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崑崙
第一節魔女湖
跑、快跑,該死的,怎麼沒個頭!
崑崙山脈深處某地,濃濃的黑霧中,微弱的亮光忽明忽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狂奔。他的速度很快,可是詭異的是他卻一直沒有跑出去多遠,似乎只是在原地轉圈。
男子全身髒亂不堪,原來碧色的眼睛因為恐懼,發出異樣的光芒。他已經跑了很久了,久到兩條腿已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可是他不敢有絲毫的停頓。一想到在這個地方的遭遇,他便頭皮發麻!腳下的速度也加快了些。
但是,任他多麼拚命地跑,這條陰森的路,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他的臉上現出極端驚恐和絕望的神色來。儘管已經疲憊不堪,但是恐懼卻驅使着他不敢停下自己沉重的腳步。他害怕一旦停下,就沒有勇氣再跑起來。
突然,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山澗。男子的臉上顯出狂喜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絲生的希望,他也不會放過。他閉眼縱身一跳:
啊——
一聲瘮人的慘叫,回蕩在崑崙群山之間。
這一切的唯一目擊者是佇立於此冷漠萬年的雪峰。如同千萬年前一樣,它們無知無覺地直指九霄。
五月初的喀什塔什山地區的高山牧場擁有着世間最罕有的美。
經歷了殘酷冬天的草場蒼黃,舒緩又凝重地延伸。蒼黃之外,是皚皚白雪,於千萬年之間,凝結成陽光下最純凈的美麗。湛藍天空下,雪山,曠野,彼此對峙,永恆相親。
在一片蒼茫之間,零零星星,跳動着一點點的綠。那是熬過了整整一個冬天之後的一點兒春綠,就像孩子呵在老祖母耳邊的一口氣,綿綿的,輕輕的,嫩嫩的,叫人心都酥軟了。
圈裏躲了一冬的牛羊正漫步在草地上,那姿態看上去也是舒緩又閑散的,但就像生長在茫茫崑崙的任何生物,即便閑散,即便渺小,都帶着十足的耐性和耐力。
喀什塔什,在漢語中是“玉石”的意思,這座牧場屬於喀拉古塔格村。喀拉古塔格村是個藏在昆崙山褶皺里的村子,按漢人的叫法,叫做黑山村,它坐落在一個很高的土山坡下面,村子的另一側就是玉龍喀什河,由於交通不便,平時很少有外人來訪。
要不是出了大事,武裝部主任李玉林也不會急着趕來。
“這次,又失蹤了六個。”
一想到這個,李玉林的好奇心又止不住地沸騰起來,他騎在毛驢上,一邊急急往前趕路,一邊在心裏默默回憶着。
“這次是六個人,上次四個人,再上次好像也是四五個人……單單算這兩年來自己聽說的,已經是第四次了,沒聽說的,還不知有多少。”
“俄羅斯人……非法登山……崑崙……失蹤……”
李玉林不明白,這些大鼻子的俄羅斯人到底在想什麼呢?
“一撥接一撥,不遠萬里趕到崑崙來爬山,然後在這裏失蹤,甚至死亡。上一撥才被搜索隊救回來,下一撥又來了,沒完沒了。”
李玉林眯了眯眼,前面就是黑山村了,他暫時把這些想法放到腦後。
村子一向寧靜,又正值繁忙的接羔季節,人們都在家中忙着為新出生的小羊羔做準備,因此,雖然已經快要中午了,村裏的小道上卻見不到幾個人影。
李玉林略略放慢了速度,沿着小路拐向一戶人家。
遠遠看見站在門前的老人,李玉林眼睛一亮,忙以牧民特有的方式大聲招呼:
“嘿,玉山江老漢,春天到了,你的草地又比去年綠了多少?你的小母羊們,又給你摘回來了多少顆寶石般的星星?”他一邊招呼着,一邊跳下毛驢,迎向老人。
“哈哈!托太陽的福氣,我的房子裏空氣是新鮮的;遵從胡大的旨意,我的生活就是草地上星星一樣的羊群,我的朋友,就是像你一樣親切的傢伙!”看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李玉林,老人也是眼前一亮,行了一個維吾爾撫胸禮之後,趕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真是稀客啊,李主任,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老人是黑山村的村長玉山江老漢,被風吹得黝黑的膚色,臉上的皺紋就和昆崙山的雪峰一樣多。
李玉林從部隊轉業后,當了鄉武裝部主任,有一次鄉里開會的時候認識了老漢。前年老漢的兒子想參軍,老漢剛試着提了個話頭,李玉林便一口把事情應了下來。從此,老漢就把他看作了最好的朋友。
“什麼風?”李玉林苦笑了一下,“可不是什麼好風啊!老哥哥,我今天是向你求援來了。”
“求援?”老漢一怔,“出什麼事了?”
