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風雨前夕
I
億萬顆繁星閃耀着億萬道光芒。寬廣深邃的空間籠罩在深沉的黑暗中,那光芒看起來是那麼的有氣無力。
沒有盡頭的夜晚,無邊無際的虛無,超乎想像的寒冷……所有這一切,並沒有屏棄了人類,只是無視與人類的存在罷了。宇宙雖大,但在人類眼裏,卻成了咫尺天涯,因為宇宙早已為人類所熟悉且被納入可以來往自如的範圍之內了。
人類將宇宙劃分得支離破碎,分可住區域和不可住區域,航行分可航行區域和不可航行區域;而那些最無可救藥的人們——職業軍人,則將所有的空間和星群,劃分為敵軍支配區域和我方支配區域,應該據為己有的區域和值得固守的區域,或是容易攻佔的區域和不易攻佔的區域。
這些空間和星群原本沒有名稱,渺小的人類為了加以區別,便以自己的語言文字來稱呼它們。
這一片宙域叫做“伊謝爾倫迴廊”,這一條細長而隱蔽的隧道,貫穿了銀河系宇宙的險要之處。
一般戰艦在其中航行着。在GO光譜型的恆星光芒中,流線型的艦體閃耀着銀灰光澤,下面印着Ulysses的名稱。
尤里西斯——這艘以古代傳說中的英雄命名的戰艦,目前配屬於自由行星同盟軍伊謝爾倫要塞的駐留艦隊。
大約半年以前,尤里西斯仍屬於同盟軍第八艦隊。在史上規模最大的戰爭——亞姆立扎會戰中,尤里西斯痛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官兵和艦艇,同時艦艇本身也癱瘓了。所剩無幾的生還者,不是重新編列入其他艦隊,就是分配在基地。
不論是戰艦本身,或是戰艦中的官兵,尤里西斯堪稱是浴火重生的驍勇戰士。
然而,在現實的生活中,戰艦“尤里西斯”並沒有成為受尊崇的對象,反而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
在亞姆立扎會戰當中,尤里西斯所受的損害還算輕微。它只是利用微生物的排水系統遭受到破壞罷了,為此,官兵的雙腳必須泡在四處逆流的污水中繼續作戰……
迎接尤里西斯而來的卻是一句“廁所壞掉的戰艦”這樣和期待相違的話。聽到別人很勉強的擠出一句“辛苦了”時,擔任艦長的尼爾森中校和擔任副艦長的亞達少校,不約而同地垂下頭來。眼看着出征的三○○○萬士兵損失竟達七成以上,這個凄慘的打擊似乎令大家不拿尤里西斯來開幾個玩笑,在理性上的平衡就無法維持了。話雖如此,生還的官兵們可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的慰藉……
現在,尤里西斯正背對着伊謝爾倫要塞,負責巡邏任務。順便也在這項任務中對官兵們實施訓練。在滿布變光星,紅色巨星,異常重力場等的宇宙區域前段,充滿了更為巨大的人為危機!自由行星同盟的領域延伸至伊謝爾倫的邊緣,向前便是銀河帝國廣袤的邊境領域。過去,這裏曾發生過多次大規模戰鬥,有時仍可發現幾世紀以來遭受破壞的太空船碎片。
艦長尼爾森中校碩大的身軀自指揮席上站了起來;因為通訊兵來報,發現來路不明確的船艦。尤里西斯的索敵系統和其他戰艦並無二致,雷達,質量計算器,能源計量裝置,先遣偵察星群等等,一應俱全。這些偵測系統全都有了反應!來方並非艦隊,而是一艘戰艦。
“在這個宇宙區域裏,現在不可能有我方的船艦啊!”
“沒錯!現在在這個宇宙區域中,我方船艦一艘也沒有!”
“依單純的推算,那一定是敵軍了!全體人員進入一級備戰狀態!”
警報響起!一百四十名官兵體內腎上腺素的分泌量急速上升,各部署準備就緒的起訖之間交相傳至——敵我距離三十三光秒,磁力炮沒有異常,熱線炮準備完畢,熒幕入光量調整完畢——艦長揚聲發出共通訊號的命令,聲音震天價響!
“停船!否則將受到攻擊!”
官兵們各個緊張得汗流浹背,五分鐘后,迴音傳來。接獲回訊的通訊士官搔搔腦袋,將磁碟片交給艦長。上面寫着:“我艦無意交戰!並有事希望與貴軍商談。”
“商談?!”
尼爾森艦長喃喃自問着。亞達副艦長兩手交臂交叉於胸前。
“難不成是許久未曾有過的亡命者!”
“算了!容后再研究吧!備戰狀態還為取消呢。向對方傳達!令其停止機關,打開通訊熒幕!”
尼爾森艦長摘下配有白色五積星徽章的軍帽,抬頭看着。互相殘殺能避免盡量避免,否則即使勝利了,犧牲也在所難免。
其中一個熒幕浮現影象,艦長一面望着那艘與尤里西斯相當酷似的敵艦,一面思索着——對方是不是也緊張得大汗淋漓呢?
