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記憶迷宮

七、記憶迷宮

“什麼事?”林傑用不耐煩的口氣問,而我卻在其中聽見了一絲期待。

“我在海寧,剛剛確認到那件白大褂。還沒有發現異常。”

“那就繼續查呀,來煩我幹什麼。我已經把本子給你了,這事情就和我徹底,徹底……”說到這裏,他舌頭打了個結。

“就和你徹底沒關係了,我查出什麼,你也不打算知道了?”我故意問。

“你這不是還沒查到嘛、”他的口氣軟下來:“好吧,什麼事情你問吧。”

“我剛才又看了一遍您的回憶記錄,發現從在邵東調查江文生的毆鬥事件開始,就特別的詳細。你在那之後的,是不是比之前要清楚很多?”

電話那頭一下子沉默了。對這樣的人來說,只要一個提醒就足夠了,之前他那位身在局中,所以才一直沒有看破。

停了有半分鐘,林傑才說:“是的,要清楚很多。非但清楚很多,而且在一個節點和另一個節點之間的,卻非常模糊。”

我們對事件的記憶,是由一個個節點組成的。比如一次約會的記憶,可能由初見、牽手、某幾句話、付買衣服的帳、輕吻等數十個節點組成,但節點和節點之間不可能是空白的。比如在一家店裏待了二十分鐘,看了一件紅衣服一件綠衣服一件黃衣服,最後買了紫衣服。買紫衣服的時刻作為一個印象深的節點,留在我們的淺記憶中,而看其他衣服,由於並無意義,所以就在記憶里消失了。但這並不是真的消失,而是進入了大腦的深層里。當我們會以這次購衣過程,先想起那件紫衣服,再順着回溯,就會牽出之前的二十分鐘裏的具體逛店過程。

可是,如果林傑現在依然可以很清晰的記得節點所發生的一切,卻對節點之間的連線想不起來,就很說明問題了。這並不能怪腦太歲虛構記憶時不夠周密,實在是不可能把線也一起編進去。好比可以虛構出和一個人的談話,虛構出談話者的相貌穿着,這都沒問題,然後再虛構出下一個談話者。但是怎麼從這個談話者過度到下個談話者呢。頂多說是走去的或是開車去的,再具體就沒辦法了,走了多少步,走的時候看見了誰聽見了多少聲鳥鳴甚至風力大小,或者開車的時候踩了多少次油門剎車,要把這些都編出來,得多大的工作量,恐怕腦太歲也力所不逮吧。

更何況,如果腦太歲真的把記憶編織到如此細緻的程度,就更容易識破了,因為沒有人會把這樣繁瑣的記憶放在表層記憶中的。

所以腦太歲為林傑編織的虛假,對那些節點之間的連線,恐怕也就只有類似“走去的”“開車去的”“搭車去的”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了。當林傑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時候,這些記憶就和正常記憶沒什麼兩樣,但他現在意識到了,深想下去,就赫然發現,自己的腦海中,那些節點之間的記憶,是空的。

“沒錯了,沒錯了,問題就出在那次毆鬥調查上。你得再找到那幾個車匪。居然這麼快就找到分歧點,看來把這件事託付給你,是個正確的選擇。嗯。如果接下去的調查碰到什麼困難,盡量打電話給我。嘿。”林傑嘿然一笑,作為對先前惡劣口氣的道歉。

當年籃下江文生車的五個人,是五兄弟。老大房祖德,一下依次是房祖才、房祖孝、房祖慈和房祖仁。這五個人,是村裡出了名的二八,壞事沒少做,提起他們,人人都搖頭。那時候,村裡年紀最大的老人甚至發狠說,這五兄弟,死了不讓他們葬進祖墳。

然後最後終究還是讓他們進了祖墳,在邊角上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五個名字寫在同一塊碑上。

夕陽下,我站在他們的墳前。房氏五兄弟竟然已經死了!

是燒死的。死亡時間,2005年12月。死於一場山火。

真是狠啊,把所有線索都燒了個乾乾淨淨。的確,分歧點就在這五兄弟上。我已經從縣醫院裏查到,五兄弟2005年12月確實來就醫過,其中兩個人的傷勢不輕,一個左臂骨折,另一個鼻樑骨折上唇唇裂。這說明他們多半真的和江文生幹了一架,但是江文生去了哪裏,則必然和林傑寫在報告裏德不一樣。可現在這五個人一死,再去哪裏找線索呢?

