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特羅派爾的精神已經死了,沒有了情感。但他還能回答問題,因此他們就拿他當資料室和計算機。
亨德爾問道:“我們怎樣才能重返地球?”
特羅派爾答道:“在北緯32.08度、西經16.53度處,你們會找到用於太陽點火的飛船,共有75艘,每艘可以運載114人。搭載這種飛船就可重返地球,航程為6小時45分。”
英尼遜問道:“如何將那些當作智能部件而被連接入機器網絡的人解救出來?如何讓他們恢復知覺?”
特羅派爾答道:“實施分離手術的是神經外科機械人,它們在收編中心的北牆下,可以找到它們,然後嘗試對它們進行人工編程,輸入新的指令,讓它們在智能部件的前腦處施行電擊。這種電擊能產生一種攪擾效應,使愉悅中心反射——即你們所謂的‘睡眠’——發生混亂,經過數小時的神經錯亂與狂躁之後,人的原本個性就可望恢復重建。需要說明的是,手術過程中大約有7%的死亡率。”
傑爾明問道:“您需要點什麼,特羅派爾先生?我能為您干點什麼?您感覺好了一點嗎?您還行吧?想見見妻子嗎?”
特羅派爾一連聲回絕道:“不,不,不。”
智能部件的解救工作進展順利,被解救的人呈幾何級數增加。
經過一場戰爭,對稱星上人類種群的數量減至200人。他們在對稱星的機器網絡里,不時地辨認出自己的朋友或親人,他們已被當作智能部件接入機器,成了機器的一個部件。特羅派爾親自動手,對第一批神經外科機械人進行了重新編程,然後戰戰兢兢地把它們搬到那些待解救的智能部件前,施行電擊手術。手術成功了,第一批智能部件110人被解救了出來。其中10人尚依稀記得自己在做智能部件時是如何操作那些機器的——這屬正常情況,而那種殘留記憶是很有用的。很快,被解救的人增加到4lO人,超過了原來那支殘破的戰鬥軍團。這些後來者從未參加戰鬥,流血犧牲,卻個個身強體壯,對所處星球的情況更是了如指掌。這種迥然不同的遭遇甚至引起那些經歷了血與火、生與死的人對他們產生了怨怒。再後來,專門的生產線被建立起來,可以成批地解救智能部件;對稱星與地球之間的航線也建立起來,宇宙飛船將人們一批批地送返地球。地球居民在一片驚愕聲中迎接着這些曾經被“超度”的同胞們。
特羅派爾也被送返地球。當初他只是癱坐着,不能行動,雙目失明。他就這樣坐着,一直坐了三個月。後來才有人靈機一動,想起特羅派爾也許也需要來一次“前腦電擊”手術。一嘗試,果然奏效。
特羅派爾又還原為真正的特羅派爾了。現在他會活動,會疼痛,會抬頭看大夫帶着口罩的臉。
他看到了醫生和護士。
他眨了眨眼,夢囈般地說道:“我們這是在哪兒?”緊接着他立即記起來了。
他已經回到地球,又變成真正的人了。
有人急急忙忙闖進病房來,特羅派爾不看也知道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亨德爾。“我們打敗它們啦,特羅派爾!”他大聲叫道。
“不,我說得不對,是你打敗了他們。幹得漂亮,特羅派爾。漂亮!
你沒有辱沒狼的名聲!”