李玉林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眼手錶,開始說事情的經過。
三天前,有六個俄羅斯遊客,在未經中國政府許可的情況下,悄悄進入了崑崙無人區,說是要去玉龍喀什河漂流,結果一去就沒有回來。
直到昨天午夜前後,民豐縣公安局110中心才接到這幾個俄羅斯人打來的求救電話,說他們在山裏迷了路,現在的情況很不妙,請求中國政府人道救援。
俄羅斯人在崑崙山脈失蹤,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民豐縣公安局正在緊急調撥人手,便又接到了北京打來的電話——就在民豐縣公安局接到求救電話后不到短短1個小時,俄羅斯大使館的照會也到了中國外交部,請求人道救援。北京方面考慮到國際影響,指示當地政府一定要盡全力搜救這六名遇險的俄羅斯遊客。
層層指令下來,鄉政府作為當地基層政府,擔子着實不輕。
崑崙山脈地形複雜,冰層之下,峰巒之間,暗伏無數危險。要搜救,熟悉地形地貌的當地人毫無疑問是最有用的助力。
於是,李玉林立刻想到了黑山村——玉龍喀什河就沿着黑山村流過,村民們長期在這一帶山區生活,對沿河的情況最是清楚不過。人命關天,他不敢耽誤時間,立刻趕了來,要請村民們幫忙上山搜救。
李玉林大致說了說情況,期待地看着玉山江老漢。
當然,至於為什麼總有俄羅斯人千里迢迢來這裏?為什麼他們總是不去已經開發的景區,偏要往本地人都不敢去的深山裏跑?這些好奇,李玉林是不會說的,他是鄉武裝部的部長,大小也代表着政府。
玉山江老漢沒有立刻應聲,皺着眉頭,像是在回憶什麼。好一會兒,不緊不慢地開了口:“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三天前,倒是有個小子跟我說,看見六個‘老毛子’打村子西面過去。”
李玉林瞪大了眼,差點沒跳起來:“真的?快!快把那小子給我找來。”
民豐縣武裝部部長張國民是這天傍晚趕到的,不能怪他效率不高,雖然從喀什塔什鄉到這裏只有五十公里,可這五十公里山路特別不好走,要翻越四五個冰達坂(註釋),道路也非常險峻。這麼多年來,在這條路上人們能依靠的交通工具只有毛驢,就這樣,一路上張國民還看見了不少摔死的毛驢。
張國民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除了一干手下,還有在喀什塔什徵集來幫忙的一些當地民眾,烏泱泱的一大隊人,都是當地的青壯男子。
事實上,為了這次的搜救行動,整個和田地區動員了整整三萬百姓。不僅如此,武警、警察、民兵也是統統出動,各級領導親自帶隊,兵分十幾路,還專門從軍分區調來十幾部海事衛星電話,要盡一切努力找到失蹤者。張國民就是負責喀什塔什這一帶搜救的現場指揮。
張國民一到,李玉林馬上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詳細彙報了一遍,接着又把玉山江老漢和那個看見俄羅斯人的小夥子艾爾肯推到了他面前。
艾爾肯是唯一見過失蹤遊客的人,他的描述對整個搜救會有方向性的影響。
“你確實看見過他們?”
“我向胡大起誓,我真的看見他們了!”
“他們往哪兒去了?”
“我也不知道,往西南方向去的,走的是下山的道。”
“什麼?下山的道?你沒弄錯?”
“向胡大起誓!”
張國民遲疑了,沉默半晌,嘟噥了句什麼。
聲音低而含混,但站在他旁邊的李玉林還是聽清了。
他說的是——
“搞什麼鬼?”
李玉林明白張國民的意思,因為他也有一樣的疑問。
玉龍喀什河在黑山村東面,這些俄羅斯人的行進方向卻是西南方,而且走的是下山的道,要說他們是漂流鬼才信,倒像是另有目的……
張國民轉問玉山江老漢:“老人家,您知不知道,西南方向有什麼?”
玉山江聽了這話迷糊了一陣,然後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西南方向?西南方向?不管是往東往西還是往南全是山,都屬於崑崙山脈。除了連綿不絕的山,老漢想不出還有什麼。
張國民在心底嘆了口氣,正要再問,他隨身攜帶的衛星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他的表情立刻變了。
出發前,這十幾部緊急從軍區調來的衛星電話就被限制為僅能接收到這片山區發出的求救信號。簡單來說,現在打通這部電話需要的不是電話號碼,而是國際通用的求救號碼(例如中國的110之類),而且僅限於這片山區發出的。
因此,現在這部電話響了,說明這片區域有人求救。
來不及思考別的,張國民急切地接通電話,緊緊貼到耳邊,電話那頭,一片沙沙的噪音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忽高忽低、怪腔怪調的漢語:“……命……救命……救……救……我!”
“喂喂?你們在哪個位置?什麼情況?……喂?……喂?”
電話斷了。
張國民咽了口唾沫,默默放下電話,抬起頭,周圍人的目光都眼巴巴地盯在他臉上,有的凝重,有的擔憂,有的緊張。他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有人在嘆氣。
張國民沒有理會,他忙着和指揮中心連絡,通報了剛才收到的求救信息。
很快,衛星定位就查到了這通求救電話的信號來源——距此地西南方向約八十公里的地方。
“玉山江大爺,從這裏往西南走八十公里左右,是什麼地方?”
“西南……八十公里……嗯,讓我想想!難道是——嘶——”想到一種可能,老漢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變了。
“是什麼?”張國民此時的心情是焦急的,上面對這次的搜救非常重視,要是找不到人,還真是不好交代,好不容易有了線索,絕對不能錯過。
“湖!”老漢目光里有些恐懼,“那個地方有一個湖,我的爸爸曾經跟我說過,絕對不要去那個湖邊,那是一個魔女湖。湖裏有魔鬼,會吃人的!這是他的爸爸告訴他的,他的爸爸又是他爸爸的爸爸說的。”
“總之,他們一定是到了那個魔女湖,被那兒的魔鬼吃了。”老漢蒼白着臉斷言。
山道崎嶇難行,張國民帶着人,雖然一路緊趕慢趕,但趕到玉山江所說的那個魔女湖時也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救人要緊,看到一彎碧綠的湖水就在眼前,顧不上喘口氣,他馬上調派人手,兵分兩路,沿着湖尋找遇難人員。
一邊吩咐着,他一邊把昨天接收到的那個求救信號的定位拿出來仔細比對,結果,越比對,他的臉色越難看。
李玉林看見他臉色鐵青,仗着兩人私下裏交情不錯,湊了過來:“怎麼了?”
“……如果按着這個定位坐標,昨天我接到的求救電話,應該是從湖中心發出來的!”
