子,顯出一副奉承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對那些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折靡仍然是記憶猶新,而且是懼怕萬分的。
“他是誰?”莫羅重複地吼道,聲音大得象霹雷。
“違犯法律的人就是邪惡的人,”誦禱法律的那個銀髮怪人吟唱道。
莫羅窺視着豹人的眼睛,看來把這個傢伙的真魂都嚇出了竅。
“是誰違犯了法律——”莫羅說著,把視線從他那受害者的身上移開,轉向了我們。我覺得在他的聲音里有一點欣喜的味道。
“——就回到痛苦屋裏去,”獸人們都吵嚷了起來,“回到痛苦屋裏去,啊,我的主人!”
“回到痛苦屋裏去——回到痛苦屋裏去,”猿人快嘴嘮叨地叫道,就好像這個想法對他是多麼甜蜜和愉快似的。
“你聽見了嗎?”莫羅說著,轉身向後對着豹人,”我的朋友?啊哈!”
那個豹人避開了莫羅的視線,已經從原來跪着的姿勢中直直地站起身來,眼睛裏冒着火,勃然大怒地從捲縮的唇下露出了陰險猙獰的大尖牙,向前一躍,撲向那個給他帶來折磨和痛苦的人。
我相信,只有難以再忍受的恐懼所爆發的瘋狂,才會挑起這一場攻擊。
整個一圈的六十來個怪物,好象都圍着我們站了起來。我掏出了手槍。
豹人和莫羅碰撞在一起。我看見在豹人的打擊下,莫羅搖搖晃晃地向後踉蹌了幾步。
我們周圍響起了一片叫喊和曝叫聲。每一個都在快速地跑動着。剎那間我想到,這就是一場大叛亂吧。
豹人暴怒的臉,在我的臉前一閃而過,後面姆令在緊追不捨。
我看見鬣豬人的黃眼睛興奮地閃着光,看他的樣子,就好像他下了一半決心要進攻我似的。
猿羊人也隔着鬣豬人聳着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瞪着我。
我聽到莫羅手槍的射擊聲,那粉紅色的閃光穿過騷亂的人群射向遠處。整個人群好象是順着射擊閃光的方向紛亂地轉成了一團。
像被這人群移動的磁力吸引着,我也被攪在一起搖搖晃晃地轉開了。剎那間,我又被裹進了騷亂叫嚷的人群跑了起來,追蹤着正在潛逃的豹人。
我就是我能肯定明確地描述的全部情況。我看到豹人揍了莫羅,接着所有的東西就在我周圍眼花繚亂地轉開了,直到後來我也飛快地一頭跑了出去。
姆令跑在前面,對那個亡命之徒緊追不捨。後面跑着的是狼女們,只見她們大跨步地一竄一躍地跑着,舌頭都搭拉了出來,後面緊跟着豬人,興奮得哇哩哇啦地尖聲呼叫着。再後面是纏裹着一身白布的兩個牛人。再後面是夾在一群獸人中間的莫羅,他的寬邊草帽已被風刮掉了,手裏提着手槍,細長柔軟的白髮迎風飄散着。在我身邊跑着的是鬣豬人,他和我並步齊驅地跑着,鬼鬼祟祟地用他那狡詐的眼睛盯着我。其他一些獸人在我們身後又叫又嚷,啪噠啪噠地奔跑着。
豹人奪路衝過藤林。他跑過去時,竹藤反彈回來啪啪地抽打在後面追來的姆令的臉上。當我們追到低矮的叢林時,我們這些落在後面的人發現,這裏已經被踏出了一條小路。追逐的人群穿過叢林,大約跪了有四分之一英里那麼遠,隨後又鑽進一片更茂密的亂叢林裏。儘管我們這一群人一起衝過了密林,可這還是大大地延緩了我們的行動——羊齒葉子像鞭子似地抽打着我們的臉;像繩子一樣的纏繞着的蔓藤,纏住了我們的脖子、身子和腿,或者是牢牢地絆住了我們的腳脖子;帶針刺的植物把我們連衣服帶肉地都給鉤住了,結果是撕破了衣服,劃破了肉。
“他四腳着地竄過去了,”此時僅僅先我們一步的莫羅大口喘着粗氣說道。
“沒有人能夠逃脫,”狼熊人說著,帶着追逐的狂喜,當著我的面露出一副嘲笑的神氣。
我們又在嶙峋的山石中沖了出去,看到被追逐的豹人就在前面,他敏捷輕快,四腳着地地奔跑着,還回過頭來衝著我們咆哮着。看到這個,那些狼人們也高興地嗥叫着。豹人還穿着衣服,遠遠看去,他的臉還象是人樣,但是他四肢的步態舉止,顯得陰險狡詐,而且他肩膀低垂,偷偷摸摸的樣子,明白地顯示出這是個被迫捕的野獸。他竄越過一片開着黃花的多刺的灌木叢,隱藏了起來。姆令在這片灌木叢中,飛跑至中途。
