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變化的歷史
一看清楚,我的心就“突”地一跳。難不成“過去”也和“未來”一樣,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在不斷地變化,有許多的“過去”?歷史不是固定的,過去在不停地變化!
“對您丈夫的過世,我感到很遺憾。”我說,“不過,您是否知道,您前夫也已經去世了。”
“我聽說了。”
“有一點您可能不知道,楊展是在我面前跳樓的。”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
“我想拜訪您。楊展死前對我說了一些話,讓我對您先生的自殺產生了懷疑。”
“對不起。”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您是?”
我自然是先報過家門,但她顯然對我已全無印象,壓根沒聽進去,這時略有些狼狽:“我是《晨星報》記者那多,跑文化口的,去年的時候還來您家喝過次茶……”
“您是記者?”她確認般再問了一次,然後同意與我碰面。
四小時后,還是在當年的那個客廳里,還是在當年的那張茶几邊。沒有中規中矩的茶具,只有兩杯袋泡茶。熱氣裊裊間,我與未亡人談論起她死去的丈夫,小小的空間裏,有孤寂彌散。
這時的她,望之即是四十許的婦人了。
“應該從我收到請柬說起。在那之前,我只見過楊展兩次。第二次,還是在您先生的葬禮上。”
我把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娓娓道來。舒星妤聽得很認真,也許她已經從別的什麼渠道了解到一些,但又怎麼比得上我這個親歷者說起來清楚。
當我說到楊展毫不猶豫地開槍,並且讓那些人脫光了站到露台上時,舒星妤蹙眉搖頭。
“怎麼?”我問。
“哦,沒什麼,您請繼續說,我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我多問一句,在您印象里,楊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儘管我們早已離婚了,但還是很難想像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並不是說他是怎樣的好人,而是,他從來不和人正面起衝突,如果要報復,那也是背後放箭,使陰謀詭計。他和傳良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人,傳良是那種氣上了頭會揮拳頭的男人,楊展其實……”
“很?”
舒星妤點頭:“對的,恨極了,他也就是在肚子裏詛咒。他請去的這幾個人,其實我是知道的,楊展對他們背底里咬牙切齒,那是宿怨了,可是當面碰到,還不是笑呵呵裝得沒事人一樣。”
“但現在誰都這樣,如果不是準備破釜沉舟,誰會當面讓人下不來台呢。楊展也是因為要自殺了,在死之前發泄一下。”我說。
“自殺……”舒星妤雙手放在膝上,微微低下額,半闔起眼,凝望几上那未喝過一口的茶。她當然不是在看茶,眼神落到的,是不知多久之前的往事,和心中翻滾起來的複雜情緒。
“以您對他過去的了解,他有自殺傾向嗎?”
“一般來說,他可是個惜命的人呢。”舒星妤輕輕搖頭。
但這“一般來說”,又是從何而來,像是有未言盡之意啊。
“那天晚上,後來發生了什麼,您在電話里說,他……他承認了?”
“倒也不是那麼直接地承認。”我便又接着前話往下說,直說到我為了拖延時間等警察來,主動提起了她的名字,不料卻換來了楊展的一句“她欠我的賬,我已經討回來了。我們扯平了”。
舒星妤聽見這句話,嘴唇一陣哆嗦,竟是恨得咬牙切齒了。
直到我把當晚的經歷全都說完,她沉默許久,忽然站起身來,向我欠身鞠了一躬。
我來不及躲,又不方便伸手扶上去,她重新坐下,說:“真的是太感謝了,這樣的事情,根本沒確鑿的證據,警察是不可能再查下去,更何況楊展現在也已經死了。但我先生死得這樣不明不白,我心裏……”
她哽噎起來,緩了一緩,又說:“在這樣的時候,您願意這麼來查真相,實在是……”
我見她又開始流淚,連忙說了些安慰話,心裏卻覺得,舒星妤這番做派,未免沒有故意的嫌疑。我剛才作為她亡夫的朋友,說了些楊展自殺前的言行,並沒有直言要就此查下去。她這麼一講,就算是先謝過了我還未做的事情,這是急着釘釘子呢。
