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牆

殺人牆

來自遙遠的北國的寒風越過長江的江面,向古老的南京襲來,刀一般的北風刮過路上行人們的臉頰,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地走過。羅周站在寒風裏,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面向著北風,他的眼睛被迫微微地眯起,看着這座六朝古都的遠方。他真希望能夠下一場雪,一場久違了的雪,有雪才是真正的冬天,儘管他明白,冬天象徵著死亡。

南京的冬天,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濕氣,誰都說不清這股濕氣是從哪裏來的,這氣息滲入了羅周的身體,滲入了每座建築物,每一棵樹,每一棵草。羅周覺得,這濕氣來自於地下。他打了幾個哆嗦,終於離開了風口,向廠子裏走去。

這是一家看上去非常老舊的工廠,就象現在中國大多數的國有企業一樣,不斷地在困境中掙扎着。現在羅周明白,這家工廠的命運已經到頭了,廠里已經拖欠了幾個月的工資,欠了一屁股帳的廠長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廠子已經宣佈破產了,這塊地已經被賣掉了,再用不了幾天,這家廠就要被推土機夷為平地。諾大的廠區里沒有多少人,到處都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這樣的寂靜讓羅周有些悵然若失。忽然,一陣刺耳的救護車的聲音響起,羅周看到一輛救護車開進了廠區,發生了什麼事?他快步地跟在救護車後面,跑了不多遠,車子停了下來,幾個白大褂的男人從車上走下來,他們奔進了一棟破舊的小樓。羅周停在樓前,他知道這棟樓里沒有人,只有一間供晚上值夜班的人休息的值班室。

很快,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從樓里出來了,他們幾個人合力架着老李往外拖。而老李的嘴裏高聲地叫着:“殺人了——殺人了——鬼在殺人——殺人——”

老李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廠區,這聲音是如此刺耳,讓羅周聽着心裏一陣狂跳。這是怎麼回事?老李平時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性格內向且溫和,話也不多,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失態過。老李就象發瘋了一樣,在幾個強壯的男人的手中不斷地掙扎着,他的眼睛通紅,脖子梗直着,頭髮幾乎都豎直了起來,兩手兩腳亂蹬亂踢着。可以看到旁邊幾個男人的臉上已經有了好幾塊剛剛出現的傷痕和血跡,他們顯然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了瘦小的老李的。

“他怎麼了?”當他們走過羅周的身邊的時候,羅周不解地問着。

“你們廠報案,這裏有人發了神經病,果然發得不輕,哎呦——”穿白大褂的男人又被老李踹了一腳。

老李看到了羅周,他的眼睛瞪大了對着羅周說:“他們在殺人——鬼在殺人——”

但是,老李立刻就說不出話了,他的嗓子似乎已經喊啞了,儘管他依舊在掙扎着。穿白大褂的把他拖到了救護車上,然後,發動了車子,揚長而去,這個時候羅周才注意到了救護車上印着的單位名稱——精神病醫院。

羅周總是覺得今天早上有些奇怪,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特殊的氣息,他猛地搖搖頭,耳邊卻彷彿依然充滿了老李的話,鬼在殺人?也許老李真的瘋了。忽然,他見到了老張匆忙地走來,羅周向他打聽老李的情況。老張說:“精神病院的人,就是我打電話把他們請來的。昨天晚上,老李值夜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今天早上就變得瘋瘋顛顛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緊緊地抓着我,對我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什麼?”

“我聽不明白,好象是在說殺人,聽起來挺可怕的,他說他在值班室後面的那堵牆下面看到了鬼,鬼在殺人。真是荒誕不經,他簡直是瘋了,哎,他這個人也挺可憐的,苦了一輩子,最後進了精神病院了。”老張說著說著,表情還有些驚恐。

“是啊。”

“不過——”老張也是老職工了,已經在這裏工作了三十幾年,他忽然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

“過去,這裏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有的人在值夜班以後,就莫名其妙地瘋了,瘋了的人,都說自己看到了鬼,或者是看到非常可怕的場面。曾經有人來調查過,但沒有任何結果。”老張壓低了聲音說。

“你是說——鬧鬼?”