這時,我們之中的大多數都已失去開始追逐時的速度,漸漸地放大放穩了腳步。當我們橫穿過空地的時候,我發現追擊的人群正在散開,由縱隊變成了橫隊,鬣豬人還是緊隨在我的身邊奔跑着,一邊跑一邊盯着我,不時地撮弄着口絡,嗥叫着狂笑。
在亂石林的邊緣,豹人覺察到他正在朝着那個伸出的山岬跑去。就是在那裏,在我剛剛上島來的當天晚上,就是他曾經躡足潛蹤地追逐過我。這時豹人在灌木叢中更加快了奔跑速度。可是蒙哥馬利已經看穿了這一計謀,遷回到他的側面去了。
於是,我不顧氣喘噓噓,不顧在山石中磕磕絆絆,被荊棘掛得衣衫襤褸,再加上羊齒草和蘆葦叢阻礙去路,還是儘力追蹤那個違法亂紀的豹人。鬣豬人在我身畔邊狂嗥邊奔跑。我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跑着,頭昏眼花,心狂跳個不停,筋疲力盡,可還是不敢失去追逐的目標,否則我就得和身邊這個可怕的同伴單獨留在一起了。儘管我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可還是顧不得熱帶午後透不過氣來的悶熱,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跑着。
狂熱的追捕終於松下了勁頭。我們已經把這頭可憐的畜牲圍堵在小島的一個角落裏。拿着鞭子的莫羅,率領着我們排成了一列不個規則的隊形,慢慢地圍上前去。我們一邊向前走着,一邊此應彼和地喊叫着,漸漸縮小了對這個遭難的畜牲的包圍圈,他在灌木叢中隱形無聲地潛逃着。在那次午夜的追蹤中,我就是穿過這片灌水叢從他身邊逃開的。“別急!”莫羅叫道。“留心!”這時隊伍的兩端已經躡手躡腳地包圍了這塊糾結纏亂的灌木叢,堵住了那頭畜牲。
“小心別讓他衝出去!”從灌木叢後面傳來了蒙哥馬利的聲音。
當時我正站在灌木叢上方的斜坡上。蒙哥馬利和莫羅,在下面沿着海灘搜索着。在樹杈枝葉交織的羅網中,我們慢慢地向前推進着。那頭被追捕的獵物默不出聲。
“回到痛苦屋裏去,到痛苦屋裏去,到痛苦屋裏去!”猿人在右側大約二十碼遠的地方,尖聲嚎叫着。
聽到這一聲嚎叫,我完全饒恕了這頭可憐的畜牲,儘管他曾經給我帶來了那麼多的恐懼。我聽到在我的右側,隨着母馬犀牛人的沉重的腳步聲,細枝嫩葉紛紛折斷,粗大的樹枝被簌簌地推向兩邊。突然,透過一片多邊形的青枝綠葉,在鬱鬱蔥蔥,繁茂從陰下的半昏半暗之中,我看到了我們正在追捕的這頭野獸。我猛然停住了腳步。他盡其可能地緊緊地蜷縮成一小團,回過頭來從他的肩膀上用閃灼發光的綠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心中,交織着一種很奇特的矛盾的感覺,面對於這一情緒,我又無法解釋。看到這頭畜牲完全像野獸那樣蜷卧在那裏的姿態,眼裏射出的閃閃的光,還有他那變形得讓人害怕的不象人樣的臉孔,我再一次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他還是有人性的。再過一瞬間,其他的追蹤者將會看到他,他將被制服,抓獲,再一次經受圍場中可怕的折磨。猝然之間,我不知不覺地掏出了手槍,瞄準豹人驚恐萬狀的兩眼之間,開了槍。
就在我開槍的一剎那,鬣豬人發現了豹人,他大叫一聲,急不可耐地撲到了豹人的身上,伸出渴望已久的利牙咬進了豹人的脖子。當獸人們隨後衝來時,我周圍的繁枝綠葉都搖晃了起來,樹枝噼噼啪啪的折斷聲響個不停。獸人的臉一個接着一個地都露了出來。
“不要殺死他,普蘭迪克,”莫羅叫道,“不要殺死他!”我看見莫羅彎着腰,撥開大羊齒葉子,沖了出來。
剎時間,他用鞭子的把柄把鬣豬人打跑了,他和蒙哥馬利把這些極度興奮的食肉的獸人們,特別是把姆令,從仍然抖動着的豹人的軀體旁給擋開了。那個灰發怪人跑來,在我的胳膊下用鼻子嗅着豹人的屍體。其他的野獸們,都以他們特有的動物的熱情沖擠推搡着我。想要更湊近一些看個究竟。