一席話把醫生們吵得有些不耐煩,卻進一步喚起了特羅派爾的記憶。他更清楚地意識到,在他失去知覺后又發生了重大戰鬥,人類真的把金字塔給打敗了。
特羅派爾煩躁地摸着自己的太陽穴,手指停在紗布繃帶上。真的,他真的脫離了金字塔的機器線路網絡。曾經延展伸長了的意識在大腦里被切短了,再也找不到那種躺在養護液里作為八人體一部分時享有的全景式視野和無限的控制能力了。
“糟透了。”他絕望地低語道。
“什麼?”亨德爾皺起眉,大為驚訝,旁邊的護士對他耳語了幾句,他才點了點頭,“噢,是這樣。你還有些神志不清,是吧?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這也難怪,可以理解。”
“是的,”特羅派爾應了一聲,然後捂住耳朵,任由亨德爾說什麼,他也不再聽。過了一會兒,他勉強撐起身來,在手術台的一側搖了搖腿,他全身是一絲不掛,這要放到以前,定會把他羞得無地自容,可現在他卻似乎滿不在乎。
“請給我找些衣物來,好嗎?”他要求道,“既然回來了,我最好還是入鄉隨俗的好。”
特羅派爾發現自己成了凱旋的英雄,無論走到哪裏,都成為人們注意的中心,受到莫名的崇拜。然而,經過仔細琢磨,他覺得這種崇拜有些彆扭,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他想像中的英雄是什麼樣的呢?比方說,很久以前,有壯士挺身而出,經過一場惡鬥,終於殺死了為害一方的毒龍,當他凱旋而歸時,嗬,好傢夥,全國上下一片歡騰,人們對他又是感恩戴德,又是頂禮膜拜,如果有美麗的公主,他更娶了她為妻,那可真是徹頭徹尾的風光體面。可我特羅派爾呢,我殺死了比群龍還要兇狠強大不知多少倍的敵手,我得到的是什麼呢?細心掂量一下自己所受的禮遇,他發現裏面並沒有感恩戴德的成分。這真是咄咄怪事。
他想,自己所得到的頂多也就是在一個以棒球為國球的國度里,一個棒球明星所能得到的禮遇。他取得了不凡的成就,這大家也都認可,然而卻不以為意。相反,在某些談論里,眾人甚至還指責他。罪狀一,到目前為止,被解救回來的前智能部件已近九萬人,其中大多數人家人早已過世,無依無靠,成為社會的負擔;再說,地球資源本已十分有限,再增加這部分人的消耗,必定枯竭。
屆時人類又將如何生存?大英雄特羅派爾又能對此作何處置?罪狀二,羊與狼的差別與對立已在肩並肩的戰鬥中被調和抹殺了,如今再重彈老調挑起兩派的爭端已無多大意義。難道特羅派爾就不以為這走得太遠了一點?罪狀三,儘管金字塔被消滅了,人類的前途看起來自然是光明的。然而,一旦太陽燃盡,沒有了金字塔點火,特羅派爾又將如何為地球提供一個新的太陽呢?他有如此多的困惑與煩惱,需要找個能理解他的人,向其傾訴。令他寬慰的是,要找幾個這樣的人傾聽自己的心聲並不難。他有幾個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交情也深,他並不感到孤獨,那種折磨人的青春孤獨病他已經沒有了,被永久地拋到身後去了。
例如,他可以去找亨德爾。這人對什麼事都了如指掌。
他真去找了。
亨德爾對他說:“有點沮喪,是吧?得啦,什麼沮喪不沮喪的,見鬼去吧,忘了得啦。這就是生活。”說著嘿嘿地冷笑起來,“無論如何,我們除掉了金字塔,終於可以喘口氣啦!”他繼續說道,“如今百廢待興,百業待舉。雖然依舊困難重重,畢竟可以自己慢慢謀劃了。這顆星球羈絆於泥沼,停滯不前,已時日太久,是不是?現在又輪到我們掌權了!我們會有辦法治理好的,我向你保證,特羅派爾。你知道,特羅派爾——”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只為一件事感到遺憾。”
“什麼事?”特羅派爾小心地問道。
“我們炸掉的那些寶貝原子彈!噢,我知道,你是需要它們才動用的,我不是要責怪你。可是,你看眼下的形勢,動蕩不安,到處是麻煩事,成堆的麻煩事,而我們卻束手無策。除非有了那些懾人的厲害武器,要想在這個世界上消除混亂,重建秩序,實在是千難萬難。”
話不投機,特羅派爾很快就起身告辭了。
