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發動機在遠處突突地空響着。一人高的草叢間,亨德爾氣急敗壞,循着聲響的方向吃力地奔去。

也許把特羅派爾弄到狼居區來根本就是個錯誤。這傢伙簡直就是人性大於狼性——得了,別提這個了,亨德爾想。公正地說,他當然還是狼性大於人性的,只是他的狼性讓羊血給玷污了。他爭鬥起來是只狼;但不論如何,他總不肯放棄有些羊的行為。冥想悟道就是其一。他早被警告過不得冥想,可他放棄過嗎?他沒有。

如果凡事均由亨德爾做主,特羅派爾早給打發了。不是灰溜溜地回羊群去,就是被弄死了。特羅派爾所幸的是,在這裏亨德爾不能完全做主。狼群有狼群的規矩,狼的社會裏自然無所謂民主可言,可在這裏領袖也得受選民一定的約束,即領袖不得失誤。正如保衛狼崽的大灰狼一樣,它得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且要做得無懈可擊。要是小狼崽稍有閃失,群狼便會將它從頭狼的寶座拉下來。

選民之一英尼遜就認為他們需要特羅派爾——不是不在乎他身上的那點讓他們痛恨的人性,恰恰相反,就是看上了那一點。

亨德爾聲嘶力竭地叫喊着:“特羅派爾!特羅派爾你在哪裏?”

沒有迴音,只有發動機的突突聲伴着陣陣清風。亨德爾惱怒萬分。

他有重要事要做,沒閑工夫找人。但特羅派爾會到哪裏去呢?人不見,只見新耕的田疇,規則的犁溝,發動機在田疇盡頭無休止地空響着,還有一個燃燒的小火堆——那不就是特羅派爾嗎?亨德爾突然停下腳步。口大大張着,正要叫特羅派爾名字,可一下子僵住了,發不出聲音。

正是特羅派爾。只見他神情專註,兩眼如死魚眼珠般一動不動,凝視着面前的火光和沸騰的水罐,已然入定。上空赫然懸着那個最令亨德爾感到恐怖的如透鏡般的神秘東西:氣眼。

那氣眼是什麼亨德爾不知道,只知道特羅派爾馬上就要被它超度了……

它究竟是什麼?也許只有時間才能回答。亨德爾弓身縮回齊頭高的草叢間,跪在地上,從口袋裏掏出無線電對講機,急切地呼叫起來:“英尼遜!英尼遜!看在上帝份上快接英尼遜!”數秒鐘后,對方回話了。正是英尼遜。“英尼遜,聽着!你不是一直要找冥想中的特羅派爾嗎?這下你可找到了!老麥田南角,小河邊的榆樹下。聽清楚沒有?趕快來,英尼遜——那氣眼正出現在他上空!”

萬幸!真是萬幸!好像事先為此準備好的一樣。原來英尼遜為攻擊金字塔,正好將直升機準備停當,計劃用於測量金字塔所發輝光的各種數據需要的儀器都已安裝到機上,等候隨時調用。獲悉消息后,英尼遜立刻駕機飛來。幾分鐘后,特羅派爾便聽到了直升機的嗡嗡聲,並看到螺旋槳葉片在樹籬上方旋轉着,最後落在榆樹後面的空地上。亨德爾小心抬起身來瞧了瞧。好,特羅派爾還在,他上空的氣眼也還在。只是飛機發出的聲音攪擾了迷幻魔力:特羅派爾有些走神,那氣眼也顫抖搖晃起來——但並沒有消失。

謝天謝地!亨德爾急忙繞過榆樹林,奔到直升機上,與英尼遜一起緊張地按下各種開關,調整鏡頭……

特羅派爾坐在那裏,上空的氣眼越來越大,越來越接近他的頭頂。亨德爾和英尼遜緊張地觀看着。他們還有時間,還有一分鐘的時間——已經足夠了。他們已把機上的所有儀器都對準了已經入靜、一無所知的特羅派爾,只等他一朝消失——他終於消失了。

空氣回填特羅派爾消失后留下的空間時,發出一聲悶響,把亨德爾和英尼遜嚇得弓身趴在地上。

“得到你想要的數據了,”亨德爾粗聲說道,“我們讀讀儀錶吧。”