但反過來一想,堅信陽傳良之死別有貓膩的她,除了我,可能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吧。這樣的小手段,合情合理。
“我對你們三個人的過去,聽過些傳言,也不知有幾分真假。”我問起了三個人之間的情感糾葛。面前的未亡人,先嫁楊展,后嫁陽傳良,若陽傳良之死與楊展有關,那麼原因多半就在此了。
舒星妤應了,用平淡的口氣慢慢道來。
舒星妤嫁給楊展,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時楊展還在讀博,發表在學術期刊上的幾篇論文,剛剛受到一些關注,和後來的聲望相比,還只是嶄露頭角。
至於兩人是如何相識相戀,舒星妤沒有細說,因其既與主題無關,時至今日,又儘是些不堪回憶的舊事。
和所有夫妻一樣,楊展和舒星妤也從初戀時的天雷地火,漸趨婚後的平淡。
由愛情而變親情,平淡後有相濡以沫的溫馨,兩個人關係的根基卻反而要比熱戀時牢靠得多,這才是一輩子的夫妻。但楊展和舒星妤平淡是平淡了,卻變得開始疏離,其中原因,一個是兩人沒能有個孩子,再就是楊展的性格。
楊展性格孤僻,且是個典型的書房式學者,整日裏埋頭課題研究,和老婆的話很少。有時候待在實驗室里,也會長時間不回家。交流少了,感情自然難以維繫。舒星妤其實知道,楊展心中還是愛她的,但這樣的信息,缺乏合適的手段傳遞出來還是白搭。很多時候,形式是極重要的。
八年之前,楊展去美當訪問學者,后因參與一個高端實驗室的項目,又在美多停留了三年。就在他因對該項目的貢獻博得聲名,準備回國的時候,舒星妤和他離婚了。這麼長時間的實際分居狀態,法院可以直接硬判,由不得他不同意了。
和楊展離婚之後,舒星妤就和陽傳良結婚至今。陽、楊二人本是同學,關係還頗不錯。這麼多年因為這層關係,舒和陽遇見過許多次。在舒還未離婚時,兩個人私下裏有過多少接觸,舒星妤當然不會說,但這樣的事情,想也能想個大概出來。
所以事情發生之後,楊展感覺就像被人從背後刺了一刀,恨陽傳良入骨。
陽傳良的性格和楊展完全不同。一個是成天田野考察,皮膚都曬得烏黑,開朗外向;一個整天在書齋實驗室,膚色蒼白弱不禁風。但陽傳良這個整天必須往外跑的人,卻願意抽出所有可能的時間陪舒星妤,和楊展對比明顯。
當然,一段婚姻破裂,多數是雙方都有問題。我在這裏聽舒星妤述說前事,難免帶了傾向性。如果是楊展說來,必然是另一種角度。
“那你和傳良兄婚後,和楊展還有接觸嗎?”我問。
“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認為傳良的死和他有關。我們離婚時,他痛哭流涕,求我回心轉意。如果他早能這樣,也許我們還有餘地,到了那個時候,當然什麼都晚了。他一直希望可以追我回來,哪怕我和傳良結婚了,他都不放過我,比起我們婚後他對我的不聞不問,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我嘆了口氣,人都是這樣的,失去了才想起來珍惜。
“傳良因為常常要去外地考古,一去就是數周乃至數月,他以為自己有可趁之機,不停地來煩我。為此我還換過兩次手機號碼,根本沒用。有幾次我早晨開門取牛奶的時候,就見他站在門口等着,那情形其實很嚇人。偏偏傳良覺得和楊展是老同學,他娶了我,心裏頭總覺得有對不起楊展的地方,對他的這種行為,只要不過份逾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包容着。”
這話說得就很明白了,舒和陽的關係,必然是在舒楊還沒有離婚時就開始了。有悖道德,卻也是人之常情。
“他能包容,我不行啊。有的時候,並不是行為不逾矩就能包容的,楊展的這些行為,在我看來就是騷擾,而且是讓我不堪忍受的騷擾,長年累月下來,誰都受不了。到了去年,我已經忍無可忍,特意把他約出來,明明白白地對他講清楚,我對他已經沒有一點感情,絕不可能再回到一起了。但是他置若罔聞,只當沒聽見。就在傳良死前三個月,我報了警。然後我找了個律師給他發函,再有一次,就向法院起訴,也不求讓他賠精神損失,只為讓他名譽掃地。他這個人,最好面子了。”
我心裏卻想,也許楊展在和舒星妤的婚姻里有諸多做得不夠的地方,但是離婚後連着好幾年都這樣糾纏不休,反過來想,卻也是痴心一片。換來一紙律師函,怕是得心如刀割吧。
“那之後呢?”我問。
“他未再在我面前出現過,卻打電話給傳良,污言穢語,歇斯底里地發作了一通,還在電話里說,除了他,沒人配和我在一起,讓傳良小心點。”
“這是威脅了,你們報警了嗎?”