傑爾明呢,他怎麼樣?不談別的,就說打仗,傑爾明可是個表現出色的戰士。特羅派爾前去拜訪他,開始還談得十分融洽。傑爾明說:“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特羅派爾。你來了,我真高興。”他讓妻子去拿些東西來款待客人。她彬彬有禮地端上點心,陪了一會兒,就很得體地退下去了。
她一離開,特羅派爾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剛才夫人在陪時,禮數過於周全,他不習慣,不能暢所欲言。他說:“告訴您吧,傑爾明,我已開始認識到人類社會自身的變異問題。把人分為羊和狼是錯誤的。事實上,作為羊的您在戰鬥中表現得如同狼一樣英勇頑強——”
說到這裏,特羅派爾突然打住了,他覺察到對方沒有認真聽他說話。傑爾明的臉上微微抽搐了一下,顯出痛苦的樣子。
“怎麼啦?”特羅派爾急切地追問道。
傑爾明看着他,臉上又堆出那副自輕自賤的古怪笑容。“狼啊狼,”他嘆道,轉過目光,注視着極遠處,“說心裏話,特羅派爾先生,我知道你自認為是狼,但是——對了,我剛才還提到自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告訴您吧,我想的也正是關乎狼的問題。我真心地告訴您吧,特羅派爾先生,”他誠摯地說,“強自假想自己為狼對您不會有任何好處的。顯然,您並不是狼。您也許可以騙過我們,但一定騙不了自己。我來告訴您該怎麼辦吧。當我得知您要來拜訪時,已經邀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紳士,讓他們今晚上這兒來。我已經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們,屆時不會有難堪的。我只希望您能跟他們談談,澄清是非,這樣您就不會背着狼的污名了。當然,時代變了,也許人類是該有一個更為寬鬆自由的生存環境,但您總不希望——”
仍談不投機。他只得起身告辭,比他預計的時間提前了許多。
他熟知的人只剩最後一位,他只得去找這個人。這人就是加拉·特羅派爾,他原來的妻子。
特羅派爾發現,加拉愈見消瘦了。他們相對無言,彼此僵坐,尷尬萬分。後來,加拉哭起來,特羅派爾起身安慰她,這才算把僵局打破。加拉話很少,就只聽見特羅派爾一個人的聲音:“那簡直就像神仙一樣,加拉!我發誓,那種感覺真是無與倫比。我是說,就像——就像母親剛生過孩子一樣,又像生了一堆火,移了一座山,或是把鉛變成了燦燦的金子……就像我同時把這許多事兒都做成了一樣。加拉,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的確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我獨戰整個金字塔王國,你知道嗎?那就是我!現在我又回到——”
聽着聽着,加拉似乎又要哭了。特羅派爾趕快停下來安慰她,末了又繼續說道:“不,加拉,你不明白。我一點兒也沒有記恨你,你當初棄我而去是明智的。那時我能給你什麼呢?除了我的身體,我一無所有。當然我現在依然兩袖清風,但——”
說著,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他們居然說什麼要把地球送返原來的軌道!”他吼叫起來,“為什麼要回去?怎麼回去?天哪,加拉,我們現在連自己處於宇宙的什麼位置都不知道,如何能回得去?也許我們可以將金字塔曾經使用過的那些破玩意兒修補拼湊起來,利用它們使地球按原路返回——可我們有誰知道原來的太陽是什麼樣子呢?我是不知道。我從來就沒見過它。
“你及所有活着的人也都不知道。
“而我呆在對稱星上的那段日子真如神仙一樣——“他們還說什麼要回到原來的社會中去,恢復所有的原有秩序。
狼!羊!坐禪,廉價中最廉價的刺激!肉慾!純粹的肉慾!一切的一切!在對稱星時,我能洞見一切,而現在卻成了一個盲人!我曾經是一圈勢在燎原的星星之火,而現在僅僅是一個人,一個渺小的凡人,此外什麼也不是,除非——”
他停下來,注視着加拉,目光中充滿了茫然。
加拉迎着丈夫的目光,追問道:“除非什麼,格倫?”