整個超度過程中,機上所有用於遠征金字塔的測量設備——包括他們所能設計和製造的所有設備——都對準了特羅派爾,所得數據被送到記錄機,記錄機的24個磁頭以每秒100英尺的速度在一卷飛速旋轉的磁帶上記錄下了這些數據。在超度的一瞬間,周圍電場、引力場、磁場、輻射及分子形態等因素在微秒間的變化情況也都被記錄了下來。

從觀測現場趕回英尼遜的實驗室,只花了他們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但把磁帶數據輸入計算機進行加工處理,並在坐標紙上繪出相應曲線,卻花了他們幾個小時。英尼遜依據這些曲線來研究超度,得出結論。

“沒什麼神秘的。我是說,除了速度外整個過程並不神秘。”他說,“想知道特羅派爾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想知道。”亨德爾說。

“一束由等離子體的箍縮效應產生出來的靜電流自薩迦—瑪塔峰方向發射出來——天知道它們如何處理海拔因素干擾——特羅派爾及周圍地區被充電而帶上正電荷。電荷巨大,超過儀器讀數,無法讀取。然後靜電束分離出目標物,使目標物垂直彈起,在距地一米處,再施力矯正運動方向。最後我們發現特羅派爾向金字塔的對稱行星方向高速運動。注意,我說的是高速。這個速度快到使他到達對稱行星的時間低於幾分之一秒。我想他到達時還活着,因為在充電情況下,人體蛋白質從凝結到致人死命所需時間為幾分之一秒。如果它們在到達時立即釋放他身上的電荷——我想它們會的——他就會活下來。”

“那摩擦力——”

“奇怪的正是摩擦力問題,”英尼遜平靜地說,“他周圍只帶着一層空氣,卻沒有摩擦力。怎麼會沒有呢?我不知道。在沒有強大電荷吸附住空氣的情況下,它們怎樣維持他在太空中的生存?我不知道。不帶電荷時的速度能超過光速嗎?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發生了什麼,卻不能告訴你怎樣發生的。”

亨德爾深思着站起來。“這是個要緊問題。”他悶悶不樂地說。

“弄清超度是怎樣發生的遠比獲得其數據更為重要。”

“我們會慢慢弄清的,”亨德爾向他保證說,“英尼遜,現在你知道要尋找什麼了。要堅持跟蹤,每天24小時打開跟蹤設備,打開可能發現外來信號的一切機器設備,並派專人監管。一旦發現任何新信號——包括一時拿不準的信號,都要向我報告。不論我在吃飯,在睡覺,還是在做愛,都要報告,聽見了嗎?關於特羅派爾這人,你也許是對的,他對我們的確有用,或許他還會成金字塔肚子裏的一條蛔蟲,攪得它們不得安寧。”

英尼遜嘩嘩地反卷着磁帶,若有所思地說:“它們把他弄走了,真太可惜了。我們本可以獲取更多數據的。”

“可惜?”亨德爾大笑起來,“英尼遜,也許一點不可惜。這一次,它們可是自己招惹上了一隻難纏的狼。”

金字塔果然輸入了一隻狼——對它們來說,這並非小事一樁。

人類對金字塔的了解僅限於一些不可靠的推測,但它們不能區分人與狼,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金字塔的老巢,地球那顆對稱星,是一顆又小又黑、無氣無水①的行星,整個地表都建滿了屋宇,許多屋宇內安裝了動力設施。

在這顆行星的歷史上,技術曾經追逐戰爭、奢侈、政治與休閑而瘋狂發展。後來它所環繞的太陽逐漸熄滅,而且臨近星球上供金字塔輸人的智能部件也快枯竭了。於是金字塔利用最後一批智能部件,繼續執行其分裂與推動功能,推動着它們的行星離開了原來環繞的恆星。

它們知道要將這顆行星推到哪裏。

一個金字塔就是一個射電天文觀測站,其性能之精密與強大,地球射電天文學家連做夢也想像不到。離開原來的恆星,獨自在太空中運行后,金字塔製造了各種導航儀錶,以彌補其感官簡單遲鈍之不足。除一小部分“工作人員”外,所有金字塔一律進入一種類似休眠的狀態,以便把活動減少到最低限度,降低能源消耗,然後直奔地球而來。它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地球上可以找到更多它們所需的智能部件。它們的估計是對的。