我繞着墓碑轉了兩圈,心想,如果是林傑在這裏,他會怎麼辦?

他會查這五個人是怎麼死的!

毫無疑問,這五人的死和太歲有着直接的關聯,這就是線索。

期貨的是座叫六里嶺的小山頭。巧了,林傑記憶中,他擊斃江文生,就是在六里嶺一處無人居住的獵人小屋旁,一樣也起了火,只是沒燒掉整座山頭而已。看來腦太歲編織的虛假記憶,也是有原型的。

五兄弟活着的時候是禍害,忽然間死了,除了他們還或者的老娘痛哭流涕之外,沒人惋惜,背後感慨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的人,倒是肯定不少。所以,為是么這樣巧,五個人都跑到六里嶺去,並且在火起時沒能跑出來,沒有人去細究。就是這山火是怎麼起的,事後林業局派人草草調查,也沒有結果,只說是意外起火。

哪裏可能是意外起火,分明是縱火。

我把自己代入林傑的角色,大腦全力開動。假設縱火是腦太歲所為,那麼它必須具體附生在某個人身上,控制他實施縱火。這個可能是江文生,可能是林傑自己,也可能是另一個未知的人。找到這個人,就重新找到了鑰匙。

那麼先從目擊者開始查,有沒有目擊者?誰是第一個看見火起的,誰是第一個救火的?我在附近問了幾家人家,卻都無解。山火起,聲勢浩大,第一時間發現的有許多人,但都是遠遠望見的。沒有哪個人在現場,哦,是沒有哪個還活着的人當時在現場,除了已經死去的房氏五兄弟。

目擊者這條路走不通,事後調查工作呢。關於起火的原因,要不要再去找當年調查大火的林業局有關人員呢?我一琢磨,估計找了也沒有用,調查員肯定不是專業鑒別人士,調查的手段也必然粗糙,當年沒查出個所以然,我現在再回頭去問,更問不出什麼歷來。如今重新再請專業人士查?開什麼玩笑,山上樹啊草啊都重新長得鬱鬱蔥蔥了,沒有時光機,拿什麼查?

如果是林傑,這種情況,他肯定還有其他的招術,他會做什麼呢?

想不出來,我又不是林傑。

我重重一拍自己的腦袋。對啊,我又不是林傑,幹嘛要學他,做回自己不好嗎。好歹我在特事處也是個小名人,誤打誤撞地解開過許多詭異事件的謎團,也不能說是全靠運氣吧。

做回我自己,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天色已晚,先找個地方住下,總不能再和昨天一樣,找個加油站停睡在車裏。

縣醫院不遠處,有一個招待所,院子裏能停車。林傑的虛構記憶里,就有這家招待所,他“記得”自己完成任務后,在這兒住了一夜,次日清晨驅車開回上海。沒想到還真的有,腦太歲編故事實在細緻。

老闆是個五十多歲的本地女人,完全是一關不上的話匣子,我只是稍稍寒暄了一句,她就把男人不工作兒子不讀書等一些列家庭矛盾都攤給我了。

我向來是很不耐煩聽這個的,但常常又被迫聽這種事情。沒辦法許多時候,你得等採訪對象把情緒宣洩乾淨了,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我不需要採訪這個老闆娘,但還是耐着性子聽她說話,因為我意識到,她這樣性格的一個人,又做了南來北往的客店生意,這小縣城裏,怕是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因為我的出奇配合,她甚至邀請我吃晚產——一大張她自己烙的麵餅。

“餅很香啊,你人真好。”我奉承着。早就搬來張椅子坐在她櫃枱前,就着碟花生,擺出一付要和她聊一個晚上的架勢。

“老實講,我原來對你們這裏啊,印象可不算太好。我有一個表兄,前兩年開車打這裏過,被路霸搶了呢。

“前兩年?哪一年的事情?”她問。

“零五年。“

“那難怪了,打從零六年起,就沒這事情了。你哥被搶,是不是在……“她說了個地名,因為口音的關係,我沒有聽得很清楚。

“就是國道靠近六里嶺背面那段。“她見我疑惑,又補充說。

“應該是那兒,聽你的意思,零六年開始你們這兒公安打擊了?”我故意問。

“嘿,不用公安打擊,有老天爺看着呢,那五兄弟不知幹了多少壞事,被山火給燒死了。”