“誰知道呢,就當我沒說,我先走了。”老張不敢多呆,他匆忙地離開了這裏。

羅周看着老張遠去的背影,仔細地想着他的話,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來。他從來不相信這世界上是有鬼魂的,但老李確實瘋了,他看到了什麼?小樓前空空蕩蕩的,羅周的影子在冬天的日頭下消長着,那影子在地面上延伸,隨着他的走動而搖晃着,如同一個黑色的幽靈。他離開了這裏,轉到了小樓的後面,在樓的後面,他見到了那堵黑色的圍牆。

在冬日的陽光下,那堵黑色的牆靜靜地矗立着,牆面穩重而厚實,看上去又高又大,象一座黑色的山崖,。那堵牆很長,至少有五十多米,在牆兩端的盡頭,則是通常所能見到的那種表面砌着白色水泥的磚牆,與眼前這堵黑色的牆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和對比。羅周靜靜地看着這堵牆,牆腳下是一片開闊地,看起來至少能容納幾百人,地上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白地,寸草不生,如同一片沒有生命的荒原。他看着這堵牆,忽然心裏有些不舒服,瞬間,這堵牆給他的視覺的衝擊讓他難以忍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只能後退了幾步。

風繼續吹。羅周忽然產生一種感覺,他覺得眼前這堵黑牆會忽然倒下來,向他壓來,把他壓成一堆肉漿。他明知那只是他的幻覺而已,但這感覺卻很真實,這讓他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和老李一樣發瘋?他不象再看了,他一陣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堵有着什麼魔力的牆依舊牢牢地立在他眼前。黑色的牆面很光滑,象一張沉默的臉,似乎在向他訴說著什麼。不,羅周搖了搖頭,他閉起了眼睛,迅速地轉身離開了這裏。

剛走了幾步,他看到了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人站在小樓邊,也在觀察着那堵牆。羅周仔細地看着他,那張臉很陌生,羅周在腦海里努力地搜索着,他終於想了起來,一個月前,一些日本人坐在黑色的豐田轎車裏來到了這家廠。他們參觀了整個工廠,還特地來到這裏來看了看,這讓許多人感到費解,日本人為什麼會對這鬼地方感興趣?還是羅周陪同着日本人轉了好幾天,雖然這些日本人對中國人確實非常禮貌和客氣,可羅周還是天然地不想和他們多接近。此刻,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那些日本人的其中之一。

當羅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那人立刻對羅周笑了笑,微微地鞠了一個躬,嘴角掠過一絲奇怪的東西。羅周停了下來,在凜冽的北風裏,他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了起來,兩個人的眼睛對視着,似乎在進行着某種對峙。最後,日本人卻步了,他後退了幾步,在他的身後,停着一輛日產麵包車,車門打開了,裏面似乎有好幾個日本人,他上了車,然後車子開動了。

那個日本人上車前最後看他的一眼讓羅周有些困惑。他們到這裏來幹什麼?這個廠對他們來說毫無用處,反而是一個負擔,但他們卻斥巨資買下了這塊地和所有的廠房,但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日本人買下這塊地到底派什麼用處。也許全世界的人都瘋了,羅周暗暗地咒罵了一句。

廠區里一片蕭條,羅周晃悠了一整天,漸漸地,天色暗了,北風更加肆虐地呼嘯而過。他沒有回家,因為今天是他值夜班。草草吃過晚飯以後,羅周走進了小樓里的值班室,昨天晚上,老李就在這間房間裏過的夜,而第二天一早,老李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羅周想着這些,心裏忽然一陣莫名其妙地顫抖,他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他的耳邊卻時常響起老李的瘋言瘋語,整整一天,這奇怪的聲音一直糾纏着他。羅周坐在值班室里,看着值班室窗外的夜色,此刻已經一片黑暗了,天空中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呼嘯着的風。他看着窗外,腦子裏忽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話——月黑風高殺人夜。

羅周再也不願意想了,他寧可相信老李的發瘋就是因為胡思亂想導致的,其實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全是來自於人自身的臆想。通常,人總是被自己嚇死的,喜歡看斯蒂芬。金小說的羅周這樣對自己說。他用自己帶來的被子裹着身體,躺在了值班室的床上,還好,房間裏有暖氣,他並不覺得冷。