伊謝爾倫是位於銀河帝國領域和自由行星同盟領域交界的人工行星,環繞着亞爾提那恆星。兩國的軍隊若不通過“伊謝爾倫迴廊”的中心處,便無法互相發動攻勢。
帝國建造了這個人工行星,卻被同盟奪占。其直徑六十公里,內部若加以細分,可以分隔成數千層。表層以耐光束用的鏡面處理而成,是由超硬度鋼,結晶纖維及特製陶瓷所組成的複合裝甲,共有四層,牢不可破。
以戰略基地而言,其戰略機能可說樣樣兼備,攻擊,防禦,補給,保養,裝備,醫療,通訊,管制,情報……等,不一而足。宇宙港口可停泊二萬艘艦隊,裝備工廠可以同時修復四百艘戰艦,醫院共可容納二十萬張床位,兵工廠一個小時可以生產七五○○枚鐳射核合成飛彈。
要塞和駐留艦隊的軍人數目,共計二百萬人,住在這裏的百姓更多達三百萬人,他們大部分都是官兵們的眷屬,此外,還有軍部委請前來建造生活及娛樂相關設施的工作人員。這些設施當中,也有完全由女性經營的商家。
伊謝爾倫既是要塞,同時也是擁有五百萬人口的大都市。有些有人類居住的行星之中,人口數比伊謝爾倫少。這裏的社會資本堪稱完備,而且各種設施俱全,從學校,戲場,音樂廳,高達十五層的運動中心,產科醫院,育兒所,到內部完成型的給水排水系統,淡水工廠暨氫氣動力爐,可充作氧氣供給系統之一及森林浴場所的廣大植物園,以及最重要的水耕農場——此為植物性蛋白質和維他命的供給站。
兼任要塞的司令官及駐留艦隊司令官,並且是這個巨大宇宙都市的最高負責人,指揮全體官兵的人物——自由行星同盟軍的上將——楊威利提督。
II
乍看楊威利,許多人都不會認為他是同盟軍首屈一指的重要人物。就連他穿着軍服時,還是沒有分毫軍人的架勢。
他不是舉止一板一眼,深謀遠慮的老派紳士,也不是肌肉結實,體格魁梧的男子漢,更不是冷靜俊秀的書生或面白肌凈的公子哥兒。
年齡恰是而立之年,但外表看起來則年輕了約兩三歲。黑髮,黑眼睛,體格中等,雖然不算是不英俊,但倒也不是那種稀世的俊男。
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並不是頭蓋骨的外側,而是其中的腦筋。去年——宇宙歷七九六年,他一人囊括了自由行星同盟的全部軍事戰績。他使我軍不流一滴血,便將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自帝國軍的手中奪取到手,在亞斯提星域和亞姆立扎星域,同盟軍慘敗於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的手下,楊憑着過人的沉着,巧妙的作戰指揮,將我方自全軍覆沒的危機中拯救出來。
沒有楊威利的話,宇宙歷七九六年,自由行星同盟的戰爭記錄就只有“敗北”二字而已。這件大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楊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裏,由準將直升上將。這位一戰成名,特例晉陞的青年提督,卻沒有特別的感動。因為,儘管楊已儼然成為無人能出其右的戰爭名人,但戰爭在他眼裏,卻是一文不值!
他曾不只一次地想從軍隊引身退隱,做一介默默無聞的平凡市民,但至今始終無法如願。
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房間內下立體國際象棋,下得正起勁時,尤利安·敏茲大嚷一聲:“CHECK!”
楊搔搔頭,承認輸了,下起國際象棋來,這位戰場名將也沒轍了。
“算了!算了!連敗十七次了!”
他毫無慍色地嘆了一口氣。
“十八次嘍!”
尤利安笑着說道。他正值少年期,年紀只有楊的一半。亞麻色的頭髮有微微的自然波浪,配上暗褐色的眼眸,是一世所公認的俊美少年。
三年前,根據“戰時託孤法”的實施,戰歿官兵的子女必須送到軍人的家庭中撫養,於是尤利安便被送到楊這裏來。
尤利安在學校是優等生。在運動方面,是飛球項目的年度得分王,由他成為士官階級之軍眷來看,顯示他在射擊方面的敏銳度也總是高人一等。身為監護人的楊看在眼裏,一方面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一方面也引以為自豪。
“尤利安唯一的缺點就是……”
亞列克斯·卡介倫對他稍有微詞。卡介倫是楊在軍官學校時代的學長,嘴巴上經常不饒人。
“太崇拜楊了!實在是個差勁的興趣!要是他沒有這個缺點,我就把女兒嫁給他!”
順便一提,三十歲的卡介倫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現在是七歲……。
“再來一盤!”
楊不甘心,再下戰書!
“想連敗十九場嗎?我倒是無所謂啦!”
教尤利安下國際象棋的是楊,但不到半年,這個弟子就青出於藍了,自此以後,兩人的實力差距漸漸拉開。不過,當尤利安對楊說“我比你厲害了”,也僅止於開玩笑而已。不只是在國際象棋如此,尤利安本身認為這並非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自己在根源上原本就遠遠不及於楊了。
鍾鈴鏗鏘的聲音輕快響起。
“司令官閣下!我是格林希爾!”
擁有金褐色頭髮與淺棕色眼眸的美麗女軍官,自電視電話的畫面發出聲音,她從去年開始擔任楊的副官。
“我現在忙得很哪!什麼事?”
楊的語氣顯得漠不關心。
“帝國軍的戰艦派來使者,有一份重要的文件要麻煩司令官過目!”
“就這麼回事?”
楊並不感到驚訝,仍是一派鎮靜,停了一會,他放下棋子站了起來,隨後走出室外,看見他的槍仍擱在桌上,尤利安連忙叫道:“您忘了帶槍了!閣下!”
“不用了!不用了!”
年輕的提督怕麻煩似的揮揮手。
“可是空着手去,太……”
“你認為如果我帶着槍而開了槍,會打得中嗎?”
“……不會。”
“那麼,帶着槍也沒用!”