接着,老闆娘就開始曆數房氏兄弟禍害鄉里的事迹,直說到他們被一場無由大火所燒。

“你說奇怪不奇怪,就這麼被燒死了,他們怎麼一塊兒去了山裡呢,還一個都沒逃出來。所以說,這全都是報應啊。”

看來這就是鄉里鄉鄰對這事情的結論。在刑偵人員看來別有玄機的疑點,對老百姓們來說,用“報應”二字就都能解釋通了。

這些信息對我的價值不大,我一邊聽着,一邊在想,房氏兄弟設路障攔車收錢的地方,就在六里嶺邊,這意味着什麼。

先前我在縣醫院了解過當年房氏兄弟受傷的情況,五人身上都有傷,兩人重一些,三人輕一些。常常我的思路會有點滯后,到現在和攔車點的信息一碰,我總算是整理清楚這背後的意思。

一個法醫和五條兇狠的大漢幹了一架,居然還贏了,這是林傑被編織過記憶里德信息。實際上呢?

江文生在被腦太歲附體前,肯定是沒有多強搏擊能力的。附體后就變得如此神勇?難不成腦太歲主動輸送能量給這幅軀體,讓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並不是說絕對不可能,但在腦太歲消耗了大量能量附體之後,這種可能性很小。

從五兄弟的傷勢來看,並沒有哪個人的傷重道喪失行動能力。一般在搏鬥中,一對多並取得勝利,只有兩種情況。第一自然是把所有人都打到,第二是殺一儆百,把至少一個對手迅速殺死或重傷,讓其他人知難而退。這兩種情況,都和五兄弟當時的傷情不符。

另一個有用的信息是,五兄弟去就診時,有幾個人身上染了大灘鮮血,讓醫生以為他們傷勢極重,但檢查后才發現時輕傷。醫生肚子裏就覺得,那多半是別人的血,但五兄弟的凶威放在那兒,誰敢去問呢?

的確是別人的血,我想,是江文生的。

江文生當然沒有死,要是他被五兄弟打死了,腦太歲不死也去了半條命,就不會發生控制林傑的事情。有沒有可能在搏鬥中腦太歲附在其中一人身上呢?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被我排除了,先不說腦太歲怎麼做到在其他四兄弟的面前偷偷控制另一個人,五兄弟是一起去醫院的,其中一個人身上忽然長了塊肉瘤出來,醫生也會發現的。

所以江文生大量流血,又沒有死,卻是怎麼擊退五兄弟的呢。我想來想去,就只有靠拚命了。

舊時幫派火拚,暢遊人自切一指或自捅兩刀,而令對方退走的事情。因為對自己能狠得下手的人,對別人當然更狠,如果沒有做好承受這樣損失的一方,就會知難而退。

江文生對自己,無疑能做到狠到極點,怕是引刀自宮這樣的事情,都可以不皺眉頭就做出來。因為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想像一下五兄弟和江文生衝突的情景:刺了他一刀,他竟然沒有痛呼倒地,而是一聲不吭地用手抓住刀刃生生掰斷,手指都被切得只剩一層皮連着也恍如無事;打斷了他的胳膊,照樣還是衝上來,用刺出來的白骨茬子扎你的眼睛。一個人可以狠到這樣,那麼即便是五兄弟這樣的凶人,也會心裏直冒涼氣,在還有戰鬥能力的時候就退去吧。

而江文生打成這樣,就算痛覺傳不到腦太歲身上,就算腦太歲能做到控制血管迅速止血,宿主本身也會變得十分虛弱。傷成這樣,當然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養,不能再開車了(林傑的回憶錄上,車被五兄弟賣了,未作追查,下落不明)。打鬥地點離六里嶺這麼近,江文生會不會就直接遁入六里嶺了呢。

六里嶺,六里嶺。虛假記憶力的六里嶺小火,真實世界中的六里嶺大火,當年在六里嶺里,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

手機短訊的嘀嘀聲把我從一大堆想像力喚醒。剛才的片刻間,老闆娘到底和我說了什麼,我竟完全沒有聽見。哈,這就是我自己的方法了,先大膽想像,然後從想像中找出最具可能性的,再和現實里的線索對照。

