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遙遠的薩迦—瑪塔峰頂上蹲踞着一個深藍色的金字塔。它來得很早。在微型太陽之前,在地球還處於自己的太陽照耀下時,它就來到地球,蹲踞在那裏了。

對人世間就要發生的事,金字塔毫不在乎。不在乎格倫·特羅派爾就要接受脊椎穿刺,一根細細的導管就要插進他的脊椎,吸干他的骨髓;不在乎骨髓將被特羅派爾的同胞們飲下,而在他們的觀念中,這不是死罪,是對神祗的奉獻;不在乎奉獻犧牲的儀式在什麼幌子下進行;不在乎芸芸眾生里是增加了一個或是減少了一個。

對它來說,難道有必要對手指上的一小片倒刺做一次細胞損失數量的統計么?然而,對特羅派爾及他所屬的人類,金字塔雖不在乎他們的生死,卻懷有另外一種興趣。

人類對金字塔知之不多,但都清楚它別有所圖——要不幹嗎盜走地球?地球被盜事件發生在公元2027年。那是一個偉大的年月——人類首次登上了撞入太陽系的那顆“脫軌行星”。不過,那儘管是一個巨大的勝利,也可能是一個錯誤。因為如果沒有那些登行星考察行動,“脫軌行星”可能早已穿過黃道面①,徑直飛離太陽系了,如何還會招來金字塔,惹來這飛來橫禍,以致貽患至今?然而錯誤畢竟犯了。人類登上了“脫軌行星”,人類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那種後來被稱為金字塔的東西。

轉瞬間,那雙看到金字塔的人眼便什麼也看不到,永遠地失明了,太空人只來得及把信號發出。光顧金字塔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被其吸住了。接着,從帕洛馬山②到伯爾南布科③,從格林尼治④到好望角⑤,所有的無線電聯繫都在忙碌緊張起來,世界各地的天文學家都在報告和證實着同一個驚人的事實:我們的行星離開了軌道,“救世主彌賽亞”把我們帶走了。

【①地球繞日公轉的軌道所在的平面。——譯者注。】

【②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西南部,山麓有著名的帕洛馬天文台。——譯者注。】

【③巴西東北部港市。——譯者注。】

【④英國英格蘭東南部城市,位於倫敦東南,泰晤士河畔,是本初子午線經過的地方。——譯者注。】

【⑤非洲最南端的岬角,位於南非西南部。——譯者注。】

百億人的世界,不乏智慧勇武之士,他們製造和發射了威力巨大的“行動者號”火箭,打擊可怕的侵略者,但沒有結果。

第一支也是惟一的一支星際遠征軍被發射到外空,降落在“脫軌行星”上,進行反攻。但還是沒有結果。

地球螺旋般旋轉着,離開了太陽系。

抵抗不能取勝,或許可以搬遷。於是宇宙飛船草草建造起來。

但移居到哪裏去呢?移居火星不行,移居月球(也被一同盜走)、金星還有木星,也都沒有成功。

和抵抗一樣,搬遷計劃失敗了。人類走投無路了。

這時,一個金字塔來到地球,只有一個。它削去了世界最高峰的峰頂,然後蹲踞在那裏,留下不走了。觀測站?看守者?人類不知道它來幹什麼。

太陽已經很遙遠,它的光輝照耀不到地球了。昔日的月球被改造為一個微型太陽,掛在新的天空中。新太陽燃燒周期為5年。5年後,太陽燃盡熄滅,就更換新的。以後的歲月里,微型太陽就這樣不停地更換着。人類對不可戰勝的怪物金字塔進行過頑強的抵抗,但所有的抵抗都歸於失敗。百億人口的人類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倖存者以死者的屍身為食。兩個多世紀以後,如特羅派爾一樣尚知反抗的人也屬鳳毛麟角,絕大多數倖存者都蛻變為博伊一樣的人,愚蠢遲鈍而又膽小怯懦。

加拉悲哀地望着她的丈夫,不知說什麼好。

“我要離開這兒。”特羅派爾急切地說,“他們要殺我。加拉,你不能沒有我,你不能讓他們殺了我!”

加拉哭起來:“可我什麼也幹不了呀!”