楊說畢跨步揚長而去,尤利安慌慌張張地追上前去。
與其說楊大膽,毋寧說他從某個角度上,看清了人類的能力問題。誰都想不到易守難攻的伊謝爾倫要塞竟然會在他的運籌帷幄下輕易得手。正因為如此,他體認了一個道理——對人類而言,沒有完全或絕對的事情。
原本志不在軍人,一心想成為歷史學者的他,也看清了世事的盛衰無常——再強大的國家終有滅亡的一天,再偉大的英雄一旦權利在握,日後必定腐化墮落。
生命亦然。許多戰場上勉力掙扎圖存的勇士,因一場感冒斷送性命。在血腥權力鬥爭中獲勝的人物,命喪於名不見經傳的暗殺者手上。還有,銀河帝國的皇帝——奧特佛列特三世“因噎廢食”,他惟恐遭到毒殺而很少進食,以至於衰弱身亡。
“憑你怎麼小心,沒用的時候就是沒用!”
楊連護衛也沒帶,到伊謝爾倫就任之初,有十二名衛兵分四梯次跟在他身邊,竟連上廁所也如影隨形,因此他私下解散了他們。
但對於要塞內的警備保全系統的運作,楊則十分注意。控制機能分散於三處,彼此互相監視,三處必須同步控制,否則將無法充分掌握機能。另外,空調系統也加裝大氣成份分析裝置,目的在不使要塞內部流入瓦斯。
所有這些構思並非出自楊的本意,但是,吹毛求疵的高階軍部單位,憂心忡忡的部屬,滿腦子只關心預算消耗的官僚,好整以暇專搞視察的政治家,製造新聞炒作的媒體——為了讓這些人也感覺要塞的警備體制是萬無一失,因此,楊也不得不設下這些用以昭公信的體制。
“顯而易見的,地位愈高的人,想法愈複雜!”
楊望向尤利安少年,喃喃自語道。
“您既然知道了,就不會隨波逐流啦!為了避免發生無謂的麻煩,這樣不是蠻好的嗎?”
尤利安一付大人的口吻應道,接着補充自己的意見。
“這件事還好,我擔心的是地位提高了,您的酒量也增加了!請稍稍節制點!”
“增加很多嗎!”
“現在至少是三年前的五倍了!”
“五倍?沒那麼多吧?!”
尤利安把三年來家裏的收支記錄,放到滿臉狐疑的楊面前。酒類飲料的支出指標,從三年前的一○○,驟升到目前的四九一,這還不包括在外面喝酒的部分,所以尤利安所說的五倍以上,是有其來由的。
楊自是無言以對,只得答應節制酒量,但是,這個允諾能夠持續到何時呢?不管是做此約束的尤利安或是受到此約束的楊自己也好,可都是沒有一點信心……。
兩個小時以後,楊命令所有幹部到會議室集合。
帝國軍支配這座要塞時,這裏是要塞司令官和駐留艦隊司令官洽談咨商的地方,當時,會議經常是以針鋒相對,惡言相向的爭吵收場,因此,衝突氣氛便成了這個會議室的傳統。
要塞事務監督——亞列克斯·卡介倫少將。
要塞防衛指揮官——華爾特·先寇布準將。
艦隊副司令官——費雪少將。
參謀長——姆萊少將。
副參謀長——派特里契夫少將。
高級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
此外還有戰艦尤里西斯的艦長尼爾森中校和副艦長亞達少校。
楊形式上地掃視一遍集聚一堂的軍官們,接着開口說話。鄭重嚴肅的口吻並不是他的一貫作風,他現在的語氣仍象與朋友在舉杯品茗,閑話家常一般。
“各位大概都知道了吧!帝國軍派出布羅肯戰艦為特使,送來一個相當有趣的消息——他們希望帝國與同盟雙方互相交換三百多萬名俘虜!”
“因為要彼此養活對方的俘虜可真不容易呀!”
卡介倫少將調侃應道。體格中等,肌肉健壯的他,與其當軍人倒不如做幕僚官員來得恰當,他在後方的勤務經驗也比上前線的經驗豐富多了。專搞事務工作,堪稱補給,組織運作及設施管理的專家。亞姆立扎會戰戰敗之時,肩負起補給計劃失控的責任——失事的原因在於帝國軍羅嚴克拉姆元帥的巧妙策略——因而一時遭到左遷,後來,透過楊的要求,才到伊謝爾倫來任職。
事實上,卡介倫可以說是這個擁有五百萬人口的都市——伊謝爾倫的市長。以他的行政能力對這個龐大而複雜的組織,仍是相當派得上用場的。
“這也是原因之一。……如此說來,這件事有一半的責任在我身上!”
同盟軍攻陷伊謝爾倫時,楊捕獲了數目直逼大都市人口的俘虜。
先寇布準將撇嘴一笑。相貌洗鍊,現年三十三歲的他,是實行楊的作戰計劃,並促使其成功的一大功臣。出身貴族的先寇布,幼年隨祖父母從帝國亡命至同盟,勇氣與才智兼備。有時后,他那無所畏懼的性格也會對自己構成威脅,不論自身遭人攻訐或為人稱頌,他都能泰然處之,毫不引以為意。
“不過,事情本身並不好笑!‘養活俘虜並不容易’,這句話中隱含重要的暗示,頗值玩味!事情並不是‘養活俘虜’那麼單純!”
“怎麼說?”
“換句話說,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已然決意要展開對帝國和內門閥貴族聯合軍的武力衝突了,大家應就這點來加以考量!”
當同盟軍的頭號大敵——金髮年輕人的名字自楊的口說出時,一陣悄無聲息。
此後的數個月,楊不斷地反覆思索着這個問題——該如何來對付這個逐步進逼銀河帝國霸權寶座的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
為了將權利完完全全掌握手中,萊茵哈特必定打倒與他敵對的軍閥貴族。看來,大規模的內亂不久即將爆發了!楊手邊握有的情報雖然不多,但無庸置疑的,萊茵哈特以開始針對這件事,着手進行鋪路工作了。
問題是萊茵哈特的佈置計劃不僅限於帝國境內,範圍甚至擴及自由行星同盟。一旦貴族聯合組織與同盟聯手,或者是當萊茵哈特和貴族聯合打得兩敗俱傷時,同盟軍便可乘虛而入,那可就不能等閑視之了。因此,趁同盟軍在亞姆立扎會戰後元氣大傷,無暇派兵出征之際,萊茵哈特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究竟應該怎麼辦呢?