帶着一點自得,我低頭去看短訊,臉上的肌肉立刻就僵硬了。

老闆娘發現我的表情有些不對,也停了嘴。

我慢慢抬起頭,沖她勉強笑了笑。

“咋了?”這個把自己的私事都攤給陌生人看的女人,問起別人的私事也毫不含糊。

“哦,啊。”我隨口應着,滿腦子被這條短訊佔住,想着自己此時該怎麼辦該做何抉擇,已經沒有餘力對付老闆娘。

決定很快做出,我對老闆娘抱歉地一笑,說:“不好意思,家裏有些急事,需要打個電話,我一會兒再過來聊。”

“哦,沒事,你忙,沒關係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撥通了梁應物的電話。

“找到腦太歲線索了?”他劈頭問我。

“沒有,張岩給我發短訊了。”

“什麼!”梁應物和我一樣大吃一驚。

“短訊內容是幫幫我,急。可是我這兒進行到一半,剛有了點眉目。而且就算我立刻開回上海,一千六百公里,怎麼也得是明天的事了。“

“明白了,電話給我,我來和她聯繫。我會處理好的,你只管把腦太歲調查清楚。”

“記住她聽不見的,只能短訊聯繫。和她聯繫上了,有什麼情況你得及時告訴我。”

掛了電話,我發了兩條短訊。一條把張岩的手機號發給了梁應物,一條發信告訴張岩,我目前不在上海,委託我最好的朋友梁應物去幫助她。

張岩手機關機后又復開機,失蹤后再次出現,其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又身陷怎樣的困局中,被迫向我求援。這些疑問在我心裏升起來,又被我硬按下去。我身在邵陽,怎麼想都與事無補,我得相信梁應物,我們的交情和他的能力都當得起這份信任。

整理好心情,我沒立刻迴轉老闆娘那兒,而是順着先前的思路,繼續想下去。

六里嶺。

如果我是腦太歲,原本想遁入無人區,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半道上碰上這麼件倒霉事情,搞得宿主身體極度虛弱,該怎麼辦呢?

我一定能想到,後面是必然有追兵的。也許原本我有把握甩了追兵,但現在肯定不行了。所以我得做好被追上的準備。而當我有準備的時候,獵人和獵物的關係就到轉了。我糟糕的身體狀況可以麻痹敵人,我甚至可以在身體上假作一個明顯的凸出物來吸引子彈,把敵人引導陷阱中去。

至於陷阱怎麼做,我相信太歲有太多種手段。比如,作為法醫,江文生車上很可能會有藥劑箱,利用裏面的藥品,沒準可以調製出土法麻醉彈呢。

我自認為這種猜想,完全是有根據的。因為林傑確實敗了。他是在從五兄弟那裏得到江文生的線索之後失手的,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如果不是早就準備,怎麼能贏過林傑呢。恐怕他還贏得頗為輕鬆,因為他原本未必猜到,追兵才只有一個人。

擊倒了林傑,然後附體在他身上,編織了一段虛假的記憶,以絕後患。再後來,恩,應該就要務色另一個附體對象了吧。

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線索太少,我也不能無意義的空想,就先跳過。想像五兄弟他是怎麼殺五兄弟的?

多半是林永林傑的身份,編了個理由把五兄弟誘到六里嶺,殺掉之後在放火燒山,毀滅一切證據。

我的思緒開始在這個節點打轉,因為我總覺得,有某個關鍵點被我漏過去了。

殺了五兄弟,怎麼殺的呢。一定是在燒山前就殺的,因為要確保他們的死亡。是用……對啊,用槍,林傑是有槍的。我相信林傑的槍法一定不錯。

林傑的回憶錄里提到自己開槍,他開了……我飛快翻開回憶錄,看見上面寫着,一共四槍。

的確只有四槍,剩下的子彈,回上海以後都是要上交登記的。

就算一槍一個,有五兄弟,為什麼只開了四槍?

