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漏

刻漏

我把頭探進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在天井裏,這些舊相冊,舊鏡框,舊書,還有爺爺用過的舊工具,它們被我的雙手翻騰着,彷彿是凝固了幾十年的塵埃一下子噴薄而出,在陽光下飛舞起來,就象一團難解的霧,覆蓋著我的視野。

我好久才從落不定的塵埃中喘過氣來,我的目光被塵埃的迷霧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雜亂的舊物中,我彷彿真的能聽到砰地一聲墜落在幾十年前的水門汀上。事實上,不是水門汀,而是一個圓筒,在那些五十年代的舊雜誌下隱藏着的傢伙。我伸出手去把那東西拽了出來,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半米高,在陽光下飛揚的塵粒中,那灰不溜湫木頭圓筒忽然發出了些許的光澤。我打開了天井裏的水龍頭,白花花的水沖刷在木筒上,那聲音就象是秋後的雨水敲打在古老的木檐上。當幾十年或許更長時間的塵土隨着流水消失在了下水道后,木筒露出了青色的皮膚,就象一個浴后的少婦。我發現這水淋淋的尤物體形卻十分單調,毫無少婦玲瓏的曲線,而是筆直筆直的身體,標準的圓柱體,就象是經過了幾何學的計算。最後當我仔細觀察了圓筒最下層時,我發現用少婦的比喻是完全荒謬的,而應該用穿開襠褲的小男孩來比喻。在圓筒接近底邊的地方,伸出了一個幾厘米長的小嘴,就象是宜興紫砂茶壺的小茶壺嘴,但它的開口要比茶壺嘴小得多了。

這東西的樣子真是奇怪,我對着它思考了許久都沒想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容器,怎麼可能在下面開個小洞呢。然後我把水放進了圓筒,滿滿一筒的清水蕩漾着,不時飛濺到我的臉上,水面折射的陽光有些晃眼。於是我轉過了身去,繼續把頭探入了塵埃里。

過了片刻,我忽然聽到了很輕的水聲,是水滴輕輕落在地上的聲音,輕得讓人以為那是自己耳膜邊的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動。我回過頭去,地上積了一些水,在滿地的塵埃中,那巴掌大的積水厚厚地疊了起來,就象是個水做的小島,而地面則是汪洋的大海。又是一滴,那晶瑩的水珠先在圓筒下的小嘴嘴裏洋泡泡似地懸挂着,直到越來越大,越來越重,才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掙脫了那比針眼略大的洞口的枷鎖,做了一個自由落體的動作。就象是從二米跳板上往跳水池裏跳一樣,形體優美地墜落在了下面的同伴中,立刻如魚兒入水一樣融化地無影無蹤了。接着,又是一滴,我對了對我的手錶的秒針,每一滴之間的間隔都一樣,都是整整五秒鐘。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灰塵們在強烈的驕陽下翩翩起舞,我站在天井裏似乎能從塵埃的深處窺到什麼東西。於是,我花了整整半天的工夫開始自己動手,用爺爺用過的舊工具,那些幾十年前製造的工具質量特別的好,居然沒什麼生鏽,用起來讓人得心應手。我是一個手比較苯的人,對於那些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材料我是傷透了腦筋,終於在太陽即將消失的時候完成了我的工程。其實這“工程”非常簡單,在圓筒上加一個基本密封的白鐵皮蓋子,蓋子中央開一個小洞,一隻又細又長的木棍子穿過小洞,木棍的下端粘接着一小塊泡沫塑料,泡沫就漂浮在圓筒內的水面上。

然後我在筆直的小木棍上每隔一厘米就刻上數字標記,接着我開始對錶,隨着下面小嘴的滴水,我每隔一分鐘記錄下木棍上數字標記的位置。也就是說,下面在均衡地滴水,圓筒里的水面就均衡地下降,浮在水面的泡沫也帶着木棍一起下降,由此而來根據木棍上刻度的改變就能知道時間了。我知道我們的祖先稱這木棍為“箭”,稱這圓筒為“壺”,所有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叫作“刻漏”。