楊試着分析萊茵哈特所設定的情況,對他而言,尚有最低的條件限度,只要根據最低的條件限度來佈局,准錯不了!
他分析整理的結果如下:一,萊茵哈特的兵力要對付門閥貴族已經傾注全力,沒有剩餘兵力。
二,他無法同時兩面發動攻勢。
三,根據一,二的情況來研判,運用謀略比發動武力對付同盟更為恰當。
四,謀略之中,必定暗藏玄機——那便是使敵人分裂,進而互相殘殺。
按照這樣的推算來看,楊已經識破萊茵哈特的計謀了。
由內部分裂同盟軍!
萊茵哈特正是此意!他不得不如此做。換作是站在萊茵哈特的立場上,楊也會這麼做,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一旦同盟軍內訌四起,帝國軍便沒有腹背受敵的威脅,除去了後顧之憂,萊茵哈特就可以全力撻伐門閥貴族組織了!
接下來,他會採取何種具體措施呢?——楊進一步思考着,並獲得一個結論。
或許自己想得太多了……楊並不是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楊對自己的自信,可不如別人對他的信心多。
不過,他現在所做的並不是追求人道或真理的工作,也不是要求絕對價值的工作,而是勝敗,是競爭——它們永遠是相對的,你永遠只能比對方搶先一步,才能穩操勝算。說起來簡單,事實上,要比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天才更勝一籌,有如難上青天。
楊覺得有點後悔了。
去年,亞姆立扎會戰之際,楊創下無可比擬的實戰水準,但在開戰之前的作戰會議上,楊並沒有竭盡心力去參與。當強硬派毫無責任感地高唱主戰論調時,即使會使事態陷及膠着,自己也應該加以阻止的!
(如果當時事態膠着,或許已未戰先敗了哩!)
楊想到這裏,不禁苦笑了起來。
不管怎樣,楊必須將帝國方面所提出的交換俘虜要求,轉報同盟的首都——以國父之名為名的行星——海尼森。政府應該會欣喜地答應吧!俘虜沒有選舉權,但交換回來的同盟兵則有,選票數目等於二○○萬票加上其家眷的票數。看來,他們勢必會為此舉行盛大的慶祝典禮!
“尤利安!咱們大概是要走一趟久違了的同盟首都!”
楊的聲音充滿活潑的氣息,令尤利安微微感到不可思議。典禮,宴會,演講……,海尼森充斥着這些令楊反感的儀式。
可是,楊還是走一趟海尼森。
III
俘虜交換並不是由“兩國政府”之間來執行,因為兩國的政府彼此都主張自己才是人類社會唯一的正統政權,互不承認對方的存在,也無意建立兩國間的外交關係。
這種情形若換作個人立場的問題,大家必須會對他們的頑固和愚昧,感到啼笑皆非。但站在國家的立場,人們就會以權威尊嚴之名,容忍這種種惡德存在。
是年二月十九日,俘虜交換儀式在伊謝爾倫要塞舉行。雙方均派軍部代表出席,彼此交換名單后,在證書上簽名。
“銀河帝國軍及自由行星同盟軍,基於人道及軍規立場,決定釋回彼此扣留之官兵,並保證以榮譽之名確實執行。
帝國曆四八八年二月十九日銀河帝國軍代表齊格飛·吉爾菲艾斯上將“
簽名后,吉爾菲艾斯神采奕奕地笑着對楊說道:“形式上的儀式或許是有所必要,但卻也令人覺得是種傻事呢!楊提督。”
“我也有同感!”
楊觀察吉爾菲艾斯。楊算是很年輕了,但吉爾菲艾斯更年輕,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紅寶石溶液染成般的紅髮,怡人的碧藍眼眸,高人一等的身材,這位俊逸出眾的美少年,是銀河帝國屈指可數的一員悍將,連伊謝爾倫的女性也對他仰慕不已。在亞姆立扎會戰中,楊曾直接和他交手,也知道他是萊茵哈特的心腹,但是楊卻難以對這年輕人產生厭惡。
吉爾菲艾斯對楊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辭別之際,兩人握手更是有力。
“真是令人抱以好感的人啊!”
事後尤利安也說出他的感覺。楊點了點頭,但想到自己竟然對敵軍的指揮官比對我方的政治家還有好感時,不由得感到有點莫名。許多時候你所面臨的敵人總遠較幕後的操縱者來得光明正大,這種情形並不稀奇,而且,現在的敵人未必是永遠的敵人,現在的夥伴也未必是你永久的夥伴!
不管怎樣,這下子楊便可以借舉辦“遣返官兵歡迎典禮”為由,暫時大大方方地返回海尼森了。
IV
離開伊謝爾倫四個星期之後,楊和尤利安終於抵達首都海尼森。兩人避開了二○○萬的遣返兵,前來歡迎他們的家屬以及大批記者夾雜簇擁的中央宇宙港,而在次要旅客線和貨物線專用的第三宇宙港着陸之後,立刻搭乘無人駕駛的計程車直奔軍官宿舍。途中,在倉庫和工人宿舍雜處的哈其遜街上,碰到禁止通行的號令。警官們揮汗如雨地疏導群眾,正是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欲借人力來彌補地上交通中央控制系統的不足之處,但禁止通行的原因何在則不得而知。楊下了計程車,走向那還不熟練的年輕警官。
“怎麼了,為什麼不能通行?”
“沒什麼事,不要靠近就是了,危險!”