想到這裏,我也明白了剛才漏過去的關鍵是什麼了。

是屍體。

江文生的屍體去哪裏了?山火只少了兩三天就被撲滅,如果房氏兄弟的屍體沒有燒化被發現了,那麼腦太歲更換宿主之後,死去的江文生屍骸也該被發現才對。

但是大火中就發現了五具屍骸,沒有第六具。

而林傑只開了四槍。

我又在想像當時的情景了。林傑飛快地開了四槍,射到了四個人,然後喝令剩下的那個不要動,走過去,用粗樹枝將其敲暈。他撿起彈殼,又把死人身上的彈頭挖出來,燃氣山火。被山火焚燒的,只有四兄弟和江文生,而他,則帶着昏迷的那個出了山。

一定有人知道房氏兄弟金山,所以當發現五具屍體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以為五兄弟都死了。不知法醫驗不驗屍驗不驗牙,這樣的小縣城裏,恐怕未必會一具一具地驗過來,只要確認其中的一具是房氏兄弟中人,其他的舊自然認定了。其實卻還有一個活着,但是這個活着的,並不能稱他為倖存者,因為他就是那個繼林傑之後,被腦太歲附體的人。

一個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死去的人。

如果腦太歲附體江文生的時候,已經感覺到能量消耗過大,那麼當它被迫又附體林傑和房某之後,肯定陷入極度虛弱的狀態,急需調養。

哦等一下,我剛才想到的是什麼?我理了一遍剛才的思路——附體林傑和房某,哈,對了,對了,居然有一個現成的線索,我到現在才意識到呢。

越是簡單的事情,越是容易被忽略。腦太歲在江文生之後,寄生到了林傑的身上,為林傑編織好虛假記憶后,又寄生到另一個人——目前假設為房某的身上。這其中有一個接力點的問題。

從江文生到林傑,因為江文生應該是解除寄生狀態后就死了,所以無所謂接力點。但從林傑到房某,這個轉移宿主的接力點,就值得細細推敲。

因為林傑被腦太歲“釋放”之後,他就恢復了自主意識,那麼他腦中那段虛構記憶的最後節點,就必須和清醒后的第一個嚴絲合縫。

聽起來這似乎挺簡單,比如獎狀停車時打了個瞌睡,趴在方向盤上迷糊了一會兒,醒過來繼續開車回上海,這不就行了嗎?其實不行。

因為林傑背上的傷口。寄生必須要突破宿主的皮膚,直接連通神經系統才行,所以必然會產生傷口,就是那種癒合后呈銅錢大小的圓疤。以林傑的精明,哪怕用更大面積的傷口來掩飾着兩個疤都是很冒險的,所以就要求短期內決不能讓他發現這兩個圓疤。

這不僅要求寄生時預先挑好位置——得是不容易被自己看到和摸到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林傑恢復清醒后,不能感覺到疤,不能痛,不能癢,不能麻。

我相信腦太歲多半能做到,在離開林傑的身體前,或者俯身房某后,用某種生物方式刺激林傑傷口細胞,讓傷口迅速癒合。

但這不是魔術,傷口癒合得再快,也必然需要一段時間。癒合——結痂——痂脫落,怎麼也得好幾個小時吧。而且腦太歲那時候的狀態時如此的虛弱。

這幾小時甚至是十幾小時的時間,該怎麼讓林傑認為是正常停留,不起疑心?

我只想到一個辦法——旅館住宿。早晨在旅館醒來,帶着虛構記憶返回上海,再正常不過。這樣,腦太歲可以在離開林傑身體后讓他昏睡至少十幾個小時,令其傷口癒合。而這個充當記憶銜接點的旅館,則必定在林傑的回憶錄中有所體現。

沒錯,就是我身處的這座旅館。有一種興奮的戰慄從我的後頸蔓延開去,在我冒險生涯中,每一次突破迷霧,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就是我愛的生活,我能從中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所在。

而林傑住在這座旅館的那個夜晚,腦太歲的最後宿主房某也在。他是被拘束着更可能是昏迷着進入這座旅店的,被寄生后自行離開。他就是我要找到的目標。

梁應物後來告訴我,要不是我再短訊里提醒一句,他還真可能收到短訊后,就直接撥過去了。不論如何,差不多在我意識到旅店老闆娘價值所在的時候,梁應物就已經和張岩取得了聯繫。

梁應物發給張岩的短訊內容如下。

我是梁應物,受那多所託與你聯繫,你可如信任他般信任我。這些天許多人都在找你,你現在情況如何,我會竭力幫你。

他設想了許多種張岩遇到的惡劣狀況,但事情還是出乎意料。這不怪他,換了我也一樣想不到。

短訊發出之後,不到半分鐘,回信就來了。

別告訴警察和爸媽我回來,你現在有時間吧,能見面詳談嗎?

梁應物立刻就注意到這條短訊中的我回來了四個字。這麼說,她是自己離開的?