我一個人在天井裏,守着一大堆雜物和塵埃,開着燈,一次次往我的刻漏里加水,小嘴裏不斷滴出水來,“箭”就緩慢地下降着,“箭”上的刻度記錄著時間,直到“壺”里的水放完為止。我就象個小學生一樣睜大着眼睛觀察着,刻漏上的一小時與我表上的一小時只相差37秒。但是第二個小時,刻漏比我的錶慢了8分51秒,我明白,這是因為水壓的關係,“壺”內的水位越低,水壓也越低,下面滴水的速度也越慢,所以,這是一隻走時越來越慢的鐘。

這時我抬起了頭,天上的月亮是那樣的圓,就象一隻大鐘的鐘面。當我低下頭的時候,卻彷彿見到了一艘中國帆船,在灰色的東海海面上向北行駛——

中國人的船艙里瀰漫著一股汗臭味,就象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船艙和水手的氣味,對於一個從大西洋航行到太平洋的人早已經習慣了。船艙被打開了,一片淡淡的泥土味從空氣中傳來,陸地不遠了。

一個聖方濟各會的傳教士精疲力盡地爬出了船艙,在暗無天日的船艙里關了太久,他的臉色蒼白地嚇人,兩腮爬滿了濃黑的胡茬。他見到了一片灰色的水天,別人告訴他現在已經進入了長江,他從沒見過如此寬闊的江河,然後這艘中國雙桅帆船轉進了一條內河,在中國江南密密麻麻的河網中蜿蜒行駛着,最後停泊在一座繁華的城市邊。

他背着自己碩大的包袱走進了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在那個黑暗的船艙里,他確信他的上帝已經指給了他方向,他順着那條冥冥之中上天安排的道路去見那個人。他從遙遠的葡萄牙來,穿過好望角,越過果阿,在澳門學習中文,然後坐上一條中國人的帆船去傳播上帝的福音。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注視着他,在一座巨大的府第前,他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這是十七世紀的事了。

劉家老爺在客廳里見到了傳教士。他驚異於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如此相貌的人,他仔仔細細地圍着傳教士轉了一圈。發現那傢伙的胸前掛着一串鏈條,鏈條墜子上刻着一個骨瘦如柴的人,雙手伸展開來整個人就象個“十”字。老爺尋思着這位外國神仙與我們寺廟裏那胖乎乎的菩薩比起來可真夠慘的。

令老爺吃驚的是這野蠻人居然說起了漢語,雖然含混不清,但也足夠中國人聽懂了。接着傳教士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背包,在那大背包里搗鼓了半天,最後抓出一個長長的圓筒,一頭大一頭小,然後他把小的那一頭放到了老爺的眼前。老爺有些疑惑,但為了表示禮貌,他還是仔細地看了看,卻發現圓筒是中空的,視線穿過圓筒,可以看見客廳外的照壁,但那圓筒里看到的照壁卻好象比平時大了好幾倍,這讓老爺嚇出了一聲冷汗。然後他放下圓筒,照壁又恢復了原樣。

這是什麼妖術?

千里鏡。

然後,傳教士又把手伸進了那大背包,低下頭翻騰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小瓶子。老爺也從沒見過這種瓶子,既不是青瓷,也不是白瓷,而是完全透明的。小瓶子裏裝着粉紅色的水,輕輕地蕩漾着,就象女人的眼神。接着,傳教士打開了瓶蓋,老爺立即聞到了一種濃郁的香味瀰漫了整個客廳。老爺明白那是瓶子裏發出的,他把鼻子湊近了小瓶子,那味道讓他想起了年輕時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每晚都到秦淮河的畫舫上尋花問柳的難忘歲月。快把瓶蓋蓋上,我老了,不敢再聞這味道了。老爺急吼吼地說著,臉頰卻紅了。