關燈之後,房間裏陷入了黑暗中,黑得就象是墳墓。羅周閉上眼睛,忽然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棺材裏。過了很久,他一直都睡着,他總是覺得窗外有什麼聲音,那也許是風吹動了窗外的頂蓬。那聲音就象是在敲一面戰鼓,雖然沉悶,但卻傳得很遠,尤其藉著風勢。

在窗外呼嘯的風聲里,羅周一直難以入眠,他的耳邊忽然又響起了老李的聲音:“他們在殺人——鬼在殺人——”

“不。”羅周無法控制住自己了,他大叫了一聲,坐了起來。睜開眼睛,窗外依舊黑蒙蒙地一片,耳邊是北風的聲音,他忽然發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沁出了一些汗珠。他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掀掉了被子,穿上外衣,走出了值班室。

現在去哪裏?羅周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再也無法在值班室里呆下去了,他的腳步在空曠的走廊里響起,不斷地傳出奇怪的回聲。走廊里沒有燈,他就象是一個瞎子一樣摸索着走到了小樓的門口,他走到了樓外。

風,來自北國的風瞬間吹亂了他的頭髮,他的身體在風中瑟瑟發抖,似乎隨時都會被大風捲走。他本可以走出廠區,到馬路上轉轉,那邊應該還有一些人影,可以打發時光。可是他沒有,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轉向了小樓的後面,儘管他知道,在小樓的後面,有一堵黑色的牆。

去那兒幹嘛?他有些莫名其妙,雖然他告誡着自己不要去那地方,但好象腳已經不再長在自己身上,自動地向那裏走去。羅周豎起了衣領,在寒風裏不斷地哈着熱氣,搓着雙手的手掌。

轉過一個彎,忽然,他看到了一片光亮,這讓他一直在黑暗中觀察四周的眼睛有些難以適應。他眯起了眼睛,用雙手揉着,過了片刻之後才看清楚了。

在那片白色的燈光里,羅周終於看到了——鬼鬼,就在那堵黑色的大牆下。

此刻,在這寒冷徹骨的黑夜裏,這道白色的光線照耀着這片空地,而眼前這堵黑色的牆幾乎已經被光線照成了白色。在這堵大牆之下,羅周看到了鬼影,不是一個,而是許多個鬼影,不,也許是人,可他又實在分不清那到底是人還是鬼。

羅周的渾身顫抖着,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的雙腳幾乎麻木了,只是睜大着驚恐的眼睛注視着那堵大牆底下所發生的一切——殺人,他們在殺人。

他看見許多穿着破爛的棉襖和各色舊衣服的人,在那片白色的燈光下,他們的臉都被照得慘白慘白,他們的臉色都是驚慌失措的,他們張大的嘴巴,似乎是在大喊着什麼。可是,羅周卻什麼都沒有聽到,除了暗夜裏北風的怒吼和呼嘯。他數不清大牆底下到底站了多少人,看起來至少有一二百人,他們長長地排成好幾排,就象是在拍什麼集體照。但是又不象拍照,因為他們沒有什麼秩序,亂做一團,有的人還互相攙扶着,而且大多數人的身上還綁着繩索。這些人里有一半是女人,她們看上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樣子,大多面帶羞愧恥辱的表情,其中甚至還有幾個挺着大肚子的孕婦。還有許多白頭髮的老人和調皮的孩子,真正的中青年男子倒不多。有一些孩子還很小,尚抱在母親的懷裏,羅周甚至還看到其中有一個嬰兒正在母親懷中吃着奶。

這是些什麼人?他們為什麼會深更半夜來到這行將被拆除的廠區里來呢?羅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和老李一樣有神經病而產生了幻覺了。