特羅派爾聳了聳肩,轉過身去望着別處,不敢正視妻子的眼睛。
“除非你再回到對稱星上去,是吧?”加拉說道。
特羅派爾轉過身來,算是默認了。
加拉點着頭,一字一頓地說,“原來你想回去。你還想回到那個養護槽里去,像嬰兒一樣浮在裏面。你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一心只想做個孤家寡人。”
“加拉,”他說,“你不明白。那裏有一個智慧而又詼諧的神奇老者,渾身綠色,長有觸角,而且是死的;他的思想高妙無比。我想進一步了解他。我們八人體已經知道,身居銀河系的綠人對麥哲倫雲情有獨鍾,因為那裏生活着一種三位一體的共生人種。你瞧,綠人已經認識到了——認識到了上帝。那三位一體的共生人就是上帝呀!八人體曾想去拜訪他們。我們還知道煤袋星雲①也不是塵埃雲,而是太空中的一個洞。宇宙中存在這樣的一些人種,他們的全部歷史就是研究認識那個洞的性質。你設想一下,對八人體來說,這個人種的思想該是何等的美妙動人——”
他頓了頓。“你一定以為我發瘋了,”他說,“瘋狂得忘了自己原來不過是一個無毛兩足動物而已,其他什麼也不是。既是動物,那麼腺體頸端的一個小小抽動也遠比什麼‘麥哲倫雲的三位一體共生人及其真相’更讓人要命。你這麼想也許是對的,但我要做的就是,叫人把我重新接入對稱星的線路系統中。我想我會為你們看護好太陽的,或許還能逆轉行星系推進器的方向。”
【①位於南十字星座中的一個暗星雲。——譯者注。】
特羅派爾走出加拉的門時,沒有回首。他清楚,他背向的不僅是一個作為他妻子的女人,更是整個人類及普天之下的芸芸眾生。
他就要永遠離他們而去。
外面,夜色籠罩,和風陣陣,正是五年一輪迴的太陽周期的初秋時節。下一個周期,將是特羅派爾參與太陽再造與管理的時代。
他將與另外七人獨守養護槽,看護着地球的壁爐,讓爐火旺旺地燃起,永不熄滅。他一定會比金字塔幹得出色。他不敢奢望能獨當此任,但他至少也可以脫去罪孽的肉身,擺脫人世的苦難。上哪兒去找那另外的七個人呢?當然不能在這顆行星上找了,這裏沒人願意。獨立街頭,仰望夜空,天上群星薈萃,一個個星座里的星星生生滅滅,斗轉星移;新老交替只在瞬間,倏忽得來不及獲得自己的名稱。這就是浩瀚無垠的宇宙!言語是沒用的,言語不能表述一切,解釋一切。自然他也不能令加拉或其他人明白。塵世的凡夫俗子不能理解脫去了肉體束縛的心靈與精神。孩子!家!吃,喝,睡!一切污穢低賤的動物本能,把他們給牢牢捆綁住了。特羅派爾可不一樣。遙遠的星空在召喚,還有誰能把他拖在人世的逆旅里繼續沉淪呢?他沿着黑沉沉的街頭,慢慢地走下去。他心想:一個見習的聖徒已經拒絕了殉難。這裏已沒有任何東西再屬於他。為什麼還要有失落的感覺呢?連這感覺也是不應有的。
他聽見了命運(抑或是高貴的傲然之氣)的呼喚:“必須要有人放棄塵世的歡樂,去司掌地球的軌道與氣象——為什麼不能是你呢?”
他也聽見了自我(抑或是他的靈魂)的警告:“你將孑然一身,成為可憐的孤家寡人。”
他停下了腳步。一時間,他茫然了,在天國的召喚與塵世的挽留之間徘徊……
突然,身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向他跑來,並高聲喊着:“格倫,等一等!我要跟你一起走!”這一刻,他的決心定了。
他轉過身來,停了一下,很快又繼續朝前走去。
但是,這次他不再是、也永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經有了一個夥伴。以後還會有更多,一定的!那一圈星星之火定然會長明不熄,並終將燃燒成熊熊的燎原烈火,點亮浩瀚宇宙中的又一顆不滅之星。照徹大地,照徹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