傳教士在胸前畫著十字,然後一邊蓋瓶蓋,一邊告訴老爺這東西叫香水。

他又把手伸到背包里去了,這一回老爺仔細地盯着他的手,看着傳教士變戲法似地拿出了一個圓球,大約有小孩的頭那麼大,旁邊和下面有幾根軸支撐着。那隻毛茸茸的手就這麼一推,圓球就自己轉了起來,轉了好幾圈才停下。老爺好奇地端詳着圓球,發現那是彩色的,主要是藍色,其次是紅色黃色和綠色,上面標滿了密密麻麻的外國字。

這是地球儀。

什麼叫地球?

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片大地。

老爺心中想笑,大地怎麼可能是圓的,若是在圓球的另一邊,人們豈不是要掉下去了,野蠻人到底還是比較低能啊。但他並沒有說出口,微微地對傳教士笑了笑。

傳教士繼續把手伸進了包里,這回拿出的是一本厚厚的書。

聖經。他閉上眼睛虔誠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等他張開眼睛,卻發現老爺正貪婪地盯着那神奇的背包。

莫不是個百寶箱?老爺暗暗地自言自語。

那天晚上傳教士就睡在了劉家老爺特地安排的客房裏。那精緻的紅木傢具,寬大舒適的床讓他頭一回睡了一個好覺,只是他不會使用蚊帳,以致於第二天起來身上多了好幾個紅塊。他明白那富有的中國老頭在盤算着自己的那個大背包,所以他知道自己會受到他們的熱情接待的。他在清晨的庭院中做了早祈禱,吃了一頓老爺派人送來的早餐,無非是大餅油條加一碗豆腐腦,但他依然為此地主人的慷慨而吃驚,因為在葡萄牙,連國王都吃不到這樣好的早餐。

然後他在巨大如迷宮般的花園中散着步,在太湖石與幽靜的池塘間,他開始考慮他的傳教計劃了。忽然,一個孩子叫住了他,也許是個小書僮,他跟着這個孩子走過一扇月門,進入了一個更幽靜的花園。在花園的盡頭有一間房子。走進房子,忽然那小孩不見了,傳教士有了些忐忑不安,他開始想到會不會中國人把他引到這裏要謀取他留在客房裏的背包呢?

這個時候,這個故事裏的一個年輕人出現了,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嘴角略帶着難以描述的微笑。他請傳教士跟他走。傳教士有些疑惑,他跟着年輕人穿過這間放滿了書櫥的房間,在一道屏風後面,年輕人又打開了一扇門。原來門后還有一個庭院。這個庭院被幾組小花盆隔成了好幾塊空地。

在第一塊空地里,他見到了一塊石頭刻成的大圓盤,象個車輪,雕刻着從圓心輻射到四周的直線,並在邊上標記着漢字。圓盤的中心豎起一根金屬的“針”,長長地,指向天空。日光突然從厚厚的雲層中掙脫了出來,萬丈的光芒照射到庭院裏,照射到傳教士的長長的睫毛上,也照射在石頭圓盤上,於是那根豎直的“針”的影子就躺在了圓盤上的某一根輻射線上。

先生,到了中午,影子就會落在正上方的那根直線上。年輕人語調輕柔地做着說明。

在第二塊空地里,他見到一個高大的木架子,做成了台階的式樣,總共有五級,每一級都有半個人這麼高。在每一級上都放着一個銅製的圓筒,從最高的一個圓筒往下四個,每個最底下都有一個小嘴,最下面那一個圓筒中有一根細長的棍子伸出。傳教士仔細地觀察了片刻,發現最下面的棍子在緩慢地往上升,露出了一截截刻度。

