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七日
今天是元宵節,是中國人的情人節。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來到了心理診所,說實話,我很討厭這個地方,我不願意再見到莫醫生,除非在審判他的時候。但我卻來了,選擇在了中國人的情人節,我明白,這是因為ROSE。我的心裏忽然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酸澀,黃韻的影子又出現了,每當我想起ROSE,黃韻的臉就會同時浮現出來。我畢竟曾經決定做黃韻名義上的丈夫,儘管我只是一個替身的替身。
我按了按門鈴,沒人開門,我推了推門,被我一把推開了,原來門是虛掩着的。ROSE的辦公桌還在,但人卻不見了,空空蕩蕩的,讓人有些害怕。我走上了樓梯,推開了二樓房間的門。我看到ROSE在裏面低着頭整理着許多東西,卻沒有看到莫醫生。
“你好,怎麼是你。”她很快就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回過頭來向我問好。
“沒什麼,是想來看看莫醫生,他不在嗎?”我撒了謊,我才不會來看莫醫生呢,我就是來看她的。
她卻嘆了一口氣,走到了我跟前說:“今天早上,來了一些警察,帶走了莫醫生,他們出示了逮捕證,罪名是詐騙和強姦,還有無證營業和非法行醫。”
“果然如此,你知道嗎,上次他親口對我說,他曾在這間房間裏對他的女病人——不說了。”我差點就把那些骯髒的詞語說出口,但看到ROSE清澈的眼睛,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了。
“我不知道,莫醫生什麼話也沒說,就跟他們走了。”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整理一些東西,與病人們聯繫讓他們不要再來了,很快公安局就會把這裏查封的。”她一邊說一邊捧起了一大堆文件。我立刻上去幫她接了過去。
“ROSE,聽我說,不要在做什麼了,既然這裏要被查封了,你就快些走吧,這些文件都是些騙人的東西。”我翻開了其中幾頁,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有的也是些記錄病人自述的鬼話。翻着翻着,我看到了莫醫生辦公桌上的枱曆,在今天的記事欄裏面,寫着幾個鋼筆字——她在地宮裏。
又是“她在地宮裏”。這些天來,這五個字已經令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了,我對這些字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似的恐懼,立刻把眼睛閉上了,就象過去看恐怖片時候,最緊張的那一刻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既想看清楚又想閉上眼睛的矛盾的感覺。
但我還是睜開了眼睛,這幾個字寫得很潦草,似乎非常匆忙,最後的幾個筆劃已經有些變形了,在最後的“宮”字最下面的那一點旁邊是一大塊藍色的墨水印跡,也許最後他太用力了。
“對不起,ROSE,你來看看,這是不是莫醫生的筆跡。”我想確認一下。
她看了看:“是的,是他親筆寫的。她在地宮裏?什麼意思?”
“ROSE,你不知道嗎?”
“看不懂這五個字。”
“過去也從來沒看到過?”
“是的。有什麼不對?”
我長出了一口氣,懸着的心放下了:“沒什麼不對,這很好,很好。”
她繼續在整理着那些無聊的文件。我突然把手壓在了她要拿的東西上,大着膽子說:“ROSE,別管這些東西了,你得想想今後。”
她對我笑了笑:“我想我會找到新的工作的。”
“現在就離開這裏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和我一起下了樓。她最後看了四周一眼,摸了摸她的辦公桌和電話,輕輕地說:“其實我挺喜歡這裏的。”
“如果沒有莫醫生,這裏的確是一個清靜的好地方,連我也想在這裏工作啊。”
“算了,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寂靜中。”她自言自語的說。
“說的對。”
打開門,外面卻在下雨,一個雨中的元宵節。她找到了一把傘,對我說:“一塊兒走吧。”
我們擠在同一把傘下,離開了診所。我回頭望着這棟小樓,也許是最後一眼了。
雨中的元宵節的確很特別,少了些熱鬧,多了些中國式的浪漫,我胡思亂想着,因為我和ROSE在同一把傘下,我們的頭幾乎靠在了一起,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心裏有些緊張,不知所措。已經快六點了,天色昏暗,在風雨交加中,我對她說:“現在太晚了,你想去哪兒?”