舒星妤搖頭說:“當時只以為是他的氣話,根本沒想到他真的會做什麼。”
“那麼傳良兄過世以的,你把楊展說過的話告訴警方了嗎?”
舒星妤露出一絲苦笑:“也怪我,氣急攻心,恨極了楊展,總是在各種場合,說傳良的死和他有關係。所以我對警方說的話,可能他們也未必全當真吧。再者,據警方說,從現場的情況看,確實是自殺,和楊展沒有任何關係。”
“關於警方調查的結果,你能不能說得詳細些?”我問。
“好的,我和他失去聯繫,是在十二月十八日。”
那正是原定曹操墓考古安陽新聞發佈會的前一天,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和小侯聊到去陽傳良家作客喝茶的往事,期待着次日發佈會上有猛料可寫呢。
“那時他去安陽考古,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回南京,本說好了這次回來,好好度一次假。他說要和我一起找一個有海的地方,舒舒服服玩一個星期,讓我先打聽着有什麼好玩的行程呢。白天,我還在網上看馬爾代夫的自由行,想着晚上和他溝通一下,就要訂票了。”舒星妤停了下來,這樣的回憶,很難不牽扯感情。
她稍停即續,說:“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們每天晚上都會通電話的。那個晚上我一直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打過去也是關機。我本來還想,是不是在開會,關了手機忘記開,但是十點多的時候,我接到了他同事的電話,問我知不知道傳良去了哪裏。”
十八日一大早,就有人看見陽傳良離開了考古隊入住的賓館,然後他就再未曾回來。根據警方事後的調查,陽傳良搭一班當日傍晚的飛機回了南京,沒有和任何人聯繫,也沒有回酒店取行李,只帶了隨身的小包。坐在同一航班相鄰座位的乘客也被找到,確認了陽傳良是獨自上的飛機,沒有受人挾持。她對陽傳良的印象比較淡,因為“不是在發獃,就是在睡覺”,沒有存在感。
陽傳良當晚回到南京后,很幸運的是連他在機場坐的出租車司機都被找到了。和機上的乘客對陽的印象恰恰相反,司機對這位乘客可是印象深刻得很。
據司機回憶,陽傳良上車后,告訴司機去城裏,進了城司機再問目的地,得到的回答卻是隨便開。
這當然是司機最愛從乘客嘴裏聽到的了,加油門上高架路,漫無目的地開起來。一路上陽傳良只是望着窗外發獃,司機和他搭話,也都愛理不理,顯得心事重重。開了一個多小時,司機又問“還這麼繞嗎”,陽傳良依然給了確認的答覆。這時候已經接近午夜,司機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味,更讓他嚇到的,是發現陽傳良忽然開始咬自己的手,咬得鮮血淋漓。關於這點後來在屍檢上得到證實,那是深達手骨的傷口,顯見當時陽傳良對自己的手下嘴時,用了牙齒咬合的全力。
當時司機見到陽傳良滿手是血,被嚇得不輕,問你這是幹什麼。陽傳良答,只是試試痛不痛。司機問那痛不痛,陽傳良說痛。
“廢話,咬成那樣,能不痛嗎?”司機這樣對來調查的警察說:“但當時我真的懷疑他不痛,因為他的表情,就好像咬在別人手上一樣。但又不是喝醉的,我擔保,一丁點兒酒味都沒有。”
這樣一來,司機也不敢再掙陽傳良的錢,說你還是講一個目的地,我送你過去,別再這樣轉了。陽傳良說,那你就把我在這兒放下吧。說這話的時候,車還在高架路上,司機當然不能停車,說你別這樣,好好說個地方,我不收你錢了。陽傳良想了想,就讓司機把車開到紫金山下。下車的時候,他從皮夾里隨手扯了近十張大鈔扔給司機,獨自鬱郁行去。