晚上七點二十三分,北京大學教授樓某戶人家的客廳里,電視屏幕上那表情永遠一絲不苟的新聞主播正字正腔圓地做着公式化的報道。
“本台消息,四天前在新疆昆崙山區失蹤的六名俄羅斯遊客目前已有兩人獲救,三人屍體被找到,尚有一人失蹤。據了解,這六名俄羅斯遊客是在六天前進入昆崙山區的。據倖存者稱,他們進山的目的是為了在玉龍喀什河源頭處進行漂流。結果漂流過程中出現意外,導致三人死亡、一人失蹤。據悉,他們的行動並未獲得當地中國政府的許可,是非法行為……”
北大教授,中國古文字學界泰斗凌茹凱靜靜地看着屏幕,面沉如水。他看了自己身邊的老友——南京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張智平一眼,發現對方也正看向自己。
凌茹凱破天荒第一次在新聞聯播還沒播完的時候關了電視,打破了自己數十年來的老習慣。
“這件事,你怎麼看?”
“俄羅斯人似乎有所圖啊!”
“這樣下去不行!”凌茹凱果斷地說,聲音里有種昂揚又焦慮的味道,“我們不能再這麼乾等下去、什麼都不做了!”
張智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沉默了良久,他嘆道:“要是咱們中國人的老祖宗的東西真在那兒,被外國人得了去,我們就真成了不肖子孫了。”
“老祖宗?沒錯,可不光是我們中國人的老祖宗。”凌教授用手指推了推眼鏡,“我還是認為,傳說中的崑崙神宮,是整個人類文明的祖源地!而不是單指我們黃河流域文明。只是……”他頓了頓,“既然這東西目前是在我們的地界內,就萬萬沒有讓別人得了去的道理!”
張智平笑起來:“老傢伙,幾十年了,你還是這麼頑固!當年,你堅持傳說中的神山崑崙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我勉強同意了;後來,你又認為真有所謂的‘崑崙神宮’,而且傳說中的‘天梯’就在神宮裏,我也被你說服了。可你說崑崙是整個人類文明的祖源地,我實在不能苟同。”
“為什麼不能?”凌茹凱反問。
“我們都知道,各個傳說都說:上古時期,的確存在過一座天梯或者說通天塔,只不過因為某些原因——很可能就是某些人的私慾——天梯被撤了、塔被毀了,所以人類再也到不了天上。這不是我的臆想!對‘天梯’,東西方文明都有確實可信的典籍記載。
“《山海經》上說,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是百神之所在。黃帝在昆崙山種建木,建木便是連接人間和天庭的天梯,神仙、巫師藉著天梯而上下天地。不單《山海經》,《國語》《史記》也有天梯的記載,更明確指出,顓頊帝高陽氏‘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以絕地天通。
“《舊約·創世紀》第一十一章,耶和華變亂了天下人的口音,使眾人分散,毀去了巴別塔——也就是俗稱的通天塔。別忘了,同樣是《創世紀》,在第二十八章的10到19節,還記錄了另一個著名的傳說!”
“你是說‘雅各的天梯’?”張智平想了一想,走到凌茹凱的身後書架前,隨手便抽出一本已經被翻出毛邊的《聖經》來。兩位老教授之間一直分工明確,凌教授天賦強些,卻不耐煩做些與人打交道及瑣碎的具體工作,這方面一直是張教授負責。這種合作模式幾十年不變的後果就是,張教授對凌家的熟悉程度不下於主人本人。
他翻開手上那本《聖經》,找到那段,卻只斷斷續續讀了一點兒:
28:10雅各出了別是巴,向哈蘭走去。……
28:12他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
28:13耶和華站在梯子以上……
“Andthetopofitreachedtoheaven:andbeholdtheangelsofGodascendinganddescendingonit……”張智平喃喃着,已完全陷入了思索中。
“這麼說,其實宗教中的典籍里已經留下了世界文明曾經同源的種種記載,只不過我們一直不願意相信罷了!”回過神來的張教授眼中堅定了許多。
“對啊,既然各個文明的神話中都有人神相交的記載,那它為什麼不能是真實的?我認為,《山海經》不是虛幻的,它就是一幅古代世界地形圖!我堅信在遠古時期確實曾存在一個大同世界,大家用同一種語言,可以互相交流,甚至接受同一個文明傳承!”凌茹凱越說越激動。
對他的話,張智平沒有立刻作出回應,他默默思考着,苦笑着搖了搖頭:“《山海經》的科學性現在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考古實物證明,這點無可非議。但……”
他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我們這一代人啊,都是受着馬列主義教育長大的,無神論已經在我的腦子裏扎了根了。崑崙神宮、崑崙天梯,這些我能接受,因為那只是名字的不同,本質上都是老祖宗留下的遺址遺迹。可你堅持那段人和神自由交往的歷史是真實存在的,堅持整個人類文明都起源於同樣的‘神’,這我是不能同意的!”
凌茹凱沒有生氣,反而微微一笑。
“老張啊,你也迂了!所謂‘神’,就一定是唯心者崇拜的那種神嗎?就不能也是一個稱呼一個名字嗎?現在不管是史前文明說還是地外文明說都能找到自己的依據。以你我接觸到的信息,說現代文明在傳承上沒有接受過外力的影響,你相信嗎?”
這倒是!
張智平非常清楚,僅從古文字的發展演變史來看,就有很多解釋不通的地方。
就說古埃及文明吧,它的古文字考古實物大多屬於六千年前的產品,是一種圖畫文字,同印第安人和愛斯基摩人的圖畫文字銘文有許多相似之處。後來,埃及出現了表詞文字,即聖書字。但這種文字是“突然形成”的,儘管它全部來源於圖畫文字,但這兩者之間的飛速變化,使人們覺得它可能是通過模仿別的文字樣式形成的。
作為兩河流域文明的發端者,蘇美爾人就更神奇了!至今,現代考古也沒能找到蘇美爾人的來歷。這個民族不知在何處誕生,從何處而來,從出現之日起就已經擁有了極為成熟的文明。六千年前,蘇美爾人突然憑空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他們甚至隨身攜帶着詞語文字,並且一千年後,從蘇美爾文字中產生了最古老的音節符號。蘇美爾人的眾多成就被古巴比倫人借用並發展,其中就包括文字。
至於古中國和古印度的文字,統統都託言為某一個人的突然創作,比如中國的倉頡造字神話。但作為古文字專家,張凌二人自然知道,這種說法有多麼的不靠譜。
張智平知道,自己這個老搭檔一直堅持世界文明有一個共同的祖源地。這個祖源地,實際上就是史前時期,當時的人類共同接受一個先進文明影響的地方!而這個地方,老凌直指古崑崙!跟這位老夥計搭檔多年,要說一點沒受影響顯然是假的,可做了一輩子學問,要大膽假設,也要小心求證,眼下這不是證據不足嗎?