不,這不是幻覺,他確實見到了這些人,這些人站在那堵大牆底下,驚慌失措地看着羅周。

“你們是誰?”羅周向他們大叫着。

儘管這些人都張在嘴在說著話,可是羅周什麼都沒有聽到。

忽然,那堵大牆前,又出現了一群人,他們穿着電視裏經常見到的日本軍隊的服裝,頭上戴着綠色的鋼盔,手裏端着步槍和機關槍。“你們該不是拍電影的吧?怎麼也不通知廠里一聲?”羅周向他們嚷了起來。

這些人似乎沒有聽到羅周說的話。忽然,羅周看到他們的槍管里冒出了火光,天哪,他們真的開火了。可是,羅周卻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就象是在看一場二十年代的無聲電影。在這些穿着日本士兵服裝的人當中,有幾個扛着機關槍,他們匍匐在地上,槍管里不斷地噴射着火苗,所有的槍口,都對準了一個目標——大牆底下的人群。

有人中彈了。

不,許多人都中彈了,他(她)們的胸口瞬間綻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象噴泉一樣從胸口,從腹腔,甚至從頭頂湧出。鮮血染紅了他們的棉襖,染紅了腳下這片荒涼的大地。第一排中彈的人都倒下了,接着是第二排,所有中彈的人都張大着嘴,羅周雖然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可以看出他們的口形,他知道他們喊的是救命,也有的人在喊畜牲。

羅周張大着嘴看着這一切,他一步都動不了了,他不知道眼前所見到的是真實的還是幻影,唯一能肯定的是,現在那堵牆下,正在進行着殺人的勾當。不是在拍電影,而是確確實實的屠殺。

是的,鬼在殺人,在殺人,就在那堵黑色的大牆之下。那些穿着日本軍服,戴着鋼盔,端着步槍和機關槍向人群肆意掃射着的不是人,他們絕對不是人,而是一群——鬼。

老李沒有精神病,他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鬼在殺人。

月黑風高殺人夜。羅周看到許多孩子也中彈倒下,這些孩子倒下的時候,臉上還掛着笑容,他們也許真的以為那些人是來給他們照相的。有一個母親在用身體保衛着自己的孩子,但是子彈穿透了她的身體,結束兩條生命,還有,還有那幾個孕婦,她們被子彈洞穿的肚子。看着這些,羅周忽然想吐,忽然想哭。

每一個倒下的人,臉上各有各的表情的,有的憤怒,有的仇恨,有的羞愧,有的恥辱,還有的冷漠。

最後一個倒下的,是一個戴着眼睛,留着長長的黑色鬍鬚的中年男子。他站在最後,在大牆的中點,幾排機關槍的子彈射進了他的胸膛。他的鬍鬚在風中顫抖着,他的目光里閃現出某種特殊的東西,似乎還隱含着什麼,最後他緩緩地卧倒在一片屍山血海中。

羅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向那些殺人的鬼衝去,正當他即將抓住一個軍銜為中尉的鬼的時候,燈光忽然滅了。那些耀眼的白色光線立刻消失地無影無蹤,黑暗又重新籠罩在了羅周的頭頂。

一切都消失了。

真的一切都消失了嗎?

羅周跑到了大牆的跟前,什麼都沒有,剛才那些人呢?那些被殺害的人們呢?地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白地。而那些殺人的鬼,也瞬間不見了蹤影,逃回了陰曹地府。

寒風依舊凜冽地刮過。

羅周緩緩地走到那堵黑色的大牆,雖然一片黑暗裏,他看不太清,但他還是觸摸到了那堵牆面。那牆面冰涼冰涼的,就象是死人的身體。他的手立刻縮了回來,不敢再碰這堵牆了,他抬起頭,仰望着黑暗的天空,沒有人給他以答案。

見鬼了。

剛才那道白色的亮光又是從哪裏來的?他回過頭去,後面的小樓沉浸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羅周忽然心裏一涼,他不想自己和老李一樣,再被送入精神病院,他大口地喘着氣,飛快地離開了這裏。他一路快跑着,轉過彎,衝進了小樓。

在小樓黑暗的走廊里,他停了下來。現在去哪裏?反正此刻就算吃一瓶安眠藥他也睡不着覺了,忽然,他想到了什麼。羅周跑上了二樓,這裏過去都是辦公室,廠子倒閉以後,就沒有人管了,他按照記憶,摸到了廠檔案室的門口,門沒有鎖。他推開了門,他把電燈打開,檔案室很久沒有人管了,發出一股紙張陳腐的味道。