陽傳良接下來的行蹤,極可能就在夜裏直接上了紫金山。一對爬紫金山看日出的情侶,在次日五時許爬到紫金山頂時,愕然發現已經有人先他們而在了。這人臨涯而坐,兩隻腳都盪在空中,一副正發獃的痴子模樣。這對情侶本想好好過兩人世界,多了這麼個不聲不響的人出來,怎麼都不得勁,於是在太陽升起后不久就離開了。他們是最後見過陽傳良的人。
因為屍體卡在峰下一處隱蔽山縫裏,所以直到四天後才被發現。
通常一個人自殺前,往往會寫下遺書,安排好身後事。至少也會給最親的人(比如妻子)留言交待。但陽傳良這些全都沒有。對這樣特異的案例,要不是警方通過調查勾勒出一條陽傳良的路線途,證實其獨自行動並且精神狀態有明顯的問題,恐怕舒星妤第一個就會被列為調查對像。
現在,在所有的調查結果中,都沒有發現外力介入陽傳良的死亡,包括對死後隨身物品的檢查,也沒有發現任何可能的第三方。所以,儘管陽傳良平時表現得完全不似一個會自殺的人,卻還是只能以自殺作蓋棺論定。而對於楊展仇殺的推測,難怪要被警方視之為無稽之談了。
根據這個結果來推論,應該是陽傳良受了巨大的心理刺激,一時想不開所致。然而這也得不到一點事實支撐,別說舒星妤完全沒頭緒,整日工作在一起的同事,也都說直到十七日,都沒有發現陽傳良和平日裏有任何不同。
那就只能說,陽傳良可能有心理隱疾,突然發作而自殺了。這個解釋雖然牽強,但除此之外,竟是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了。
我在聽完了舒星妤轉述的警方調查結果,心裏轉瞬間,卻想到了一個關鍵之處。
“傳良從上飛機開始,之後的行蹤,都被警方調查出來了。那麼他上飛機之前呢,從當天早晨開始,到下午的這一長段時間裏,他都去了哪裏?”
“暫時還沒有線索,這是缺失的半天。都說如果能把他在這半天裏做了什麼查出來,也許自殺之謎就破解了。”
我皺着眉想了半天,又問:“在之前每天的電話里,您真的沒有發現一點點異樣?他有沒有說過什麼古怪的話,做過什麼古怪的事?哪怕再小也行。”
舒星妤苦笑着搖頭,顯然這個問題她也自己想過很多遍了。
“那麼,不是近期呢,您是最了解他的,就他這個人來說,性格也好習慣也好,有什麼特異的地方嗎?”其實我問這話,已經在考慮,有沒有可能真如警方所說,陽傳良原本就有隱性的心理問題。
“要說奇怪的話,我也就是覺得他有些想法挺奇怪的,他特別愛研究歷史裏面一些難解釋的事情,簡直入了迷,逢着投緣的人,就聊這些。他還有本小簿子,哦您稍等。”她轉進裏屋,不一會兒拿了本記事簿出來。
“這本子,他一直隨身帶着,死的時候,就擱在小包里,警察看過了,對解釋他為什麼自殺沒幫助,就還給我了。”
我接過本子,翻了幾頁,說:“能不能借我回去仔細翻翻,琢磨琢磨。”
舒星妤點頭。
聊到這裏,我感覺該問的都問了,打算起身告辭,回去研究一下這本本子,看能不能有什麼發現。另外,也要去了解一下楊展自殺前幾天都幹了什麼。我直覺楊展必然和陽傳良的自殺有關係,或許他用了某種方式誘導了陽傳良自殺,兩人相識那麼多年,或者有什麼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然而他自己為什麼要自殺呢,要查陽傳良的自殺,就不能把楊展的自殺輕輕放過,兩宗死亡之間,極可能是有關聯的。
卻不料舒星妤並沒有配合作出送客的姿態,說:“其實還有件事情,我感覺着,也許應該告訴你。先前你問過我,楊展有沒有自殺傾向。他的確是個很怕死的人,可是我剛和他認識的時候,好像他正打算要自殺。”
我吃了一驚,但怎麼叫好像要自殺呢?