“老張,我想去新疆一趟,你去搞一個考察的名目如何?”凌茹凱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證據不足,就去找證據!這個念頭,已經在他心裏已經醞釀了很久了,而俄羅斯人的蠢蠢欲動,讓他再也坐不住了。
“呵呵,老夥計,你又偷懶。以你的名義去申請,可是比我出面更好使啊!”張教授開玩笑。
凌教授臉上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老夥計,都幾十年了,不是一直都這麼著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耐煩打這些交道,還是拜託你妥當些!”
張智平苦笑了一下:“好吧,誰叫我已經被你‘剝削’慣了呢!是直接去和田地區的昆崙山嗎?”
凌茹凱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怪異的神色:“老張,你不是開玩笑吧?難道連你都忘了,古崑崙和今崑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當然知道,今天這延綿兩千五百公里的崑崙山脈不過是古崑崙的冰山一角,按古代大崑崙的概念來說,古代崑崙地區應該是北至天山、阿爾泰山,南括整個青藏高原,東達今天的祁連山,西面則涵蓋整個帕米爾高原的一個廣大地區。但這不是俄羅斯人鬧得嗎,搞得我也覺得那個地方是不是有什麼情況,要不,他們怎麼會一直盯着那一片?”
“俄羅斯人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你說的古崑崙地區看着夠大了,可我看來未必就是古崑崙的真實地域。我想去趟樓蘭。我總覺得,樓蘭應該跟崑崙有什麼關係!”
凌茹凱總覺得樓蘭的滅亡隱藏着某些秘密。樓蘭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作為絲綢之路要津,曾經盛極一時,是著名的“城廓之國”。然而一千六百年前,這個國度卻彷彿一夜間就消失了一般,神秘地滅亡了,有人說是因為戰爭,有人說是因為瘟疫,有人說是因為北絲綢之路的開通,近年來,學術界也有一種比較流行的說法,認為人類活動造成的乾旱缺水才是樓蘭滅亡的真正原因。
作為這一行的泰山北斗,凌茹凱自然會想到更深層次的原因,不管樓蘭到底為何而亡,它都留下了橫亘千年的謎團。
英國人說,真相是時間的女兒。
凌茹凱更相信,謊言總與時間相伴而生。
時間如川,真相便如朝露,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漫漫光陰,真相總是最早被隱瞞湮滅,留下謊言滋生昌盛。
公元442年,末代樓蘭王比龍在面對外敵侵犯時,明明已經贏得了勝利,卻在獲勝后莫名其妙地帶了國中的四千戶居民逃往且末,樓蘭國大亂。非但如此,逃亡之前,比龍還留下了一句充滿暗示意味的話,說害怕別人知道自己的“國事”,所以趕緊跑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躲起來。擺明了是因為不想被人知道樓蘭國的國家秘密才逃跑的。而正是他的這一舉動,直接導致了樓蘭國的滅亡!
憑着專業敏感,凌茹凱覺得樓蘭王比龍不惜國滅也要守護的那個秘密很可能跟自己一直在追尋的崑崙有關。
“這——也好!”張教授沉吟了片刻,“不過,你那個得意弟子還不打算揪回來嗎?你都放縱他四年了,也該讓他回來幫幫你了。”
最後一句,帶點兒勸解,語氣很是和緩。
聽到這話,凌茹凱那略顯疲憊的老眼頓時亮了起來:“哼!你說得不錯,是該把那個臭小子揪回來了!原本我體諒他大受打擊、心情不好,需要時間平復,所以沒管他,可四年了,既然他不自覺,就怨不得老頭子倚老賣老了!”
第二節樺皮文書
楚風突然打了個寒戰。
他抬起頭,四下里掃視了一圈。
房間寬敞,佈置奢華,一切陳設都令人舒適,中央空調永遠是恆溫的,但為什麼,似乎出於本能,他感覺到被算計了。
看了看眼前寶物格上琳琅滿目的玉器,楚風把自己的反應歸結於玉器的良好降溫作用,他只是多想了。
玉嘛,總是神秘的。那一抹觸手而生的涼意,正讓人直接感受到玉的魅力。
楚風現在正站在美國紐約的一間私人別墅里。別墅的主人正面帶笑容地領着他參觀自己的收藏——看看收藏品的數量和質量,可見這個愛好已經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藏品的主人喬先生是美國華商公認的領頭人,人們一般稱呼他“喬老”:五十上下年紀,一襲唐裝,再配以典型的東方人長相,其模樣就像是一位普通的有錢老人。只是他那雙眼睛中的神采,閉合之間目光如電,彷彿能直視到人心底。
就在楚風瀏覽這一屋子的收藏時,喬老也在毫不避諱地打量着他。
眼前這個男人足有一米八的個頭,據說實際年齡已經三十七八了,看上去卻不過三十剛出頭的樣子,目前的身份是南京一家小古董店的老闆,但又不像一個真正的商人——他望着這些古玩的目光里只有欣賞,沒有物慾。
他更像一位紳士,冷靜,細緻,文雅,雜糅了野蠻者的力度和學者的睿智。
以及,微妙的無動於衷。
這回他可是花了大價錢,又轉託中間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這個男人從中國請來,為此,壓箱底的寶貝都全拿了出來。
只希望這一切都值得。
“收藏簡陋,楚先生,可還入得法眼?”