“你說吧。”她淡淡地回答。
我帶她走進了一家我喜歡的小餐廳,點了些本邦菜。這可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吃飯,可是我卻什麼都不懂,只顧着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很少,而且盡吃些素食。等我吃完了,她只動了幾次筷子。
“為什麼吃得那麼少?別是生病了吧。”
“因為——因為我在減肥。”她輕輕地笑了出來,我也笑了。
走出餐廳,雨絲還在天空中飄着,城市夜色斑斕的燈火使得這些雨絲帶上了色彩,五顏六色地飛揚着。
“我送你回家吧。”我又鼓起了勇氣。
她點了點頭。帶着我走過一條小馬路,那裏離音樂學院不遠,在一個街心花園裏,我見到那尊有名的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立在雨中。ROSE也注意到了,對我說:“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你知道嗎,他很孤獨,一個人站在馬路中心,變成了一堆沒有生命的石頭,其實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為——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沒想到你還真有想像力。”我的確有些意外。
“隨便想想,快些走吧,別打攪他,也許他正在雨中寫着詩呢。”她笑着說,她的笑聲在雨絲中飄蕩着。
我們又穿過兩條橫馬路,拐進了一條弄堂。這裏不同於石庫門或是新式里弄,而是另一種樣子,兩邊都是法國式的小樓,每一棟樓前都有一個小花園。我跟着她走進了一棟小樓,過去這些小樓應該都是獨門獨戶的,而現在則分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她租的房間位於三樓,總共兩居室,雖然都不大,加在一塊才二十多平方,但有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個小陽台。
ROSE的房間裏非常整潔,一塵不染的,與我的房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房間的擺設非常簡單,白色的基調,還有一張玻璃桌子,和一台電腦。
“你要喝什麼?”她很殷勤地問。
“不,我馬上就走了。你上網嗎?”我對着電腦問她。
“是的,我在大學的就是學計算機的。”
“哦。”我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對她說,“ROSE,忘了莫醫生吧。不要再見他,他完蛋了,最起碼要判個死緩。你應該去找一個好工作,比如計算機公司。”
“謝謝。”
“我走了。再見。”
走出她的房門,沒幾步,她又追了上來,將那把傘塞在我的手裏,囑咐說:“雨越下越大了,帶着傘走吧。別淋濕了。”
我撐着傘走進雨幕,總覺得送傘這情節怎麼那麼熟悉,這也太老套了。我自己對自己笑了起來。
雨夜茫茫。
二月九日
在檔案館的門口,我和葉蕭會合了。走進檔案室長長的過道,他輕聲地對我說:“莫醫生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驚。
“就在他被逮捕的當天晚上,在看守所里,他用頭撞牆活活撞死了。”
“撞牆自殺?我從沒聽說過有這種死法。”
“的確奇怪,總之他死得挺慘的,額頭都撞爛了,診斷為顱骨骨折,肯定撞了一整夜。”他盡量壓低聲音,我們已經走進了檔案室。
“他是畏罪自殺。”我脫口而出。
“輕點。”他向四周環伺了一圈,檔案室里沒多少人,安靜地能聽清所有的聲音,他繼續說:“現在原因還沒有查明,不要妄下結論。”
“也許他是良心發現,以死來做懺悔?”