第三塊空地,傳教士卻見到了一個固定在鐵竿上的的大秤。就象所有中國人使用的秤一樣,不過這一個要比一般的大許多倍。秤砣、掛鈎、刻度一應俱全,只不過稱重的那一頭掛着的是一桶水,而在那一桶水上面還有一個不斷在滴水的圓筒。那圓筒就和前面看到的幾個筒一樣,通過小嘴把水均衡地滴到下面的水桶里。水桶里的水越來越多,於是釣着水桶的秤竿上的刻度就發生了變化。

第四塊空地,傳教士首先見到一個漏斗,沙子從漏斗里均勻地流出來,撞擊了一個齒輪,象這樣的齒輪總共有四個,一個帶動一個旋轉。最後一級齒輪帶動在水平面上旋轉的齒輪,這個齒輪的軸心上有一根指針,指針則在一個有刻線的儀器圓盤上轉動,忽然,圓盤上出現了兩個惟妙惟肖的小木人,它們擊響了一面小鼓,發出悅耳的聲音。巳時到了,年輕人輕輕地說。

第五塊空地,是一個圓球,居然與傳教士帶來的地球儀酷似,只是,這個中國的地球儀在滴水的帶動下不斷旋轉,其實它代表的不是地球,而是宇宙。

還有第六塊空地、第七塊直到正午時分,小木人手中的鼓又一次敲響了,那奇特而陌生的聲音讓傳教士有些不知所措。他覺得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馬可.波羅筆下神奇的國度不是為了福音,而是為了這些古老的記時器,正午的陽光直射在他的眉頭,耳畔有規律地響着刻漏滴水的聲音,這時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裏的東西,然後問道,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子煙。

子煙是劉家老爺唯一的兒子。

我家裏有一個三五牌的大鐘,上海出的,是爸爸媽媽結婚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差不多每戶人家結婚都會買這個牌子的鐘。這個鐘每到整點都要敲響的,比如一點鐘敲一下,十二點鐘就要敲十二下,而每到半個鐘頭還要敲一下。這些鐘聲都非常響亮,實在是有夜半歌聲的意境,不過在子夜時分,那十二下鐘聲聽來也挺恐怖的,就象末日審判的鐘聲。我現在一個人住在一套房子裏,家裏有許多新買的鐘,都沒有聲音,質量也挺不錯的,雖然有好幾次想要把這座三五鍾仍掉,但這老鍾倒真的是命大,由於各種原因,歷次劫難它都逃過了,一直苟延殘喘到了現在。但也許真正倒霉的是我,因為每天晚上我都要被這鐘聲所折磨,在半夜裏,巨大的鐘聲幾乎驚天動地,讓睡在被窩裏的我時常從夢中驚醒。而且即便未到整點或半點,三五鍾里秒針運行的聲音也比一般的鐘錶響得多,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是在寺廟裏,那秒針的聲音就象是老和尚在永無休止地敲着木魚。好幾次我忍無可忍了,故意把三五牌鍾給弄壞了,讓我能安安靜靜地睡覺,可過了幾天三五鍾又奇迹般地自己好了,彷彿它是有生命的。

但真的要扔了它,我又有些不捨得,那木魚般地秒針聲讓我難以入眠,但當某一天我真的聽不到那聲音的時候,可能我會更加徹夜難眠吧,也許我永遠也擺脫不了它了。

傳教士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一年,成為劉家老爺最尊貴的坐上客,當然前提是老爺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傳教士那神奇的背包里某些東西。但是傳教士還是決定離開這裏,而老爺已經得到了香水、望遠鏡、玻璃球,還有煙草,他再也不願意聽傳教士那喋喋不休的聖經了。於是,在一個香氣四溢的夜晚,傳教士從這個城市裏失蹤了。在聖方濟各會編撰的一本書里,留下了他去北京傳教的記載,但是也有人傳說他去了日本,或是蒙古,甚至是西藏。

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是子煙。事實上,傳教士是特意要在臨走前向子煙告辭。在子煙的房間裏,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片寂靜中,只有刻漏滴水的聲音是那樣清晰,這微弱的聲音卻充斥了整個房間。好久傳教士才從這聲音里回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寬大的黑色教袍里摸着,好不容易才摸出一個小巧玲瓏的自鳴鐘來。他把這塊自鳴鐘塞在了子煙的手心裏。輕輕地說,送給你。