“喬老,您這就是客氣話了。這還算簡陋?看來我們都只能上街要飯去了!您看看,您這都是些什麼物件兒啊,等閑我們想淘換個一件兩件的,都得打破腦袋,您這兒倒好,整整一屋子!”接話的倒不是楚風,而是美國有名的一位華人玉器商林約翰,喬老有不少藏品來自林家。
“呵呵!林老闆過謙了!”喬老笑着搖了搖頭。
楚風半轉過身,也微微地一笑,慢慢地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架上兩件物品:“南唐後主的私人玉印,明萬曆皇帝的貼身龍佩,喬老好大的手筆!”
據中間人說,這次喬老重金請自己來紐約,是為了鑒定一件“傳說中的物件”。酬勞他不在意,但對那東西,卻是很期待的。而既然來了,自然要露一露眼力,讓人放心。
“見笑了!見笑了!”
喬老看楚風已經點明了自己的用意,也顯示了不凡的眼力之,打個哈哈,伸手往外虛讓一下,領頭便出去了。那意思很明顯,剛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試探,現在才去干正活。
從別墅出來,門口等了半天的一個年輕人馬上湊到楚風身邊:“怎麼樣?楚大哥!有沒有把他們震一下?”
看了這個熱情過頭的年輕人一眼,楚風嘴角掛了一絲無奈的笑,什麼都沒說,跟在喬老身後離開。
“臭小子!這事不是你能摻和的,你先回家去!”說話的是林約翰。年輕人是他的獨子林威廉,這次要交易的古物林家也有份,為了顯示對楚風的重視,林家唯一的嫡子林威廉被他派去親自接待楚風。還別說,這小子雖然對打理家裏的生意不上心,對交朋友倒是很上心。剛開始去接機的時候還有點不情不願的,幾天處下來,就把個楚風黏糊得不行,當老子的都想吃醋了!
美國著名的拍賣公司MG公司總部,在頂層的高端會客室里,總裁喬治正在接待一群特殊的客人。
這些客人全都是黃面孔,為首的是美國當地華商共推的領袖喬老。
來此,目的是為了該公司此前放出去的一個消息。
“喬治總裁,我想,我們的來意您應該很清楚了吧?”喬老看着喬治微微一笑。
喬治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從放出消息那天起,他就知道這些中國人一定會聞風而動來的。只是在商言商,此時吊足胃口,開價的時候不是更有利嗎?
“噢,親愛的喬老,您並沒有說您是為何而來,我如何能猜到您的來意呢?”
喬老聽了,笑罵一聲:“老狐狸!別故弄玄虛了。你要是敢說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來的,我馬上掉頭就走!行了!快把東西拿出來吧,看見沒,我這可是特地從中國請來了專家,只要東西是真的,價錢好說!”
喬治順着他的眼光看了看旁邊神情冷淡的楚風,以目光示意了一下,他身後一個拍賣行職員俯身下來,他叮囑了幾句,那人很快就出去了。
“哦,親愛的喬,我非常佩服中國專家的專業素養,不過,您身邊的這位先生如此年輕,而這件東西實在是存在於傳說中遠勝於現實中,不知道——”
“我相信楚先生的眼力!”喬老一口打斷他。
喬治笑了笑,不再說話。
那位職員很快便捧着一個木匣子進來了。在喬治的示意下,他把木匣子放在喬老面前的茶几上,並打開匣子,露出了裏面被一段黃綾包裹着的一方玉印。
喬老看也不看,只是定定地望着楚風的眼睛。楚風會意,微一俯身,把東西拿出來,放在手上仔細端詳。
這方玉印不算太大,下部是邊長8.8厘米的正方體,上部包金,頂部有純金雕刻而成的五龍鈕,印身整體高11厘米,底部刻着八個似篆非篆的字——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大概三分鐘后,楚風照樣用黃綾把玉印包好,放回匣子,並把匣子扣好,往外一推!喬老頓時明白了,雙眼猛地一眯,此前掛在臉上的和善笑容瞬間收了起來,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迫人的氣勢:“喬治!這是怎麼回事?別告訴我,這就是你說的真品!”
喬治臉上卻不見半絲尷尬,只是好奇地望着楚風:“楚先生,您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么?”
楚風極淡漠地笑了笑:“仿得挺像,但假的就是假的,您這玉工是從中國揚州找來的?”
“啊!太神奇了!您是怎麼知道我的玉工的籍貫的?”喬治臉上露出驚奇之色。
“很簡單,”楚風隨意地說,“雖然刻意做舊,但下刀的風格一看就是現代揚州玉工的風格。這件東西的真品是先秦時期的產物,那時的下刀風格,遠不如如今這麼細膩。”
“哦!”喬治聽了,恍然地點點頭,喬老也得意地笑了笑,滿屋子的人,只有死乞白賴非要跟着來的林威廉如同鴨子聽雷,不明白眾人在打什麼啞謎。
喬治此時才露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慎重,跟大家道了聲抱歉,轉身去了辦公桌後邊的一扇小門後邊。
很快,他就親自抱着一個和先頭那個一模一樣的木匣子出來了。
匣子裏的玉印與先前的那個,無論是造型還是刻的字,都一摸一樣,可這兩件東西放在一起,后拿出來的這個,立即讓楚風有了一種歷史之風撲面而來的感覺。
傳國玉璽!傳國玉璽啊!這!這難道真的是那失傳已久的傳國玉璽?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看見真品的時候,楚風還是免不了一陣激動。
在中國數千年王朝歷史中,這傳國玉璽可以說是最牛的一個存在,沒有之一!