“有可能吧。”
我突然想起了莫醫生被捕那天在他的辦公桌的枱曆上寫着的那些字——“恐懼”。前一天的“她”,還有“她在地宮裏”。我仔細地揣摩着“恐懼”兩個字,再聯想起古墓幽魂和林樹在死前發給我的MAIL,還有陸白,撞牆自殺的莫醫生與他們都有共同點。難道,莫醫生也和他們一樣。我把這個突如其來的擔心告訴了葉蕭。
“我的擔心正是這個。”葉蕭緩緩地說,“雖然莫醫生是個騙子,是個強姦犯,這是確鑿無疑的。但同時他可能也是古墓幽魂的受害者。”
“我們離真相還很遠。”
“是的。快些查吧。”葉蕭熟練地翻了起來,他查的是1945年上海的醫學研究檔案。
“怎麼查這個?”我有些不解。
“1945年盜墓事件以後,南京政府派出的調查組組長是人體生理學專家端木一雲,他肯定去過被盜后的惠陵。抗戰勝利以後,他把工作室遷回了上海,但不久他就去世了。我們就從這裏查起。”
他從人名開始查起,姓端木而且又搞醫學的人很少,很快我們就查到了端木一雲工作室的檔案。檔案上做着一些籠統的記載——1945年秋天,端木的工作室從重慶遷回上海。剛到上海不久,他就成為東陵盜墓事件調查組的組長,事實上,該調查組只是假借了南京政府的名義,其實是他自己成立的。“調查組”在東陵內只停留了七天,其中五天是在惠陵。不久即回到上海。
“就這麼點?”
“最重要的檔案不是這些,而是附在檔案後面的文件。”說著,葉蕭從一大疊文件中翻閱了起來,這些都是1945年工作室留下的各種各樣的文件。這些紙張都已經泛黃了,密密麻麻地寫着鋼筆字,格式也各不相同,顯得雜亂無章。
“你看。”葉蕭指着一疊文件說:“這裏的大部分文件上都寫着ALT實驗。”
果然如此,這些文件都裝訂好了,外套的封面上寫着“ALT實驗”。再翻看裏面的內容,全是些醫學方面的專業術語,再加上都是非常潦草的繁體字,我看不太明白。
文件的第三頁里夾着一張報告紙,開頭寫着:“實驗計劃一”——
“民國三十四年10月25日晚21點20分,ALT抵達上海西站。
22點40分,ALT抵達工作室。
10月26日上午10點正,第一次檢驗。
10月27日下午14點正,第二次檢驗。
10月28日下午15點正,第三次檢驗。
11月1日,正式提交檢驗報告。”
我知道,民國三十四年就是1945年,而ALT又是什麼?也許是某種藥品,或是端木一雲的英文名字?我繼續翻下去,到了第八頁,我的目光看到了一張西式的表格,表格上赫然寫着四個字“驗屍報告”。我輕聲地念了起來——
“女屍身高:165厘米
女屍體重:50.3千克
女屍生前年齡:以X光檢測大約20歲至22歲間
女屍血型:採用抑制凝聚集試驗法,測出其血型為O型
備註:1,女屍腹部的原有切口長12厘米,現已自然癒合。2,女屍腳掌長26厘米,與現代女子的腳掌長度相同。3,女屍胸圍79厘米,腰圍67厘米,臀圍86厘米。4,女屍生前未曾生育過。5,女屍牙齒完好。6,皮膚表面及體內沒有發現任何防腐物質。6,通過檢查,基本上沒有發現女屍有通常的失水、萎縮等現象,肌肉富有彈性,關節可以正常轉動,綜合以上各點,得出結論,女屍保存完好無損,建議不宜進行屍體解剖。
簽名:端木一雲。時間:民國三十四年10月26日”
看完以後,我的手有些麻木了,我把這張紙交給了葉蕭。他一言不發地看完以後,鎖起眉頭靜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難以置信。居然有這種事,這女屍難道就是同治的皇后?如果真的是皇后阿魯特氏的話,那麼所謂的ALT實驗應該就是阿魯特實驗,ALT就是阿魯特的英文縮寫。怪不得端木一雲要到東陵去,還特地要在惠陵,原來他要的是皇后的遺體,也就是說,皇后已經被他運到上海來了。”
“太不可思議了,會不會是偽造的文件?”