警官的話前後矛盾,他神色慌張地把楊推回去。穿着便服,楊也變得毫不起眼了。突然間,楊有股衝動,他想明示自己的身份問個水落石出,不過,楊最後還是不發一語地回到無人駕駛的計程車上。因為討厭行使特權的憎惡感比好奇心更為強烈。
繞了一個大圈子,事情終於真相大白,那是兩人在回到位於希爾巴布利街上那空了四個月沒人居住的宿舍以後的事了。
扭開立體電視的新聞專用頻道后,當時的情景立刻映入眼帘。“……最近,遣返兵接連犯下罪行。今天,哈其遜街角再度傳出慘案,目前尚未調查清楚,已知至少三人被殺害……”
播報員悲傷的表情和強加壓抑的聲音,顯得極不調和。
為擺脫戰場上死亡的恐懼陰影而吸食迷幻藥和興奮劑的士兵們,成了毒癮患者,重返市民社會。總有一天,恐怖和瘋狂勢必像無形的熔岩爆發出來,沛然莫能擊之。
楊靈機一動,叫尤利安從資料供應庫傳送關於犯罪的統計資料。楊沒有自己動手的原因是,不曉得如何操作電腦,並非特意要尤利安去做。
楊的猜測沒錯,和五年前相較之下,犯罪事件的比率增加了百分之四十五。相反的,犯罪的檢舉率則降低了百分之二十二。不但人心頹廢,連警官的素質也日趨低落。
由於戰事曠日持久,許多官兵陣亡沙場,軍隊只得不斷補充兵員,結果造成社會上各行各業人力資源不足。醫生,教育家,警官,系統管理員,電腦技師……等,各類專業人才大量減少,空缺不是由生手接替,便是任其荒置。於是,維繫軍隊根本的社會體制日漸萎縮,一個衰弱的社會,其軍隊必然隨之衰弱,而衰弱的軍隊又損失官兵,如此一來,勢必得再向社會要求補充兵員……
這種惡性循環,就是那名為戰爭的紡車所編織出的矛盾累積吧!楊不禁想到,應該讓那些高唱“和平所產生的腐敗比戰爭所帶來的破壞還可怕”等論調的戰爭讚美者看看眼前的社會景象!他們已經加快了社會崩潰的速度了,卻還要辯稱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戰的!
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呢?
放下手邊的資料,楊仰躺在沙發上,反覆思考着這個問題,因為,他不得不捫心自問,自己所做的事情意義何在?當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毫無意義時,楊的心情就輕鬆不起來了。
第二天下午的典禮,如往常般地在華麗空洞的辭藻和歇斯底里的軍國主義狂熱中,劃上句點。
“我覺得一輩子的耐心都在這兩個鐘頭以內消耗殆盡了!”
楊走出會場,對着在旁等候的尤利安大發牢騷。“的確是讓人受不了!”——尤利安心中頗有同感。以前,楊對這類的典禮,總是毫不避諱地表現自己的反感,有時甚至會全場都起立時,獨他一個人兀自坐着。這次,他只是嘴巴上咕噥幾句“不知所云!無聊透頂!”而已。
楊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像要把方才在會場上吸進的“毒氣”都排吐出來似的。突然,他看到前面的街道上,有一隊數約一百人的群眾。他們身穿滾紅邊的白色長袍,高舉“還我聖地”的標語,嘴裏不知在吟唱什麼,緩緩地向前走去。
“那邊是怎麼回事?”
楊問身旁的年輕軍官。
“噢!他們是地球教會的信徒啊!”
“地球教會?!”
“你不知道嗎?這個團體是在最近才形成氣候的!至於他們所崇拜的神體,便是地球……!”
“崇拜地球……”
“人類的故鄉是地球,也就是所謂的最高聖地,現在由銀河帝國所支配。
他們希望藉著武力奪回地球,然後在上面興建引導全體人類的大聖堂!不計任何代價,也要為達成這個目標而共赴聖戰……“
楊錯愕不已!
“他們不是認真的吧?!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嘛!”
“我倒不這麼認為!”
年輕軍官正色應道。
“……我們是正義的一方,最重要的是,楊提督!我們擁有像您這樣偉大的軍人,一定能夠消滅殘暴的銀河帝國,把地球奪回來,不是嗎?”
“咳!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啦!”
楊一面掩飾着心裏的厭惡,一面回答。
不論在哪個時代,總有狂熱的信徒。不過,儘管如此,這件事情也太荒謬了!
地球的確是全人類的母星,但是極端說來,他只不過是傷感主義的對象。八世紀以前,地球便不再是人類社會的中心了,文明的範圍日益擴大,其中心也隨之移動,歷史可資證明。
為了奪回邊境上一個古老的行星,犧牲數百萬人的生命也無妨!——這種念頭是從何產生的?!
“說到這個,倒是有一個類似的團體存在,憂國騎士團現在怎樣了?”
“不太清楚,不過,好象有很多團員都加入地球教了。啊!因為想法雷同嘛!這不衝突吧?”
“背後的靠山也是同樣的人吧?”
楊聲音壓得很低,軍官似乎沒有聽到。
晚上的宴會時間未到,楊和尤利安想先回官邸休息,坐上無人駕駛的計程車后,楊陷入沉思。
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所謂的十字軍。他們以奪回聖地為由,假借神的名義,侵略他國,破壞都市,掠奪財寶,虐殺住民,他們非但不引以為恥,反而向世人誇示着迫害異教徒的功績。
這一塊歷史的污點,是由無知,狂熱崇拜,自我陶醉和心胸狹隘所產生的。事實上,那些信奉神與正義的人才是真正凶暴殘忍的人,這應該已是個慘痛的證明了。然而,二千五百年過去了,地球教徒在宇宙中再度演出這種愚昧荒唐之舉!