特羅派爾這樣的智能機制載體就是智能部件之一。金字塔所以選中他而不是別人,僅僅因為他先於別人成熟的緣故。

特羅派爾奉行的哲學或準則使他成為可選部件之一,而源於禪宗②佛教的禪定對於金字塔來說猶如風吹落的果實,意外的收穫。

【①後文又提到被超度到對稱星的人在管道里找到水,似與此處矛盾。也許這裏的“水”指天然水,而後文提到的“水”指合成水。儘管原文並未如此說明,讀者卻不妨如此理解。——譯者注。】

【②佛教派別之一,以專修禪定為主。——譯者注。】

當然,對於禪定本身它們一無所知,也不在乎,因為這無關緊要。

它們只知道在某一時刻,某些潛在智能機制不再是不可用的,而如莊稼成熟一般,可以收穫,可以作智能部件使用了。收穫時,這種智能機制如果能保持一片空白而不存任何信息,那就再好不過。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樣可以省去清空殘留信息的麻煩。

特羅派爾就在大腦處於抑制狀態而空無一物的那一剎那被收穫了。金字塔需要的是空白智能機制,而對具有意志和知覺的機制不感興趣。它們要利用的僅僅是人腦及其神經的感知本能。人腦具有能開關閉合的跳轉功能,這種功能的代碼是用比天文數字還要大的拉舍夫斯基大數來表達的,而金字塔就使用拉舍夫斯基大數。

直接說,金字塔利用的是人腦的閾下意識——一種不受意識制約,直接對刺激做出本能反應的生理現象,又稱為條件反射。

在條件反射下,人的下意識行為跳過了大腦的篩選處理,未經過“該還是不該”之類的是非判斷。這與有意識的理性行為大不一樣。

只具下意識行為的人腦才可能成為理想的智能部件。這麼說吧,你總不希望自己卧室的電燈開關具有自己的意志吧。你想開燈時,拉動開關,就希望開關能按你的要求打開,而不是相反;關燈時也如此。設想你的開關某天突然有了自己的獨立意志,你想開燈時它偏不開,想關燈時它偏不關,你當如何?對金字塔來說,情況何嘗不是一樣?智能部件是將分解食料轉化為合成食料的工業中心使用的材料之一。

金字塔運用其行星逃逸以來積累的長期經驗,成功地取得了特羅派爾這塊白板①部件。他是被處理成一塊完整的大冰並由一層空氣裹挾着運抵對稱星的。在他坐禪入定時,大腦空無一物,處於醉漢昏迷般的精神麻醉狀態,就在那一瞬間被金字塔做了速凍處理,變成了一塊大冰。降落時,金字塔以一電荷層墊緩解大冰的巨大衝力,使其安全着陸,並立即釋放了他身上的全部靜電荷。

【①哲學術語。指人未受外界和自身經驗影響的純凈的心靈。——譯者注。】

此刻他仍是一個人,一個沉睡的人。

他一直沉睡着。環形磁場——金字塔的升降設備——將他托起,緩緩移入一個寬鬆舒適的大槽,槽里注滿了養護液。周圍還安放着許多同樣的備用大槽。

大槽可以自己移動。特羅派爾所在的大槽就動了起來,移向一個加料站。中心裏還有許多大槽,均被佔用了。這地方是一個新部件接收處,室內溫度調得十分暖和——這完全出於新部件保存的需要。以前,金字塔是從不為此類奢侈的舒適浪費能源的。在這間屋裏,特羅派爾慢慢顯出些生命跡象:他的心臟又一次開始跳動,窒息的肺試着開始呼吸,胸部可以看見微微有些起伏鼓動。但漸漸地胸部的起伏越來越小,最後停了下來。其實,心臟的搏動、肺的呼吸均是多餘的,大槽里的養護液已經提供了生命活動所需的一切條件。