楊展的老家在武夷山下,舒星妤和楊展初次相逢,就是在武夷山大王峰上。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爬上大王峰頂,山風烈烈,心曠神怡,正四下里眺望風景的時候,就看到有一個人站在崖邊。真的是崖邊,他站在一塊凸出去的石頭上,那石頭有一小半是伸在崖外的,他就站在那一小半上。嚇得我,當時都不敢大聲地說話,怕驚到他就摔下去了。我就對他講,快站回來一點,那樣子我看着心慌。他回過頭看過,臉色白得沒有一丁點血色。但是卻沖我笑了笑,問我,是不是以為他要跳下去。我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只好一個勁對他傻笑。後來他說,他就是被我的笑容征服的。”
“他見我笑,很突兀地說,請我喝茶。我本來對喝茶不太有興趣,但我實在怕他跳下去,就答應了。然後他就一點一點地縮回來,腳下還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及時拉住他,沒準就真摔死了。我們在半山腰找了個地方喝茶,我問他剛才不會是真的想自殺吧,他也不正面回答。那時他正在寫博士論文,該準備的資料和實驗數據都齊了,特意回老家呆一段時間,想在這兒把論文最後完成。楊展的長相,是我年輕的時候會喜歡的那種,他又很努力地追我,就好了。起初我覺得,在大王峰上,肯定是我誤會他了,他不是想着要自殺,可能是想他的博士論文入了神。但是在交往的起初一段時間裏,我還是覺得他有點不正常。”
“難道他真的有自殺傾向?”我問。
舒星妤點頭:“哪怕是和我在約會的時候,他也時常長時間的走神發獃。說老實話,那時我對自己還挺自信的,他這個樣子,讓我有點挫折。有的時候,他會有異常的舉動。比如在過馬路的時候,他會突然衝出去,有一次車就急剎在他跟前,我都嚇死了,他卻像沒事人一樣。我和他一起坐火車回上海,在站台上等車時,我就瞧着他緊貼着鐵軌,眼睛總往下看,像是隨時都要跳下去。總之那樣的情形還有很多,感覺他一點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但是漸漸地就好了,只是我和他剛認識時那十天左右特別厲害,後來就再沒有這種情況了。”
“我總是覺得,他肯定是有什麼事情。試探着問過幾次,他卻諱莫如深,我也就算了,兩個人之間,總要留些餘地的。他再也沒有出現過當年的情況,相反得,到變得非常重視身體保養,很惜命。大概結婚後五年多,有一次他喝醉酒回來,說如果不是遇到我,就沒有今天的他了,謝謝我幫他掙脫出來。我要再詳細問,他卻睡過去了,只斷斷續續夢話一樣說了些很含糊的詞,我能聽清的,就是精神病院。好像是件和精神病院有關係的事情。第二天他醒過來,就絕口不提了。”
“難道他住過精神病院?”
舒星妤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也沒有再私底下做過什麼調查,我想着,有些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只要不影響現在的生活,不必深究。”
精神病院?我念了幾遍,問:“是哪家精神病院他說了嗎?”
“應該是當地的吧,武夷山市的。具體哪家我不清楚。”
我記在心裏,然後正式告辭。離開時我告訴舒星妤,我會儘力去查,但到底謎團能不能解開,我也不能保證。她說當然。
回上海的火車上,我拿出那本記事簿。陽傳良曾經和我提過他有這麼個小本子,裏面記錄的,果然就是那些歷史上難解的謎團,記載和考古發現中的自相矛盾之處。其中大多他都和我提過,但是本子上記得更詳細,出自何處,又有哪些其它史籍的記載可供佐證等等。但是和他的自殺,看起來並無關係。
我一頁頁向後翻,看了過半的時候,卻見到有一頁下沿上寫了兩行小字,似是陽傳良在寫的時候突發奇想,隨手記下的。卻又用筆劃去了,劃得並不徹底,仍能看清寫得是什麼內容。
一看清楚,我的心裏就“突”地一跳。
凡此種種,忍不住有異想冒出來,難不成“過去”也和“未來”一樣,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在不斷地變化中,有許多的“過去”?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對於歷史,有着多種不同的記載。
歷史不是固定的,過去在不停地變化中!