然後他在子煙的頭上畫了一個十字,接着轉身出門去了,永遠地離開了這裏。

子煙來不及趕出去,傳教士已經消失在夜色中了。子煙回到燈下,仔細地看着自鳴鐘,很小,足夠放在衣服袖子或是口袋裏。重重的,是用墨西哥的銀做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長一短兩根指針,鐘面上有羅馬數字的刻度。子煙能聽到從自鳴鐘的心臟里發出的聲音,那是最古老的嘀嗒聲,與刻漏的滴水聲同時響起,居然那麼相似。他閉上了眼睛,鐘聲和刻漏聲同時撞擊着他的耳膜,於是他做了一個夢。

當子煙醒來的時候,又過去了一年,除了日復一日的鐘和滴水的聲音以外,突然多了一陣猛烈的炮火聲,巨大的喧囂從城市的四周響起。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黑色的濃煙混雜在黑夜中,還有遠方熊熊的火光。父親沖了近來,失魂落魄地叫着,滿洲人來了,拉起子煙的手就往外跑。

那一夜在無數逃難的人群中,子煙被父親拉着向城門奔去。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他大喊了起來,轉回身去,父親死死地抓住了他,兒子,別管你那些破爛了。父親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忽然父親的神色變了,他的眼球開始向外突出,張大了嘴。子煙這才發現,父親的胸口突然多了一個窟窿,一個騎着馬的滿洲人手裏的長矛正從父親的後背一直插到了前胸。父親終於鬆開了抓住子煙的手,慢慢地倒了下去,父親的臉變得模糊了,連同父親袖子裏藏的那瓶香水一同沉入了黑夜的大海中。子煙立刻被洶湧的人潮擠走了,他什麼都不能做,就象是一塊漂流在水上的木頭,隨波逐流,被一片撩亂的夜色淹沒。

幾天以後,滿洲人停止了屠城,子煙回到了城裏。他的家已經成了一堆瓦礫,到處殘留着灰燼和僕人的屍體。迷宮般的花園已經不復存在了,他的房間也只徒存四壁。他看到房后的庭院裏第一塊空地的日晷已經被砸碎了,堅固的石頭圓盤分成了六塊,也許是用火器炸的。第二塊里的五級刻漏少掉了三個“壺”,可能是被滿洲人用去當馬桶了。還有第三塊空地里巧奪天工的秤漏,秤竿已經一斷為二了。第四塊空地里應該是詹希元創製的五輪沙漏,現在只剩下了兩個小木人躺在地上看着他。還有那張衡發明的漏水渾天儀也已經變成了一個半圓。

子煙默默無語地走了出去,當走到自己房間的瓦礫堆里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什麼熟悉的聲音。這讓他的心裏什麼東西有重新恢復了溫度,他仔細地聽着,是自己的腳下發出了,在瓦礫堆里。他尋着聲音趴在了瓦礫上,用手指挖開磚頭,直到他的手指上全是鮮血,他終於在這腳下的深處找到了聲音的源頭——那銀色的外殼在沾滿鮮血的雙手裏顫抖着,反射着正午的陽光。

多美啊,子煙對手中的自鳴鐘自言自語着。

“嘀嗒”。自鳴鐘是最後的倖存者。

子煙把自鳴鐘塞在了自己的懷裏,離開了這座城市。他走在江南的小徑里,野地里有許多屍體,於是他坐上了一艘船,沿着蜿蜒的水道向大陸的深處而去。天氣越來越涼,過了些日子,下雪了,漫天的雪花里,一襲單衣的子煙凍得渾身發抖,蜷縮在船艙里的某個角落。他的手隔着衣服揣摩着自己胸前藏着的自鳴鐘,他的皮膚能感覺到自鳴鐘機芯里的運行,那種輕微如自己心跳般的聲音,甚至有時他會誤以為自己長了兩個心臟。