據說傳國玉璽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委命丞相李斯以和氏璧為原料雕刻而成。正面刻有李斯所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篆字,以作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之信物,是“國之大寶”。
秦以後歷代帝王皆以得此璽為符應,得之則象徵其“受命於天”,失之則表現其“氣數已盡”。凡是登大位卻沒有此璽者,則會被譏為“白版皇帝”,顯得底氣不足而為世人所輕蔑。
楚風想到這兒,定了定心神,仔細鑒別起手中的玉印來,這一看,足足看了有半個鐘頭。其他人也不催他,也不說話,只屏住呼吸地等着。雖然人不少,此刻卻相當地安靜。
沉思良久,楚風還是把東西原樣包好,放回匣子裏。只是這回沒有把它往外推,而是把它往喬老跟前推了推。
喬老一看這動作,馬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好!好!喬治總裁,現在你可以開價了!”
“等等!”楚風出言,“喬老,我還有話說!”
“哦!好好!楚先生,有什麼話但講無妨!”喬老怔了怔,但很快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喬老,這件玉璽,應該也不是真品!”楚風語出驚人。
喬老和喬治同時眉頭一皺。
楚風似沒看見,繼續說下去:“但即便不是真正的‘傳國玉璽’,也不會是現代仿品。根據我的判斷,這應該是歷史上某個時期的皇帝為了得位的合法性而仿造出來的。”
“何以見得?”問話的是喬老,但其實滿屋子的人都想問這麼一句。
“破綻出現在字上。據傳,玉玉璽上面刻的字為蟲鳥文,當時之人除了丞相李斯無人能識,就連李斯,也只認識這麼八個字。我曾經對那些歷史中只鱗片爪出現的蟲鳥文很感興趣,這八個字儘管也是接近篆體,可當得上傳說中傳國玉璽‘似篆非篆’這四個字的形容,但它們沒有蟲鳥文的特徵。應該是沒有見過原印的人憑着一些記載和傳聞創造的。從它的雕工看,應該是宋元時期的產物。”
“明白了。北宋時,著名的奸臣蔡京曾搞過一次向皇帝敬獻假傳國玉璽的事。這個搞不好就是那個蔡京搞出來的東西。”喬老也是行家,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楚風的意思,東西雖不是真品,但也有收藏價值,因此他才將其推向自己。
此時喬治已經對楚風心服口服,抽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楚先生真是厲害。我們那麼多鑒定專家都不敢確定的事,被您這麼一分析,全對上了。喬老,關於這件玉璽我們還得召開董事會商議一下才能給出一個價。今天就只能抱歉了!不過,我另有一件小事想麻煩楚先生!”
喬老聽他這麼說,知道價錢肯定會有大幅調整,也就不急於一時,倒對他想麻煩楚風的事有點兒好奇,因此很是爽快地笑了:“哈哈!沒有關係,喬治,我們是老交情了,買賣不成仁義還在呢,不過,楚先生只是我請來的客人,我做不得主,你有什麼事,還是直接跟楚先生商量吧!”
“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最近收了一件古西域文書,上面的文字沒有人能認識,不知道楚先生能否幫忙掌掌眼?”喬治最後一句是對楚風說的,笑容極是誠懇。
喬治說的東西,是一卷樺樹皮文書。這件東西一上眼就是一件古物,邊角都已經磨破捲起,在那數十張長約60公分、寬不超過30公分,厚度0.1毫米的樺樹皮上,寫有密密麻麻形狀如蝌蚪一般的文字,而且是橫排書寫的,也不知是時間太久的原因,還是主人保管不善,整卷文書皺皺巴巴,顯得殘破不堪。
楚風大略看了看,讓人打了一盆清水,就着清水把那捲樺皮文書細細沖洗了一遍。
凡是對古西域文化有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這樣一段往事。
二十世紀初,英國冒險家奧雷爾·斯坦因三次來到中亞,在西域開展了長達十五年的考古探險活動,趁着垂垂老矣的清王朝自顧不暇,從中國騙購盜走了大量珍貴文物。尤其是敦煌文書的面世,震驚了世界,也讓斯坦因聲名鵲起,成為了著名的絲路大盜。
新疆是斯坦因探險活動的重要地域,他曾從新疆的羅布泊地區掠走了大量珍貴文物。斯坦因剛到時,新疆的和田地區正風行一種假文書。由於真正的樺樹皮文書不知是用什麼材料書寫的,永遠不會褪色,所以當時很多人都用清水沖洗來證明文書的真假。斯坦因就是用這種方法最終在克什米爾地區得到了一部不為人知的古代《吠陀經》樺樹皮手抄本。
在清水的細心沖洗下,那捲樺樹皮漸漸回復了原貌,變得光滑、舒展,其上的文字沒有被洗掉,可見是真品。但令人吃驚的是,文書上竟多了一行漢字!
只有六個字,楚風一眼就認了出來!
——“河圖見,崑崙出”!
“河圖見,崑崙出……”
“河圖見,崑崙出……”
突然間,楚風的腦子裏有無數個聲音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叫囂着,奔騰翻湧,像是炸開了鍋。一時間他的額頭印堂中間突突突地跳,頭疼欲裂,連視線都模糊了。就是這片刻的模糊,讓楚風錯過了喬老和喬治的微妙對視。
房間裏突然響起一陣手機鈴聲,十秒鐘后,楚風才回過神來,忍着頭痛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電話接通,那頭的聲音很熟悉,楚風神情微妙地變了,隨即,他對眾人說了聲抱歉,一手按住自己的眉頭,一手拿着電話往外走:“喂,啊!老師啊!”
“是么!您要去新疆考察?……想讓我也去?不行啊!我現在在美國呢!……是啊!辦點事!什麼,讓我回國就去?這樣啊——嗯——”楚風略一考慮便決定去,因為他對老師有着不一樣的感情,這麼些年來,老師一直沒有打電話找自己,現在找來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行,老師,我一回國就去找您去,行,烏魯木齊會合!行!”