有一句警句如是說道——好施善行者喜歡一個人默默耕耘,盲信愚行者希望有同伴一起做。他可絕不願成為那種跟隨他人愚行的人!
而地球奪回運動其實和表面上所看到的盲信愚行,根本沒有兩樣!
在十字軍背後操縱一切的是伯納喬,傑諾巴等的海上商人,他們的目的不外在削弱異教徒的勢力,獨佔東西貿易。支撐着這個狂熱崇拜的正是這個包藏禍心的企圖!這段歷史倘若一再重演……
躲在背後的是第三勢力國……費沙?
這個想法閃過腦際,楊不禁為之愕然!計程車座位本就不寬,他突然急促地挪了挪身體,尤利安不禁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問他怎麼回事,楊含糊應了幾句,又陷入沉思之中。
站在費沙的立場來看,當然希望帝國和同盟環伺在地球周圍來一場更加憎恨的廝殺!不過,一旦帝國和同盟垮台,秩序破壞殆盡,這樣一來,對於以商業立國的費沙而言,反而是一大困擾吧!根據費沙的企圖和用心,如果不是在其控制的範圍之內,就毫無煽動的價值。但可以肯定的是,盲目信仰的精神張力,最後勢必突破控制防線爆發開來,費沙理當明白這層道理才是。
莫非……他們真的志在以武力奪回地球,恢復過去的光榮……。
“實在搞不懂,費沙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楊喃喃自語,想着想着苦笑了起來。地球背後的主謀者未必是費沙哩!
自己倒先杞人憂天了,豈不可笑?!
回到官邸,楊想喝一杯消除疲勞,他揚聲叫尤利安。
“給我倒杯白蘭地好嗎?”
“有蔬菜汁啊!”
“……恩……你認為蔬菜汁可以消除疲勞嗎?”
“你認為它可以,它便可以!”
“咦?這句話是誰教你說的?”
“在伊謝爾倫,周遭都有老師啊!”
卡介倫,先寇布之輩的挖苦專家的臉一一浮現在楊的腦際,楊哼了一聲。
“少年時期的教育環境早該小心選擇才是呵!”
尤利安放聲笑了出來,“只能喝一杯!”——他打定主意后,端了白蘭地走過來。
V
和先前的典禮比較起來,派對顯得有趣多了。
政治家,資本家和高級官僚繼續發表冗長而欠缺幽默感的致辭,不過,致辭內容畢竟不是那種歇斯底里式的高談闊論就是了。
在伊謝爾倫時,偶爾有為了促進軍民交流的派對,但身為最高負責人的楊,始終都是一派個人作風。當大家要求致辭時,他只說了一句話:“祝大家玩得盡興!”
軍中或民間均不乏熱衷演說的名士,但像楊這樣位尊權重的要人,致辭都一句帶過而已,其他的達官貴人也只得長話短說了。
“楊提督兩秒致辭”成了伊謝爾倫的大特色。
這位傳說中的主角——年輕的黑髮提督,成為各家名媛貴婦爭相矚目的焦點,除了用餐以外,她們的話題總是繞着他打轉。
“楊提督怎麼沒有佩帶勳章呢?”
“因為勳章太重了,戴着那些東西走路,我的腰就直不起來了。”
“哎喲!”
“我的監護人告訴我,走路彎腰駝背,看起來像個老頭兒。”
婦人們笑得開心,說話的人卻無動於衷。這不過是在對自己的職務薪俸所做的妥協罷了。
廣闊的會場一角,尤利安坐在椅子上,無所事事地望着熙來攘往的人群。多達一萬名的出席者,無一不是赫赫有名之士,可謂冠蓋雲集,氣勢非同凡響!
同盟的元首及最高評議會議長——特留尼西特也在其中。他是大家公認的花言巧語能手。楊對他極其厭惡,厭惡到他出現在電視畫面上時,楊就關掉電視。非但如此,楊也盡量避免和他碰面。
“尤利安,咱們該溜嘍!”
“是!提督!”
兩人行動配合得天衣無縫。尤利安到櫃枱領回背包,楊到廁所換上較不起眼的便服,將禮服塞進背包里。隨後,兩人悄悄步出會場,誰也沒有注意到。
米海洛之家——名字是有點誇張!它位於勞動工人時常出現的下町一角,也就是克特威爾公園的入口處,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店鋪。
貧窮但卻擁有年輕和希望的情侶們,經常會來這裏買食物和飲料,坐在通宵軒亮的夜燈下細訴情衷。
同時也為軍隊包伙的米海洛,一忙起來,便無法逐一和上門的顧客打招呼。不管來的是老人,青年或少年,由於燈光很暗,大家也就不太在意。
三個人點了炸魚,法式烤馬鈴薯,法式乳酪派和奶茶后,同坐在一張凳子上,開始大談起來。三個時代的人一同在這裏進餐,因為他們方才在派對上誰都沒能好好地享用餐點……
“喂喂!咱們這副德行,又要避人耳目,又得談話,在這裏不太方便吧!”
“我覺得很好哇!想到軍官學校時代的事,那時,常常為了想辦法打破關門時限絞盡腦汁哩!”
如果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同盟軍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克古上將,青年是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楊上將,米海洛的老闆和一座客人必定啞然失聲吧!這兩個軍隊幹部是從方才的派對上溜出來,在這裏歇歇腳的。
魚和馬鈴薯之類的便餐,勾起了思鄉愁緒。軍官學校時代,楊經常和他的狐群狗黨——羅伯爾·拉普,溜出宿舍,到這種既便宜又可口的小吃店來,大飽青春期的食慾。
兩個人都是有酒喝就好,什麼事都不在乎。他們點了德國威士忌之類的蒸餾烈酒,大過酒癮后,走出小吃店時,醉倒在走道上,之後一動也不動。
透過老闆聯絡,潔西卡·愛德華連忙趕到,為避免嚴厲的教官們發現,她把兩人移到點內看護。
“羅伯爾·拉普!楊威利!睜開眼睛,振作點!天亮以前沒有趕回宿舍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喔!”