立刻發了同意見面的短訊過去,張岩回復的見面地點是浦東的一個街口,靠近八佰伴百貨。

僅僅只用了不到半小時,梁應物就見到了張岩。她站在紅色電話亭邊,蓬頭垢面,神情焦慮不安,彷彿困在孤島上的求生者。

“幫我。”這是她見到梁應物的第一句話。

而這個時候,一千六百公裡外的我已經從老闆娘那兒獲得了最關鍵的一條信息。這是決定性的,既肯定了我之前的一切想像,又將把我帶到腦太歲的面前。

很多時候,事情總是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獲得進展。原本我以為,確認了林傑和房某曾在這兒住過,向老闆娘稍一打聽,線索就會送上門來。不了林傑但是無比的低調,我仔細形容了他的長相,自詡記憶力超群的老闆娘,起先壓根就想不起來當年店裏住過這麼一個人。後來我忽然醒悟,說這人是開了一輛滬牌的警車來的,應該就停在院裏,老闆娘才一拍大腿,說確實有這麼號人。

據回憶,林傑是白天來開的房間,當時是一個人,根本就沒怎麼搭理老闆娘。晚上林傑還扶了個醉鬼回來,老遠就能聞到一身酒味道。不用說,這個人就是被澆了酒做掩護的房某了。

老闆娘沒看見醉鬼的面容,他該是第二天五六點光景離開的,那時候看店的是雇請的年輕女服務員。

以老闆娘對林傑住店的印象這麼淺來看我相信這個女服務員也沒看清楚房某的臉,他肯定是用帽子之類的東西把臉遮起來了。否則,女服務員一定能夠會偷偷告訴老闆娘,說看見了個酷似死鬼的傢伙。

我眼瞧着路又要走不通,只好把話題再扯回房氏五兄弟的身上。照理說腦太歲會很注意讓房某的面容不被人看見,並迅速離開當地,以他們五兄弟的惡名遠洋,萬一被認出來,假死的把戲就玩不轉了。但萬一發生帽子被風吹走之類的意外,讓人瞧見了一眼呢。一發生這樣的事情,民間很容易會有些流言的。

小概率事情,如果是壞事,那麼多半會發生,如果是好事,那麼多半不會發生。這是我多年來的經驗,所以只是抱着姑且一試試的心思,沒想居然有了收穫。竟真有流言,雖然和我設想的產生方式有所不同。那是個概率更小的時間,只能說腦太歲很不走運,但那個撞見腦太歲的人,運氣就更差了。

事情發生在零七年春,剛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正是農民工返城的時節,這裏也和全國許許多多個二三線城市一樣,有大量去省城或更大城市裏闖生活的人。劉春城就是其中一個,年近四十,做過十幾份不同的工作,卻還一事無成。零七年開春,劉春城靠着之前的一些積累,去了南昌,想做些小五金的生意。

才剛在市裡尋樂哥地方租了個店面,前院開店後院主任,還沒開張呢,忽然給店裏打了個電話,說今天看見個人,長得很像是房祖仁,也就是房家五兄弟的老么。當時他驚詫之餘,還上去打招呼,那人卻像是被嚇了一跳,沒搭理他快步走掉了。

這個劉春城也並不是真認定了房祖仁還活着,但五兄弟死於山火這事,早就全縣城的人都傳遍了,這次看見如此酷似的人,就當做件稀罕事情,告訴了家裏人。

家裏人聽后,也就只是笑笑而已,並沒當成一回事。沒想到,過了幾天,驚詫找上來,說劉春城死了。

這案子聽說被定性為入室行竊被發現后持刀殺人,兇手逃逸,一直沒有抓到。但是劉家人聯想到劉春城之前的那個電話,就懷疑是房祖仁殺的人,一度要求把五兄弟的墓扒開來,DNA驗屍,看這五兄弟到底死了沒有。

房家當然不肯,鬧了一陣,也就漸漸平了。

我聽了大感振奮,這正合我的推測符合:房氏兄弟里,有一個人沒有死,而被腦太歲附體了。

公安部門對於劉家的說法不屑一顧,因為在他們看來,房氏兄弟並沒有借山火假死的理由,更沒必要假死被發現后殺人滅口。但是我知道理由。

時間還不算太晚,我急着想去劉家打聽個究竟,正琢磨編個什麼理由,從老闆娘那兒問出劉家的地址,這碎嘴的女人卻主動開了口。劉家死了主心骨,過沒多久,就搬離邵陽,聽說投奔一個在義務做小生意的親戚去了。老宅沒賣,但空着有一年多了。

去了義務,這怎麼個找法呢?