這邊的凌茹凱在得到弟子肯定的答覆后心情大定,突然想到一件事:“楚風啊!你回國后不要直接過來,對對對,你先回家,對!你回家把你們家那個、那個神秘的族譜拿來,對,就是你給我看過的那個。對!然後直接到烏魯木齊來找我!”
楚風掛掉電話,回到屋裏,看見喬治和喬老在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其他人干坐着,威廉那小子殺雞抹脖子似的給自己使眼色。楚風全當沒看見。見他進來,眾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他身上。
他緩緩走過去,拿起那捲樺樹皮文書細看,不知怎麼的,他直覺剛才自己的頭疼跟這卷文書有關,尤其是和那六個漢字有關。現在他對這個東西感興趣了,就是不知道這上邊的其他內容是不是也這麼有意思。
他很快泄氣了,這上邊的其他文字是用混合梵文書寫的,這種混合梵文的翻譯困難很大,至少他目前是沒有能力在短時間內破譯出來的。
他很遺憾地把這個話告訴了喬治,喬治一愣,很快就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楚先生,就這樣您已經幫了我們大忙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請楚風坐,同時安排人把那文書收起來。就在那個工作人員要把那捲文書從楚風面前收走之時,楚風心中一動:“慢着!喬治先生,請問這個東西貴公司是否可以轉讓?”
“哦,楚先生有興趣?”喬治一天這話來精神了。
“是啊!不瞞您說,以前我是搞古文字研究的,看到這種難翻譯的東西,難免有點兒手癢。”
“這樣啊!”喬治略一沉吟,“既然楚先生是從研究的角度想要這件東西,這件東西在我們手裏完全無法體現它的價值,倒是在楚先生手中可能用處更大。這樣吧,為了楚先生的友誼,我做主了。這件東西我們以收購價轉讓給楚先生。”
楚風沒有過多地說什麼客氣話。喬治開出來的價雖然不高,但他自己也進入古董行業多年了,這東西賣的人是絕對不會有虧吃的。所以,他很利索地付了錢,便帶着這卷樺樹皮文書與早已在外邊等着自己的林威廉一起回去。
第三節羽人奔馬
“楚大哥,你真神了!剛才在裏邊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啊,我從頭到尾有聽沒有懂的,但看樣子洋鬼子好像在你面前吃了虧,是不是啊?”見他一走出來,林威廉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問道。
面對威廉這個牛皮糖一樣自來熟地黏着自己的陽光男孩,楚風前幾天已經體驗到了他的那過分的熱情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此時見他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樣,嘆了口氣,反正路上還有點時間,說不得給他解釋解釋。
說實話,楚風的性子是有點冷的,要說林威廉這小夥子還真不錯,雖然出聲富裕華僑家庭,卻一點公子哥兒的脾氣也沒有,為人樂觀開朗,楚風在紐約的這幾天,他陪着楚風轉了很多地方,看着跳脫陽光的他,楚風都有一種錯覺,似乎又回到到了青春年少時。
喬老和林威廉的父親當然早就離開了,他們都是大忙人,此間事了,都忙着回去處理自己那一攤子事,招呼楚風的任務就又落在了林威廉的頭上。
“楚大哥,不是說這家公司手裏有一枚咱中國的‘傳國玉璽’要私下賣,喬老才專程請你來鑒定的嗎?怎麼到這兒有兩枚了?而且,剛才你說都是假的,這是真的么?”
“沒錯!前面的那個,應該是MG公司自己仿造的,目的也許是想測試測試買家帶來的人的眼力,後者應該是北宋年間的仿品。
“史書上有記載,自宋代起,真假傳國璽就屢經發現。宋紹聖三年(公元1096年),咸陽人段義稱修房舍時從地下掘得的‘色綠如藍,溫潤而澤’、‘背螭鈕五盤’的玉印,經翰林學士蔡京等13名官員‘考證’,認定是‘真秦制傳國璽’的玉印。然而,據後世人考證,這是蔡京等人為欺騙皇帝而玩的把戲。明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戶縣毛志學在泥河裏得所謂傳國玉璽,由陝西巡撫熊羽中呈獻孝宗皇帝,明孝宗卻不認可。又有傳說元末由元順帝帶入沙漠的傳國璽,曾被后金太宗皇太極訪得,皇太極因而改國號‘金’為‘清’。但清初故宮藏玉璽39方,其中被稱為傳國璽的,卻被乾隆皇帝考證為贗品。
“MG公司的這一件從其下刀風格來看很像是宋元時期的,那八個字雖然是臆造出來的,但書寫者的書法造詣頗高,有點蔡京的神韻在裏頭,所以我斷定,這東西十有八九是當年蔡京等人搞出來的諂媚皇帝的把戲。”
楚風一口氣給林威廉做了詳細的解釋,因為他知道以這小子刨根問底的勁兒,遲早得說,還不如自己主動點兒。
“哦,你這麼一說我明白了,不過,那些美國鬼子真不是東西,手裏的本來就是假的,自己又造個假東西出來。我看他們可沒安好心,說不定啊,他們就是想賣假貨呢,只不過被你戳穿了,才改說是要測試你的眼力來的。你沒看見,你說那東西是假的,那個總裁那一腦門子汗呦!”