不僅是心臟猛跳,這兩句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讓我整個人的神智都像被沖城撞木迎面撞上,搖來晃去,許久才鎮定下來。
但是怎麼可能,這是不可能的呀。過去怎麼能變呢,簡直荒謬,不合常理,不合邏輯,不合……
我在心裏念叨了一番,明知道這只是陽傳良毫無根據地突發怪想,連他自己都覺得太過荒謬而劃掉了。但這兩行字仍在心裏,遲遲縈繞不去。
只是發這奇想的人已經死去,無從和他探討起。而且這個奇想,也看不出任何和他的自殺有關的地方,所以被我強壓在心裏,不再去理會。
回到上海的當晚,我把陽傳良自殺的所有信息都梳理了一遍。不告而別、缺失的半天、滿腹心事到最後跳崖身亡,蹊蹺的地方是明擺着的,但線頭卻藏得很深,現在還拎不出來。我又換了個角度,假設自己是楊展,想要害陽傳良,該從什麼方面下手。
會不會是催眠呢,深度催眠能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難,如果下達的指令會危及生命,通常被催眠的人潛意識裏會抵抗的。能催眠催到讓人去死的,我知道有,但楊展能請得動?而且楊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請催眠師對人下達自殺指令?哪個催眠大師犯得着做這種事情?
藥物作用呢,有些精神類藥物服用過量,可以導致人鬱鬱寡歡,甚至有自殺傾向。但是法醫屍檢並沒有這方面的發現,而且就算吃了葯想自殺,也會留下遺書之類,至少會給妻子或其它的密友一個電話吧。
要麼……哪種超自然力量?
我連忙讓自己打住,這太沒譜了。
現在掌握的有效信息太少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進行推斷,基本都是無效的。
必須要多些線索。陽傳良這頭,已經沒多少可查的了。但假定兩宗自殺之間有關聯,那我就不妨從調查楊展的自殺入手。他可不像陽傳良一樣,自殺前失蹤數天,自殺當時無人看見。他為什麼要自殺,總有人知道吧。
我錯了。我託了關係,找到負責楊展自殺案的刑警,這才知道,楊展的自殺原因,依然沒有頭緒。而且楊展無妻無子,母親得了老年痴獃住在養老院裏,沒人盯着警方找自殺原因。這宗案子上,警方的精力是放在楊展持槍劫持人質上,而不是之後楊展的自殺。比如花了功夫去查槍的來源,結果端掉了福建一個以造黑槍為生的村子。而這個案子,本來該是個大花邊,媒體追炒的熱點,太勁暴了。其實卻沒翻起多少浪花,因為當日的受害者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竭力地把事情壓了下去,比如李校長,雖然因此而入獄,但背後的大學依然做了許多工作來消除影響,否則會對該大學的聲譽造成極大的負面打擊。
“我覺得,楊展是心裏對這些人的恨積累到了無法再忍的程度,一下子暴發出來,做出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然後又不願接受法律制裁而自殺的。”查案的刑警這樣對我說。
但我不相信這麼簡單。作為經歷了那晚事情的人,我感覺楊展的肚子裏,藏了很多東西。
通過那位刑警,我找到了“絡腮鬍”,就是被楊展矇騙,幫他演了一場劫匪戲的演員。他們也是被楊展蒙蔽的,不能算是同夥,所以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拘留調查,最後還是放了出來。
這人叫黃良,是個野路子的表演藝校畢業。十多年前,演藝明星產業漸成氣候時,一窩風有許多的表演藝校湧出來。讀幾年出來,基本是沒有文憑的,說到教學質量,用良莠不齊來形容還是輕的。從那裏頭出來的人每年一大批一大批,可哪有那麼多的正式上鏡機會,別說他們,連正規中戲上戲北電的學生,也有接不到活轉行的。用行話說,就是想被潛規則,也得有機會站到導演製片跟前不是。所以這些小藝校表演班的,出來能進草台班子走走穴算是不錯的了,更多的,是在夜總會裏兼着一份小姐的差等機會,等着等着,也就徹底沉淪下去了。
相比有姿色的女生,男生的機會就更少了,多數只能候在電影廠門口等群眾演員的機會。黃良前就這麼度過了十年,後來覺得年紀開始大了,再等下去實在是沒有出路,就和幾個同病相憐的,一起組了個表演工作室,教人表演。收費不高,到也有點生意,至少比等在電影廠門口強些。
那位刑警很夠意思,怕我約不出黃良,幫我打了個電話給他。所以黃良見到我的時候神色不寧,問一句答一句,非常配合。
去了絡腮鬍,他看起來比那晚年輕許多,也就和我相仿的年紀。濃眉高鼻,算是長相英俊的了。
“這件事情,我完完全全是個被扯進來的局外人。我怎麼知道他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他設計好劇本,我們照着演就是。我只當是他又要搞個惡作劇,哪裏想得到他來真的。”黃良一個勁的幫自己辨白,生怕我是來採訪的,把他在報道里寫得很負面。哦對了,我的確是以採訪的名義來找他的。
“又要搞惡作劇?你是說,他從前搞過?”