“不會,我在公安大學學過檔案鑒別的,這些文件和檔案應該都是真的。來,我來翻。”他繼續向後翻去。
我吁出一口長氣,思量着剛才那張屍檢報告,太離奇了,如此說來上回我看到那本書上的記載是千真萬確的了。屈指一算,皇后死於光緒元年,也就是1876年,到1945年也有69年了,69年屍體完好無損,而且居然沒有任何防腐措施。而慈僖被孫殿英挖出來的時候才死了二十年,一出棺材屍體就有些壞了,倒應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句話。我想起了過去家裏的老人去世以後的樣子,那種膚色與活人是完全兩樣的,而且關節非常僵硬,根本就扳不動的,就算經過了化妝進到了追悼會的玻璃棺材裏也會有些兩樣的,何況皇后死了69年了,就算從被拉出棺材算起,到上海也至少要十多天,正常人死亡十多天後也會壞掉的。更加離譜的是,這份驗屍報告上居然還有女屍的三圍數字,按今天的標準,這個三圍該算是很棒的身材了,一個死了那麼多年的女人,早就該乾癟萎縮了,腰圍暫且不說,胸圍和臀圍還那麼豐盈實在驚人。
總之這事太奇怪了,古埃及人的木乃依是經過了複雜的防腐處理的,雖然號稱是保存完好,但按我們普通人來看,它們已經是面目全非了。據我所知,中國的防腐術也源遠流長,長沙馬王堆漢墓就出土過一個女屍,浸泡在棺液內,沒有腐爛,但我看過那幅照片,其實已經萎縮地很厲害了。
最不正常的就是女屍腹部的切口居然自然癒合了,死人的傷口怎麼可能自己癒合?會不會是端木一雲那傢伙老糊塗,搞錯了,把一個剛剛死亡的女人的屍體錯當成皇后的遺體了呢?
我實在弄不明白了,回過頭來,葉蕭還在仔細地看着那份“ALT實驗”。我拿起了另外一疊文件,在中間一排里,我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本子,我翻開來一看,第一頁上寫着——“民國三十四年工作日誌”。
我粗略地翻了翻,全是日記體,每一天都全,只是有的一天有很多內容,密密麻麻的,有的一天只是一句話而已。是從1945年一月一日一直寫到11月8日。我從頭看起,沒什麼特別的內容,無非是某月某日做了某項實驗,全是些專業用語,我看不太懂。我索性翻到了後面,8月15日上寫着——“今天重慶的大街小巷上傳遍了日本天皇頒佈投降詔書的消息,八年的抗戰終於勝利了,我們終於能回到上海了。”
9月10日——
“上海到了,下了船,我們直奔同天路79號,我的工作室又重新開始工作了。”
10月10日——
“今天是中華民國之生日,接到我在北平的一位朋友寫來的一封信,他告訴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端木吾兄台鑒:
上月,清東陵發生一起大規模盜墓事件,其中同治皇帝之惠陵亦在劫難逃。盜匪開棺以後,發現同治皇帝已成一堆枯骨,而皇后之玉體則安然無恙,宛如活人。現皇后之遺體已在被打開之地宮內橫陳數日,玉體依然,毫無腐朽之象,此事系鄙人親眼所見,無半點虛言,實屬匪疑所思。
小弟安有
今天晚上,我一整夜沒有睡覺,我大為震驚,居然有這等事,如果確實屬實的話,則這位同治皇后之玉體一定非同尋常,從人體生理學的角度而言,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若能對此遺體進行科學的檢測,並進而得出某些結果的話,恐怕將是劃時代的發現,將大大的造福人類。我必須要向南京政府報告,去東陵一次,不管有多困難。”
10月13日——
“南京政府的官僚們都是酒囊飯袋之徒,到今天才批准我們以國府調查組的名義去東陵,並派當地警察負責保衛。我們今晚的火車就要出發了,我們將取道天津去東陵,我現在很興奮。”
10月16日——