小河越來越淺了,船無法再行駛,他下了船。子煙可以看見遠方的山丘和那些半山腰上被白雪覆蓋的枯黃的茶樹,他定了定神,就向山上走去。這裏已經很荒涼了,連綿不絕的丘陵里見不到一個人,他越往前走山勢就越高峻,直到從丘陵進入一座莽莽大山。子煙不知道自己向何處去,他已經沒有家了,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麼走,彷彿前頭有什麼在等待着他。

這時他聽到鐘聲了,鐘的聲音,悠遠洪亮,從前頭的樹林中傳出。他慌亂地從懷中掏出了自鳴鐘,酉時到了,太陽已經西沉了。他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向鐘聲響起的地方跑去,在密林的深處,他看到了古鐘寺。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子煙在寺院裏看到了一個大涼亭,亭子裏面吊著一口大鐘,鍾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僧人。子煙原以為自己冒失地闖進來會使老和尚大吃一驚,但那僧人是如此平靜地看着他,平靜地有些可怕,老和尚笑了笑,朗聲道,你終於來了。

我終於來了?

子煙不明白,他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但他不願意去弄明白,他知道自己弄不明白。

好的,我來了,我能不能來了就不走了。

你想來就來,你想走就走。老和尚的回答讓子煙非常滿意。

老師父,這裏有刻漏嗎?

沒有。

那為什麼你的鐘敲得那麼準時?

這需要理由嗎?這口鐘我已經敲了四十年了。

子煙走到了大鐘的跟前,用手撫摸着鐘面,銅做的,無比堅固,彷彿與日月萬物共生。在黑色的鐘面上刻着幾行梵文。突然子煙跪了下來,把頭埋在了老和尚的僧鞋上,求求你,給我剃度吧。

留着你的頭髮吧,你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今天我迷迷糊糊地從夢中醒來,太陽已經照到了我的床上,天哪,現在至少已經是七點半了,平時我六點就要起來的,怎麼,鬧鐘沒有響,我狠狠地搖了搖它,一看時間,原來鬧鐘停了。我看了看三五鍾,怎麼也停了,我管不了那麼多,急忙趕出門去狠狠心叫了一輛出租車去單位,但我還是遲到了。

下班以後我有些心不在焉,在淮海路上轉了幾圈,在一家禮品店的櫥窗里我見到了一個沙漏,一般是被人們做為禮品的,沙子在玻璃里永不停息地流動着,一上一下,就象是血液循環,我盯着它看了好久,直到看得頭有些昏了才轉身回去。天色太晚了,我抬腕看了看錶,這時我發現我的手錶也停了。

回到家裏,我又把我做的刻漏拿了出來,往裏加了水,並做了些加工,以便它能保持一晝夜的記時。我有些糊塗,獃獃地看着水珠緩緩地滴落,我又一次被這東西吸引住了,我覺得我的腦子裏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一張白紙,蒼白舒展,懶洋洋地躺在一片水面上,這水面就是時間。

第二天早上,我又遲到了,遲到五分鐘,按規定扣五元。第三天我遲到了十五分鐘,扣了十五塊。第四天乾脆遲到了一個小時,這回扣得我慘了。我明白這是因為我的刻漏是越走越慢的緣故,但我真的感到我的時間是越來越慢了,我又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也遲到了,今天已經是十六了,它剛剛圓。

在長長的山間小徑里,子煙挑着兩桶水走着,他的肩膀已不象當年文弱書生般單薄了,而變得厚實有力,穩穩地托着扁擔。他留起了長長的鬍鬚,臉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皺紋,兩鬢也過早地添了許多白髮。他挑着水回到了寺里,把水倒進了水缸里。