羅周曾經在這間檔案室工作過,他熟悉這裏的資料排列,自從廠倒閉以後,就沒有人再動過這裏的東西了。他找到了這家廠過去的檔案資料,原來這家廠的前身是南京國民政府一家化學研究所,始建於1929年,1949年以後研究所被改成一家化工廠。檔案里顯示,這家化學研究所的創始人名叫林正雲,生於1890年,1912年赴美國留學,在海外學習和研究了十七年,成為當時著名的化學家,也是美國一所大學首位華人教授。1929年,林正雲歸國在南京創立了這家化學研究所,擔任研究所長,為當時的中國提供化學工業人才和進行化學方面的研究。

接着,羅周在檔案櫃的最裏層發現了一疊資料,他仔細地看了看,原來竟是林正雲的工作日誌。他如獲至寶一般翻開了這本工作日誌,他粗略地看了看,日誌從1929年10月20日開始,一直到1937年12月18日結束,總共持續了八個年頭,一天都沒有中斷過。

羅周決定從後面看起,他翻到了1937年12月1日的工作日誌,林正雲用毛筆工整地寫着這天的日誌——製造影像牆的材料已經全部運到了,這些材料來自於安徽的一座磁鐵礦山,我們正在全力以赴地用這些特殊的磁鐵礦石修建這座牆。經測算,我估計兩個星期內就可以完工了。研究所的全體同仁們都很高興,因為我們正在進行的一項重要的實驗,雖然缺乏經費,但我們依靠自己的力量即將完成了,也算是沒有辜負大家幾年來的辛苦研究。

不過,今天早上傳來一個壞消息,常州淪陷了。據說日本軍隊還濫殺無辜,我真的很擔心,自從上海開戰以來,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11月11日,上海淪陷,我們所里許多人都哭了。但願我們的國軍能保衛住首都。

12月10日——經過這些天的努力,影像牆的工程已經進入了收尾階段,我們已經開始在牆的表面刷上我們所里花了好幾年時間自行研製出來的磁性感光材料了,這樣類似的材料,在國外還沒有,我為中國人能夠製造出這樣的材料而感到高興。此外,電磁燈也已經開始安裝了,在電磁燈與影像牆之間,大約有一百米的空地,介時電磁燈所發射出的電磁光線將把空氣中所有物質的影響都投射到影像牆上,這樣,就可以用影像牆來記錄影像了。

然而,今天早上,我聽到了炮聲,這說明日軍已經進攻到了南京城外了。我沒有想到我們的國軍居然如此地不堪一擊,空有數十萬大軍和郊外的城防工事卻無法打退日軍的進攻,看來民國的首都已經危在旦夕了。許多人都勸我儘快地離開南京,如果現在走也許還來得及。可是,現在我們的實驗正進入了關鍵時刻,絕不能再耽擱了,否則就會前功盡棄,我決心留下完成實驗。

12月13日——嗚呼哀哉。日軍入城了。

我諾大一個中國,居然連幾個倭寇都打不過,連首都都送入了敵手,吾輩真的是愧對列祖列宗啊。此刻的南京城,已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街上亂成了一團,許多潰兵來不及逃走,只能丟下了武器等待投降。而我沒有走,研究所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走,我們必須完成我們的使命。

在隆隆的炮火聲中,影像牆即將竣工了。

願老天保佑我們。

12月14日——許多難民湧進了我們化學研究所,他們全都驚慌失措的樣子,其中有些人還受了傷。他們告訴我,日本人一進城就開始對平民百姓進行屠殺,他們見人就砍,燒殺搶掠,許多婦女也遭了殃。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他們的房子已經被日本人燒了,家裏的財產被洗劫一空,現在外面的街頭已經是恐怖的世界了。我看着這些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感到心裏萬分痛苦,我恨我只是一介書生,不能上陣殺敵。我們所里存着一些糧食,足夠大家過冬了,我們把糧食拿出來分給了這些難民,讓他們擠在研究所的房子裏,希望日本人不要找到他們。