潔西卡沖咖啡給兩個宿醉的年輕人喝下,咖啡沒有加糖,但喝起來卻有種甜甜的感覺……。
羅伯爾·拉普在去年的亞斯提戰爭中陣亡了。和他已訂婚的潔西卡·愛德華,當選為德奴仙行星區的議員代表,是反戰和平派的急先鋒,在同盟議會佔有一席之地。
一切都變了,時間的腳步依舊向前推進,小孩子長大成人,增加的只有無法挽回的遺憾。
老提督的聲音打碎了昔日的夢想。
“好了,在這裏誰都不認識我們。你不是有話要告訴我嗎?”
“是啊!”
幾條炸魚隨着奶茶流進胃內后,楊徐徐開口說道:“最近,這個國家有可能發生政變!”
楊的語氣雖然顯示得滿不在乎,但正待開口進食的老提督,手在半空中戛然停止。
“政變?”
“恩!”
這是楊所下的結論。他語氣淡然但巨細靡遺地說明自己對羅嚴克拉姆侯爵的意圖所做的分析,不知道引發政變的人是不是直接受到羅嚴克拉姆的控制云云,比克古明白其中道理后,點了點頭。
“的確!相當合理!不過,羅嚴克拉姆伯爵真的認為政變會成功嗎?”
“對羅嚴克拉姆侯爵而言,不成功也好,因為就他的立場來看,能使同盟軍分裂就算達到目的了!”
“沒錯!”
老提督兩手捏毀空的紙杯。
“只是……他既敢唆使政變,自是胸有成竹!事先必已擬妥一項縝密且達成度高的計劃了!”
“恩!……”
“地方性的叛亂即使規模再大,只要其他地方不發出連鎖反映,自然不會動搖中央政權。最有效的手段是直入首都內部控制核心,一旦權利核心成為人質,我們便束手無策了。”
“言之有理!”
“最麻煩的是權力的中樞,也就是武力的中樞。叛軍雖然蜂擁四起,但若以強大而有組織的武力直接鎮壓,叛軍必敗無疑,所以即使叛軍成功,也不過是三日天下罷了!”
楊把最後一塊馬鈴薯放進嘴裏。
“因此,他必須使首都方面權力中樞的奪取和地方性的叛亂能夠產生有機性的相互配合!”
隨着年輕司令官的理論展開,坐在楊身邊的尤利安,目光愈發炯炯有神。這是經過數月以來,智慧激蕩的成果。
“也就是說,必須分散首都的兵力,而要達成這個目的,得先在邊境發動叛變,屆時,軍隊必定出動鎮壓。而在軍隊盡出時再以全力壓制首都。進行順利的話,結果將會如我們想像中的精彩哪!”
“你剛才也提到,羅嚴克拉姆侯爵並不一定要使政變成功,只要使同盟分裂混亂,同盟便無暇介入帝國內部的動亂,如此一來,他的目的也達到了!”
“想起來還真麻煩哪!”
“做起來才麻煩呢!不過,指使人去做的話,自己倒是不須費多少勞力!”
楊認為這對所向無敵的金髮年輕人而言,這件事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遊戲罷了。
“那麼連您也不知道誰在支持政變嗎?”
“要知道此事到底是太難了!”
“那麼,我必須對最近可能發生的政變防患未然才行了?”
“如果政變發生了,即使能鎮壓也得要派出龐大兵力及耗費相當的時間,亦會造成傷害,因此,若能事先防範,到時候只要一個憲兵中隊,就可以解決了!”
“沒錯!責任重大哦!”
“接下來,還有一時相托!”
“哦?”
楊的聲音壓得極低老提督湊上耳朵。
坐在近旁的尤利安少年,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他顯得有點沮喪,但如果是對他有益的話,楊一定回一五一十地告訴自己吧!他們現在的談話內容,急速地鼓動着少年的胸膛。
“好!我明白了!”
比克古用力地點點頭。
“在你離開海尼森之前,勢必交到你手中,不過倒不知那東西會不會派上用場!”
楊把裝炸馬鈴薯的空紙袋吹脹,然後用手拍破,巨大的爆裂聲震驚了四周的客人。
“實在給您添麻煩!不過請不要一時大意走漏風聲!”
楊將紙袋揉成一團,向外拋去。這時,半圓形的機械人清潔車響起了二十年前的流行老歌,它步伐輕快地走過去,將紙團拾起放進自己的身體。比克古也把紙袋扔進機械人清潔車,手撫摸着略微凹陷的下巴,站了起來。
“那麼,我先回去了!保重了!”
老提督的身影消失在夜晚的街道后,楊和尤利安也起身離去。
和楊並肩走向無人駕駛計程車的招呼站時,尤利安忽然想到,現在正在策商政變大計的人,現在或許也在某個角落密談着這件事吧……。
尤利安才說起這件事,楊就奇怪地露出微笑來,說道:“是啊!可能帶着嚴肅的表情,吃着比我們更高級的食物呢!”
VI
這是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連顯示屋主個性的傢具也沒有,很是煞風景。
光線昏暗,大約十個圍着會議桌面坐的男子,臉部也看不清楚。
“好了!再確認一次!”
聲音低沉,在座的每個人,頭都轉向同一方向。牆壁的一部分成了展示板,圖上所顯示的是由天頂向下俯瞰的自由行星同盟星域。
“第一個攻擊基地是聶普帝斯行星。標準歷四月三日!”