“經過長途跋涉,路上兵匪難分,我們終於抵達東陵了,果然一派破敗的景象,慘不忍睹,我們立刻趕往同治皇帝的惠陵。地宮的大門開着,我們點着火把在若干當地警察的陪同下走進地宮,地宮內陰風慘慘,一團漆黑,若無火把,我等斷然不敢入內,穿過幾道大石門,人人均已股慄,互相張望皆面色蒼白,宛如死人。已有幾個膽小者向後逃去,或者蹲下啜泣。我亦膽寒,然最終為了科學,為了人類的未來,率領諸位進入了最後的地宮。地宮之景象頗為凄涼,兩口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材,列於中心,均已被移動位置,棺材板已不翼而飛,據聞地宮內原有無數寶藏,已被數批盜匪悉數掠走。在墓室之東南角,我等終於發現了皇后的玉體。在火把之下,我親眼目睹此一奇迹,果然,完好無損,皇后居然赤身裸體,肌膚雪白如玉,但絕非通常所見死人之蒼白,乍看之下,恰似一幅妙齡美人春睡圖,甚至撩動男子心鉉,令吾輩心猿意馬。只是,皇后腹部有一切口,肚腸流出,據說是一名窮凶極惡之徒為搜尋當年皇后吞金自殺時的黃金而對皇后玉體剖腹,此賊實在罪大惡極,合當處以極刑。吾戴上經消毒的橡膠手套,將皇后流出體外之肚腸塞回到其體內,已死近七十載,內臟居然完好無損,柔軟如常人。吾之手觸及皇后體內之腹腔時,手感宛如平日給人開刀做腹部手術之感覺。我當即用針將其腹部切口縫合。吾壯起膽量,扶起皇后玉體,居然毫無那種死屍僵硬的感覺,皇后玉體柔軟,肌膚富於彈性,可以90度坐直,關節可以轉動。若不是皇后之玉體冰涼,我等斷然無法相信她已是死去多年之人。我退到一邊,開始觀測地宮的環境,地宮有些滲水,並非完全密封之狀態,空氣雖然稀薄,但尚無法防止腐爛,可以肯定地宮之環境與皇后之玉體不腐沒有直接關係。不久,同治皇帝之遺骸被發現,已成一堆徹底腐朽的枯骨。據史載,同治皇帝與皇后是在一個多月之內先後死亡的,兩人死時均為二十妙齡之青年,又是同時下葬,保存環境完全相同,為何結果卻會如此不同?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
10月23日——
“今天我們啟程回上海,這裏的環境太糟糕了,四周盜賊橫行,所謂保護的警察也是順手牽羊之徒,又聞八路軍即將進駐東陵剿匪,此地實在不宜久留。而皇后,我更不能讓她的玉體留在地宮之中,必須把她運回上海的工作室,進行深入的研究,把所有的迷團解開。我訂做了一個輕便的棺材,將皇后之玉體放入其中,再將棺材封死,然後重金雇傭民伕抬上汽車,運往天津,再由天津坐火車返上海。
10月25日——
“經過艱難的旅途,現在是晚上,我坐在火車裏,我們包下了一節車廂,皇后玉體的棺材正在我身邊。火車搖搖晃晃,要到上海了。我在車窗旁沉思着,如果我們可以解開皇后不腐之迷,那麼我們人類自身將會得到巨大的改變。也許我們不再需要墳墓,死去的親人們可以永遠宛如活着一樣,在我們身邊被我們紀念。每當我們看着自己死去的親人放入棺木,埋入土中,那種永別了痛苦是多麼巨大,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也許都經受過這種創傷,也許,等我們得到新的發現以後,未來,死亡將不再可怕,死亡只是回家,就想莊子那樣,我們鼓盆而歌。死亡就是永生。我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我再回頭看看那具棺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10月26日——
“因為我的工作室位於一棟西式樓房內,其中還有許多政府機構的人員,為了避免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將皇后的玉體放在地下室的一個玻璃棺材裏,而且地下室的環境也類似與地宮與墓室。我們在地下室里對進行了第一次屍體檢驗,結果證實了我的判斷,皇后的玉體完好無損。我決定進行第二步,也就是解剖,當我即將寫下解剖計劃的時候,我突然住手了,我覺得不應該解剖,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屍體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是,我面對着完美無缺的皇后,是的,她完美無缺地躺在我面前,就連腹部的切口也奇迹般地縫合好了。我如果拿着手術刀,再一次切開她的腹腔,我無法想像,我覺得這是犯罪。我學醫以來,已經解剖過無數死人了,解剖開屍體的胸腔或腹腔,對我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家常便飯一般,但是面對皇后的玉體,我卻下不了手。因為,我絲毫不感覺她是一個死人,她在我面前,就好象是一個睡著了的美女,我怎麼能解剖一個睡著了的人?在這瞬間,我非常痛苦。最終,我在驗屍報告上簽名:女屍不宜進行解剖。”