特羅派爾扭頭看了看博伊,只見他雙眼微閉,正在撫弄一隻有花紋的金錶盒——他的父親傳給他,他又即將傳給兒子的金錶盒——並未注意特羅派爾與妻子的談話。

特羅派爾身子向前靠了靠,把手輕輕放在加拉的手臂上。加拉嚇了一跳,滿面通紅,身子發抖。

“你行,而且也願乾的。”特羅派爾說,“你能幫我從這兒逃出去。我必須從這兒出去,加拉,因為我還要替你解脫寂寞和痛苦。”

他放開加拉的手臂,急切地說,“親愛的,我倆誰也離不了誰,難道你忘了?”

加拉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心神不定地抓扯着自己的襯衣衣袖。

她衣履不整。剛才送信人給她報信時她正在穿戴太陽再造日的禮服,來不及穿戴完畢就趕來了。

她避開丈夫的目光,說:“如果你真是狼……”

特羅派爾的雄性激素神經衝動起來,讓他感到自信得意,渾身是力。“我是什麼你知道,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對她說。

這話讓加拉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那些親愛詭秘的把戲,只要特羅派爾放只手在她臂上,她便能領會它傳達的情意和信息。“為什麼我們要像昨晚那樣爭吵呢?”特羅派爾接著說。他這樣說並非要揭老瘡疤,而是如馬刺踢馬,目的不在傷她,而在激她行動。“我們彼此珍重,相依為命,患難與共。此時如果我不求助於你,你會傷心失望的。”

加拉抽噎着,用腳來回蹭弄着亮晶晶的涼鞋帶。

然後她抬起頭來,看着丈夫的眼。

爭執后的負疚般的溫情又湧上來了。特羅派爾知道,此時他的命運就寄望於這種溫情了。加拉屈服了。

她警覺地瞥了一眼博伊,壓低嗓子悄聲問道:“要我幹什麼?”

5分鐘后,加拉走了。剩下的時間足夠了,特羅派爾至少還有30分鐘的時間可以充分利用,他們會先提博伊的,那傻東西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呢。用不了多久,該死的倒霉蛋就會走開了——特羅派爾猛力扭下三腳凳的一條腿,哐啷一聲扔到屋角,然後晃悠悠地坐在兩條腿的凳子上。

看守懶洋洋地踱過來,瞅了牢裏一眼,問道:“老狼,凳子怎麼啦?”

特羅派爾伸出左手做了個手勢,表示問題不大,並說:“沒關係,一切都好。只是冥想時有些不便。坐在這東西上,身子緊張,一不小心就得跌……”

看守也做了個手勢,表示就來幫他。“您只有最後半小時了,老狼。”他提醒特羅派爾,“我幫您把凳子修好吧。”他走進來,乒乒乓乓幾下,把凳子拍打好了,然後挺關切地看了看特羅派爾一眼,才走出去。即使敗壞如狼之子,在這奉獻前的半小時,也有得到打坐參禪的充分權利。

5分鐘后,看守又回來了,他嚴肅的表情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像帶來重大好消息的信使一般。“奉獻的時刻到了。”他宣佈說,“您二位誰先——”

“他,”特羅派爾急忙說道,並用手指了指博伊。博伊平靜地睜開眼,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朝特羅派爾鞠了一躬,然後跟着看守走了出去,走向奉獻,走向死亡。特羅派爾衝著看守咳了一聲。看守停下來,問道:“什麼事,老狼?”

特羅派爾示意他水罐空了,就這事,沒別的,然後將空罐隨手扔到窗外去了。

“抱歉,這是我的錯。”看守紅着臉說,轉身引着博伊急急地走了。看守轉眼就回來加水,他甚至等不及觀看奉獻儀式。

特羅派爾站在那裏,注視着看守的一舉一動。他體內熱血奔涌,如沸水一般,爭強好勝的雄性又抖摟出來了。看守竟沒看出破凳子、空水罐的破綻,真是愚不可及。觀察周密,應變機智,這該是一個紳士應當具備的基本風範。博伊自幼受紳士文化的熏陶,竟遭此愚弄,真是莫大恥辱,應回家好自反省,以期補救。

特羅派爾要佔盡上風。他得意洋洋地對看守說:“等等,我有話對你講。”

看守猶豫了一下,不安地說:“奉獻已經開始——”

“去他媽的什麼奉獻。”特羅派爾平靜地說,“一根針管刺進人家脊椎骨里,吸幹人家賴以活命的那點水,那算什麼?那是徹頭徹尾的屠殺。”

天啦!這簡直是罪過!看守嚇得臉色灰白。特羅派爾說起來就沒有完。

“給你講講我老婆的事吧,”特羅派爾一副神秘的樣子,繼續說,“有一種真女人,不是那種冷冰冰死人樣的淑女,知道嗎?嘖嘖,她和我常常——”他頓了頓,“我看你也是凡人,沒錯吧?我是說,你也是過來人了吧?”