星圖的右下方,有個閃閃發光的紅色小點。男人之間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距離海尼森一八八○光年。位於第四邊境星區的中心,是宇宙港和物資集散中心,恆星間的通訊基地。不要忘記!在四月三日!負責帶動這個地區暴亂的人是哈貝……”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挪了挪黑色的身影,緩緩地點點頭。
“第二起攻擊基地是卡佛行星,標準歷四月五日。距離海尼森二○九二光年,地點在第九邊境星區……”
第三起攻擊基地是帕爾梅倫多行星,四月八日。第四起攻擊基地是尚普爾行星,四月十日。從星圖上看來,四處發難起點均在以首都為中心的假想球體表面附近,彼此相隔遙遠。政府的鎮壓部隊必須分別往各方向派出。
“如此一來,首都海尼森便成了武力真空地帶。屆時,將可以少數的兵力控制基地。”
同盟最高評議會,同盟議會,同盟軍統合作戰本部,軍事通訊管制中心等各個佔據目標,一一被列舉出來,攻擊時刻,指揮官,人數等等也經過確認。至於細節部分,由於在此之前已討論了十次以上了,因此,出席人員對全盤計劃的內容和自身負責任務,均已瞭若指掌。
在自由行星同盟面臨危急存亡的危機感下,在座的每個人都深具共識。
一方面是因為去年的亞姆立扎會戰敗北所帶來的巨大打擊,一方面則是因為政治的腐敗,經濟及社會的衰弱現象急劇加重,大大提高了他們的危機意識。
現在的政客們實在是不值得賦予大任的,把權利當撲克牌耍的傢伙,是應該剔除掉的。
主席環視列席的每一個人。
“我們必須親手凈化失去理想,腐敗惡極的愚昧政治!這是一場正義之戰,國家若不重建密植有走上滅亡之路!”
可以聽得出來,是一種極力壓抑的聲音,與瘋狂信仰者的自我陶醉,是有所不同的。在座的人莫不猛然點頭,對他表示信服。
“不過,在這裏有一個問題人物!”
男子的聲音嚴肅了起來,其他人的心情也為之悚然。
“這個人就是伊謝爾倫要塞司令官楊威利提督。他不在首都,所以未納他為同志,但是,如果各位有任何意見……”
男子止住聲音,眾人開始議論紛紛。
“拉他進來好嗎?這個人謀略出奇,眾望所歸,對我們大大有利,而且,伊謝爾倫的戰略價值也不容忽視!”
“若讓他成為同志,我們就可以挾海尼森和伊謝爾倫控制全部領土,發揮四兩撥千斤的效能。”
“不過,沒有時間了!在三月末行動展開之前,計劃已經堆得滿滿的了,有辦法說服他嗎?”
“沒有必要讓那種人成為同志吧!”
在同座之中,這個人的聲音聽起來最年輕,但奇怪的是,語氣森然且欠缺活力。一意蠻幹的語調,和音聲的感覺略微突兀。在座其他人的熱烈討論一下子冷卻下來,主席像在教訓似的開口說道:“不要感情用事才好!只是,要想說服樣成為同志,時間上的確不夠,寧可在舉事之後再重新考量。以地理條件來看,鎮壓尚普爾一地攻擊行動的任務,必定是由楊負責……
從伊謝爾倫到尚普爾,以最大的速度——脈衝跳躍航行方法,也要五天的時間。從這裏傳送首都發生政變的報告到那裏,再從那裏全速趕至首都,至少也要二十五天,合計是三十天。這段時間,首都已完全在我們的控制之中,而且,只要擁有那個厲害無比的防空系統——十二個戰鬥衛星所形成的‘女神的配飾’,即使是‘奇迹的楊’,要拿下海尼森也沒有那麼容易,只會讓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罷了!
在此前提下找楊商談,或許就可以輕易地說服他加入我們。目前,我們應照預定的計劃行動,掌握權力中樞之後,再擴大新體制的實力和權威!“
“提議……”
和先前相同,年輕而陰氣沉沉的聲音,再度吸引全場的視線。
“我們應該送一位同志到伊謝爾倫去監視楊,如果他採取任何不利於我們的行動,就立刻殺掉他!”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發出贊成的聲音。因為要成功必須排除危險的成分。
“有沒有人反對?好吧!我們就採用這個建議,速速找出適當人選!”
話是這樣說,可是主席的聲音卻顯得不太熱衷。
……一位坐在角落裏,不發一語的男子,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氣息充滿酒味。男子手裏拿着一瓶龍舌蘭威士忌,瓶內的酒已喝掉了一半。
這位男子名叫亞瑟·林奇。惡意的咒罵像啤酒的氣泡一般,浮現在林奇的心頭。跳吧!跳吧!讓大家在命運的掌握中瘋狂的跳吧!或在途中失足跌倒,或是會跳到死為止,就看你們個人能耐了!
林奇自己也搞不懂,究竟是希望政變成功呢,還是失敗?自九年前以來,他對自身的未來,似乎也早已漠不關心了。
在這之前,林奇的人生並非如此悲觀消極的。不論在前線或處理庶務工作,儘管成績斐然,四十歲便晉陞中將,人人以閣下稱呼。但是他走錯了一步。
在艾爾·法西爾星域與帝國軍交戰之時,被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捨棄部屬和百姓企圖逃亡時,被帝國軍俘虜,成為階下囚。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成了同盟軍的恥辱,從此,鼠輩的污名便如影隨形地緊隨其後。
對了!事情轉變如何了呢?
林奇閉上眼睛。酒精與虛無感交織成厚重的簾幕,簾幕的另一端映像了一個行星的模糊輪廓。
那個行星——一萬光年之隔的銀河帝國首都——奧丁,在那裏,賦予他一項任務的萊茵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侯爵,那銳利而野心勃勃的目光,正穿透遼闊的星海,疾射而來!