10月27日——
“今日是第二次檢驗,與昨天相同的結果。”
10月28日——
“第三次檢驗,沒有新的發現。從10月16日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天了,在十二天裏,我們沒有給皇后的玉體做過任何防腐措施,是為了保持其原貌。我曾經做過猜測,會不會有好事之徒把一個剛剛死去的女子剝光了衣服扔在地宮裏冒充是皇後來欺騙我們,現在看來是絕無這種可能了,就算是十六日當天剛剛死亡的,到了今天,就算保存再好也會有變化的。而現在皇后的玉體與我十二天前看到的還是一模一樣,除了腹部切口,這絕對是一個奇迹,過去我是不相信奇迹的,現在我相信了,儘管目前還無法解釋,但總有一天,我能用科學的方法做出解釋的。”
10月29日,10月30日,10月31日,三天都沒有任何內容。
11月1日——
“今天要正式提交檢驗報告了,我不知道報告該怎麼寫,我的工作室是政府所有的,南京政府那些人是不會理睬這份報告的,就算看了,他們也不會有人相信的。最近這些天,我的心裏總有一股特殊的感覺,尤其當我靠近皇后玉體的時候。”
11月2日——
“今天我的得力助手楊子素死了,死因非常奇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掐死的。這樣的死法我從來沒見過,因為當人的呼吸困難時,手上也就沒有力氣了。昨天晚上,他是在工作室里值班的,今天早上,當我走進安放皇后玉體的地下室時,我發現了他,他已經斷氣了,估計是在午夜零點到一點間死亡的。他的眼睛睜着,樣子非常可怕,死不瞑目的樣子,他的眼睛直盯着躺在玻璃棺材裏的皇后玉體。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安靜地睡着里一般的皇后,我的心裏忽然泛起了一種恐懼。”
11月3日——
“今天晚上,我決定由我自己守在地下室里值班。”
日誌到此為止了,11月3日是最後一頁。我的頭有些暈,仔細地想着剛才看到的那些內容,什麼話都說不出,端木一雲的文字有些奇怪,一會兒文言,一會兒白話,可能當時人們的書面語就是半文半白的吧。我合上了這本的“工作日誌”,再也不敢看第二遍了,我把它交到了葉蕭手中。
葉蕭看完了以後,臉色變得蒼白,他緩緩地說:“端木一雲的檔案上寫着他死於1945年11月3日子夜,死因是靜脈注射。”
“靜脈注射?”我有些迷惑。
“是他自己給自己注射的,是自殺。”
“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說實話,我也是。來,你看看這一份文件,您前面看工作日誌的時候,我在ALT實驗的最後一頁找到的。”他把文件給了我。
我又壯着膽子看了起來——
關於ALT實驗過程中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
由於在ALT實驗過程中發生了兩起死亡事件,死者為著名人體生理學家端木一雲先生及其主要助手楊子素,雖確定為自殺,但自殺原因不明。國府決定就此事進行調查。現列出端木工作室工作人員張開的供詞如下——
我叫張開,今年26歲,是端木先生的學生,也是他的工作室的成員。我跟着端木先生一同去東陵的,我參與了他所有的活動和實驗。我們帶着皇后的遺體回到上海以後,暫時把皇后安放在地下室里,我們對皇后的遺體進行了除解剖以外的所有檢驗,得出了皇后完好無損的結果。在10月31日晚上,楊子素請我在百樂門吃晚飯,他這些天的精神非常差,我問他什麼原因,他卻不肯回答。後來,我們喝了許多酒,他的酒量差,很快就喝醉了,他喝醉了以後說了許多話,我還記得其中幾句,他對我說:“張開,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真的,快告訴我,是誰?是不是那個新調來的劉小姐?”我問他。
“不是。”他搖了搖頭,樣子看上去很痛苦,又喝了一口酒。
“子素,別再喝了,瞧你醉的。”
“不,我心裏很苦悶,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
“到底你愛上了誰呢?”我伸出手去奪他的酒杯。
“你不會相信的。”他推開了我的手。
“我相信。”我想他說出來心情就會好一些了。
“我愛上了——皇后。”
“誰?”