12月15日——影像牆終於完工了,這是一堵用特殊的磁鐵石修造的大牆,牆面上還涮着厚厚地一層磁性感光材料。我看着這堵黑色的大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它高大而厚實,看起來就象是一道長城。可它終究無法抵擋倭寇,現在我只能說對這堵牆說——你誕生的不是時候。

今天,我的一個學生冒險走出研究所去接他的家人,結果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一條胳膊,他說他走到自己的家裏的時候,發現父母已經被殺害了,而自己的妻子也被強暴后自殺,他一歲的兒子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在搖籃里。狂怒的他去找日本人報復,結果被日本人抓住,他們沒有殺他,而是砍下了他的右手,為的是讓他永遠生活在痛苦中。現在他回到了我們所里,少了一隻胳膊,他瘋了。

12月16日——按照原計劃,應該是今天進行實驗的,可是,看着這麼多難民,我首先要做的是維護他們的生命。不斷有逃難的老百姓躲進我們研究所,他們帶來的消息越來越可怕。日本人確實已經開始屠城了,屠殺的對象不分男女老少,其手段殘忍無比,簡直就象群畜牲。有一個死裏逃生的難民告訴我:昨天下午,日軍從司法院等難民收容帶走了兩千多名難民,押到漢中門外,用機搶掃射后,復以刺刀捅,然後用木柴,並澆上汽油焚燒,情景慘不忍睹。我聽了震驚了,現在已經是文明的二十世紀了,居然還出現如此野蠻的對平民的大規模集體屠殺,難道日本軍隊就一點人性都沒有嗎?在萬分痛苦中,我們以淚洗面。

12月17日——我們躲在研究所里,但是我們的鼻子裏都聞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整個南京城都已經成為屍山血海人間地獄了,這血腥的氣味充滿了全城,我似乎能萬千亡魂在呼喊着,誰能給他們報仇呢?我有一種預感,情況越來越壞了,現在我們所里已經藏了兩百多難民,日本人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來的。我看着這些無辜的人們,他們中有許多是女人、老人,還有孩子,甚至還有孕婦,我的心裏如同刀絞一般。在野獸面前,我沒有能力保護他們,我甚至連我自己都保護不了。

12月18日——上帝啊,為什麼對中國人這樣不公平。

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日本人找到了這裏,他們荷槍實彈地闖了進來。我甚至能看到為首的一個日本人手裏提着的軍刀還在淌着血,那個畜牲的腰間還掛着幾顆中國人的人頭。他們把兩百多個難民全都關在了地下室里,然後把其中有稍有姿色的女子帶到我的實驗室里蹂躪。而我們幾個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則被關在了檔案室里,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在檔案室里寫着我的工作日誌。

我明白,我們這些人,一個都活不下去了,我們都將成為那些野獸的刀下亡魂,是的,我們逃脫不了死亡。但是,我想讓我們的子孫後代,記住我們的遭遇,記住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所發生的一切。此刻,夜色已經降臨了,窗外寒風凜冽,這風帶着死亡席捲着南京城。一個日本軍官走進來,命令我們準備一盞探照燈把樓下的那塊空地照亮。我們研究所並沒有什麼探照燈,只有——一盞功率為兩千萬的電磁燈,此刻,那盞電磁燈就高高地懸挂在影像牆上,電磁燈只要一亮,燈光所照到的所有的物體,都將把自己的投影反射到影像牆上,然後將被影像牆的磁性材料記錄下來,永遠地保存着,只要再把另一種電磁燈重新投射在那堵牆面上,所有被記錄的影像就會自動地呈現出來,就象是永恆的一場無聲電影。總有一天人們會發現這個秘密的。電磁燈的開關就在我的手上,我開動了電磁燈,瞬間,樓下的這片空地被耀眼的白光所籠罩着。日本人用刺刀把地下室里的難民們驅趕了出來,他們讓難民們在我的樓前排列了開來,兩百多人都面對着影像牆和電磁燈的光線。這時候,那個日本軍官又來到了我們的房間裏,他命令我們也下去,我們將和那些難民們一同被屠殺。我點了點頭,我明白自己就快要死了,我不再留戀什麼,我只希望,現在我所進行的科學實驗能夠成功,能夠通過我的電磁燈和影像牆把這大屠殺的罪證永遠記錄下來,讓後世子孫銘記我們民族的災難,與另一個民族的罪惡。