子煙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年了,諾大的寺廟裏就只有他和老和尚兩個。每天的卯時和酉時,老和尚都要來敲鐘,每次子煙都會悄悄地看一看自己懷中的自鳴鐘。他發現老和尚就等於是一個鍾,亘古不變般的準時。酉時又到了,那悠揚的鐘聲再次準時響起。而他的自鳴鐘也始終陪伴着他,寸步不離身體,就連晚上睡覺也要安在自己的胸前。如果什麼時候沒有了自鳴鐘的跳動,他會懷疑自己的心跳是否停止了。總之,自鳴鐘已經與他合為一體了,或者說,子煙就是自鳴鐘,自鳴鐘就是子煙,就象老和尚就是古鐘,古鐘就是老和尚。

子煙。

老和尚叫起了子煙的名字。子煙來到了他面前,看到他已經從鍾邊下來,走到了大殿裏,盤腿坐在了佛像面前。

子煙,你已經來了二十年了,你究竟明白了嗎?

師父,你要我明白什麼?

從你第一次來到這裏,我就希望你能明白。我想看看你的心?

看我的心?子煙退了一步,看了看佛像,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感到的卻只是自鳴鐘里機芯的運行。子煙低下頭,燃燒的香把那繚繞的輕煙往他的鼻息中送去,再通過氣管貫徹了全身。他覺得自己的胸口突然被那團香煙所籠罩了,於是他猛地撕開了自己的上衣,自鳴鐘正安安穩穩地放在他的心口。師父,我已經沒有心了,我的心,就是這鐘。

你的夢終究是快要醒了。老和尚微微地笑着說,快回房去睡一覺,明天早上,你和你的心將一同醒來。

子煙回到了房裏,立刻睡下了,很快就睡著了,他睡得又香又沉,好象從出生就沒享受過如此美妙的睡眠。

在卯時之前,他準時醒來了,他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趕在老和尚敲鐘前起來打掃寺院。但他卻遲遲都沒有聽到鐘聲,他有些奇怪,來到了古鐘前,沒有人。然後他走進了大殿,卻發現老和尚繼續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儼然一口老鍾。

師父。

老和尚沒有反應,子煙輕輕碰了碰他,卻發現老和尚已經坐着圓寂了。

子煙大哭了一場,然後把老和尚火化了,他原以為老和尚會留下來舍利,但卻連骨頭渣都沒有,只剩下一片輕輕的灰塵被西風卷到天空中去了。

子煙一個人孤伶伶地回到了古鐘寺里,看着那口古鐘,總覺得鐘上刻的梵文要下來和他說話。他又把自鳴鐘掏了出來,發現現在依然是某時,可是現在天色都快黃昏了,應該是酉時了。他覺得不對,又過了一個時辰,天上已是滿天星斗的時候,自鳴鐘上居然顯示的是寅時,居然又比某時倒退了一個時辰。子煙心想,怎麼這自鳴鐘突然倒着走了呢。他回過頭,看了看大殿裏莊嚴的佛像,然後把自鳴鐘放回到了心口,自言自語地說,我的夢醒了嗎?

子煙決定離開這裏,他下山了。

他再次走過那條走過的山路,走出莽莽的大山,走出大山是丘陵,丘陵上種滿了茶葉,正是採茶時節,採茶女們在忙碌地勞作着。走出丘陵,在一片平原中有一條小河,但剛好能夠通行客船,他跳上了客船,船老大還是原先的裝束,唱着歡快的船歌載着他去那片江南水鄉。穿過一望無際的稻田,又不知行駛了多久,終於到了子煙家鄉的那座城市。出乎他的意料,這城市依然繁華如故,城門口依然懸挂着明朝的旗幟,他跟隨着南來北往的客商進了城,走過一條條商賈雲集的大街,他見到了自己過去的家。他不敢相信,居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想一定是換了主人重新按原樣又修了起來。他不敢從大門進去,他沿着高高的圍牆走了一圈,見到一個偏門虛掩着。於是他悄悄地走了進去,他發現裏面的花園也和過去一樣,幾乎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都沒變。他來到最幽靜的地方,那是他住過的房間,居然還在,他曾親眼見到這裏成為了一片廢墟。他走進房間,還是幾個大書櫥,還是那些他喜歡看的書。在房子後面,那個花園裏,他見到了他的日晷、五級刻漏、秤漏、五輪沙漏,還有漏水渾天儀,全都在,一個都沒有少。刻漏里繼續在滴着水,五輪沙漏的刻度盤上的指針還在準確地運行着。