“皇后。”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吧。”
“我沒喝多,我現在越來越清醒了,當我們在惠陵的地宮裏第一次見到皇后的玉體的時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子。回到上海以後,有許多回我單獨一個面對着她,當我看着她的時候,我總是以為我面前的是一個睡著了的女人,而不是具屍體。我默默地看着她,我雖然是醫科大學畢業的,但我覺得我在她面前是一個渺小的生命,而她,則是永生的女神,對,女神,我愛她,我崇拜她,我對她頂禮膜拜,我會為她而死,用我的生命來做她的祭品。”
“你瘋了。”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那晚,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我想撫摸她,當我獨自一人在地下室里,我私自打開了玻璃棺材,我撫摸着她的身體,雖然她的身體是那樣冰涼,但我感覺象是撫摸着我的妻子。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大着膽子,撩起了她的緊閉着的眼皮。天哪,我覺得她在看着我,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就象現在你在看着我一樣。她的眼白和眼珠保存也完好,她的瞳孔居然沒有放大,而與正常人的一樣大小。她的眼睛裏閃着一種光芒,白色的光芒。忽然,我看到,她的眼角起了某種變化,眼眶的下緣開始變得潮濕起來,一些液體出現了,從她的眼框裏留了出來,順着眼角流下了臉頰。我嚇得渾身發抖,手足無措,我用手碰了碰那些液體,居然是溫的,我又把這些液體放到了自己的嘴裏嘗了嘗,鹹鹹的,天哪,這是眼淚,人的眼淚。根據我的醫學知識,這絕對不可能是屍液,毫無疑問,是眼淚,是從她的淚腺里分泌出來的眼淚。我,對不起,我說不下去了。”
然後,他立刻離開了餐廳,獨自一人消失了。當時,我覺得他是喝多了,醉酒之後的胡說八道。沒想到,兩天後,就發現他死在地下室里,死在皇后的遺體前。
調查結論,一,以上供詞純屬胡編亂造,妖言惑眾,開除張開公職,永不錄用。二,至於端木一雲與楊子素兩人之死因,建議暫時對外宣佈兩人因工作壓力較大而精神崩潰自殺。三,端木一雲工作室立刻解散。四,停止ALT實驗。五,同治皇后的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內。
民國三十四年11月20日公章
我把文件又放回到了實驗報告裏。我又仔細地搜尋了一遍,沒有再發現其他有用的東西,最晚是1945年12月的,大致是些工作室解散后的善後處理,沒有提到皇后的遺體。
這時候我突然感到肚子裏難過了起來,原來我們已經足足在檔案室里待了一整天,午飯都沒有吃,現在工作人員已經在清場了。我和葉蕭走出了檔案館,出去吃了些東西。
一邊吃,我一邊問葉蕭:“明天我們去哪兒?”
他淡淡地回答:“明天,我們去找皇后。”
葉蕭的眼睛裏彷彿看到了什麼。
窗外是上海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