黃良一愣,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是說,我們之前也接過類似的業務,設計場景來作弄別人。”
我深望他一眼,他咧嘴沖我笑。
我不信他是口誤,但黃良一口咬定他和楊展就有過這麼一次合作,是楊展看到他們的招生廣告,主動找上門來的。
“就是這樣了,我已經把事情經過全都講了,剩下的,當晚你也在現場,也該都瞧見了。我對警察也是這麼說的,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也是上了當,也是受害人啊。說好了五十萬,先付了十萬定金,回頭再付四十萬。我是看在錢的份上答應做的,現在倒好,我到哪裏去收尾款,還惹了一身的腥,差點吃官司。早知道這樣,說什麼也不會來趟這混水。”
黃良翻來覆去吐苦水,把自己和楊展撇得一乾二淨。我覺得再問不出什麼,只好結束談話。起身離開的瞬間,我發現他的瞳孔忽然放大,這是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的表現。
他果然有什麼瞞着沒說。
如果他和楊展還有過交集,是為了什麼呢?
“對了,你見過陽傳良嗎?”
他低下頭看錶,然後才抬起頭問:“啊,什麼,誰?”
“沒什麼。”我聳聳肩:“也許還會找你了解情況,到時候再通過趙警官找你吧。”
“哦,你直接找我就行,知無不言,知無不言。”他伸出手來,和我一握。
手心微汗。
黃良之後,我接下來的訪問對像是楊展的同事。楊展獨自居住,最熟悉他的,就是同系的教授和實驗室里的同事及助手了。我絕不相信一個人會毫無端倪地自殺,就算是精神問題,也必然會有先兆,區別只在於身邊人有沒有注意到罷了。
如果我能了解楊展自殺的原因,也許就抓住了陽傳良自殺的隱藏線頭。
其實我本也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因為楊展和其同事之間的關係,要比陽傳良和同事間的關係淡,這是兩人不同的性格決定的。既然陽傳良的同事沒有覺察出先兆,多半楊展的同事也不會。
結果讓我驚喜。
在楊展自殺前,發生了兩件重要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說是同一件。
其一是我在訪問所有的人時都提到的。3月22日下午,我收到請柬的四天前,楊展在為大一新生講述量子物理的基礎課時,上到一半,突然離開。沒有人找也不是接了電話,而是講着講着,一下子停住,呆站了半分鐘,然後發出怪異的大笑,扭頭離開了教室。此後直到他自殺當天,凡是他的課全都請假,再沒上過一堂。
其二是楊展的助教,他帶的博士生張芳告訴我的。22日上午,她從物理樓一樓的收信處幫楊展拿了一封信。她和楊展的關係算是很熟的了,在把信遞給楊展的時候,就半開玩笑地說了句:“楊老師,這兒有封從精神病院來的信呢。”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張芳瞥了眼信封,這是單位統一印製的信封,所以在信殼的右下腳有單位名稱,是一家精神病院。
沒想到楊展聽了這話,眼瞧着信封,臉色就不對起來。
張芳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了話,也不敢再問為什麼。楊展對信封發了會兒呆,撕開信封,裏面是封長信,先前張芳把信封拿上來的時候,就覺得裏面鼓鼓囊囊的。楊展看着信,表情更加古怪,眉毛越挑越高,彷彿信里寫着讓他非常驚訝的內容。
張芳覺得自己不合適再呆下去,就悄悄的出了辦公室。一整個上午,楊展就再沒出過辦公室,中午張芳經過的時候,從半掩的門往裏看了眼,見楊展依然在捏着信紙發獃。然後到了下午,就出了楊展課上到一半嘎然而止這件事。
“你記得那是個什麼精神病院嗎?”我提拎着一顆心問。
“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張芳很肯定地說:“我都不知道,還有個武夷山市呢。”
四個半小時后,我坐上了開往武夷山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