特羅派爾經由導線被“接入線路”。

這裏所謂“接入線路”只是一種勉強說法,並不完全是字面的意思,不過是將一個細小的經消毒處理過的特製電極探入與嗅腦相連的主神經中。嗅腦包含着人的愉快中樞,該中樞是人的行為動機所在(金字塔毀壞丟棄了1000多個部件才獲得準確定位愉快中心的經驗).部件特羅派爾在“分配職能”后,如果運轉得好,連接導線則向愉快中樞輸入幾個脈衝信號,使特羅派爾的身體充滿動物般的愉快與滿足,並以此作為對他正確執行指令的獎勵。連接導線的作用就在於此。過了一會兒,連線被拆除時,特羅派爾已經學會了怎樣完成自己的全部工作,就是說,條件反射已經建立起來了。

在他以後作為一個智能部件的漫長有效使用期里,只要給予相同刺激,這種條件反射將一再發生。

部件有效使用期可能非常長。特羅派爾旁邊的養護槽里就躺着一個八隻腳、眼圈長滿甲殼質緣纓的動物部件。它在這裏已經躺了125000個地球太陽年了。

條件反射建立后的部件被投入使用。現在它是這樣一件物品:眼睛可以睜開並看見東西;四肢觸覺正常,可以感覺事物;手和腳指也可以活動,進行操作。

我們的特羅派爾呢,他哪去了?這物品便是特羅派爾,全部的他,一具還魂屍:沒有意志,也喪失了記憶。現在他自身就是一台機器,同時也是一台更大的機器的一個部件。他的性別是光電管的極性,政治傾向是電晶體的性能傾向,慾望是水銀開關的閉合慾望。他只知道兩件事:輸入與輸出,而其他本能如性、恐懼、希望等,他一概不知。

信息輸入來自他對面控制板上指示燈的閃動,以及揚聲器在養護液中發出並送入他耳鼓的振動波。

信息輸出是他在不同輸入信號的刺激下,按動控制板上的某些鍵鈕而發出的指令。

現在,格倫·特羅派爾就是一隻掌握拉舍夫斯基大數開關代碼的人體黑匣子,躺在養護槽里,接受着輸入信號,併發出相應指令。此外,他什麼也不是。

分配給他的具體職能是監控一種叫做“3,7,12—三羥膽烷酸”的化學品。這種化學品是生產另一種化學品“原卟啉9號”必需的原料。原卟啉9號是一種分解代謝品,是金字塔進行新陳代謝作用的“食物”。合成原卟啉9號過程中涉及使用3,7,12—三羥膽烷酸的操作步驟有517個,均須由特羅派爾這一部件完成。

除特羅派爾外,車間裏還有其它部件,均各有職能,監控上述操作步驟任務的部件只有特羅派爾一個。3,7,12—三羥膽烷酸存放在一英裡外的一些大罐子裏。特羅派爾知道它的濃度、溫度和壓力,也了解影響反應的各種雜質的情況。他輕移手指,撳動鍵鈕,發出一系列二進制碼指令,控制各種閥門的開啟閉合。他可以精確掌握閥門開合的時間,分秒不差;可以排放一定溫度一定容量的液料;可以控制攪拌器,使以一定力度攪拌一定時間。517個大大小小的步驟中如果有一步指令出錯,他——它?——會決定是否採取下列措施中的某一條進行補救:

★報廢該批次液料;

★關閉有關閥門,隔離液料,使其沿環路流回;

★採取緊急措施,排除故障。

在沒有理性規範、沒有人性約束的情況下,部件發揮出超凡的能力。各種繁複雜亂的燈光信號和聲音信號能被快速接收,評估,並成為決策依據之一。

它——他?——還活着?

這問題毫無意義。它工作着,是一台完美絕倫的機器。金字塔關心的就是這一點。除了對其規定職能作出條件反射外,其自己的意識不過是“一個巴掌拍出的聲音”:零,虛空,三昧①,木偶。

【①在印度教和佛教哲學中指一個人在尚受肉體束縛時所能達到的最高精神集中狀態,是一種失去知覺的昏迷狀態。——譯者注。】

它要連續工作一段時間——幾分鐘或幾個月,直到生產出原卟啉9號的要求量。工作期間,它感到愉快(只要操作過程不出故障它就會感到愉快,這個條件反射事先已經建立).工作結束后,它會自動關閉,併發出一條任務結束信號,接着被擱置在一邊,處於凍結狀態,以備將來重新啟用。

這個部件並非取自一個普通的人,而是取自一隻特別的狼。可這個區別對金字塔來說無關緊要,都一樣。只要它能正常工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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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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