子煙真的無法理解了,他不知道這是誰又重新把這些東西弄出來的,也許這是一個天大的巧合,新主人有着與子煙相同的愛好。真當他苦思冥想而沒有結果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房間裏有人叫他的名字,誰會叫我的名字呢?

子煙回到了房裏,他見到了他的父親。

沒錯,是父親,絕對沒有錯的,而且跟二十年前一點變化都沒有,難道當年他沒有死?子煙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想把心中的疑惑說出口,但卻又不敢,只是一個勁地發抖。

子煙,你怎麼了,中午吃飯還好好的,快跟我走,來了一個客人。父親拉着子煙的手就往外走,子煙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被父親拉着去了客廳。

在去客廳的一道長廊里,鑲嵌着一面鏡子,子煙走過鏡子,對着鏡子照了照,他看到鏡子裏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白白嫩嫩的臉,乾淨的下巴上沒有什麼鬍鬚。這個人是誰,子煙想了好久,最終他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粗糙的皺紋沒有了,長長的鬍鬚也沒了,頭髮梳理地整整齊齊。

子煙有些傻了,但他還是被父親拉到了客廳里,在客廳,他見到了一個葡萄牙傳教士。傳教士穿着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掛着十字架項鏈,背着一個巨大的背包。他解開了背包,取出了一個望遠鏡,一瓶香水,一個地球儀、一本聖經,最後,是一個自鳴鐘。傳教士走到了子煙的面前,微笑着把自鳴鐘塞到了子煙的手裏,並用嫻熟的漢語說,年輕人,這個送給你。

不,我已經有了。

子煙把手伸進了自己的懷中,卻什麼都沒有,我的自鳴鐘呢?

然後子煙看了看現在的傳教士給他的鐘。重重的,是用墨西哥的銀做的。在玻璃表面下,有一長一短兩根指針,鐘面上有羅馬數字的刻度。又是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子煙後退了一步,看了看父親,看了看傳教士,他想哭,但又哭不出,然後他拿着自鳴鐘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在鐘聲與刻漏滴水聲中睡著了

我的刻漏還在滴滴嗒嗒地給我記着時,聽着這種滴水聲寫作,我感覺象是在梅雨季節里縮在被窩中聽夜晚雨點打在防雨棚上的聲音,聽着這種聲音總能讓我做奇怪的夢。好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正在寫一部小說,但我現在無法確定我還要不要繼續寫下去,還是就此以子煙回家睡覺做結局。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結尾,也許根本就沒有結尾。我原先打算給子煙安排一段感情的,就在那古寺里,和一個給丈夫上墳的寡婦,但我覺得這是多餘的,因為子煙愛上的是時間,如果有可能,他會娶時間為妻的。

但是我不可能象子煙那樣,我還要生活,我新買了一個鬧鐘,包裝上特彆強調了是用墨西哥的銀做的,我不懂這樣強調究竟有什麼重要性。當然,這個鬧鐘的質量還是不錯的,次日一早,準時地提醒了我起床。

我起床後來到了天井裏,睡眼朦朧中看到了我的刻漏還在輕輕地滴水。

卯時整。

我突然聽到了一聲鐘聲,悠遠洪亮,帶着幾十年的陳年往事的氣息,我覺得這鐘聲是那老和尚每天早上敲響的古鐘聲。但接着我又聽到了五下,原來是我的三五牌鍾,它又一次起死回生了。

蔡駿

2000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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