“普蘭迪克,你他媽的蠢貨!”莫羅說,“我還需要他呢。”
“對不起,”我雖然這麼說,可卻毫無抱歉之意。“我一時太衝動了。”因為筋疲力盡和過度興奮、我只覺得噁心。我轉過身從蜂擁的獸人們中間擠了出去,獨自一個朝着山岬的更高處走上山坡。在莫羅高聲吼喝的指令下,我聽到三個纏裹着白布的牛人着手把那個犧牲品向下朝大海拖去。
這時我倒是可以安心地一個人躲在一邊了。獸人們對於那個死屍,顯示出了頗類乎於人類的好奇。當牛人們把他拖下沙灘時,他們成群結隊簇擁着跟在後面,對他嗅着,叫着。我走上山岬,緊盯着牛人們拖着豹人沉重的屍體走向大海時反襯在茫茫黃昏夜空下的黑影,腦中頓時掀起了波瀾,我終於意識到島上獸人們難以名狀的沒有主見和無所用心。
在沙灘上,在我腳下的亂石林中,猿人、鬣豬人和其他一些獸人圍繞着蒙哥馬利和莫羅。他們都還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充滿着他們忠於法律的熙攘喧嚷的言詞和表情。然而我心裏卻肯定無疑地感覺到,鬣豬人和野兔被害一事是定有牽連的。不管如何難以理解,我當時確信,除了獸人粗大遲笨的體形和醜陋可怕的外貌,我面前的確看到了人類生活整個平衡的縮影,看到了本能,理智和命運之間最簡單形式的全部相互作用,只不過是豹人碰巧屈敗身死了。所差也只不過如此。
可憐的畜牲!我開始看到了莫羅殘無人性的更加卑鄙的面目。起先,我還沒有想到這些可憐的受害者在經過莫羅的手術之後是多麼的痛苦和不幸,我只是對於那幾天在圍場裏所進行的活生生的酷刑感到震驚戰慄。可是現在看來,那是比較次要的了。在他們成為野獸之前,他們的動物本能必須要恰如其分地適應於周圍的環境,而且做為一個活生生的動物,還要表現出儘可能的愉快和幸福。現在他們在人性的羈絆和束縛之中犯了罪過,生活在無窮無盡的恐懼之中,被他們自己根本難以理解的法律的羅網捆綁着;他們做為一個假人類而存在,已經開始感到了苦惱,而且這還是一場漫長的內心的鬥爭,對莫羅無盡無休的懼怕——可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正是這反覆不定的繁亂心思,使我久久難以平靜。
如果莫羅那怕有一點明智的目的,我也至少會對他稍表同情的。對於痛苦,我並不是那麼神經質的。如果他的動機那怕是來自於憎恨,我也會稍稍寬恕諒解他的。可是他竟是那樣不負責任,那麼十足地草率粗魯、漫不經心。他的好奇心,他的瘋狂的、漫無目標的研究,驅使着他做出這些事情來。他一手製造出來的那些獸人們被扔在外邊活了一、兩年,掙扎着,犯了大錯,又遭折磨,最後痛苦地死去。就其自身來說,他們是悲慘不幸的,延傳已久的動物的憎恨,驅使着他們彼此糾纏不休,可是那篇法律抑制着他們一時掀起白熱化的爭鬥,使他們免於因其本能的仇恨而最終送命。
那些天來,在我對於獸人的恐懼之外,又增添了對莫羅的恐懼。我確實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而又持久的與恐懼相反的病態之中,它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我必須承認,當我看到它飽嘗了島上的痛苦的騷亂時,我失去了對於世界公正的信心。
盲目的命運,巨大的無情的機遇,雕刻並且形成了生存的結構。我,莫羅(通過他對於研究的熱情),蒙哥馬利(通過他對於飲酒的熱情),獸人們,還有他們的本能和智力上的局限,都在不停轉動的、無限錯綜複雜的車輪中,被無情地、不可避免地扯裂並壓得粉碎。但是這種情況並不是一下子都出現的??我真的覺得,就在我說及它的時候,我確有一些預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