我又和老闆娘扯了會兒,再沒能獲得什麼有效的信息,謝過了她的好飯好茶好談資,一副心滿意足地模樣回房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注意打定。不去義務,直接去南昌。撥了林傑的電話,要他幫着聯繫南昌警方,然後我又撥了梁應物的電話。

張岩其實根本不曾失蹤過,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失去過自主行為能力。

她孤身一人,混入了流浪漢中。當梁應物告訴我張岩這幾天的去向時,我心裏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那一身的公主打扮,還記得去她家裏時,她拿着小茶杯上的生氣臉給我看時的驕傲神情……這樣一個女孩子,竟然肯風餐露宿,混到流浪漢中,整天靠乞討為生,與跳蚤老鼠蟑螂為伍。

甚至連我,心底里都嫌這種方式太累太臟太沒面子,遲遲不願採用。可是張岩竟然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

她在衣服里縫了很少的錢,翻出多年前的一隻舊手機,帶上一把刀,就這麼去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怕露餡,連手機都是關着的。

梁應物見到張岩,錯愕之下,也說了句錯話。他感嘆說,流浪漢里可有一些事無法無天的傢伙,你一個弱女子居然混在裏面五六天,沒什麼事情。說完他就覺得不妥當了,因為如果已經發生過什麼不幸的事情了呢?

張岩卻很坦然地回答,只要睡覺的時候,握着刀把不放就行了。關於其他具體如何打入流浪漢群體,如何被他們接受,其中必然有許多的磨難乃至自污,張岩就不願多說了。

我後來回到上海和她見面,再一次感嘆她勇氣的時候,她撩起左手臂的袖管,把手上的刀痕給我看。

“難免有些人想占我便宜,可我又要儘快和他們混熟,還要從他們嘴裏打聽消息,一般磨磨蹭蹭,也就忍了。碰上要得寸進尺,真想幹什麼的,我就割自己一刀。他們就縮掉了。”她淡然地說。

她手臂上,長長短短的刀口,少說也有六七道。

這女孩兒一股子的乾脆勁和狠勁,着實讓我嘆服。

張岩的情況,和我們之前設想的那些危局大相逕庭,梁應物聽了不禁有些奇怪,人身安全沒問題,這麼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地求助時為什麼呢,難不成,已經打聽到了劉小兵的去向了?

張岩當然還沒這麼神通廣大,但她這幾天並不是全無收穫。關於失蹤地道的傳聞她聽了一大堆,這些並無多少價值,一大半是我此前已經打聽到的,另一小半也是牽強附會,沒有站得住腳的線索。可是在失蹤地道之外,據說有個地方,近半個多月也連着失蹤了兩個把家安在那兒的流浪漢。

因為失蹤地道的傳聞在流浪者中身囂塵上,所以流浪漢們現在對類似的事情十分敏感。換了從前,不見了兩個人,大家會覺得是搬走了回鄉了,都不當回事情。可是現在,就傳得非常邪乎,都說因為失蹤地道沒有人敢去住了,所以厲鬼換了地方抓人,那兒以後就是失蹤地道第二了。

這個“失蹤地道第二”和砸暈我的兩兄弟住的地兒差不多,也是高架橋的橋洞,不過是在靠近楊浦大橋浦東段的地方。張岩聽說傳聞,則是在八佰伴附近的流浪漢群落里。從傳言散播的地域廣度,足可見得這一連串的失蹤事件,已經能在流浪漢們中間造成了相當程度的恐慌。

打聽到這樣的消息,算是階段性的成果了。張岩性子直,並不是莽撞的人,我初見她時的那些印象,多半源於她的不諳世事。所以她沒有直接衝去傳說中的失蹤橋洞調查,而是想把她的調查成果先告訴我。

她再次打開手機,大量的積存短訊蜂擁而至,其中有我的,更有她的父母及公公婆婆的,有警方的,還有一些好朋友發來的,立刻就讓她知道了自己正面臨什麼情況。

張岩之前根本就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她本來想暫時把劉小兵失蹤的事情瞞下來,結果劉小兵父母現在都已經到了上海,擔憂焦慮,急得團團轉。自己父母那兒還好說,張岩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公公婆婆,一時沒了主意,連家都不敢回,這才發短訊向我求救,想讓我給她出出主意。