好了,我的工作日誌到這裏為止,我會把工作日誌放入檔案櫃,留待後人的發現。

永別了,朋友們。

林正雲

林正雲的工作日誌到此為止,這是最後一頁,看完這一頁,羅周全都明白了。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痛苦和憤怒中,他大口喘息着,好象經歷了工作日誌里所記錄的一切。

窗外的風繼續呼嘯。現在羅周明白,那堵黑色的大牆,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攝像機,它把所有在電磁燈照耀下發生的事情都記錄下來,然後在另一種電磁燈的光線下再把影像重新顯現出來。他剛才所看到的,就是當年在電磁牆前被記錄下來的影像,那就是在南京大屠殺中所發生的一起集體屠殺事件。羅周知道,從來沒有人能用攝像機記錄下南京大屠殺中的大規模的集體屠殺事件,但是,那堵牆記錄下來了。

這是鐵證,鐵怔如山,不容抵賴的鐵怔。

在這些工作日誌的最後,羅周還看到了一張林正雲的照片,照片的下面寫着拍攝日期是1937年12月5日。照片上的林正雲四十多歲的樣子,戴着一副眼睛,留着長長的黑色鬍鬚。就是他,沒錯,剛才羅周在黑牆前所見到的那個最後倒下的中年男子,他就是這張照片中的林正雲,他和那些難民們共赴了國難,一起死在了日軍的槍口下,並且被他自己所創造的天才的發明——影像牆所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羅周小心地把這些工作日誌放在一個皮包里,他要把這些珍貴的資料保存下來,不能隨着這棟小樓一起被毀掉。忽然,他聽到了一陣巨大的聲響,那不是風的聲音,絕對不是。

怎麼回事?

羅周的心裏一驚,他忽然想到了什麼。不,不,他帶着皮包,飛快地跑出了檔案室,他衝下了樓梯,跑出小樓,轉到了小樓的後面。他又見到了耀眼的光線,此外,還有飛揚的塵土,在一盞巨大的燈光下,他看到了一輛推土機,那是一輛巨型的推土機,是他所想到的最大的那種型號。那台推土機正在用那巨大的前鏟,推倒那堵黑色的大牆。

不。

羅周高聲地叫了起來,這是罪證,殺人的罪證,他們在銷毀罪證。羅周看到了那些日本人,他們帶着紅色的頭盔,穿着西裝站在空地上,怡然自得地指揮着推土機的作業,他們發現了羅周,用一種輕蔑的目光看着他。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那輛巨大的日產推土機已經把整堵牆全都推倒了,塵土高高地揚起,不,那不是塵土,是特殊的磁鐵材料,現在,已經在推土機下變成一堆廢墟了。

現在,黑牆已經消失了。

面對着黑牆的廢墟,羅周跪了下來,這是罪證,被銷毀的罪證。他明白了,為什麼日本人會看中這家工廠,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了這堵黑牆裏蘊藏的秘密,他們處心積慮地使這家工廠破產,然後買下了這片土地和廠房,最後一步,就是銷毀罪證。老李的發瘋,也是因為他們用電磁燈使那些影像產生出來,而以前的鬧鬼傳說則可能是因為閃電雷鳴等自然因素造成的。

現在,那些日本人已經談笑風生地離開了這裏,推土機也開走了,只留下一片黑牆的廢墟。羅周的目光里閃着一些淚水,狂風呼嘯而過,卷亂了他的頭髮,使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怕。他看着黑夜的深處,那茫茫無邊的夜色依舊籠罩着這座城市。他抬起手,把那些淚水輕輕地擦去,接着,他挺直了腰,從地上站了起來。

忽然,他覺得自己終於長大了。

請記住——1937年12月13日,中國南京。

註:本人不是南京人

附記——謹以此文獻給南京大屠殺中所有的遇難同胞

蔡駿

2001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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