“我想——我想是的。”看守茫然答道。

“那沒事兒,不會嚇着你的,”特羅派爾謊言道,“給你說吧,有好多關於女人的好事兒,那些個膿包男人壓根兒就找不到碴兒。

夥計,見過女人的腿么?就着——就着燈光親吻過么?摟着女人,坐在寬大的扶手椅里,那樣,搞過么?想想,想想,軟軟的,沉沉的,那溫熱,那身子,躬着趴在你身上,還——”特羅派爾咽下了後面的話,連自己也感到作嘔。說出這樣的話來可也真難為他,但他還是強忍着,繼續說,“她和我常那樣行樂,不舍晝夜。我說的是真女人,沒錯吧。”

特羅派爾突然停住不說了——他被看守臉上的突然反應驚住了,只見看守兩眼翻白,一時間沒了呼吸。剛才說得也未免太過了,原本不過是想讓他噁心,麻痹他,誘他分神,以便伺機行動,不想卻做過了頭。就在看守暈倒在地時,特羅派爾跳過去,一把抓住了他。

特羅派爾冷冷地拿起水罐,將水盡數澆在看守身上。

看守打了個噴嚏,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雙眼盯着特羅派爾,臉突然紅了。

特羅派爾厲聲說道:“我想到街上看看新點燃的太陽。”

這要求簡直是異想天開!看守驚呆了。即使受了那些淫穢語言的麻痹,他也不會答應如此荒唐的請求。特羅派爾觸犯了第五條戒律,現在押,這樣的犯人應關在牢裏,不得釋放。這一點看守知道,特羅派爾知道,全世界的人也都知道。這就是拒絕的理由。

特羅派爾在要求根本不可能的東西,這簡直是褻瀆神靈!其罪孽之深,甚於他剛才那些下流變態的色情話。人怎麼能提出如此強人所難的要求來呢?在這個年頭的地球村裡,從未有人會提非分的要求,因為從來沒人會拒絕別人的要求。在博伊看來,提出這樣的要求是不能設想的,絕對可恥的。

不能拒絕,只有設法妥協。看守結結巴巴地說:“也許——也許我可以讓您在走廊上看看,怎樣?”即使這樣,也是十分錯誤的。

但人家求助於你,你總得有所表示才行呀,人總得要有所給予呀,這道理看守明白。看守從小長到大就沒對人直說過“不”字。地球村的紳士們是不說這個字的。直截了當的“不”字會傷和氣,惹起爭執,甚至引發鬥毆——這是可以設想的。惟一可以接受的“不”

字的是對發瘋殺人者所說的“不”。但那種情況畢竟太少。

一方給予,一方讓步;條件接受了,分歧消解了。於是雙方滿意,大家歡喜,一團和氣。那就這樣成交吧。

“暫時就這樣。”特羅派爾怒氣沖沖地吼道,“開門,開門,開開開!別讓老子久等!”

看守踉踉蹌蹌走過去,打開了通往走廊的門。

“再打開通街的大門!”

“我不能!”看守突然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滿含痛苦與絕望。接着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通街大門!”特羅派爾不停地催促着。他知道自己的行為離經叛道,也感到很難受,畢竟他與看守接受的原也是同一種道德準則。

但特羅派爾是狼。“我又要變狼啦,”他咆哮起來,向看守撲過去。“我老婆,”他說,“我還沒講完她的故事呢。有時她舒舒適適地躺着,雙手纏着我,吻我的耳朵——我記得的——大白天裏,暖烘烘的,妙不可言,那感覺,簡直無法形容。”

看守實在無法再忍受,甩手把鑰匙扔給特羅派爾,跌跌撞撞地哭着跑走了。

特羅派爾一動不動,呆立在那裏,感到身心都快崩潰了。與看守不同的是他神智還沒糊塗,他感到喉嚨里什麼東西在灼燒着他,不吐不快。“他們叫我狼,”他身子支撐着牆,大聲喊了出來,“那我就是狼。”

他打開大門,看見妻子正在那裏等着,懷裏抱着讓她帶來的東西。

“我就是鋼,就是火,就是狼,充滿了傳說中的神奇力量。”特羅派爾對妻子說,這話突兀得讓她一時摸不着頭腦。

她悲切地說:“格倫,我這樣做不違規吧?”

特羅派爾一聽,笑得前仰後合,牽着她的手,揀僻靜街道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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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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