梁應物讓她別急,給她在旁邊漢庭酒店開了個房間好好洗個澡,在八佰伴買回乾淨衣服給她換洗,還有份麥當勞的漢堡套餐。等收拾停當,張岩緩過了精氣神來,梁應物給她出了個主意。

“你躲着不見人,總不是個主意。至少,你得告訴你爸媽你沒事,否則讓他們總擔心着你,對他們的身體也不好。我的建議,別直接聯繫爸媽,我來向警方打個招呼,讓他們和你爸媽說找你了,有一個間隔緩衝。有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怎麼說,我們得先商量一下。有個失蹤地道什麼的,最好不要說,警方不會相信的,除非有許多證據,他們自己調查得出這個結論才行。可是現在沒證據,你一說,不管是警察還是你爸媽劉小兵的爸媽,都會覺得你腦子出了問題,這樣一點幫助也沒有。”

“那我該怎麼說,怎麼解釋我這些天去幹什麼了?”

“你可以說,查到劉小兵最後可能出現的地方,是那條失蹤地道。你想知道,那天夜裏有沒有什麼住在地道里德流浪漢見過劉小兵,所以這些天你一直混在流浪漢的群體裏,打聽有誰在那個晚上住在失蹤地道里。這樣說,真真假假,真的比假的多,對這些天的行蹤也不必對警方隱瞞。大家雖然不見得認同你突然出走的行文,但都會覺得,你是忽然之間沒了愛人,失了方寸,會同情你的。”

張岩想了很久,謝謝梁應物,說這是個好主意,但她不準備採用。

“我不想騙我爸媽,更不想騙寶寶的爸爸媽媽。既然他們已經知道寶寶不見了,我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說粗來,不管他們覺得我瘋覺得我傻,覺得真不該放寶寶娶我,我也得說出來。這是我必須做的,也許他們相信了呢,也許他們會用他們的力量,一起來查呢,哪怕只有很微小的可能性,我要說。”

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我後來對梁應物說。

真是個死心眼的女孩,你有時候也是這樣。梁應物說。

我覺得這是在誇我。

梁應物幫她給警方打了招呼,做好鋪墊,在反覆叮嚀她,不要再突然消失,尤其是不要自己跑去那個失蹤橋洞去調查。

“你們會怎麼做?”張岩執着地問。

“那多還沒木ilai,我先去核實你這個信息。”這種沒邊沒譜的傳聞,警方通常情況是不會管的,就算確認了那裏失蹤過一兩個流浪漢,警方也很難做出斷然舉措。封鎖橋洞不讓流浪漢住?或者由警員加班流浪漢住橋洞卧底?這些都不可能。就算在橋洞加裝攝像頭,都要級級批報申請下經費才行。大案要案,領導批示就可以加快進程省略手續,但僅僅使館流浪漢們,又沒有死者沒有人證物證……所以,暫時一切還只能靠我和梁應物的個人關係個人力量去做。

在我和梁應物通過電話之後,梁應物把我們商量后的決定轉達給張岩。

“如果那個橋洞的確在發生失蹤案,那多說,給他兩天時間。兩天內,如果他回得來,他去假扮流浪漢住橋洞。回不來,我去。這件事情,我們管到底。”

次日,我起了個大清早,鬧鈴響時,發現自己昨夜居然捏着手機和何夕電話打到一半時睡著了。到八點多,我在國道轉到高速入口前停下來給她撥過去,她說:“忙着,好好開車。”就掛了。完全何氏風格,但我總覺得,相比從前,少了分冷冽多了分溫柔。

中午時分,進入南昌市區。事情過去了這麼幾年,城市在市政建設的大變革中早就該了模樣,當年的罪案現場已經不在,道路拓寬,周邊平房全都拆除了。林傑幫我聯繫了當地刑警徐亮,關於那宗案子的一起切,也就只能聽他敘說。好在他記得很清楚,說得很詳細。記憶力是好警察的必備素質,但幾年之後能這樣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也許跟重要的,是這宗案子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最早的時候,也沒覺得和其他的惡性案件有什麼大的區別,死了個人,疑犯潛逃。這種事情呢,常常發生的。”徐亮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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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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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記憶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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