楚風聽了,笑了笑,沒搭腔。
林威廉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地滿足:“楚大哥,你真行,一眼就能看出真的假的來,這次要不是你,我們就得叫那幫美國佬騙了。”
“別美國佬、美國佬地叫,你自己還不是美國公民!”楚風指的是威廉持有美國綠卡。
“不,我是中國人。我知道,現在國內很多人都看不起我們這樣的華僑第二代,說我們是‘香蕉’,可我不是,楚大哥,我是純正的中國人,從裏到外都是。哼!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看着他氣鼓鼓的樣子,楚風不禁莞爾。這個剛剛20歲出頭的小夥子真的很可愛。
在紐約曼哈頓喬老的豪宅里,喬老讓人把楚風請到自己的書房。
不得不說,喬老的書房裏還真是有不少好書,有些善本圖書在國內都很難找的。坐在沙發上,楚風只是用眼隨意地一掃,便知道這位喬老不是附庸風雅之徒,以人家這個佈置和那書架上圖書的磨損程度,都可以看出,這房間主人的知識很是淵博。
突然,楚風的視線被書桌上的一個擺件吸引住了。
那是一件玉雕,從玉質來看,楚風可以肯定那是崑崙玉:玉雕通體用碧玉雕成,高約8厘米,稍長。造型極為奇特,是為一肋生雙翼的女子跨坐在一匹頭長獨角的駿馬上。整件雕塑雕工精美,連人物表情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僅從雕工來看就可稱得上是一件藝術精品。
對這種造型的玉雕,楚風覺得有些眼熟,其實這種造型的玉雕在國內並不多,只有多年前自漢元帝渭陵前一座建築遺址出土的“仙人騎馬”玉雕,從造型上跟它很相像。“仙人騎馬”玉雕曾被人稱作“羽人奔馬”,由和田羊脂白玉雕成,以手持靈芝體生雙翼的羽人騎於馬上為造型。只是那件玉雕因為曾經被埋近兩千年而無此玉雕的晶瑩通透。這麼說,這件東西沒有入過土?
這麼想着,楚風不自覺地走到了書桌跟前,躬下身子細瞧。
“怎麼,楚先生也喜歡玉?”看得入神的楚風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到了自己身後,差點被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嚇一跳。
他迅速回過身一看,說話的是此間主人喬老。
“哦,是喬老啊!不好意思,失禮了!”楚風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沒有得到主人允許這樣仔細瞧人家的東西,確實有些失禮。
“呵呵!沒事,看來楚先生也是一位愛玉之人啊!”
“怎麼?這麼說,喬老先生是一位愛玉之人嘍!”
“是啊,君子如玉,玉有九德。孔老夫子甚至說‘君子無故不得離玉’。這是逼着我輩不得不愛啊!”
楚風聽了,微微一笑,指着眼前這件玉雕問:“老先生,這東西,您是怎麼得來的?”
“哦,朋友送的,當時說可能是一件古董,據說是古西域地區出土的,可我看着這造型啊、雕風啊都很新,而且這東西也實在沒有入過土的痕迹,就把它當工藝品看待了。”
“西域啊?”楚風嘴裏細細琢磨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怎麼?楚先生喜歡這東西?”
“沒有,只是覺得它的造型別緻罷了!”楚風連連擺手。
喬老沒有說什麼,一笑而過,楚風此行的任務可以說已經圓滿完成,他請楚風過來是兌現酬勞來的。對這一點,雙方都沒有多牽扯,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辦,很快談話就結束了。
臨出門,楚風被喬老叫住了:“楚先生請慢!”
喬老先生把那件玉雕托在手上,慢慢走到楚風面前,很是誠懇地說:“楚先生,雖然我們接觸不多,但我很佩服楚先生的學問人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望楚先生一定收下。”
楚風看着對方的眼神,想了想,沒有拒絕:“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
在送楚風去搭乘回國班機的路上,悶了好久的威廉終於忍不住了:“楚大哥,你都要走了,就沒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楚風正愜意地靠在汽車後座坐墊上,聽了這話,愕然地看着他,這話怎麼說的,像個怨婦一樣啊!他有點哭笑不得地感覺:“想什麼呢,該說的不都說完了嗎?”
“楚大哥,你說,為什麼你就能懂那麼多呢?不瞞你說,這幾天跟着你,我覺得我學到的東西比我過去一輩子學的都多。是不是國內的大學都教這些東西啊!”
“嗯,差不多吧,我的知識大多也是學校里學的,不過,要想學精,還是得找個好老師!”
“好老師!好老師!”林威廉嘴裏喃喃地念叨,心思有點不在開車上了。
“想什麼呢?安心開車!”楚風覺得這狀態實在有點驚險,少不得給他來個當頭棒喝。
“哦!”威廉趕緊收回心神。
他這專心了,楚風的思緒倒是一下子扯遠了,想到當初在MG公司總部接到的那個電話,想到老師要自己馬上趕去的地方——新疆啊!
一想到這個地方,他的眼神一下子便迷離了。那是一個他曾經播撒熱血和青春的地方,也是一個令人充滿豪情的地方。“男兒何不帶吳鉤,智取關山五十州”,每一個熱血男兒的骨子裏不曾有過這樣的夢?保家衛國、開疆擴土、萬里江山馳騁?只是美夢催得年華老,夢醒后,大多隻剩黯然神傷。這個地方也是楚風的傷心地,自從複員后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此間他考上了大學、讀碩士、博士,下海經商,一晃16年了。
說實話,其實,楚風對見凌教授也是有點發憷的,這麼多年,自己棄了專業去經商,而且經商也沒幹出什麼名堂來,還真是不敢見恩師。但老師在時隔四年後第一次打電話給自己,這次無論如何得聽他一次了,得去!
林威廉見楚風半天沒有理他,知道楚風又神遊物外了,也就閉上嘴,無奈地蒙頭開車,不一會,機場就到了,他把楚風送下車,由於行李不多,他們就在此處分手。楚風從隨身的皮箱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威廉,相識一場,我也沒有為你準備禮物,就把這個送給你當做留念吧!”說完,將盒子拋入威廉的手中,轉身走入機場。
威廉獃獃地看着楚風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半天才回過頭來,打開手裏的盒子一看,一件碧光流轉的羽人騎馬玉雕——準確的說應該是羽人騎獨角獸玉雕正在盒子裏對着他微笑。
飛機起飛后,一個黑影在機場外的角落裏撥通了電話:“老闆,是,他回去了,東西帶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